1-5章

1-5章

第一章邊庭夜劫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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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紙安民告示看上去已經很爛很舊,但被人小心翼翼地從城牆上撕下后又小心翼翼地撫平——那兩個人在看告示上的話。告示上也沒說什麼別的,只不過是幾個文筆粗劣的句子:

酒泉守尉遲行告四方百姓:今捕獲無法無天、殘民害國馬賊首領一名。該賊怙

惡不訓,妄自尊大,背德逆行之處不知凡幾,實罄竹難書其惡。今遭捕獲,尤不知

悔改。特擬於三日後酉時於城外小校場就地正法,以平民憤,以儆效尤,特此佈告。

這告示是三日前貼出來的,滿酒泉城象只這一份,看告示的人找了小半天才找到。官府抓到賊人,一向喜歡大張其鼓,芝麻粒大的功勞恨不能都誇成西瓜大,今日捕到一個馬匪,怎麼反而悄然行事了?

看告示的兩個人一個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另一個只有二十齣頭。二十八九歲那人濃眉闊口,一雙眼珠里微微泛出古怪的黃色,象很少有人會有他這樣顏色的瞳彩;另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在這近四月的天氣里,倒空心穿了件羊皮襖,領口處露出一身淺醬色的筋肉,十分結實。那個年紀大些的人卻是個成名人物,關上之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豹眼」施榛,他身邊二十多歲的小伙則名叫喬華,人稱「草尖狼」。這時施榛正一臉鬱悶地低頭沉思,那小伙兒喬華性子急些,等了一會兒按捺不住,口裏急急道:「四哥,你看,這是真的嗎?他們抓住的人真會是二哥嗎?」

他象是不習慣自己思考——也是,在這麼聰明的四哥面前,他早已養成不再動腦的習慣。那被呼為四哥的施榛不由皺了下眉——五弟喬華這麼問,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只有苦笑道:「我也不知。照酒泉守尉遲行一向的行事風格,是個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鬧的人,這次這麼冷靜要處決一個犯人,怎麼看都有點不對。——看他們這偷偷摸摸的處決方式,倒象真捉住了什麼頂重要的人物,怕處決時引起麻煩似的。可要說那些草包真捉住了二哥,打死我我也難以相信!」

這一年原是大唐武德九年,還是高祖李淵在位。那唐高祖李淵自從隋大業一十三年起兵之後,以自身謀略、加上幾個兒子之驍勇,短短數年、即已平定天下,一度亂糟糟的漢家山河似重又有了些休養生息的跡象。酒泉地處甘肅西北,側近玉門關,本是屯兵重地,也是滋擾多事之區。隋朝末年出的一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如今雖已灰飛煙滅,但猶有一股自隋末以來一直就盤距在弱水、石板井一帶甘蒙交界處的邊塞英雄仍然在縱馬驍武著,他們就是號稱「折衝五騎、天下馳突,草上沙中任我飛」的鏡鐵山五義。

之所以號稱鏡鐵山五義,是因為那鏡鐵山原是他們結義的地方。鏡鐵山位於祁連山西部,稱得上窮山惡水、神奇鬼博。當年張九常、李波、馬揚、施榛,喬華五人就於鏡鐵山結的義。正當正當隋末,天下板蕩,他五人為人仗義,除於亂世中憑一身本事自保宗族外,更能扶危濟困,這些年也闖下了偌大聲名,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這五人的名號在甘陝一帶,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所謂「草上沙」是指一個馬場。那馬場地處石板井一帶,方圓甚廣,但土瘠草矮,並不是個養馬放牧的好去處。但一個地方有利就有敝、有敝也會有利,別看「草上沙」被人稱為沙場子,養出的馬繁衍艱難,但那苦水矮草,卻滋養得馬兒極有耐力,一匹匹雖骨瘦身硬,但極善長途驅馳,在西北一帶可是大大有名。這馬場原是張九常所經營,五人結義后,正趕上天下板蕩,他們各帶家鄉父老,就會聚在一處。五人中數張九常年紀最大,他為人長厚,德行素著;老三馬揚則性子輕駿,生得腰如猞猁,臂似猿猱,一身馬上功夫,可稱塞上無敵;老四施榛則以機智多謀名聞於世,『豹眼』之稱,不只因為天生夜眼,也為他見事斷案極為明利;而結義時年紀最小、才只十四五歲的喬華卻是最有血性,於千軍萬馬中也是赤膊上陣、衝鋒斬將、略無懼色。這四人性格互補,本已個個稱得上頂天立地的漢子,何況更有個深謀遠慮,胸懷大志的李波。說起來,鏡鐵山五義中,享名最盛的還數二哥李波。李波出身名門,據說遠祖為雄距邊關的漢代名將李廣。他幼承家傳,長遇名師,不說甘陝一帶,就是放眼天下,他也稱得上一個難得一見的傑出人物。五義這些年馳突塞外,倒沒有什麼爭奪天下的大志,主要是李波曾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忍將天下萬姓的白骨堆積就自己的功業。但他們也絕非怯懦,當年薜舉父子盤距於天水一帶,殘民無數,鏡鐵山五義就曾與之無數次惡戰,救得邊民無數,至今塞上百姓還多感念他們的恩義。這次施榛與喬華之所以星夜趕來酒泉城看這麼一個告示,實是為一樁不得已的苦衷——那就是:他們五人中最具才氣最有號召力的李波居然在一月之前忽然失蹤了!至今人影全無,這當然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何況近來「草上沙」正面臨十年來從沒有過的大關口,極待他深謀遠慮的抉擇,可他卻不知何處去了,叫人怎能不急?

施榛想想這些,不覺頭也大了,他也不信二哥真的會被酒泉守尉遲行的手下捉住,但實在是茲事體大,只見他想了想,皺眉道:「咱們先看了再說。」

此時已近酉時,小校場不大,就在城牆邊上。天上的月已從東邊城牆新補好的缺口上探出頭來,施榛不知五弟在想什麼,自己腦子卻有些亂亂地想:近兩年,這天下、真的似有些漸漸平定的模樣了。他自成年就趕上隋末之亂,可以說生於亂世,長於亂世,成名於亂世,也惱於這個亂世。這些年,他一心盼望的就是天下平定,但不知怎麼,如今,從唐皇借世子李世民之力、經過數場大戰,先平薜舉,肅清隴右之地;再平竇建德,穩住黃河兩岸;最後平杜伏威,擒蕭銑,敗林士弘,平定大江南北,紛擾多年的天下終於有雲開日出之勢后,他不知怎麼卻有了一絲遺撼——也許所有的亂世英雄都會有這種遺撼吧,他見大哥,三哥口裏雖不說,但每一次有唐軍大勝的消息傳來,他還是看得出他們的心底的苦澀。他們都說得上是仁人君子,但也是豪傑英雄。對一個英雄來說:這場動亂,該永遠不停,永遠動蕩,永遠無歇無止!

……不知道處決犯人為什麼專要選在這樣一個傍夜——施榛皺着眉想:可能是怕劫法場吧?他揚揚頭,如果真的被擒的人就是二哥,那麼、他們來的雖只自己和喬華兩個人,雖然他也實在不想和唐軍有什麼衝突,但這法場,他們只有劫定了。

老五喬華象按奈不住心頭的燥熱,已又把領子又扯大了些,施榛望着他年輕的脖項,唇角微笑了下,才待說句什麼,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城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步履雜沓,輪車轆轆,他與喬華對望一眼,心中同時暗道:「來了!」

——是來了。只見城牆東門邊,正緩緩走來一隊人馬。人象不多,但也有二三百騎。施榛與喬華對望一眼,兩人後背向城牆上一靠,同躲進暗影里。施榛的嘴向上呶了一呶,喬華會意,兩個人並不轉身,就反手用雙手雙足抓住城牆上的磚縫向上攀去。那城牆本不高,也就丈五有奇,去小校場的路就在城牆之下,西北乾旱,所以酒泉也沒有關中城池常見的護城河。兩人攀至城牆最頂處,並不翻入,而是用一隻手吊在城堞上,凝目向那隊人馬看去。可護衛重重,加上夜黑,兩人心頭雖急,,努力看向囚車,卻也看不清囚車中人是什麼樣子。

那隊車馬漸漸駛近,「豹眼」施榛還是沒看清囚車中的人到底是誰。喬華已經不奈,他一向信任他四哥的眼力,低聲問:「四哥,到底是不是二哥?」

施榛也在著惱,卻偏偏急不得,好容易在那隊車走至二百餘步開外時,那囚車裏人犯的臉才在護衛的遮擋中隱隱露了出來。施榛道:「別急,別急,就要看清了。唉——」

他說着說着不由發出了一聲長嘆。「唉——」之一字的原因是為:這下看雖看清了,可那囚車中人明顯是個沒見過的漢子。這本來該算好事,但施榛心裏不知怎麼倒有一絲失望,這人又不是二哥,那——二哥呢?二哥李波到底去了哪裏?

喬華也已看出那人不是,心中失望更甚,一怒之下,甚至想不管車中人是不是,都把它先劫了再說,他們官家捉的還有壞人嗎——他這麼想只為幼時眼觀身受了無數的官府欺壓,對官府兩字已有了極深的逆反心理。但最近,大哥,三哥,四哥,連他一向最敬重的二哥都對他說過:以後對官府的行動,一定要爭求了他們的同意再說,喬華不知是何道理,但他一向懶得思考,又敬重幾個哥哥,也就依命行事。

那車眼看就要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過完了。喬華與施榛四目對望了下,心中都是掩不住的失望。喬華正待道:「四哥,要不咱們先劫了它再說」,心中明知四哥多半不會同意,這時就聽到前面幾百米處傳來了一聲犀角響。那犀角分明不是軍中所用,倒象是牧馬者吹的一樣,喬華與施榛二人不由就都一愣。然後,只聽一串蹄聲傳來,竟有一騎馬兒自遠遠的黑暗處、小校場方向向那隊軍隊迎面行來。

不說城下的隊伍一亂,就是城牆上的施、喬二人也一愣。沒等他們愣完,只見那隊伍已停,押隊的似已料到可能有人來劫一般,指揮若定,並不慌亂。可來的卻似只有一人。月亮升起,剛剛涌破一塊雲彩,這城下之路猛地亮了起來。月華微霜,雖不能照得人毫髮畢現,倒也足夠視物了,可那來人卻在暗影里。——只見三五百步外,一匹馬緩緩地、緩緩地行來,那馬是匹深色馬,肩高背闊,顯得上面騎着的黑影倒有些矮小。那人被城牆的陰影一直遮著,也就一直望不清面部,他這麼慢慢地走,看得不只城牆上二人,連城下的軍隊似乎都有些着急起來。

那馬兒依舊不緊不慢地走着,不知怎麼,正是這慢給人一種氣定神閑的壓力。押車的軍官嗓子似乎有點不自然了,叫道:「上弦!」

只見前面的二十餘名軍士齊向腰間一探,彎弓搭箭,對準來人。來人似乎依舊不急,不怕死似的,不逃也不避,看看要行到隊伍前百步、弓箭手的射程之內了,那人也剛要走到了月影之下。喬華急着要見來的是何等人物,竟有這般英雄膽氣。——好容易那人走出暗影,城上城下之人心裏卻忍不住心裏都輕輕發出一聲低嘆——大家的失望其實都是為同一件事的,那人居然戴了好大的一個斗笠,寬闊的笠沿已把他一張臉完全遮住,牆上的施、喬二人從上往下看,更是看不見他的容貌。

那牲口眼看走進百步射程,軍士們的手心都在出汗,就在這引而待發、一觸即發之即,那人忽一抻手,他一伸手就揚掉了頭上的斗笠,然後一條腿一抬,從馬頸上偏了過去,人已偏坐金鞍,面向城池。城下的人還沒看清,城上的喬華已驚叫一聲:「是小妹!」

沒錯——來人居然是個女子,而且只有十八九歲年紀,只見她一抬腿,先漾起的居然是一條西域碎葉城一帶女人才穿的百葉長裙。那裙子色彩頗為深艷,她的腿從馬頸上跨過,那裙子就一漾一垂,晃得人眼裏一片迷離。然後她人已偏吊金鞍,身子一伏,整個人從馬前面看就似忽然不見了,那馬兒卻忽然加速起來。這些士兵久居塞上,卻也沒見過加速這麼快的馬,更沒見過這麼高明的騎術。那馬兒從細步慢走到疾馳而奔似只要一霎似的!只見它四蹄一卷,如風似的就已要捲入敵隊。那二十餘名已彎好弓的士兵只覺前面忽然就失去了準頭,等他們回過神,目標已在他們身前不足二十步,他們要調整也已來不及了。沒等他們細想,那人已連人帶馬沖入隊內,說來話長,事實上只一瞬,那人就已衝到了囚車邊,帶隊的軍官才待大呼,就見她的裙子一閃,一手已把裙子掀開,她從裙底居然撥出一把刀來!刀光雪亮,在一瞬間照亮了下她的容顏,那女子抿唇怒目,一刀就向囚車劈去!

——端的好臂力,端的好刀!只見她一刀劈下,車子連門帶枷連一起裂開,那車內人頸上鐵鏈卻還被鎖在車頂。好女子!只見她銀牙一咬,又是一刀。這一刀在空中彎了一個漂亮的圓弧,象一抹霜痕般向那鏈身連結處的一個缺口劈去。城牆上二人已驚叫了起來——「好臂力!」

——「好眼力!」。

叫「好臂力」的是喬華,他勇武多力,卻也沒想到一個女子也有這麼強的臂力,居然敢用刀劈鐵鏈,而且一揮成勢,分明一絲多餘的力氣都沒亂用,所有的力都積中的刀鋒觸鏈那一隙里!叫「好眼力」的則是施榛,他長了一雙夜眼,更多心智,佩服的就是那女子一瞬間的決斷——她能於瞬間看到鐵鏈、決定出刀、出刀就向鏈上最薄弱一處擊去,且手法如此之準確,別說女子,就是千千萬萬男子中,這樣的機謀果毅,也實實罕見。

那女子一刀擊下,只見火星一閃,「嘣」然一聲,一根鐵鏈就此兩斷,連那帶隊軍官口裏也不由贊了一聲「好刀!」那女子更不遲疑,輕輕一探猿臂,已把囚車中人輕鬆地拎了出來,向自己鞍后一放,自已一偏腿人已複位,輕喝了聲「駕!」,雙腿一夾,她那匹良駒已揚首一嘶,四蹄如飛,撒著歡跑遠。

那馬兒幾乎快衝出隊列時,那些官兵們才反應過來,紛紛舉刀攔截。可那女子左右遮架,只幾刀就已將砍來之刀一一接住。她一人一馬更不怠慢,在交招之中就已絕塵而去。眼看她就要走遠,那軍官回神叫道:「放箭!」

他們這時放箭,那女子還沒出射程之外,她縱無事,她身後之人也必然兇險。城牆上施榛忽推了喬華一把,兩人一起縱聲叫了起來。他二人俱是壯年男兒,又是放馬慣了的,於曠野之外吆喝牲口練來的好嗓子,這齊聲一叫,沛然潦亮,城下軍士怎由的不驚!就在這一驚之下,馬上那女子已帶了所劫之人遠遠跑出了射程之外。眼看她就要跑遠,卻見她忽又回身,雙手一拱,一個英爽的聲音遠遠傳來道:「原來四哥五哥也在這裏,多謝二位兄長了!」

說完,一語未落,那馬兒已帶着她消失在遠方的黑夜裏。

第二章塞上胭脂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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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在喬華叫出「小妹」兩字之後,就要躍下城牆幫忙的。可他才待動,就已被施榛攔住了。他一雙眼睛就瞪望向四哥,待問「幹什麼?」施榛已然道:「你喜歡小妹是不?」

這話要在平時,喬華可能會把臉紅上半天,可正在這緊急關頭,不由脫口答道:「是。」

施榛卻並沒有要笑他的意思,他接着就問:「那你想讓小妹喜歡你嗎?」

喬華一愣,施榛已笑道:「那你現在就別跳下去。」

喬華撓了半天頭也沒明白四哥是什麼意思。直到施榛推他兩人一起嘯叫,驚亂了酒泉兵士的軍心,攔住了可能給那女子帶來麻煩的箭,喬華的腦子也還在糊裏糊塗里。兩人叫過之後馬上溜走,他二人的馬就拴在附近。他們是馬場之人,用的自然是好馬,那些兵士如何追得上?何況今晚那些兵士所遭遇之事太奇、又沒傷人——事後回想未必不是一段傳奇,一時也忘了追。兩人在馬上依那女子座騎狂奔之跡追蹤而去,半晌,喬華才有空發問:「四哥,為什麼不讓我給小妹幫手?」

施榛笑道:「你個笨小子,小妹並沒有遇到危險,是不?你知道小妹是個多驕傲的女孩兒,她出手的事根本就不希望別人插手!她又不是不細心,今晚這活兒她肯定早已計劃在胸,你要出手亂了她的局,叫她做得不利落,她不惱你才怪。唉,難為你追小妹這麼些年,也沒弄懂象她這樣驕傲的女孩子的心思。象這樣的事,以她的性子,想讓她高興的話,你就聽四哥的話:少插手,只記得到時拍巴掌就是!」

喬華也不知聽沒聽明白,反正先點點頭,也似懂了點兒,只是還是沒想明白自己一心想給小妹幫忙,難道錯了嗎?施榛也知難以給他解釋清楚,並不再說。兩人縱馬直跑了二十幾里,一直快跑到酒泉西北處的古捻山口,才見前面的蹄跡慢了下來。他們也知小妹就在前面不遠了。

果然,轉出了一個紅柳林,沿前面一條小道直朝一處山上行去,那山不算矮,坡也陡,好在兩人俱是良駒,攀緣而上,還不算困難。山路纏繞,亂石遮眼,行了一小刻,眼前才忽然豁然開朗,原來是到了山巔。這山位於祁連山北麓,應該說並不算高,但跟四處平地比起來,這裏就是好高敞的一個高坡了。兩人一抬眼,已看到了那小妹。她的馬已歇在一邊,她的人則正在給那個她剛救來的人鬆綁。那人雙手雙足都有鐵鏈,身上還捆有幾道麻繩。那被喬華呼為小妹的女子先用匕首把他身上的繩子一一削斷,又依那鐵鏈連接之縫把鐵鏈撬開,這番硬力氣加上剛才的平治也不由讓她鼻尖出汗了。

這裏是高坡,正在山巔,沒有遮掩,照在她臉上的月光自然更為明澈許多。雖然今夜的月還算暗的,但她的容顏象在發亮。喬華已下了馬,正痴痴地望着這個少女。只見月光下,她的年紀看來實在不大,一雙眼分得較開,在別人可能是缺點,在她、則更添了分英姿颯爽的疏朗。她用的是裙里刀,所以、雖然騎馬,她一條暗花長裙還是垂至腳面,但她這條長裙可和別的女子不同,分成八片,外面雖看不出,其實是有八個暗岔的,叫她在人全無防備處可以隨意出腿撥刀。那裙子系在她少女的腰上,更顯窈窕。喬華也不知道到底是這裙好看、還是那穿這裙的人好看了。那個少女象是一向面頰紅潤,這時頰上卻顯出有些蒼白。她長了一個小而翹的鼻子,可那翹動中不只是靈氣與乖秀,也自另有她的一種兀傲躲在裏面。她的好看的手上虎口處卻頗顯粗糙,上面還有一兩道傷痂,想來是握馬韁握慣了的。那少女這時已解開了被她救來的人的全部束縛,半天卻低着頭沒有說話。

那被她救來的人是個黃色麵皮,長相還說得過去的漢子。喬華望着她給他鬆綁,不知怎麼,心裏似沒來由地就堵了一堵。那少女先並不說話,那漢子還待致謝,那少女已先開口道:「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那漢子愣了愣。

那少女道:「你就不記得,三年前,有一個女孩,曾和你一起在這兒看月亮嗎?」

遠處喬華愕了一愕。他還待走近前,一邊的施榛聽了這話不由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上前。那少女的眼中忽有些晶瑩,似月色反在薄薄的水上的光,但她的臉上怎麼會有水色?並沒有夜露啊。那少女道:「你知道那個女孩兒這三年怎麼過的嗎?」

那漢子面上就似露出了些悔意。那個少女卻一臉溫柔地看着他,輕輕道:「我什麼都跟你說了,你該已明白前因後果,你負了她。那時,你叫她九月兒,可你知道你對她的傷害有多深嗎?一切我都告訴了你……」她的臉上忽露煞氣:「你不能怪我沒有跟你說明白就殺你了!」

然後,她突然出刀,刀又是自她裙里發出。那漢子分明也有武功,但就是尖險如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會在單騎孤刃、冒險犯難,於法場外救出自己,又給自己去除所有刑具后,會忽然向自己出刀!

那一刀的刀光十分明亮。那漢子躲了一躲,卻怎躲得過這少女如此薄利明亮的刀光?刀光如洗,那刀光似乎不是要殺戳什麼,而是要在這月色下洗凈什麼,它就這麼輕輕地如隔世之吻一樣的洗進了那漢子的胸腹里。那漢子慘叫一聲,他本站得背靠山涯,中刀后就向山涯之下掉了下去。那少女攸地收刀,向山崖下看了一眼,刀身太明亮,那血在刀身上似都停不住似的,那少女喃喃道:「別怪我讓你死猶落涯,碎身山底,我實在不想再多看到你一眼。你是我用了兩年時間,好容易才把你們全幫馬賊困入流沙谷的惡犯,沒想被官軍撿了個便宜,捉到了已餓得全無反抗之力的你。你待九月兒也太狠了,先奸后欲殺,騙過她的信任,又殺盡她的家人,而且、你絕對不該讓她被屬下輪……奸。你知道一個女子這種經歷會讓她生不如死嗎?我聽到九月遭遇的第一次就已發誓一定要代她將你手刃,是誰說女子就是好欺負的?所以,我劫也要把你劫出法場來殺掉。——九月兒,你的仇今天我代你報了。」

她的話里沒有興奮,只有那麼一絲絲的寬慰。遠處的喬華遠遠地看着她,只覺愛極了,愛到深處是心痛。施榛看着這個女孩的目光卻含有一種敬佩——敬佩她那一份擔當與果敢,勇毅與俠氣,這世界,真能得到他「豹眼」敬佩目光的人不多,而這樣的女子、更是不多。

那少女卻用雙手捋了捋發,輕聲道:「四哥,五哥,你們到酒泉是有什麼事嗎?」

李波小妹字雍容,

搴裙上馬如轉蓬。

左攬右射必疊發,

婦女已如此。

男子安可逢!

歌聲響在側近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雙樹子鎮。雙樹子位於甘蒙交界處,靠得最近的市鎮就是酒泉了,不過也有三百來里遠。這雙樹子的水是鹹的,但對於長年放牧在外的李家馬場支隊的人來說,有這麼一口鹹水井供人畜飲用已是一件極好的事了。這時,正是日落時分,一輪暖紅的鵝蛋黃般的日就那麼融融地要墜入草與沙交界的天盡處了,卻又余情未盡,把一天還沒來得發揮完的溫情全撒在了草原上那被蹄兒踏得短短的草上。這時李家馬場的人已把馬趕回了圈中,幾個粗豪的漢子對着落日用甘陝的流行調子把這麼幾句詞兒放聲地唱着。雖然水咸草短,但這粗硬的天地中,也給他們這幾個粗硬的喉嚨唱出點溫暖的調子來。

只聽一個女孩兒笑眯眯地對那幾個大漢說:「郭大叔,李大叔,你再這麼唱,小姐今天可能就要回來了,不怕她聽見又要跟你們惱?——什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小姐又要問,你們這些男子很比她能幹嗎?」

那唱歌的大漢「嘿嘿」笑道:「哪有那麼快!再說這歌詞也不是我寫的,整個草原都在這麼唱,要怪也不能怪我一個人。」

說着一推身邊的一個大漢:「老李,你可是不能這麼唱了。上次小妹聽見這麼唱生了氣,和你拚酒,我可是親眼看她把你灌醉了。」

那老李就憨憨一笑,看來是真有那麼回事兒。這支牧馬隊一共有三五十人,今年冬天,草特別短,他們就跟隨小姐到「馬海兒」去放的牧。那「馬海兒」水草極是豐美,他們趕在秋未盡前去的,先積下了不少草料,所以這一冬下來,他們的馬沒見瘦,反更壯實起來。開了春,為了把馬兒歷練歷練,才依依不捨地辭了那個綠洲,把八九百匹馬帶到雙樹子這裏來的。

說起小姐,他們似人人佩服。他們的小姐也不是別人,就是「草上沙」李家分場場主李波的親妹子、小字雍容的李雍容。剛才唱的歌謠就是誇這女孩子的了。本來這一冬他們要到「馬海兒」放牧還不見得大家都贊同的,但李雍容一再堅持,才去了的。不為別的,只為那「馬海兒」雖是綠洲,卻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深處,照常年放牧的人講,那綠洲是個神仙草場,卻是會「飄」的,沒有人能確定它到底在哪兒。去過的人第二年依了地圖都未見得找得到。但他們小姐不服那個氣,因為她是女子,反而更爭強好勝。依她這十來年遊走草原的知識,他們最後雖吃了點波折,還是找著了「馬海兒」,過了一個好冬。從沙漠裏出來后,他們才知道今年別處的草場因為大雪、發生雪災,吃了大虧的牧馬隊不知凡幾。好多人牲口損失超過四分之三,就不由得不讓他們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見之明。李家分場原分為兩部份,從小姐十六歲起,就自帶一撥人馬放牧找場了。那李大叔憨憨道:「九月兒,小姐一去好有五六天了,你就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那九月兒身材婀娜,臉相清柔,搖搖頭道:「我也不知。」她是李小妹最貼身加貼心的人,從李小妹那日把她從沙漠中救回來就是如此,但這次她也不知道小姐是幹什麼去了。這時她一張柔美的臉兒向西南邊望去,忽然一聲歡呼:「小姐回來了!」

幾個牧馬人一齊向那邊望去,果然一匹快馬奔來,看那馬兒的速度與騎手的英姿,就知果是李家小妹。李小妹的馬兒騎得極好,一朵雲似地在草尖飛過。她已褪下了她劫法場時著的那條長裙,——她那裙一般只有出門是為要藏刀才穿的,這時只見她穿了一身短裝,豁落靈便,兩個袖口與兩個腳腕都各用一條長長的紅布帶子把袖口褲腿緊緊扎住,馬兒飛馳,那四根紅帶就在染了一片金光的草上飛呀飛,草原上的驕女自有她一種別樣的嫵媚剛健。這邊牧馬的幾個人都高了興,有人就從懷裏掏出號角「嗚嗚」地吹起。粗朴漢子也自有他們的表達方式來歡迎他們的仙女與傳說。只見那李小妹已眨眼間奔近,一臉是笑,似是也為回到家感到由衷地高興。那幾個牧馬人見她到了反說不出什麼,只是笑得臉上皺紋多了些,各自只淡淡地打了個招呼。李小妹把馬停在九月兒身邊翻身下了馬,想說什麼卻還是沒說,只是從袖子摸出一塊玉佩放在九月兒手中。那玉佩原是她從她在法場劫來的那漢子身上摘下的,九月兒似認得它,握在手中身子就一震,李小妹輕輕道:「是他吧?」

九月兒點點頭。

李小妹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把他殺了。」——一切都過去了,這個讓她憐惜的姐妹的噩夢終於算結束了。明天,對於她該就是個新的開始。九月緩緩低下頭,李小妹也不知怎麼安慰她,自己牽馬去圈裏系好,她不想看見九月的淚。

系好馬她就看見那開始唱歌的李大叔。李大叔似是她得力手下,只聽他低聲問:「小妹,有什麼大事嗎?」

李雍容嘆了口氣,輕輕道:「我大哥不見了。」

李大叔驚得「哦」了一聲,一時象還不能明白這句話的具體含義。——如果李波不見了的話,那、那、那,草上沙的幾千人口,甚至這整個草原,不就象個散了黃的雞蛋,還有什麼意義了?李小妹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是看着他兄妹長大的,她本想在他身上獲得哪怕一點安慰,但看來……在李大叔的驚愕無措中,她有些蹣跚地走回自己的營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麼孤獨。

帳里點着牛油蠟燭。這蠟燭的黃光照到帳頂,又反過來照在李小妹有些瘦嫩的臉上,她這兩天已整整瘦了一圈,她在想着大哥失蹤的含義。李小妹和大哥李波的兄妹情誼可以說出奇地好。大哥比她整整大十三歲,雖然一小就帶她出來,騎行天下,放馬為生,但真的可以說一點人世間的風雨都沒讓她獨自沾過。她有時好驕傲,好倔強,以為自己雖為女兒,但一點不比那些男人遜色,也一點不需要大哥的照顧,她也真的幾乎做到了,從放馬、找水、帶隊、引路、紮營、看天氣、撥刀、彎弓,她沒有一樣不是最出色的,但她現在才明白:這一個大哥,一直隱在暗處默默看着她的大哥,對自己、對這個草原,究竟有多重要。

可是他不見了。那天她頭一次聽到施榛與喬華說起時,心裏只有一個字:不信!但這是真的,四哥和五哥不會騙自己。就算五哥毛燥,聽見風就是雨,四哥也不可能會這樣。如今,秦王的密使已來到「草上沙」草場,帶給草場五六千老幼最重要的抉擇的關口,大哥卻不見了!

帳外是什麼人在吹xiao?還是如此幽涼悱惻的簫聲,李小妹注意到那簫聲時,才覺出,那簫聲其實已響了好久。簫不是這草原上的樂器,它的聲音過於陰柔,如低慨、如暗嘆,幽回曲折,本不適合這矮草黃沙,大風烈日的地界,這裏本是羌笛、犀角與篳粟的世界,那樣的聲音才是具有穿透與撕裂性的,會是誰在這麼個大漠春寒的暗夜外吹xiao呢?而且簫聲隨風曲折,逶迤難斷?

那簫聲里似有一種思鄉。李小妹靜靜地聽着,她本是個放牧為生的人,她也就沒有故鄉。以前聽說思鄉本只以為是酸腐秀才造出的一種情感,可這夜,這簫,讓她第一次聽出了一種思鄉的感覺。為什麼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她甚至也想不出自己思的究竟是什麼?是一場漂泊一場回歸,一種本原的牽掛,還是大哥那篤定溫暖的笑嗎?

簫聲依舊在漾,漾動了遙遠處帳內一個女子的思緒。月黑風高,那女子情懷起伏,只是、那吹xiao的人知道嗎?

第三章四十萬擔糧草

14:42:005361

吹xiao的人穿了件突厥人的袍子,那袍子雖是皮的,外面罩以華麗的絲綢、裏面想來也毛絨溫軟,但並不能讓那吹xiao的人看起來豐潤一點。那袍子簡直就是籠籠統統地罩在他身上,明顯地有些過大,越顯出袍下人骨骼的瘦硬。簫是一竿紫竹鑲玉的烏沉簫,按在簫上的手指和簫孔的按觸間似有一種天生的默契,否則也不會在夜裏發出這響如天籟的簫聲。那襲皮袍是華麗的,但穿在那人身上偏有一種潦倒的感覺;那突厥袍子本是悍野的,倒更顯出那皮袍領上那一段頸項的秀硬。總之,那個人與那身袍是不合諧的,有衝突的,但在衝突中反倒顯出一種更男子的味道。

那男子長得長眉冷目,鼻口爽秀,但這秀很硬,給李小妹的感覺象是她大哥案上放着的一塊關中友人送來的墨竹鎮紙,看起來雖是那麼溫潤的,但摸在手裏,才能感覺到那種秀到骨里的硬酷。

那男子坐在一個大車的轅上,轅是歪的,因為車軸上的兩上輪子已有一個折斷了,還有一個已滾在一旁。車邊有死人,十幾個死人,老少皆有,都是中利器死的,更顯得已脫了轅的、殘活着的、拉車的一匹馬格外孤零。車邊圍着三個人,那三個人的目光都很陰冷,比草原上的寒星還要陰冷。他們眼裏定定地盯着那個吹xiao的人還有那人手中的簫,不說話,不吭聲,也不動。李小妹在聽到簫聲不久,就摸了自己的刀循聲尋了來。她帶刀只是出於一種習慣,草原兒女,刀就是她的魂,她的伴,但她再怎麼也沒想到會看到這個局面。她本想暗暗望一望吹xiao的人就了事。她在草場生存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簫聲。當然她也有在這種暗夜裏就著風聲暗暗走來、甚至不驚動一隻狼的知覺的本事。但讓她吃驚的是,她會看到這種場面。

那吹xiao的人的雙眼低垂,他只在看着自己的簫。簫音低柔,但裏面有着一種別樣的肅殺,也有一種別樣的柔情。他留着一頭很長的發,似乎幾天都沒有梳理了,就這麼在曠野的風中散亂著。他的簫音就與那發糾纏在一起,李小妹看着看着,不知怎麼,就有一種十九年來從不曾被觸動的情懷在心中慢慢迷漫開來。而身外,是如此凄然與黑迷的一個夜。那個吹xiao的人的嘴唇忽離開了那簫,他的聲音也低柔如發自空竹。

「你們也和那四十萬擔糧草有關。」

他輕嘆著說。他的聲音很低,似乎說得很用心,很仔細。「——四十萬擔從關中解來的糧草,你們知道它有着多大的關連、多大的干係嗎?關中疲敝,民生潦倒,你們知道這四十萬擔糧草籌積起來要多長的時間,又有多麼的不易!這可是送去碎葉城給那裏七萬大軍越春的糧草,是籌建北庭都護府的保命糧草,是七萬大軍的祈盼。沒有它,整個關外,可能就不會再是漢家河山,突厥之勢可能復盛,朝廷辛苦建立起來的崑崙屏障可能轉眼就化為夢幻。*的鐵騎可能再度南下,肆虐邊關,揉令百姓,你們就這麼輕易地把它劫了,可這些,你們知道嗎?」

他的左肩已傷,袍子上有一抹暗褐的痕迹,但他略不在意。他似只在意著自己嘴裏的話:「尤其你們不該為了逼我現身,就出手殺這十幾個無辜的牧民,他們又與這事有何相關?四十萬擔糧草,從長安出發,運至高台鎮外紅柳園,就這麼被劫了。糧草分為三批,第一匹十五萬擔,第二批一共十五萬擔,第三批是十萬擔。你們怕人驚覺,先放過了頭兩批,在紅柳園劫下了第三批。然後打算追上去劫奪第二批,沒想到會有人比你們還先動手,出手把第二批在哥家沙窩一帶劫了,不過,他這樣也正合你們的意。你們於是有了嫁禍的籍口,正好把一切都推在鏡鐵山五義的首領李波身上,上報朝廷,要朝廷給糧給馬,做為圍剿李波的輜重。你們沒有覺得這太過份了嗎?」

他口裏靜靜地說着,聲音里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無奈的疲重。「現在,你們到底是誰,可以說了吧?」

那三人定定地望着他,還象不打算開口說話,黑夜裏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他們那一身深色勁裝下的筋肉似乎都緊緊崩著。那吹xiao的男子忽一剔眉:「威武十衛,是嗎?」

那三人表情才似震動了下,他們正是督師甘肅的甘涼大將軍張武威帳下的「威武十衛」,但他們似也沒想到那人會猜出他們的身份。他們十人奉令出來截殺這朝廷派來追查四十萬擔糧草下落的密使,一開始還以為會手到擒來,但那密使的一身反追蹤術也着實令他們大吃一驚。這人一進甘肅境內就已被他們十人盯上了,可是、卻一再逸出他們十人的視線之外,而且,似乎已查出了很多他們絕不情願讓他知道的內情。如果再不殺了他,他們將絕對無法回去面見大將軍。風很冷,草原的上空星星疏落,這是雙樹子的春天。他們就在這春夜裏把這人逼到了這片荒冷的草原上。這是片平坦的草原,只偶爾有一些紅柳林與沙棗樹生在其間,坡脊平坦,是個不易隱身的去處。但一到了這草原,那人就失了蹤跡。追殺,對於追殺者與被追殺者從來都是一把雙刃的劍。威武十衛一發現對方不見時,就已分成四組,將之圍捕。約好誰一見到對方就開始吹哨——那哨是甘涼大將軍帳下威武十衛特製的一種哨,是沙棗木製的,聲音嘹唳,數里可聞。可這一個夜是靜的,他們分開搜捕了足足兩個時辰,還是沒有聽到同伴的哨聲,也沒有找到對方的痕迹,所以他們就開始殺,決定見人殺人。有時、殺也是一種可以掩飾恐怖的手段和對壓力的發泄。這裏十幾個趕着兩輛馬車夜行的牧民就是他們三人殺的。他們三人分別是鐵衛張華,銅衛金應,水衛狄俊建。可黑夜沉沉,那人還是沒有出來。

招引他們找到他的卻是簫聲。簫聲正響在他們剛剛殺了十幾個牧民后的才離開的方向,他們馬上回來。回來就看到這一個男子在吹xiao,夜風中是他幾天都沒有梳理的長發。簫聲本該是陰柔的,可是偏偏給了他們三人前所未有的壓力。要知道,他們十人都是在甘涼將軍帳下十萬大軍中千挑百選出來的人物,可他們還是感到了壓力。他們一直在等,不明白的是,簫聲分明吹了已很有一會,自己的同伴,那七人,為什麼還沒現身呢?或許他們已來,他三人在明,而他七人在暗?鐵衛張華是三人中為首之人,他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在氣勢上對自己會越來越不利。他從懷裏摸出了哨子,嘬口就吹了起來。那哨音一起,迥異於適才的簫聲,只聽靜夜草原里響起了一陣說不出刺耳的嘯叫,嘯叫一落,他們就要出手。只聽那男子道:「其實,你不必吹,他們已經來了。」

然後他眼睛盯着身子左側的草從:「出來吧!」

那草從靜了下,然後忽然翻動,一躍而出了兩個人,兩個人似都受了傷,一在腿上,一在頰上,目光有些怨毒地望着那男子。半個時辰前,他們在黑暗中搜索,忽如其來的一個面上、一個腿上就感到刺痛,馬上意識——是中了人的伏擊。但一擊之後,那人就已不見。他們不敢吹哨,因為,敵暗我明,那會馬上暴露自己的位置。直到簫聲起時,他們才暗暗潛來,看見鐵衛三個已在,就隱在暗處,以備一擊,可是居然被那人看了出來。

鐵衛三人看到那兩人站出身來,不覺氣勢一振,可還有五人呢?那男子忽然開口:「不用找了。」他向腰間一摸,幾人以為他要出招,身子不由向後一退,那男子卻只是在腰間摸出了什麼事物向地上一擲,只聽嗆啷一聲,地上一陣鐵片撞擊的響動。那男子道:「都在這兒呢。」

李小妹注目望去,夜太黑,又太遠,那東西太小看不清是什麼,只隱隱見到似乎是幾個鐵牌。

張華一愕——不錯,就是鐵牌,一共五個。威武十衛的號令腰牌,大將軍有令:牌在人在,牌亡人亡。如今牌在,可是在敵手手中,那人呢?難道那五人,在沒發出一聲聲響求援的情況下,就已經……那男子仰首看天:「我不願殺人,但沒想,情非得已,今天一殺,就要殺十個。」

他話音未落,鐵衛張華把口裏的哨子一吐,那哨本掛在他頸上,然後他就已出手。——絕不能多等,對這樣的敵人,誰也不敢多等。好在他身上有傷,可能就是自己五個同伴給他留下的。威武十衛用的兵器一點也不特異,就是刀,十把刀。如今十把刀只剩五把,但五把已足夠驚人。但他們要的不是驚人,而是敵人的命。

他們的刀光是啞的,只有刃上泛著一線微芒。鐵衛一出手,銅衛金應與水衛狄俊健就也同時出手,他們這是練好的陣勢,陣前軍中,十斬十殺,絕無空落。而那后現身的兩個人卻在退,他們要退出三丈開外,退成犄角之勢,他們的飛刀才最有殺傷力。那個吹xiao的人也動了,他不迎向鐵衛三人,偏向那倒退的兩人追去。那兩人退的快,他追的也快,可追向他的三把刀也快。這種搏殺,已非江湖中的比武較藝,只見刀光,只見殺氣,沒有什麼招,只是快而利的一斬。

棋爭一著先,刀、求的就是快。生命即然是一場時間的旅程,那麼、剝奪別人的生命,也不過是一場速度上的紛爭。快者必勝。

只見那兩人退,他們也沒想到那男子真的動如脫兔,雖然他肩上的傷明顯不輕。他兩人配合默契,見自己已成被追之勢,一個人忽然倒下,但不是摔倒,他倒下后猶在退,身子象蛇一樣的順着草勢滑退;另一人卻是一縱一縱的后躍。陣勢之所以為陣勢,就在於其變。他們這一變,就不給對方同樣的高度,也不給對方同時搏殺自己兩人的機會。敵人是有機會搏殺他們其中一人,但下殺手時,另一人,也就抓住了對方的命門。

他們也不知對手會向自己哪一人突下殺手,那被逐之人肯定危險萬分,但陣前相搏,不就是一場骰子遊戲?死是一場或然的概率,而生,需要狠命的爭奪。鐵衛的三把刀刀身暗啞,刀鋒如線,那線在顫。李小妹今日算見了極端兇險的惡戰。她也是高手,當然知道這其間的歷害。

真正的高手都明白,除了比武較藝,在搏命中,沒有誰是無敵的。無敵如夢,而搏命時,命只懸如一線。

那男子的突厥長袍忽盪了開來,李小妹站在他身後,袍子一盪,就被遮住了視線,看不到那男子手中的動作。只聽那男子口中一嘯,他把簫橫在嘴裏噙了起來,人已向倒身在地的那人撲去,畢竟,倒地者的劣勢更為明顯。

然後,另一個倒躍而退的人手裏的飛刀就有機會發出。他出手。這一出手,射出的刀就不是一把——如果在這分秒必爭的一刻,他射出手的刀只有一把,那他就不配列身於威武十衛。他射出的刀共有三把,三把刀成個歪歪的品字形,極不規則甚至很歪斜地向那男子飛來。那男子一躍卻如蒼鷹搏兔,倒地而退的人一閉眼——他不是沒有經歷過戰陣,只見對方躍來之態,他就知自己已沒有了機會。但他還是揮出一刀,他這一刀已不是自衛,是給那三把飛刀再造一線之機,要在自己死後,敵手也不能倖免。那一刀險險在那男子腹間劃過,那男子一定已感到了胸腹間的那一抹寒意,可他的手先掐在了敵手的喉間。只是一捺一擰,生死已決,人世間的爭鬥,原本就這麼殘酷而絢爛。

更絢爛的是倒地而退者在臨死前生命從眸中猛斂的一瞬光華,他不看向那男子,而看着同伴飛來的三把刀,那三把刀在他生命逝去的一刻依稀都挨到了敵手的袍身。

射出飛刀的人也無數控制自己這一射的結果,他這一擲讓自己都有一種生死一搏的脫力感,他看到了那三把飛刀沾上了那男子的身子,心裏有一點輕鬆的感覺,那男子卻這時在簫孔中一吹——簫他是橫噙的,噙住的地方也有簫孔,他舌尖一打,就是一吹,那橫著的簫尾就爆出一抹星芒。——沒羽箭!不知江湖上有沒有人知道這種暗器,飛刀之人只覺得那暗芒之輕之快,划入自己眉心似乎只如一抹霜寒。那一芒如毛如羽,如睫如發,它在那一下閃痛后就與外物不再一面,因為,它已入標靶所以。死在那暗器下的人不會知道,這一招暗器,名字原是叫「睫在眼前長不見」。

好的暗器,暗得讓人難見。

李小妹緊張地望着已沾上那人袍褂的三把飛刀。三把飛刀後面,是鐵衛三人奔襲而來的三條刀刃,刃芒如線,那線在顫。那男子在追殺倒退的兩人後不是不知自己已處險境,他忽吸氣,轉身,袍子飛旋。那袍是皮的,本就柔韌,這一旋,憑一旋之勢卸落了最上面一把飛刀,第二把刀把皮袍劃出了一條好長的口子,然後只見那男子吸了口氣,那是痛,他躲不開第三把刀,第三把插入了他的左肩。他左肩已傷,這一插,是傷上加傷,但這本已是他算好的,他寧可要傷上之傷,也不能再廢了右肩。這時,他已轉身面對飛擊而來的三條刃線,他躲不了,絕對躲不了,但戰鬥、本就不是靠躲才能求生的,他出招,出的就是殺招,他要與對方博快。棋爭一著先,兵逢窄道——勇者勝。只見他右手向唇邊一揮,那是一抓一抽,這一抽,他就似從簫中抽出了一根線。亮眼如李小妹,也沒看到他從簫中抽出的是什麼,只見到一抹暗淡的光芒,那兵刃似細的、鋒利的、柔異的,就這麼被從他簫中抽了出來。簫長尺八,那東西長也就足有尺八,這異刃與對方的刀芒同時向各自對手身上要害處砍去,誰也不知在這場生的競鬥中,到底誰快。

只聽一聲痛哼,那男子道:「好刀!」這兩字因痛的巨烈也顯出了更加的酷烈。好刀?——李雍容不知怎麼眼前金星一閃,他中刀了?她也不知為什麼會為一個陌生的、她所一向厭倦的朝廷上的人擔心。然後她就見一蓬血在那男子的左肩之上爆開,他傷的還是左肩,他對自己的左肩似很不公平。然後她就見到他右手那一抹怪異的光芒已收了回來,縮回簫中,瞬間不見。

他贏了。鐵衛三人喉間都劃過一線,他——比他們快了一點點。

快者生存,殺為一隙,這是江湖中不成文法。李小妹閉了下眼,他贏了!可為他贏得生命的簫中的兵刃彷彿不曾存在。——她不知道,那簫中的奇門兵刃名叫『一抹線』,也稱『殺紅』。那『一抹線』是一線妖紅,故老傳說,遇到這『一抹線』的女子幾乎註定會遇到一場不幸的愛。

第四章三十里鋪爭奪

14:42:004712

其實就是李雍容低頭沉思的那一會兒工夫,她再抬頭時,那男子已經不見。李雍容這時不由有些急了起來,她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急——也許是那男子剛才講話中提到了她大哥李波吧,而大哥現在正失了蹤,她正急着要找;又也許是她畢竟是個女子,居心仁惻,好心地記掂著那男子受的傷……但連她自己也覺得這還不是她着急的全部理由。她沒有心思細想自己的心理,只是站起來大聲叫道:「喂——」叫出后才發覺自己還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

想着那男子的華袍亂髮,而自己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李雍容心理不知怎麼忽有了絲很凄涼的感覺。剛才,她看着草原上的這個夜與壓在草原上的無垠的天空,在那男子殺敵自全后,忽然想:天上的星星的壽命該有幾千萬年了吧,幾千萬年中的某一點,有了她、一個有着幾十年歲月可以在這草原上馳騁的女子,而在她幾十年的歲月中,會有一個這樣遇見這樣一個陌生人、看他在生死之間激烈對搏的一晚……會有,這樣一種懸想動念,想到這兒,李雍容心中不知怎麼有了一絲溫柔而又凄涼的感念。然後、一抬頭,那個男子已如風般不見。

難道,他個男子如風一般出現后馬上又要如風般不見。不知怎麼,李雍容忽然有一種好想再見到他的感覺。她的心理執執地說:他是不同的。他為什麼不同?她也不知道,她只覺得,那人和她一向所見的人都不同,和草原上的小伙兒很不同,不只為了他的簫、他的刃,還有他那輕視生死的搏吧?不知怎麼,李雍容忽然很想再見到他。

可是,他已隨着風不見了。李雍容心中一嘆,可能,她和那男子只有這暗夜一見的機緣吧。這麼想着,她心頭忽有一種茫然的感覺。人生中不是什麼都抓得住的,哪怕她是李小妹,哪怕、她平時多麼出色。

可她忽搖搖頭:不行,九月兒那樣柔柔小小的弱女子這麼想可以,可以很美很美地於多年以後回憶,自己曾見到過一個多特異的男人,把一切珍藏成一個溫柔的慨嘆,可她李雍容不!她李雍容是不弱於鬚眉男子的,也不弱於這場命運,凡她過手的她在意的她都會想辦法去抓住。如果實在抓不住,也可以認真的悔痛,她才不要什麼溫柔美麗的慨嘆!這麼想着,李小妹在風中捋了捋自己的發,她的動作中有一種別樣的剛俏,然後她就皺着鼻一聞,她要在風中尋找那一絲血味。她是草原上長大的女兒,她不怕追蹤循跡,她活了十九年,弱過誰來!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風中草中,曾有一個男子在這裏經過。風兒草兒,快告訴我他到哪裏去了。星星嘆了口氣,悄悄地亮了幾顆,照着草原少女那明亮亮不解隱藏的心事,也儘力要照出她要尋找的痕迹。

如果你是風,你會告訴這樣一個女孩兒你在哪吹過他的衣袖嗎?

如果你是草,你會告訴她、他是怎樣留下的足履的痕迹嗎?

如果,你是命運,你會祝福這初初到來的一場傾心嗎?

——如果,你是緣,你會安排下這一場弓簫的相見嗎……

那是一把烏胎鐵背犀把弓,弓長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烏黑、弓弦銀白,這時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氈地毯上。地毯頂上是個將近一人來高的帳蓬,那帳蓬也是羊氈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正坐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她用一塊細布把那把弓細細地擦著,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鐵胎泛出不同質地的光澤。她的左手擺弄著一支小箭,那隻箭的尖頭是一個小鈎,只求鈎住人衣裳的小鈎。她聽着帳外低嗚的風聲與雜沓的蹄響,抬起頭不由出了會神,腦中忽有些綺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馬節就快到了,到時、這支小箭如果射出,會射中什麼人嗎?——會是……她中意的嗎……

帳外,遠遠傳來了一聲爽朗的笑。以前,無論李雍容在多麼多麼迷茫困惑后,聽到這一聲笑,就會覺得,她的世界重新安穩了。因為、那笑,爽朗如穿透雲層的陽光,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個人,草原上的每個人,無論明知這是個多麼顛覆混亂的時世、身邊又是多麼掙扎苦澀的生活,只要聽到那一聲笑,也會心情如洗吧。因為,那笑,——是李波發出的。李波回來了。

可今天,李雍容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那張弓,卻沒有從前聽到這笑聲時的心情。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來,她都還覺得,象一場夢。十四五天過去了,她都沒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沒有回憶清,那晚後來發生的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

那晚,李雍容後來一直在風聲草叢裏尋找著一個男人,一個左肩上受過三次傷的男人。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傷后,都會在一個絕無人找得到的去處舔食自己的傷口,那個男人呢?也會這樣嗎?天上的黑夜籠罩出一片沉寂,而李雍容,在一片慌亂中經歷著自己的第一場幽麗。她找了有兩個時辰,可她、什麼也沒有找到。她只覺得心裏從來還沒有這麼累這麼亂過。所有她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了,這草、這沙、這天、這夜、這風聲星斗;而本該陌生的、她只見過一面的一些東西在她的感知里卻象那麼具體而熟悉:那華麗散亂的袍、不整的黑髮、細眼長眉,在一瞬間不知怎麼在她的感知里變得那麼熟悉起來。可雖然熟悉、卻一面之後就已失去。不知怎麼,找到後來,李雍容只是覺得——想哭,好倦好倦地想哭。哭是什麼,好久好久李雍容沒有嘗過那種味道了,但她、只是想哭,象錯過了一場生命中最重要的什麼擬的,象是預知自己如果找不到的話,此後一生——不錯、她想到的是一生——會有什麼地方永遠空落塌陷下去。她怕那種空落與塌陷,所以她找,她喊,她呼喚一個沒有名字的名字。但夜好長,路好黑,心好暗,她好累。她不想回家,只想一直這麼這麼找下去,找到後來,她趴在一塊陌生的大石上歇了下來,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后睡去還是在睡着后痛痛地哭泣,只是覺得,那場哭泣是如此的痛快,象一場暴雨在曠野中的姿肆與淋漓。

然後、朦朧中,好象有一隻瘦硬的手輕輕地撫在她的發上。一個好寂寞好直硬的聲音說:「哭什麼呢?你在找什麼?什麼東西讓你這麼哭泣?」

李雍容在一種輕忽的心境中醒來。草原是黎明前最黑的那種黑,身前的人雙頰也黑瘦得塌陷下去。他的袍上有一條刀鋒劃破的大縫,李雍容看着他,看着看着又笑了出來,笑得特別失控,特別的嬌憨無忌。這麼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沒這麼笑過了。可在這個人面前,她就忍不住這麼笑,忍不住終於找到后的那種歡喜。

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被她的笑逗得臉上雖不見笑意,一雙眼裏卻笑了起來。如果你能看到一塊石頭咧嘴而笑的話大概就是那種感覺——還要是一塊千年的頑石。李雍容直直地說:「我就是在找你!」

他的年紀其實不大,也就二十三、四歲,可他的神情卻那麼冷峻端凝,象他的手。他的全身都臟髒的,可他的手還異常乾淨。李雍容也還年少,所以她可以脫口而出略無避忌。她對他充滿了好奇,使勁兒把他盯着。那人也看着她,不由眼睛裏的笑意更深了:「你看我幹什麼?」

「我怕你一下子又隱身而去。」李雍容笑盈盈地說。沒有人能抵擋這麼一個十八九歲少女這麼含着淚的笑吧?那人也不能,瞬息之間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

「你找我幹什麼?」

對呀,找他幹什麼?李雍容想,究竟找他幹什麼?她一時有些慌亂,也是這時才感到一絲羞窘,「我、我、我,我是想要問問我哥哥的消息。」

那人奇道:「你哥哥是誰?」

他好聰明的,然後一拍腦袋,說:「李波是嗎?你是李雍容。」

他眼裏的笑意加詫異混和在一起,不知哪一種女孩才有戒備足抵抗那一種笑意的『殺氣』。李雍容點點頭,好奇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那人眼裏笑笑地看着她,卻不說話,心道:我來就是來查這個案子的,怎麼會不把李波的所有關係在心裏預先留個底。他那種沉默很讓人喜歡,那是一種年輕男人的沉默,用得好的話比一百句幽默凝聚在一起還有效力。——「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馬如轉蓬,左攬右射必迭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原來傳說中如此跳蕩激越的李小妹就是眼前這個一雙眼泡都哭得微腫的少女。那個男子眼中笑着,不知不覺還把笑紋延伸到心裏去。

「你放心,你大哥應該沒事,他只不過在三十里鋪面對着一場決戰。敵手劫擄了他的朋友。他為朋友必須一戰。雖然對手是胡不孤,但我想,以你大哥的身手,絕不至於會有性命問題。」

他的眼色忽然深了一層,「他只怕是更該考慮考慮,他犯的案子的問題。」

他眼中的深色卻讓李雍容有了一種隔障感,覺得了解這個年輕男人的內心的一種無力。她呢喃道:「犯的案,我大哥他犯了什麼案?」

以前,李雍容對這種官府來的人和官府腔調是最敝夷不屑的了,可今天,不知怎麼,她竟象來不及生氣也忘了生氣。那男子靜靜道:「他一月前在哥兒沙窩鋪劫了一批他本絕不該動的東西。」

——十五萬擔押送碎葉籌建北庭都護府以供七萬大軍儲備的糧草,無論如何,這糧草絕不該動。一說到正事,那男子的態度一下沉靜下來。他也知道李波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但那糧草,他絕不該動。

一月之前,運送碎葉的糧草在經過甘肅時突然遭劫。籌建北庭都護府對於新建的朝廷抵禦*的威脅具有絕大的意義。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古來如此。糧、就是一個軍隊的軍心。軍威可撼,軍心不可動,這當然是天大的事。那批糧分三批押運,第一批安然抵達,可第二批,第三批,一共二十五萬擔,在途經甘肅時,居然先後遭劫,而且第三批居然幾乎沒留下什麼活口。甘涼大將軍張武威上報朝廷,說是李波所為。然後就請要糧草十萬擔,快馬三千匹,圍剿捕之。當時正當朝廷天下初定,眾官建議休養生息,與民蓄力,這一件事當然成了紛擾朝中的大事。當時,唐王李淵就覺得這事絕不簡單,甚至與朝中的勢力有關。他沒有輕信別人的話,一時也沒有別的可信之人,因為他已連自己最親信的人都懷疑進去。好在當年平江南杜伏威時,他饒而未殺,由此識得杜伏威的一個好友,那好友也就此欠了他這九五天子的一個人情。他就專請出這人一探虛實。這人,也就是李雍容面前的陳澌。『在線書庫』永無彈窗廣告、乾淨清爽,提供經典小說文學書籍在線閱讀,寧缺勿濫,精心篩選只收錄和推薦同類精品。『經典書庫電子書下載』備用站『』

陳澌一到甘肅,就覺出自己行蹤已被人注意。他是細心之人,暗查之下,發現跟蹤自己的竟是甘涼大將軍張武威帳下的威武十衛。那一刻他就已有了懷疑。十餘日細查暗訪,加上草原一戰,他已知,最後一批糧草就是張武威下令劫的。他本就對朝廷設北庭都護府削減了他的防邊重任不滿,張武威帳下有謀士,謀士代他謀划——官兵如欲得朝廷重視,原就要養匪自重的。甘陝一帶自薛舉父子已滅以後,最大的匪是誰?當然是李波。張武威也一直也以未降順自己的李波為心腹之患,所以才劫了那糧草自充餉備,再嫁禍李波,以為一石二鳥之計。只是讓他大大吃驚的是,李波竟也真的出手了,真的劫了第二批糧草,所以此事才會變得如此複雜。陳澌輕輕嘆了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成王敗寇,這世上規矩本來如此。他倒對李波沒有什麼成見。但天下大勢即然已經如此,唐王一幟已滅了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當年隨風湧起的無論何等英雄也該銷聲匿跡,如此才是蒼生之福。是以,不為唐皇,只為蒼生,他陳澌這趟混水也必須一趟到底。

李小妹看着他時心裏卻沒有想那麼多,她不知怎麼心裏滿是慌亂滿是喜,腦中沉沉的,好累好累,也不知自己現在是真是夢。她只記得那男子後來沖她笑了笑,手在她身上拂了下,她就再也忍不住沉沉地就要睡去。她努力地睜着眼皮,可撐不住,天就要明了。原上草,朝露曦,她好想看看這是不是夢,想看看那男子白天時的樣子,可她還是忍不住沉沉地睡去。等她再醒來時,天際漂白,身邊,沒有任何人、任何痕迹,讓她自己都猜不清,那睡與不睡的之間,到底是一場夢幻還是一場真正的相遇。

帳外的笑聲再次傳來,一個聲音隨腳步傳入帳來。那聲音溫暖和煦,只聽他曉暢地說:「小妹,四月二十的跑馬節就快到了,你是該擦擦這弓。今年這節,不知你這箭,會不會有機會好好地認真射出去。」

第五章化外牛羊自牧

14:42:006055

平日裏的野馬井只怕是塞上一帶最冷落的地方,可現在是四月。一到了四月,這裏就成了甘蒙交界處、弱水一帶最熱鬧的地方了。

野馬井之所以叫野馬井,是因為,甘蒙一帶的牧民幾乎從不到這塊草場來放牧,到這兒吃草的只有野馬。不到這兒放馬,不是因為這兒的水草不好,這裏甚至是甘蒙一帶最好的草場,牧民們這麼做主要是因為,要把這兒留做四月二十開跑馬大會的地方。

四月,是塞上的春天。人間四月,鶯飛草長,關睢鳴和,日暖花香。跑馬節一共有三天,那是牧民們一年到頭難得休息的日子。這節日本是邊境一帶少數民族的節日,但隨着五胡亂華以後,一次次的中原板蕩,這裏的居民成份早就日益複雜起來。如今,在這甘蒙交界一帶居住的反倒以漢人居多了。他們也學會了放牧,不知何年何月也沿襲了這個游牧民族特有的節日。——漢家的飲食起居習慣在好多久慣牧馬的流離百姓心裏、早已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思鄉之夢,而生活中,還是要婚喪嫁娶、衣食住行的。放牧的日子,人群之間相互遠離,所以也只有依了這少數民族的慣例來解決人生中最重要的交際問題了。

今年的跑馬節日子趕得特好,一連幾天都是晴日。——你可能沒見過草原上的陽光,只見它那麼勻勻細細地撒下來,馬蹄兒、草花兒、遠處的古捻山口、連同姑娘們頭上的配飾、小伙兒們腰上的刀口,一樣一樣都在陽光下發起光來,照得人人心明眼亮。酸酸的馬奶口袋已經敞開,濃濃的酒香到了酒桶稍遠處、就淡化成為一種歡樂的氣氛,不喝酒的人都會染上幾許興奮,何況、這樣的日子,又有誰會不喝酒?

同樣是酒,在距會場稍遠處的牛皮大帳中,所醞釀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氣氛。那個帳蓬很大,一碗酒卻放在大帳入口處的一張粗劣的烏木案上,案上刀痕鮮明,那是用刀子割切牛羊肉留下的痛跡,可是那個面貌斯文正對着這一大碗酒發獃的中年人只怕並不知道。他看着這一大碗酒,還有站在案前一臉橫眉怒目的喬華,心裏由不得的怔忡著。只聽喬華道:「喂,顧先生,你不是要見我二哥嗎?你喝這了一大碗酒,我就帶你進去。」

那中年人正是所謂顧先生。他愣愣地望着面前這一大碗酒,心中道:「今天只怕是挨不過去了。」他本是關東秀士,本名顧惟均,一肚皮才學,自武德三年就投在李淵世子秦王李世民麾下。也是李世民麾下人才太多,他雖一肚謀略,但這些年卻並未很見重用。如今,秦王世民與太子建成爭奪王位繼承已到了劍撥駑張的地步,這次派人來塞上見李波,對秦王來說就是關於天下布勢在甘蒙一帶一著至關重要的棋,所以顧惟均主動請纓來做這個說客。沒想光等這李波幾乎就耗了他一個月時間,今日好容易有這機會,他豈能錯過,所以別說是一碗酒,就是一碗毒藥,他也只有認了。只見他皺皺眉,伸出一支細白的露著青筋的手腕端起面前那個粗瓷大碗,灌藥似的一口灌了下去。

這一口下去,他只覺肚裏火燒了一把似的,怪道人說塞上青稞酒是至醇至烈的。那顧先生滿臉通紅,艱難地壓住肚裏酒意,開口道:「在下酒已喝了,就請喬兄帶我去見你二哥吧。」

那喬華看了看他,似是也沒想到他還有這份膽色,咧咧嘴一笑,提起個酒囊又往那碗裏斟滿了一碗。「顧先生,你看看,在我們草原之上,哪有客人來了,喝這進門酒只喝一碗的道理,要喝就是三碗。我已滿上了,顧先生請喝吧。」

顧惟均看看喬華那張黑色的滿帶捉弄挪揄笑容的臉,知道他說的可不是笑話,多辯無益,但這三碗酒下肚,如何還能站着進去?他仰了仰自己那細瘦的脖子,嘆了口氣,以易水告別似的勇氣又端起第二碗酒,顫抖著送至唇邊,又勉力一口灌了下去。

喬華也沒想到這書生還有這份氣魄,但也不信自己灌不倒他,提起酒囊就斟上了第三碗,也不說話,只把那一雙眼狠狠地盯着這個書生。顧惟均也知討饒無益,端起第三碗酒一閉眼,這一回他已感不到喉嚨口是什麼樣刀剜的感覺了,一直倒了下去。手裏也不再有準,有一半甚至是直接倒進了自己脖頸里。倒完之後,看也不看那喬華一眼,徑直向那大帳里走去。

他步履歪斜,踉踉蹌蹌地走到帳內,只見帳內上首一共放了四張案子,每張案后各坐了一個人。正上方左首是個黑面高個、敦厚樸實的三十八九歲的中年人,顧惟均已認得他是鏡鐵山五義的老大張九常;左首二席則是一位臂如猿猱、身材精悍的漢子,他卻是鏡鐵山五義中的老三馬揚;右首之次席所坐之人一雙眼中微現黃芒,也就是『豹眼』施榛了;那顧先生一直還沒見到的卻是坐在右首上席的一個白面漢子,那漢子三十四五負年紀,身穿了一件粗布短袍,濃眉重目,不怒而威,端的好氣概。顧先生吸了一口氣,知道這也就是自己這次來要見之人——他要說服的對象李波了。

他才一拱手,李波已沖自己下首揮了下手:「四弟,給顧先生讓個位子。」

只見施榛應聲站起,就湊到他三哥馬揚一處坐了下來。顧惟均便坐在了他剛才的位子上。

只聽那李波道:「顧先生,在下讓五弟堅持一定要讓先生在門口喝這三碗進門酒,倒不一定是為了依這草原上的規矩,只是讓先生也感受一下我們草原上子弟的生活。『草上沙』人丁不多,老幼婦孺,加在一起不過五六千之數,快馬倒有二萬三千餘匹。我們這些塞上棄兒,平時就是這麼生活的。」

顧惟均愕了下,也不知李波為什麼會想起說這些,也只有點點頭。那李波一揮手,端起自己面前一碗酒,向顧惟均一舉道:「喝酒。」

顧惟均苦笑了下,也只有端起碗來在唇邊做做樣子。李波放下酒碗又道:「先生已見到在下,可覺得有些什麼不同嗎?」

顧惟均又是一愕。

李波動動自己的頭髮,又擺擺自己袍子的下擺,開口道:「衣服」;拿起自己面前插在案上的一把刀來:「器物」;指指帳外:「風俗」;又伸出手指一彈,他強健的手指就彈出一塊骨頭,正打在帳內地毯邊緣的一面羯鼓上:「還有音樂。」

然後他切下了一大塊牛肉,放在嘴裏慢慢嚼著說:「先生慧眼,定然已經注意到,李波所穿,倒不見得算是漢家服飾了。在我小時,家裏請的也有先生,他教我禮儀,每講到夫子孔丘所定的《禮》時,就會雙目含淚,說禮是至關至重的。禮首先要注意的就是衣服,貴人有貴人的衣飾,賤民有賤民的衣飾。另外、身發體膚,受之父母,是不可以隨便改換的。但先生已經注意到,我差不多算是胡服截髮,操刀割肉了嗎?」

這一番話長篇大論下來,顧先生也不知他語意所指到底是何含義,只有先唯唯地聽着。只聽李波又道:「先生關中遠來,定是要以中央王朝之義說我。想我李波與大哥五弟五人自隋末之亂以來,截髮胡服,荒野放牧,背離鄉曲,形同野人越十年矣。如今天下已定,四海昇平可期,我兄弟也是該重回故里,打掃先祠,重整冠戴,更張禮樂了。先生為秦王世民所派,定是要說服我,世民乃一不世之賢人,定國之鼎器,我如入其麾下,以他之賢,以我之才,不世之功可期,與民更始之德可望,先生來意是如此嗎?」

顧惟均被他這麼單刀直入地一問,腦子中不由一滯——人云李波非比尋常,看來果然如此。只聽李波一嘆:「但先生可否告我,若我李波果然肯傾力相助,以我兄弟在塞上之聲名、牧場之馬匹、親人之性命、畢身之精力相許秦王,助他平整河山,位定九五之後,他會做些什麼?」

他的一雙眼忽望向遠方,遠方帳門口外,是正對着他坐的位置的古捻山口:「是否又是重張法度,鋤滅豪強,高懸王道以規順民,突舉霸業以誅異已,羅網嚴施,教化先行,文官當政,鄉曲互治?——告訴你,這些年下來,我已不信這個了。」

他的瞳中神色忽顯深沉:「我們漢人子弟,一朝一代儘是這麼過來的,我受夠了亂離之苦,但我也受夠了文官之治的苦,以為我會幫他再去整治那個聖人所說的昇平世界嗎?我是絕對不放心將鄉曲父老重新交給那些縣官府吏管制的。接下來是什麼?不過又是一代比一代的窮奢極欲,一代又一代的苛捐重稅,一代又一代的忍耐直至崩潰。告訴你,我不信這個了。我只信強,信馬、信自己的弓自己的箭,信我與我四個兄弟給自己父老開創出的這種迥異漢人舊制的牧馬生涯與自由。——這種生活未嘗不苦,但這是我們能自己料理自己的唯一機會,所以,不要用你那些儒生言詞再來說動我,也不要用所謂英雄事業來勸服我,這些,我早已看穿了。我們兄弟,已過慣了這種幕天席地,縱橫沙草的生活。不想再去做秦王與太子爭奪中的一粒棋子,不想再在漢人的政治中遊戲下去——一朝掌權,誅戳異已,作威作福,光大門楣,那不是我兄弟之志向,留着這些說與秦王麾下那些將軍聽吧,我們是不要這個機會來伺機坐大或『立登要路津』的。哪怕秦王為人果然英姿天縱,他所想建立的制度與王朝,讓他建給他的那些臣民,而我兄弟,是只想自由自在的放牧一生的。如果先生此來是要買馬,今天是好日子,我們明天再談,草上沙盡多良馬,盡可賣與秦王。如果是要拉我兄弟入伙,那麼,免提了。」

他一語落地,就一揮手,道:「倒酒。」喬華早已提了酒囊過來,給他二哥先斟滿一碗,又給顧惟均添滿一碗。顧惟均看着那碗酒,張口結舌,自己要說的話都已被李波一席話封住,可這酒,是喝還是不喝?

只聽喬華冷冷地道:「唐朝派來的人,就是這樣的小量嗎?」

顧惟均一時答不出話來,卻聽帳外忽有人冷冷道:「天生萬民,自有量大與量小之分,欺一文士書生就是鏡鐵山五義的豪氣嗎?要喝酒,我來陪你喝。」

滿帳中人大愕——居然有人在自己未注意中已接近帳門口,草上沙之大帳,雖不如千軍萬馬中的嚴設防禁,高懸吊斗,但也不是這麼好靠近的。喬華一愕,就待怒罵,卻聽李波定定地先吐了兩個字:「來了?」

他這一聲有微愕也有低嘆,滿座中只有喬華沒有理會出那兩字中複雜的情緒。只聽帳外人道:「來了!」

喬華注目望帳門口望去,倒要看看來的是個哪裏的狂生。他想的不錯,來的果然是個狂生。只見帳門口日影一掩,已走進個人來。那人相當高挑,進門甚至稍稍低了下頭。李波也算長大漢子,但那人身量只怕較李波毫不遜色。來人散發已束,一頭長長的披散開的發頂束了頂高冠,他的頭髮想是被長途驅馳中的風吹亂,有幾縷還沾在他汗浸的面頰上,別有一種濃烈的落柘不羈撲面而來。那人身穿一件突厥人式樣的華麗皮袍,袍子右脅后首有一條長長的刀縫,那袍子籠籠統統地罩着他明顯過於瘦硬的身子,所謂『瘦硬方通神』,用在這人身形相貌上倒頗合適。那人的臉上長眉細目,口鼻清峭,只見他衣襟上斜斜插了支簫,簫身很長,與他長長的身形很諧調。他整個人,斯文中有一絲野悍,野悍中又有一種斯文,讓人看了心裏不知是一種什麼味道。那人一進來,就先看向顧先生,然後看向那案上的酒,然後再看向喬華,然後道:「就是你說唐使都不能喝酒的?」

喬華一愕,那人已一伸手,端過桌上那碗酒,道:「我跟你喝!」

話還沒落地,他的一碗酒已灌了下去,好快。更快的是他的身手,他站在門口距那案子本有兩丈有餘,但這點距離似是根本不礙事他伸手取酒一般,他一伸手,那酒彷彿就在他身側一般。李波眼中顏色便深了一層,馬揚與施榛四目對視了下——「千里庭縮」!這是「千里庭縮」之功,這功夫極為難練,這世上果然還有人練成?

說起酒量,喬華還真沒怕過人。他也不算特別能喝,但他從不服人。他提起酒囊就給自己斟了一碗,然後一口倒進喉嚨里,也給那來人斟了一碗。那人並不看他,反面向李波,在喝之前問出了兩個字:「李波?」

李波點點頭。那人冷笑道:「你盡可以說你喜歡縱橫沙草,但你怎知你的鄉親們也和你一樣的想法,你覺得:故里真的那麼好棄,故鄉真的那麼好離嗎?他們多是隴右人,你真的確定他們就跟你一樣喜歡幕天席地,終老邊荒嗎?」

他的眼中忽多了絲複雜的神色:「——家,只有家,才是人一生最大的願望。」說時,他喝下了第二碗酒。他借酒碗擋住了臉,如果有細心的人可能會看出:因為在他眼角,說到那個「家」字時,不自由地泛起了一絲溫柔。

喬華怒道:「你算什麼人,敢來這兒來教訓我二哥!」他性子單純,那人既然已經在跟他拚酒,他就要在酒上跟他一見高低,教訓教訓他。他提起酒囊,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再給那人斟滿。

兩大碗酒下肚,那人的神色絲毫未變,他只是盯着李波,盯了好一會兒,才靜靜道:「無論如何,既使你們族人都情願選擇這一种放牧的生活,你也不該劫那十五萬擔糧草。以你之識能,你不會不知道那十五萬擔糧草的干聯到底有多大。不說朝廷一定要查,不說突厥人可能重犯塞上,不說張武威已藉機向朝廷申報對你們這支邊民重啟戰端、不日即至,你也該知道,當今天下,日久思定,你這麼做,分明是禍亂家國。就是朝廷不管,但江湖上人,也總有人要管的。」

李波的唇角抿成了一抹孤線。「比如說你?」

那人不答話,他的目光與李波對峙。李波淡淡道:「我早猜知李淵並不會全信張武威的話,一定會另派有專人來暗查,只是沒想到他派來之人還能在張武威的阻截下生出,也沒想到還會見到這人一面。」

他一隻手指輕叩著案子,「那麼,你是誰?」

那來人正和喬華喝到第五碗酒,聞言冷冷道:「陳留一戰,萬眾橫屍;邊庭刺帥,冰溶雪澌。」

李波「噢」了一聲,似也一愕——「你是陳澌?」

那來人淡淡道:「我是陳澌。」

他們兩個便不再說話。隋末原是個群雄並起的時代,他說「我是陳澌」就象李波說「我是李波」一樣,這一句話后,不只是兩個名字的交代,也包含他們的過去,他們用生命趟出來的聲名與事業,和讓敵手不得不尊重的氣度。

陳澌忽然道:「你要劫那麼多糧草幹什麼?」

李波不答。

陳澌一挑眉:「你不說,我無以稟報唐王,張武威大軍可能轉瞬即至,兵馬過後,你以為你這幾千民眾就可以抗得住他十萬大軍?到時玉石俱焚,你還逞不逞得起這個英雄?我知你劫糧草必有苦衷,也知你不是個貪財圖貨、輕舉招災的人,可能你還自認為自己所為足稱英雄。但,這是個天下平定之機,從這個時代開始,一切要有一定的規矩,所有的英雄和自認為英雄的人,必須消亡。你不是不懂,這是時世!現在不再是那個亂世了,從亂到治必有犧牲。說說,你劫它到底是為了什麼?」

李波靜了靜,想了想,忽站起身:「我可以帶你出去看看。」

他經過陳澌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陳澌也受之無懼。此時,他與喬華拚酒已拚至第九碗,喬華的眼都紅了,陳澌一雙鎮定的眼裏也泛起了絲血絲。他眼見喬華又斟滿一碗,接過之後,一口乾盡,然後,突然撥出身邊案上一口割肉小刀,將那個酒碗向空中拋去,碗落時,他一刀向碗上劈去,這一刀,竟把那碗齊齊劈成兩塊碎片。

好刀功!——馬揚和施榛不由都相顧一駭。只聽陳澌對喬華道:「我沒有時間和你再拚酒了。不過,喝酒、也不是不醉倒就算贏,要喝過了之後還能出刀,穩穩地出刀,才算數的。」

說完,他看了已頹然在案旁的顧先生一眼,目光中似有憂慮,——秦王也派人來了?但此時不及深思,他振振衣衫就跟李波出門去了,只剩下喬華在他身後看着地上那被他劈成碎片的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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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簫緣,石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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