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歧路】  

【第五章 歧路】  

深夜,安邑的人們放下了不離手的武器,鬆弛了疲勞的筋骨,沉湎在睡夢中。他們雖是枕刀而眠,這片土地還是迎來了一日一度的短暫安寧。

只有襄垣一個人醒著,他躲藏在鑄冶場的角落裏,雙膝間擺着個不大的銅盆。他在三面張起幾件冬日穿的厚皮衣,衣擺垂下來擋住火光的流瀉。襄垣不願讓人看見自己正做的事,銅盆里竊竊地只盛開着一朵細小的火焰,微妙地變幻著華彩。

襄垣穿着獵衣,腰間的皮囊中塞肉乾,身邊除了幾疊畫滿灰黑符記的薄木片,就是一柄黑色的短刀。他左手緊握著刀,右手拈起幾張木片,懸在銅盆上方,手指微微顫抖,猶豫着不肯放下,彷彿面臨無可挽回的決斷。

星斗升沉,時間正一刻刻移動,襄垣的手停了太久,始終既不能進,也不能退。

這時火焰突然高揚,乘着牆角透進的一道冷風,它跳躍起來,撲向襄垣的手邊,木片被火舌一燎,邊緣立刻就焦黑捲曲,襄垣一縮手,木片掉進銅盆里,火焰嚙合幾下,就把它們吞噬,吐出淡淡的黑煙,然後火光又卷向他手邊,像是馴養的小獸正在乞食。

襄垣此時臉色釋然,沒有留戀地把薄薄的木片陸續投進盆里,眼看它們變成白茫茫的灰燼。

他抓幾把備好的沙土蓋滅余火,又凝視一眼,輕輕地起身出去,繞開仍在酣睡的幾名工匠,跨出鑄冶場的石門。

屋外漆黑一片,天上似是佈滿烏雲,遮掩了星月的清光,襄垣的腳步最後停滯了一次,再跨出去時,身影融入了黑夜中。

「襄垣!」

襄垣睜開眼睛,一時恍惚地以為自己仍走在逃離安邑的那個晚上,背後傳來的喊聲使他的心驟然縮緊,背上滾過一陣寒慄。他右手習慣性地滑到腰間,去握緊他的刀,但他摸了個空。這時冷麗如銀箔似的一片月光滑入他眼角,他忽然回過神,想起自己在合水,正做了安邑的階下之囚。

鏗鏘的衣甲聲傳近,來人手裏拿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目,長發蓬亂,濃眉堪堪連在一起,壓着深黑的眼睛。衣上沾著紅褐色的痕迹,被風吹開的粼粼月光下變成斑斑洗不凈的污濁。身材十分高大,幾乎要蓋過襄垣一個頭。

「蚩尤。」

襄垣沉聲回應,聲音聽起來很艱澀,像是不善說話的人勉強吐出的音節。

蚩尤拆下牆上將盡的火把扔到地上,換上自己帶來的新火把,這才轉過身看着襄垣。

一時間兩人僵持着沒有說話,鉛一樣重的沉默灌注在空氣里。

「這刀還給你,」最後蚩尤像想起了什麼,走到屋中唯一的一張木桌旁,將黑鞘的短刀推在桌心,「不靠這刀,你多半到不了這裏,我們也見不了面。」

襄垣走近,毫不推讓地拿起刀,手指觸到刀的一剎那,他心裏覺得穩當一些,不再不安地妄想聯翩。

定定神,襄垣的目光似才凝聚起來,緩緩地說:「蚩尤,你來,要問什麼?」

蚩尤的眼睛望着他拿刀的手,低低的一笑,說:

「襄垣,要拿着這把刀,你才能不畏畏縮縮地說話嗎?走了五年,沒想到你還是老樣子。」

「我們雖然是兄弟,」襄垣深深吸著氣,「你是安邑第一的勇士,我生下來就體弱,差點被扔在後山自生自滅,長大了,族裏人人都可以欺我,沒有可仗恃的東西,我的確不敢昂首說話。為這事你斥責過我多次,我也至今沒能改掉。」

「五年前你和誰都沒說,就偷偷逃走,臨猗氣得不行,我覺得很好。你從來都沒離開過族裏,該打獵的季節,大家連着出獵六七天,你害怕從不肯跟來……」

「那樣的出獵我只在成人那年和你一起去過一次,結果不但一無所獲,還險些被逃竄的野獸傷到丟了命,靠你救了我一把,結果還是害得你受了點傷。這些陳年的舊事,安邑族裏沒一個人不知道,你今天過來,就是來懷念這些舊日的兄弟之情嗎?」

「五年裏沒有你的消息,我當你早已死了,你從來膽小,體質也抗不住冷熱變化,死在外面也不奇怪。可我曾想,不管為什麼,你敢一人出逃,就算踏出安邑的石牆一步就死了,也不愧是我的兄弟,」蚩尤目光凜冽,「我要和你敘,也是敘這種兄弟之情。」

他粗啞著聲音繼續說:

「這次見你活得好好的,我低估了你,但也很開心,總以為你經歷艱難,實打實地配做我的兄弟,」他甩一甩頭,「可是剛才我看到的,和以前的襄垣沒有變化。」

「蚩尤,這刀出自我的心血,是我鑄冶之術的極致,在安邑,我能稍勝於人的,也只有鑄冶之術,這刀當然就是我立身的倚仗。凡人都有些離不開的東西,譬如你哪天老了,齒搖發落力氣不再,就會明白我的心情。」

「不用說了,這世上絕無我需得倚靠的人和物。玄夷和臨猗都說這刀甚邪,是極大的禍胎,剛才我拿着這刀時也略有所感,你用了什麼樣詭異的鑄技,這並不緊要,天下萬物,有什麼不可取,只是憑藉外物立身,不是我對你的期望,這天下萬物,又有什麼不可放。」

「蚩尤,你自然是不世出的英雄,」襄垣不再爭辯,「不能以為眾人都能和你一樣。」

「你並非眾人……」

「已經說了,不要再敘這樣的兄弟之情。長夜易過,你的來意絕不在此。如果只是想要用往日的情分來打動我,那這事做得多餘已極。」

「好,」蚩尤點頭,「那我就直接說,襄垣,你肯不肯回到安邑去。」

「果然是這句話嗎?」襄垣冷笑,「臨猗已經去見過你了?」

蚩尤一愣:「這關臨猗何事?」

「他既已決定將我拘在安邑,你何必要再來問我?」

「這不是臨猗的意思,這是玄夷想問你的話,我也想聽聽答案。」

「玄夷?」襄垣回想起與合水部人押在一起時,看到的那個瘦小的年輕人,他在揮手之間,淡然地決定他人的生死。「就是那個說要找出鑄刀人的?」

「不錯,他在祭具室中看到這刀,立刻就說這鑄刀人如不能為我安邑所用,而投奔別的部落,就將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襄垣忽然笑了一聲:「他算是我的知己了。聽這名字不像我部所取的,倒像是南方部落才有的。」

「沒錯,玄夷是你走了以後,流落到安邑來的外鄉人。不過他在安邑留了三年,又助我們來到中原,大家看他就和族人一樣了。」

「這麼說來,他真是和我有幾分相似,一樣離鄉在外,不過我過得不如他,」他盯着蚩尤,「現在這玄夷,是你的心腹手足了?什麼為他人所用,必將成為大患的話,恐怕是他推己及人的想法罷。蚩尤,你代他問的這句,不妨也可以問他。」

「襄垣,玄夷留在安邑的用意,我無意知道。現在問的是你。如果你肯,等我們再搜集些糧食,便可讓你一同回安邑去。」

「如果我不肯?你能讓我離開?臨猗和玄夷能讓我離開?」

「你要是不肯,就留在我身邊,我們一起踏平這中原。」

「這是你和玄夷給我做的安排?」

「玄夷希望你回安邑去,我想你留在這裏,這次大旱,是我們安邑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不想你錯失。臨猗常說禍福相依,也有道理。」

「我既不願回安邑,也不想看你們成就偉業,我的鑄魂之技尚未成功,只想四處遊歷,完成這前所未有的鑄技。但如今一身尚不自由,這些也是空談的后話,你們已作了安排,何必再來問我,不如去問臨猗,我的前途,能和你們一爭的是他,而不是我。」

「臨猗剛才來,和你說了什麼?」

蚩尤聽襄垣說的話,句句離不開臨猗,他再遲鈍,也覺得有什麼不妥。臨猗時時與他意見相左,他絕不歡喜,往往只是礙於他祭司的身份。沒想到襄垣的事上,仍險些被他捷足先登。

「我私逃安邑,他身為祭司,理當處罰。」

「處罰?」

「明日他會見你,告訴你他這決定吧。」

「照臨猗的脾性,我也想到他會這麼做。以前我怕你被他找到,落在他手裏,他這人不懂變通,白白叫你吃苦頭。不過現在來看,無論你去留如何,他這關不得不過,放心,一切有我,肯定能保全你不受什麼重的處罰,餘下的就是被他念幾句咒,祭司的禱告要是有用,眾神要是不聾不啞,真的好端端活在洪涯境裏,這大旱也不會長年不退。我也知道你信符書咒力,卻從來都不信眾神,常說三皇不過是人的臆斷,古往今來只在雲上,從來有人祭,有人頌,無人見,無人知,和捏造的精怪沒有不同。」

然而他看到襄垣的臉上亮起神秘的光采,好像胸腹間有一盞燈,光輝正從他體內透出來,他的眼睛黑得幽深難測。

「蚩尤,你沒有問過我,是怎麼渡過長流水的。」

「你好端端地活着,我不必知道。」

「你手下的玄夷也沒想過,整個合水都沒有食糧的時候,我一個被視為罪人的外鄉人,還能活下來,甚至有餘力安排逃跑的計劃?」

蚩尤呆了一下,老老實實回答:「沒想過那麼多。」

「就算臨猗,也沒有懷疑過,我這樣軟弱無用的人,會不會早已死在看不見的地方,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魂魄。」

蚩尤險些跳起來,他立刻伸手按著刀:「你到底要說什麼?」

「放心,我還活着,還是人,但和你們已有些不一樣。」

「你說,哪裏不一樣。」蚩尤上下打量着他,覺得他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瘦弱,「我聽不來拐彎抹角的話。」

「我走到長流水邊時,心裏已經絕望了,我從來沒看見過那樣寬闊的河,好像把整個天空都映在水底。那時我剛把能吃的都吃完,再等下去,體力只會越來越衰弱,也不可能等到這河乾枯。」

「難道你就這樣游過去?」

「不錯。」

蚩尤有些欽佩地看着他:「了不起。」

「那是絕路下毫無辦法時的辦法,本來是行不通的,我記得沒有游開多遠,眼前就開始發黑,緊接着什麼都記不得了。醒過來的時候,卻已經到了對岸,那時正是黃昏,太陽在我身後霞山。」

蚩尤有些不想聽下去了,他覺得襄垣是不是瘋了,沉湎在幻想里,編造不著邊的胡話。但蚩尤想着,他又是的的確確過了長流水的。正猶豫間,襄垣又說下去。

「我很驚訝,以為自己死了,但是我又感到飢餓,沒東西吃,就趴在地上,咬裝過干肉的空皮袋。」

當時的飢餓感好像隨着回憶回到他體內,蚩尤聽到襄垣的牙齒輕輕地磨動。

「然後我看見有人走過來,我認不清楚他的臉。他扶我起來,問我是不是餓了,就拿了像米粒一樣的東西給我吃。那東西是煮熟的,味道和米飯沒有兩樣,但是要大得多。」

「你知道有多大,」他比劃一個輪廓給蚩尤看,「有兩肘那麼長。」

蚩尤隱約地知道襄垣要說什麼,但又不敢相信,在他的生涯里,諸神之說不過是風裏飄絮般浮蕩無據的傳說。

「那個人告訴我,這米粒叫木禾,吃了可以整年不餓。你明白了,為什麼這大災里我還活着?」

「你想告訴我,那人是從洪涯境下來特地救你的?」

「他穿布袍,拄著木杖,你該知道他是誰了吧,臨猗和我們說過無數次諸神的故事。我問他是哪裏部族的,以後好去謝他。他說了自己的名字,他是三皇之一的神農。」

「襄垣,這不是你餓過頭做的夢吧。就算有人救你,不見得會是神農。」

「但我吃了木禾,的確從此不餓,連臨猗也未必知道這東西,凡人不可能隨手拿出來。」

「襄垣,你與其和我說神話,不如好好想了來告訴我,這人是哪個部落的。」

蚩尤雖然這麼說,心裏卻有幾分相信,他記得臨猗曾說,神農遍行天下,嘗百草救濟眾人,如人能有幸遇到一位神袛,最有可能的就是他。

「眼不見,不為實,你不信我的話,也是理所當然。對我而言,眾神之存在,終於被我親身所歷,我再做任何事,就不能不考量他們的影響。所以我說不是為了說個奇聞供你消遣,如果為了處罰我的私逃,臨猗書文上告眾神,奪我鑄冶一職,讓我從此再也不能鑄出利器,我多年費的苦心,就會功虧一簣。」

蚩尤大笑:「即便有神,誰來管你這些小事。」

「我的生死也是小事,人皇尊貴,卻偏偏做了這件小事。由此推算,我又怎麼敢冒險。」

「襄垣,你真和玄夷一樣,彎彎繞繞想得太多,從我進來,我們前後說了那麼多話,你還是不願意說出你真心的打算。你是我的弟弟,玄夷想讓你做什麼,臨猗想讓你做什麼,你不願意,他們怎麼想都成不了。」

「你不怕我真像玄夷說的,日後幫助其他部落,和安邑為敵?就像他那樣。」

「玄夷說的時候我挺怕,我腦子不如他管用,他說得頭頭是道,我聽得就像真的。不過他一不啰嗦,我就知道沒什麼可怕,就算你與安邑為敵,安邑還有我在!」

蚩尤神情冷峻:「儘管來試試看和我為敵。」

「好,不愧是蚩尤的器量,我放心了,」襄垣微笑,「我可以告訴你,我真正想做的一件事。研習鑄魂之術,離開安邑,或者倚仗手裏這把還不完善的刀,現在我所做的事,都只是鋪墊。」

他一直黝暗的眼睛明亮起來,自身就像是剝落了鐵鏽的利刃,閃現出凌厲的鋒芒,一瞬間,他和蚩尤的身影無比相似。

「我要鑄成這世上從未有過的利器,日後人們會奉它為百兵之長。它能劈開山嶽,斬斷雷霆,上至天神,下至幽鬼,都不能一觸它的鋒芒,它一出爐,就是天下至凶至厲之物,無人可以掌控。它會被稱作「劍」!你的力量煙消雲散的時候,我的劍還會流傳在大地上。我一旦鑄成劍,就永遠勝過你一回。」

「勝過我就夠了?」

「夠了。」

「你所說的劍,你也不能掌控?」

「凶劍噬主,或許劍出爐的時刻,就是我的死期。」

「襄垣,那你現在四處尋找的,是自己的死路。」

「不錯。」

「為着勝過我就夠了的目標,不覺得可惜?」

襄垣神色平靜,淡然道:「只要你做三界中無人能敵的勝者,我就不可惜。」

「好!」蚩尤縱聲大笑,震得火把簌簌地落下幾粒火星,「走吧,就去鑄你的劍吧!」

「你的劍鑄成,我一定會將它收在手中,為我掌控。襄垣,這就當是我們兄弟的一戰,你一心要勝過我,我也不打算輸給你。」

「跟我來。」蚩尤率先邁步,推開屋門,偏移的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纖長,直落在襄垣腳前。遠遠地,巡邏的守衛向他行禮。襄垣冷冷笑着,踩過那個影子。

「玄夷和臨猗多半會派人守在門口,我送你出合水,你要走哪一方?」

「西。」

「你吃過木禾,又有這刀防身,我不擔心。一兩年內,我和安邑的名聲,定能傳遍四方,你聽到時,記得不要讓我等太久。約戰不赴,人所共棄。」

「就算只剩一魂一魄,我也會把劍帶到你面前。」

他們互相對視一瞬,覺得話已說盡。蚩尤突然靠近,扣住襄垣的下頜,向右擰去,伸手撫摸了一下襄垣左邊臉上深深的傷痕,那是為了不被安邑人認出,襄垣親手劃在臉上的。

「去吧,」他說,「知道留你不住。」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另一邊,玄夷半倚在壁上,喃喃地道:「果然,蚩尤只是蚩尤,並沒有做安邑首領的自覺……也許安邑到最後,也會變成可有可無的一物吧。」

他嘆著氣招招手,忽然就有個影子貼到他身邊。

玄夷問:「陵梓在哪裏?」

夜寒深重,安邑的軍士們拆了木棚,在各處垛起高高的火堆。他們也不在意沒有癒合的創口,匆匆撕下披甲,一式的長刀都放在右手邊,圍坐成圈高聲談笑,說着取了合水以後,又該向何處行進,或是贊一聲中原的富庶,一個不大的邊陲部落,也藏有自己從未見過的珍奇。偶爾轟然的笑聲衝起,依然豪氣縱橫,沒有被艱難的時日和日漸無望的歸鄉之情磨得膽怯,向隅對泣,終歸不是安邑人的本性,哪怕只在一瞬,他們揮去深藏心底解不開的愁緒,轉而互相鼓舞,希求憑自己博得明日成功。他們並沒有喝過後世所謂的烈酒,依然像是有火苗貫穿着血管,人人臉頰醉紅,脖頸上的筋脈明顯地跳動。

襄垣停住腳步。

北斗星群的光芒籠罩着他突然頓住的身形,像是一張白銀鑄成的薄薄剪影,襯著廣袤的黑夜。

他並不確定該走的方向,只刻意偏離西方,也不走那些被合水人來往踏出的小徑。腳下經過的,都是荒林枯草,掩沒了他的足跡。他以為走出很遠,偶爾回頭,卻還能看見火光暗淡地隱現在枯死的樹木枝葉間,安邑人們的笑聲比火光傳得更遠,清晰地扣響耳際。

他很熟悉這樣的笑聲,以往每一次傾族而出的狩獵成功,全族人無分長幼,便圍坐歡宴,分食獵到的第一頭野獸,一滴滴金色透明的油脂滴落火上,激起絲絲的青煙。每逢此夜,總是火光高揚,洞徹夜空,映地璨然的明星像是冶爐壁上紅透的銅釘。那些古怪的奇獸並沒什麼鮮美的滋味,可他記得那時自己坐在臨猗的身邊,看着這個素來冷靜從容的祭司眼中慢慢滲出些許的熱情來,辛商拉着蚩尤炮製他獵得的小野物,隨手抓過散落的木塊朝自己擲過來,上面帶的火苗堪堪擦過頭髮,辛商一臉興奮,等著看自己驚恐地跳起來。整個夜晚似乎短促如高聲的一笑,又似乎綿長地奪走了白晝。然而這樣的夜晚不會再有了。

他心中升起一陣細微的苦意,好像目睹著整個天地緩緩離自己遠去。

「安邑……」他不由自主地吐出這個名字,帶着眷念,很久以來已經被他棄絕了的這種感情毫無徵兆地復甦,突然操控着他的嘴唇。

「襄垣!」

如同響應他一般,身後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嚴厲。

襄垣猝然轉身,握緊手中的刀,目光閃動,迅速地掃向四周,像是被空弦所驚的飛鳥,心中充滿警覺。方才的溫情突然飛散,恍惚地如一片過月的雲翳。

「誰?」

他先是感到一絲未洗凈的血腥味逼近,隨即一個人影從深黑的樹叢中凸現出來,腳步沉重匆促,分開交錯的枝條向他走來,枯枝兜刮在那人的肩甲上紛紛碎裂,發出刺耳的聲響,右手扶在長刀鍔口,彷彿整條臂膀和刀連鑄成一體。這個姿勢襄垣非常熟悉,安邑的成年男子即使不佩刀,手也會習慣性地虛懸在那處……除了他自己。

那人的臉被澄澈的星光一點點照亮,他神情焦躁,卻隱隱帶着真心的關切。

襄垣認出了來人。

「陵梓……」他鎮靜下來,「你要來殺我嗎?」

陵梓愕然望着襄垣,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麼做這樣的揣測,甚至不由自主地去望手裏的刀,以為自己走得慌張,抓了未曾入鞘的刀趕來。他落下視線,卻發現襄垣也正垂著頭,凝視着自己的手,目光陰鬱地跳動。

陵梓心中漫過一陣酸楚。

「我不會殺你。」

「我離開安邑的幾年裏,凡是來追我的人,都是想殺我。」襄垣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話,自言自語般地說着,語氣中並無對自身的哀憐,眼神也沒有移動。

「我的刀,安邑的刀,絕不會指向一族同胞。」

「你是我知道的最喜歡說這句話的人了。」

「你是和我們一起的安邑人。」

「我記得,但也算不上什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我已經離開安邑。」

「所以你覺得我會來殺你?」陵梓聲音帶着怒意,「要是這樣,以為你死在合水時我不用擔心,也不用怕臨猗會對你加以懲戒。我可以遠遠旁觀不認你,就像你現在不認我一樣。」

「那麼,蚩尤已親自讓我離開,你是為什麼追來?是蚩尤的命令?」

陵梓神情微亂,道:「不是。」

「那麼我的猜測錯在哪裏?」

「玄夷讓我來送你一程。」

「玄夷?我聽說這個外鄉人念念不忘要除掉我。你為他來送我,真不是走訣別的路嗎?」

「玄夷不知道你的身份時,怕你的鑄冶之術為中原部落所用,對安邑不利,才下那樣的命令。」

「如今知道我是蚩尤的兄弟,便覺得再沒有威脅了嗎?」

「玄夷欽佩你的鑄冶之術,還說等你回到安邑時,一定會給蚩尤帶來莫大的助力。」陵梓斷然道。

襄垣竟然微微笑起來:「陵梓,你敬佩玄夷,卻完全不能揣摩他。」

他仰頭想了一想。

「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兩句話說得極輕,像是自言自語。

陵梓絲毫沒覺察到襄垣的忌憚,只當他對玄夷仍有懷疑,又急忙道:

「玄夷還有句話要我轉告你,」他藉著北斗辨了辨方向,「他說『不可向北』。」

襄垣目光一沉:「為何?」

「我們自北向南而來,往南方反行,正是我們和合水交戰的地方……那時你被合水所囚,並不知道。」

「合水既已掃平,那應該四方都無顧忌。」

陵梓聲音遲疑,無法掩飾心中的疑惑,似乎玄夷說的道理對他而言是荒謬的怪談,但他對自己說,無需懷疑,從過長流水來,玄夷說的話,無不推動安邑步步向前。

他搖一搖頭,語聲恢復了平常的速度。

「魂魄未散。」

「什麼意思?」襄垣急速走近兩步。一直無動於衷的面容猛地顫動起來。

「我沒有問,」陵梓坦然道,「就算問了,我也弄不明白。」

「但我知道,只要我把話帶到,你就能明白玄夷的意思。」

「而且,你相信玄夷,所以不必再問?」

他直視襄垣的眼睛,並沒有去猜測裏面隱藏的真心,他對襄垣的信任如同對玄夷一樣。

「是的,我不必問。」

但襄垣並沒有仔細聽這句低語,他內心的思緒像沸騰的水一般翻滾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秘密又被人窺破了,這是第二個,第一個是合水的祭司,但這第二個的目光比第一個更兇猛,用心更難以琢磨。

襄垣知道自己尚不能全力抑制刀中的魂魄,如果走入聚集著充滿怨恨靈魂的戰場,一旦魂魄被戾氣所引,難免會反噬自身。

但是這樣的魂魄,又是最好的材料,封入刀中再加錘鍊,新成的刀,一定能離自己的期望更近一步,放棄確實可惜。

他究竟為什麼要陵梓帶來這句話,這是個純粹的警告,還是引誘自己的陷阱。

魂魄未散。

這句話讓他看見毒藥包裹的香餌。

但無論做怎樣的選擇,遭遇何等結果,玄夷都無需再費一絲一毫的心力。

他所做的一切,真的會全都在玄夷這一策的籠罩之下?

襄垣深得令人看不透的黑色眼睛裏,亮起寒光。

他終於向陵梓出聲:「這句話的確對我大有用處……凡事有來有往,玄夷既然帶給我一句話,我也有一句回贈。」

陵梓欣喜地點頭,再沒有什麼比襄垣和玄夷彼此的認同更讓他高興,他幾乎能預想到安邑的將來,有蚩尤、有襄垣、有玄夷,和所有族人的安邑,一定能在中原佔據一席之地。

「安邑有他,真是得到了莫大的助力。」

「這是……」

「不錯,也就是玄夷說過的話。不要忘記為我帶到。他一定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陵梓鄭重點頭,並未察覺兩句話間細微的差別。

他再三叮囑襄垣后才毅然轉身離開。離開之後再未回頭。

「兩個莫大的力量,卻不是向同一個方向,」襄垣久久凝視遠方跳躍的十數點火光,玄夷也許正面朝某個火堆端坐着,背影看起來瘦小而軟弱,「這一點,你一定也知道。」

他似乎覺得,遙遠的地方,玄夷聽到了他說的話,正投來深深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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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劍奇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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