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二十

午夜前一個小時,豺狼走進一家酒吧間。裏面很暗,剛一進去時,他有幾秒鐘

幾乎辨認不出屋內的一切。過了一會兒,他看清酒吧左側靠牆是一溜櫃枱,後面是

一排鏡子和酒瓶,酒吧侍者用毫不掩飾的驚奇目光看着他。

這個酒吧間狹而長,右側沿着牆是一排小桌子;最後面的房間稍寬一些,是個

沙龍,有幾張可以圍坐四到六個人的大桌子。在櫃枱前面有排獨腳圓凳,坐着不少

夜間常來的顧客。

他進門后,離門較近的一些人都停止了談話,仔細觀察着他。他們看見他又高

又健康的身材,不禁喝起彩來;接着又竊竊私語,並伴隨着放肆的笑聲。他看見櫃

台最遠處有一張空着的圓凳,就往裏面走過去。等他坐上去以後,聽見背後有人低

聲議論著。

「嗨!你瞧,這身肌肉!親愛的,我從沒見過。」

酒吧侍者走過來站在他面前,盯着看他。塗了口紅的嘴唇露出媚人的微笑。他

說:「晚安,先生!」接着他背後又傳來了一陣笑聲,有點不懷好意。

「給我一杯威士忌酒。」

酒吧侍者跳着華爾茲舞的步子走開了。他想,這是一個男子漢!一個真正的男

子漢!今晚可熱鬧啦!看得出遠遠望着他的那些瘋小子們都在摩拳擦掌啦!這些人

中間有的是在等着他們的老主顧,有的並無約會正在碰運氣。侍者想,這個新來的

男子漢一定會引起很大的騷動。

坐在豺狼旁邊的那個人,也用驚奇的目光看着他。這個人的頭髮完全是金黃色

的,很小心地梳到前額上,一縷縷地掛着,好似刺繡的古希臘神像;眼睛上還裝着

假睫毛,嘴唇上塗着口紅,臉上抹著脂粉。這樣的打扮,也掩蓋不了他衰老的倦容,

假睫毛也無法給空洞的眼神增加生氣。他用法語說:「你請我喝酒嗎?」這聲音帶

著女孩子的嗔氣。

豺狼慢慢地搖搖頭,這個傢伙只好聳聳肩轉過去和他的同伴搭訕。他們的講話

聲音很低,時而發出驚訝的尖叫。豺狼已經脫掉了那件外衣,當侍者送來酒時,他

伸出手去接,短袖汗衫里的肌肉鼓鼓囊囊的。

酒吧侍者看着也覺得眼饞,心想,這真是個「人物」!他是不是願意留在這兒

呢?一個男子漢總得找個伴兒,那為什麼他不肯請可憐的柯琳喝杯酒呢?他一定是

……多棒!這個年輕漂亮的男子漢一定在找一隻「老蟹」帶他回去,今晚可真夠瞧

的了!

午夜時分了,嫖客們開始上座了,他們觀察著周圍的人,不時地跟酒吧侍者輕

輕地說幾句話。侍者便回到櫃枱旁,對某一個「姑娘」說:「寶貝兒,比埃爾先生

要跟你說幾句話,別再裝腔作勢像上次那樣哭哭啼啼啦!」

午夜過後,豺狼在酒吧間里更引人注目了。坐在他背後的那兩個人已對他擠眉

弄眼了好幾分鐘。兩人都已40歲開外,一個是胖子,一對小眼睛包藏在肥厚的眼皮

底下,脖子上的肉卷鼓出在領子外面,長相粗俗,活像一口豬。另一個是細長個子,

風度優雅,長長的脖子,禿腦袋上幾根稀稀疏疏的頭髮還抹得油光鋥亮。他那一身

衣服做工精細,窄褲管,上衣袖子在袖口邊上還微微露出花邊,脖子上花哨地系一

條輕飄飄的印花綢巾。豺狼暗地裏想這個人的職業大概是搞藝術、設計時裝或髮型

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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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招手叫侍者過來,湊着他的耳朵悄聲說了幾句話。一張大票滑進了侍者的

緊身褲。侍者穿過店堂回到櫃枱後面。

「那位先生說,你是否可以賞光陪他喝杯香檳?」侍者輕輕地對豺狼說。

豺狼放下他的威士忌。

「告訴那位先生,」他一板一眼地說,好讓酒吧里的那些男妓們都能聽見,

「他對我沒有吸引力。」

酒吧里的空氣緊張起來,幾個身材纖細的年輕男子從高腳凳上溜下來,走到豺

狼身邊,想聽他們說些什麼。侍者嚇得睜大了雙眼。

「他是請你喝香檳,親愛的。我們認識他……」

作為回答,豺狼從高凳上滑下來,拿起他的威士忌,一步一搖地走向那另一個

愛男色的老傢伙。

「能讓我坐在這兒嗎?」他問,「有人在糾纏我。」

那個風度優雅的細長個子傢伙高興得幾乎難以自持了。幾分鐘后,那個受了侮

辱的胖子悻悻地離開了酒吧,而他的競爭者則把他那隻瘦骨磷峋、皮膚乾枯的手懶

洋洋地放在他桌子上的那個年輕的美國人的手上,告訴他的新朋友說,有些人的行

為是非常非常惡劣的。

豺狼和他的新朋友在午夜一點過後才離開酒吧的。那個男人——他的名字是朱

爾斯·伯納德——在幾分鐘前曾問豺狼的家住在哪裏。豺狼很不好意思地承認他無

家可歸,因為他身無分文,是個命運多蹇的窮學生。至於伯納德,他倒覺得運氣簡

直太好了。他對他的新朋友說,他恰好有一套佈置精美的漂亮住房,並且相當清靜。

他是單身漢,從來沒有人去打擾他,跟鄰居也從來不打交道,因為他們過去對他的

態度異常粗暴。如果年輕的馬蒂待在巴黎的期間願意和他同住,他將非常高興。

豺狼換了一副表情,這次是深表感謝,接受了邀請。他在即將離開酒吧時溜進

廁所(那兒只有一個廁所)去待了幾分鐘,出來時眼瞼上已厚厚地塗上一層染色油,

兩頰敷了脂粉,嘴唇搽了口紅。伯納德面有溫色,但在離開酒吧之前,他沒有發作

出來。

上了行人路后,他表示抗議說:「我不喜歡你搽這些東西。這不就跟店堂里那

幫死不要臉的男妓們一個模樣了嗎?你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小夥子,你不需要這些東

西。」

「對不起,朱爾斯,我以為這樣會討你喜歡的。我們到家后我就把它擦掉。」

伯納德這才高興起來,帶着他上了他的汽車。他答應先送他的新朋友去奧斯特

列茨火車站取行李,然後回家,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警察走到路中心攔住了車。

當警察俯下腦袋,從司機座一邊的窗口往裏看時,豺狼扭亮了車裏的燈。警察瞅了

他一分鐘之久,然後厭惡地縮回了身子。

「走吧!」他下令說。當車子開走時,他咕噥說着,「死不要臉的兔子。」

車子剛到車站時又被攔住了一次。警察要求看證件。豺狼浪聲浪氣地笑了起來。

「你只要這個嗎?」他問。

「去你媽的!」警察罵了一聲,走開了。

「別這樣惹他們,」伯納德低聲抗議說,「他會把我們抓起來的。」

豺狼從行李存放處取回他的兩個箱子時,值班的管理員只是厭惡地看了他一眼。

他把它們裝進了伯納德的汽車的後座。

在去伯納德住所的路上還被攔住了一次。這次上來的是兩個保安部隊戰士,一

個是上士,另一個是一等兵,他們在離怕納德的住所才幾百米遠的一個路口攔住了

他們。一等兵走到客座一邊的門旁,瞪着豺狼的臉孔,然後他退縮了。

「哎喲,我的天哪!你們上哪兒去啊?」

豺狼撒起嬌來。「你說呢,小妞兒?」

「你這副下流勁兒真叫人噁心。走吧!」

「你應當讓他們出示證件。」當伯納德的汽車的尾燈在街邊消失時,上士對一

等兵說。

「嘻,得啦,薩爾熱,」一等兵表示異議說,「我們要找的是一個跟男爵夫人

睡了覺又殺了她的王八蛋,而不是一對瘋瘋癲癲的搞同性戀的傢伙。」

伯納德和豺狼回到房間時已經兩點了。豺狼堅持要在客廳里的三用沙發上過夜,

伯納德嘴裏不說,心裏反對,他在那個年輕的美國人脫衣上床時,從卧房裏偷瞧了

幾眼。要把那個肌肉發達的紐約大學生勾搭上手,顯然將是一場煞費心思然而令人

興奮的追逐。

豺狼在夜裏察看了一番設備精良、裝飾雅緻的廚房裏的冰箱。據他判斷,裏面

的食物足夠一個人享用三天,但兩個人就不夠了。

第二天早上,伯納德要出去買鮮牛奶,但豺狼制止了他,非說自己更喜歡在咖

啡里加煉乳。於是他們倆就在房裏聊了一上午。快中午時,豺狼堅持要看看電視新

聞。

第一條新聞是48小時前追捕謀殺夏倫尼男爵夫人的兇手的情況。朱爾斯·伯納

德嚇得尖叫起來。

「哎喲喲,殺人之類的事情我可受不了。」他說。

剎那間,一張臉孔佔滿了整個屏幕。這張臉年輕、漂亮,栗褐色的頭髮,架一

副寬邊眼鏡。解說員說,這就是兇手的臉,是一個美國大學生,名字叫馬蒂·舒爾

勃格,凡是看到過這個人或有任何線索的……

坐在沙發上的伯納德抬起眼睛,他最後的一個念頭就是解說員說得不對,因為

他說舒爾勃格的眼睛是藍色的,而此刻掐住他脖子的鋼鐵般的手指後面俯視着他的

那對眼睛卻是灰色的幾分鐘后,雙眼直視、頭髮凌亂、舌頭外伸、五官不正的朱爾

斯·伯納德被塞進了大衣櫃里。豺狼從客廳里的架子上取下一本雜誌,安安穩穩地

住下來,再等上兩天。

在這兩天中,巴黎展開了一場空前規模的搜索。每一家旅館,從最漂亮、最豪

華的星級酒店到妓女接客的最下等的旅店,都無一倖免,旅客名單都經過核查;每

一所膳宿公寓、公共宿舍、廉價客店和學生宿舍都遭到搜查。便衣人員出人各酒吧、

飯店、夜總會、餐廳,他們都拿着一張照片,向服務員。酒吧侍者和這些地方僱用

的保縹們打聽。「秘密軍隊組織」的同情者們的住宅或公寓,都受到了徹底搜查。

有七十餘名青年由於和這個兇殺犯相似而被拘留和查詢,最後都道了歉釋放了。這

些人幾乎都是外國人,而對待外國人總得比對待本國人要更有禮貌些。

在街上,成千上萬輛出租汽車和公共汽車,被勒令停車檢查,並查看證件。在

主要馬路上,還設置了路障。一些深夜回家的人,步行一二里路,就得受到幾次查

問。

大概有十萬名屬於官方的人,從高級偵探一直到憲兵和士兵都動員起來了。有

五萬名黑社會及其邊緣行業的人士,也到街上來了,專門辨認人們的外貌。學生們

常去的咖啡店、酒吧間、談話俱樂部以及其他學生活動場所,都有年紀比較輕的偵

探滲透進去;一些專門管理和照顧外國留學生的法國家庭也都給予了嚴加註意的警

告。

科西嘉人也展開了活動。他們靜悄悄地去到男妓、女娼。皮條客、扒手、無賴、

小偷和騙子手之類出沒的場所,警告一切人等凡屬知情不報者均將受到公會嚴懲。

克勞德·勒伯爾在8月24日星期六下午,穿了一件羊毛背心和一條打補丁的褲

子,在自己的花園裏消磨了半天,傍晚,從內政部來了電話,要他到部長辦公室去。

有一輛汽車6點鐘的時候來接他。

當他見到內政部長的時候,他吃了一驚。這位掌握著全法國內部安全事務的生

氣勃勃的領導人,看上去倦容滿面,而且是那麼緊張。在48小時內,他好像蒼老了

不少,眼圈上明顯地露出缺乏睡眠的黑暈。他擺手勢要勒伯爾坐在桌子前面,他自

己則坐在他常坐的轉椅上。平時他喜歡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事時才轉過來坐在桌子

邊;但今天他並不看窗外,而是注視着眼前的這個人。

他對勒伯爾說:「我們沒有找到他,他失蹤了,哪兒也找不到。我們認為『秘

密軍隊組織』的人也像我們一樣,對他不太了解。黑社會裏的人說既沒有聽到他,

更沒有看到他;科西嘉公會的人則認為他根本沒有在巴黎。」

部長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沉默地望着桌子另一邊的偵探;勒伯爾則眨着眼

睛,並不開口說話。部長接着說:「我想我們對於你追蹤了十幾天的這個人現在究

竟在哪裏,絲毫沒有把握,你以為怎樣?」

e爾說:「他是在巴黎,躲在某個角落。明天你是怎樣安排的?」

這位部長看上去很苦惱。

「總統不同意有任何變動,甚至連程序也不讓改。今天上午我和他談了這件事,

他很不高興,因此明天的日程將和已經公佈的內容一樣。10點鐘他將在凱旋門點燃

這神聖的火焰;11點鐘在聖母院做彌撒;12點半在蒙特瓦勒里昂死難烈士紀念堂進

行默禱;然後回愛麗舍宮去午餐並休息。下午只有一項紀念活動,就是把解放勳章

授給公認的在抵抗法西斯戰爭中有功的十名退伍軍人。

「這項活動安排在下午4點鐘,地點是蒙帕納斯車站前的廣場上,這是他自己

選定的地方。這個車站即將改建,如果提前動工的話,這將是我們利用它作為背景

的最後一次解放紀念活動。」

勒伯爾問:「打算怎樣維持群眾秩序?」

「我們已經擬定了一個方案。每個活動進行時,群眾應該比往常離得更遠些。

每個活動開始前幾小時,周圍就放上鋼製的欄桿,然後把欄桿內的上上下下進行徹

底的檢查,包括陰溝在內。附近的每幢房屋和公寓,都要進行搜查。在每個活動的

儀式開始以前以及在儀式的進行之中,附近的屋頂上,都將有荷槍實彈的守衛人員

監視着街對面的屋頂和窗戶,任何人不得通過欄桿,除非是有關的官員和與活動儀

式有關的人。

「我們還作了更周到的安排,聖母院的屋檐下和里裏外外都將佈滿警察,包括

屋頂和尖頂在內。參加彌撒的每個教士和合唱團的歌童,都得經過搜查,看有沒有

暗藏武器;即使警察和共和國保安部隊的戰士,都得有特別通行證。為了防止豺狼

扮成保安人員混進來,通行證要到明天早晨才發。

「在過去的24小時中,我們還把總統坐的汽車換上了防彈玻璃,這當然不能讓

他知道,否則他就會火冒三丈的。仍然由馬魯駕駛這輛汽車,我們要他把車開得快

些,萬一有人開槍也可以避得開。杜克勒還打算在總統身邊安排不少身材高大的官

員和軍官們,但並不讓總統知道。

「除此之外,任何人要進入離總統200米範圍內,都必須受到毫無例外的搜查。

這必然引起外交界的反對,而報界也會造反的。為此,所有報界和外交界的通行證,

都將在明天早晨突然更換,以免豺狼冒充他們混進來。至於任何人如果攜帶包裹或

長形的物件的東西,一看見就把他趕走。你看怎麼樣?」

勒伯爾想了一會兒,像一個小學生坐在老師面前回答問題似的,雙手在膝蓋上

揉弄著。說實在的,他現在感覺到在第五共和國內,警察的權也實在太大了,而他

畢生在執行搜捕罪犯的工作時,僅僅是把自己的眼睛比別人睜得更大些而已。

最後勒伯爾說:「我想他不至於再來自投羅網了。他是個貪財之徒,他是為了

錢才來乾的,因此他幹完后一定要逃出去,才能活着去花那筆錢。他在7月間到巴

黎來探路時,一定已經制定了一個計劃,如果他對於逃生的途徑沒有預先考慮好,

或者沒有把握的話,他早就回去了。

「為此,他必然胸有成竹,他早就知道戴高樂總統在這一年一度的解放紀念日

這一天,會不顧任何危險出來而不願待在家裏的。他可能考慮到當局會採取的安全

措施,特別是當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暴露之後,當局更會加強保衛,但他還是不

肯回頭的。」

勒伯爾站起身來,不顧部長辦公室里的規矩,來回地踱起步來。

「他還是不肯回頭,他也不想回頭。為什麼?因為他相信自己能夠得逞,而且

能夠逃走。為此,他一定有一個想法,這是別人所想不到的,這可能是遠距離控制

的炸彈,或者一支步槍。但是一個炸彈是容易被發現的,而且它的破壞性太大。因

此,他一定是用一支槍,這也是他乘汽車進入法國的原因,他的槍就在他的汽車裏,

可能焊在車架上或其他地方。」

「但他無法帶着槍接近戴高樂。」內政部長大聲說。「那一天除少數幾個經過

檢查的人以外,幾乎沒有一個人被允許接近總統。豺狼怎麼能帶着槍進入鋼製欄桿

的範圍裏面來呢?」

勒伯爾停步望着部長,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但他認為他能進來。過去的

這幾天,不管他遇到什麼樣的周折,可他都僥倖沒有失敗,並且在世界上最優秀的

兩國警察力量的追蹤下,他還是到達了巴黎,而且還暗藏着槍支;也許又改扮成另

外一個,弄到了另一份假證件。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不論他目前在哪裏,他

明天一定會出來的。等到他出來時,我們一定能夠發現他。這就需要有一個條件,

那就是我們偵探的一句老格言:把眼睛睜大。

「對於安全措施的安排,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建議,這些安排都很周到,並且

可以說是無懈可擊的了。因此我想在明天的各項活動中,我都要在場,看看能不能

找到他,行嗎?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做到這樣。」

內政部長有點失望。十幾天前布維埃推薦他的時候,說他是法國最優秀的偵探。

部長原本希望他能再提出些好主意,而現在他卻說只能睜大眼睛。

部長只得站起來說:「當然,警長,就這樣做吧!」

這天深夜,豺狼在朱爾斯·伯納德的卧室里做準備工作。放在床上的是一雙舊

的黑皮鞋,灰色毛襪,舊褲子和敞領襯衫,還有一件長軍大衣,上面裝飾著一排參

加各種戰役的緩帶勳章和一頂黑色的軍便帽。這些都是為了假扮成法國退伍軍人安

德烈·馬丁用的。口袋裏面還有他在布魯塞爾找人偽造的證件,這樣,假扮退伍軍

人的準備工作就都齊全了。

衣物旁邊還有他在倫敦準備好的繩索,以及裝有槍托、彈膛、消聲器和望遠瞄

准鏡的五根表面像鋁質的鋼管,還有一塊黑色的橡膠塊,裏面有五粒爆炸性的子彈。

他從橡膠塊里拿出兩粒子彈,用廚房工具箱裏的鉗子,把子彈頭去掉,再把里

面的火藥倒出來。他把火藥留着,然後把空子彈扔在垃圾箱裏。還留下三粒子彈,

他認為已經足夠了。

他已經有兩天沒有刮鬍子了。臉頰上留着淺金黃色的短茬。他準備明天用一把

不很鋒利的刀刮掉,再故意留下些鬍子茬。在浴室里還有一個香水瓶裏面裝着原來

改扮詹森牧師時用的灰色染髮藥水和洗滌劑,他洗凈了扮舒爾勃格時染成的栗褐色

頭髮,正坐在鏡子面前把他的淺黃色頭髮剪得短了又短,直到頭髮都能像刷子毛似

地矗立起來為止。

最後他又作了一次檢查,看明天早晨需用的東西是否都已齊備,然後給自己做

了一份蛋包菜作為晚餐,坐在電視機前看文藝節目,直到想睡的時候才去睡覺。

1963年8月25日,星期日,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可以說是夏季熱浪的高潮。和

一年零三天以前,巴斯蒂安·蒂尼中校和他的夥伴們準備在小克拉瑪附近謀刺總統

的人並沒有意識到以後怎樣,但實際上,在這以後發生了一系列的事件,而今天在

這個城市裏酷熱的星期日下午的這次行動,才是最後一次了。

當整個巴黎在慶祝從德國法西斯統治下贏得解放十九周年紀念日的時候,差不

多有75000人穿着藍色斜紋嘩嘰制服,滿頭大汗地在維持秩序。由於報刊上熱情的

宣揚,這天的解放日慶祝活動,參加的人真是人山人海。但絕大多數人是看不到總

統的,因為總統的周圍總是被一大群警察包圍着。

那些文武官員們這天被邀請參加慶祝儀式,並為能站在總統的周圍感到榮幸;

但他們都沒有覺察到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怎麼他們都是些高個兒呢?他們和警察

們始終站在總統身邊,像是一道人牆,除此而外,還有總統的四名保衛人員,形影

不離。

總統是近視眼,而他在公開露面時,又不肯戴眼鏡,因此看不到在他的身邊還

有四個大個兒,他們是羅傑·德西埃,保羅·考米迪,雷蒙·沙西亞和昂里·德儒

戴。

這四個人,新聞界給他們的綽號叫「猩猩」。大多數人都以為他們看上去確實

像猩猩。實際上,不如說他們走路的模樣更像。他們都是精通各種打鬥形式的能手,

每個人的胸部和兩肩的肌肉都十分發達,他們的兩臂不能緊靠身體,而只能往外張

開。加上他們每人的左膊腋下都藏有武器,使他們更像猩猩了。他們走路時,手掌

都是張開的,這是因為便於在緊急時刻能立即抽出武器,投入戰鬥。

這天上午,在凱旋門的儀式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沒出什麼意外的事。廣場周圍

的大廈屋頂上,有數百人拿着望遠鏡和自動步槍偷偷地躲在煙囪後面守衛著。直到

總統的車隊離開廣場,進入香檄麗舍林蔭大道,駛往聖母院時,他們才鬆了一口氣,

爬了下來。

教堂里一切如常。巴黎的紅衣大主教在教士們的伴隨下,主持了儀式。在他們

穿上法衣的時候,也都受到了嚴格的檢查。在教堂奏風琴的樓廂里,也埋伏了兩名

帶槍的警察,監視着樓下的群眾,這事連大主教也不知道。至於教堂里一起參加祈

禱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便衣警察混在裏面。他們並不下跪,也不閉眼睛,但他們也

誠摯地進行祈禱,這是警察們傳統的禱詞:「上帝啊,請不要在我值班時出事兒!」

教堂外面的觀眾,雖然都站在離大門200米以外,只要誰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

立即就會被趕走。其中有一個是為了要在身上抓痒痒,另一個則是為了要取他的香

煙盒子。

還是沒發生什麼事。屋頂上的自動步槍沒有聲音,更沒有什麼炸彈爆炸。警察

們不但監視着群眾,還互相監視着,他們注視着夥伴們是否都佩帶規定的胸章,以

免豺狼混在裏面。有一個共和國保安部隊戰士由於遺失胸章,被當場抓住,帶到附

近的警車上。他的輕機槍當然被繳械了,直到傍晚才被釋放。而且,還找來了二十

名他的同事來證實他的身份。

在蒙特瓦勒里昂紀念堂,氣氛更緊張。但即使總統看得見,他也未做什麼表示。

在這個工人住宅區里,這些保安人員估計,只要總統進了紀念堂就安全了。但當總

統的車隊在這狹小的街道上駛來,在轉彎的地方慢下來時,他們又感到很危險,害

怕會有刺客伺機行動。

實際上,這正是豺狼選中的時機和地方。

比埃爾·瓦爾雷覺得煩透了。他又熱又渴,軍外套緊粘在脊背上,半自動衝鋒

槍的皮帶勒在濕淋淋的衣服上,把肩膀擦得生疼。現在正是開午飯的時間,他知道

又吃不成了。他開始有點兒後悔,真不該參加共和國保安部隊。

他本來在家鄉盧昂的一家工廠里工作,後來被解僱了。當他在勞工介紹所等工

作的時候,辦事員指著牆上的廣告畫,勸他考慮考慮。畫上有一個身穿制服的共和

國保安部隊戰士,並且註明這是一個有希望、有前途,而且很有意義的職業。畫上

這個人所穿的制服,做得像是巴黎時裝專家的傑作,於是瓦爾雷便報名入伍了。

去后才知道住的那座營房外表像是監獄——過去也確曾是監獄,才知道要操練,

要夜間演習,要穿上刺得皮膚髮癢的嘩嘰軍外套,要在大冷天或大熱天氣里在街角

上一站幾小時,搜捕永遠也不會落網的犯人。人人都證件齊全,乾的也無非是些世

俗的和無傷大雅的事情。

而現在卻到了巴黎,這是他第一次離開盧昂。他本來以為可以觀光一下這個美

麗的城市,但沒有希望啦!在巴比克特上士負責的小隊里當差還會有好事嗎?無非

還是老一套。

「看見那個擋人的柵欄了嗎,瓦爾雷。好,就站在它旁邊,看着它,別讓人挪

動它,沒有經過特許的,誰也不準通過,懂嗎?你的崗位責任很重大呢,小夥子!」

責任重大?嘿!他們為了這個巴黎解放日,真有點興師動眾啊。從外省調來了

數以千計的人來補充巴黎的部隊。昨天夜裏,他的營房裏有來自十個不同城市的人,

巴黎的士兵謠傳說可能有人想搞什麼名堂,否則幹嗎要小題大作呢?謠言總是謠言,

結果屁事也沒有。

瓦爾雷轉過身子,朝雷納街那邊望去。他看守的柵欄只是一道長柵欄中的一段,

它橫貫整個街面,從一邊的建築物直到另一邊的建築物,從這裏沿着街道到「六月

十八日廣場」約有250米左右。火車站的正門高廣場還有200米左右。車站正門是

舉行儀式的地方。他遠遠地看見有些人在廣場里標出老戰士們、各級官員們和共和

國衛隊應該站立的位置。還有三個小時,天哪!還有個完嗎?

最早到場的群眾開始在柵欄前面聚攏。他心想有些人的耐心真是大得出奇啊!

你想想,就為了在300米外看看那一大堆腦袋,而據說其中有一個是戴高樂的。

當鐵欄桿旁聚集有一百多人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頭兒走過來了。他一步一拐

地走着,似乎再走不了半里路他就得倒下。那頂黑色軍便帽上,已經滲透了汗水,

那件長長的軍大衣在他膝蓋下面左右搖擺,胸前還掛着一排紀念章,鐵欄桿旁有幾

個人充滿憐憫的心情望着他。

瓦爾雷想:這些老傢伙總是珍藏着他們的紀念章,好像他們畢生就只有這點財

產;可能他們中有些人真的只剩下這些東西了。像這個老頭兒,連一條腿都犧牲掉

了。瓦爾雷望着老頭兒從街角拐過來,他想老頭兒年輕時一定有兩條健康的腿,那

時他一定跑過不少地方。這使他回憶起當年在家鄉海邊時,看見一隻老海鷗用一隻

腳站在沙灘上時的情景。

天哪,如果你在垂暮之年只能靠一條腿一瘸一拐地過日子,再也離不開那根鋁

制的拐杖,該有多慘啊!

老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

「我可以過去嗎?」他畏畏縮縮地問。

「好啊,老爹,看看你的證件吧!」

退伍老軍人在襯衫里摸索了一陣,襯衫已經舊得經不起再洗一回了。他掏出兩

張卡片,瓦爾雷接過來一看:安德烈·馬丁,法國公民,53歲,出生於阿爾薩斯省

科爾馬城,現住巴黎。另一張卡片也是屬於同一個人的,卡片上端橫寫着一行字:

殘廢軍人。

「嗯,不錯,你是殘廢人。」瓦爾雷想。

他把兩張卡片上的照片都研究了一番。它們都是拍的同一個人,但不是同一時

間拍的。

他抬起眼睛,說:「把帽子摘掉。」

老軍人摘下帽子,把它捏在手裏。瓦爾雷把他眼前的那張臉跟照片上的臉對比

了一下,是一樣的,不過他面前的人滿臉病容。他在刮臉時割破了好幾處,割破的

地方貼了些小塊的紙,斑斑血跡還明顯可見。灰撲撲的臉上汗水淋漓,一簇簇灰色

的短髮凌亂地矗立在腦袋上,因為帽子搞得太急,更加亂成一堆。

瓦爾雷把卡片還給他。「你要上那兒去幹什麼?」

「住在那兒,」老頭兒說,「我靠養老金過日子,我有一間頂樓。」

瓦爾雷一把抓回了卡片。證件上的地址是巴黎六區雷納街154號。瓦爾雷抬頭

看看他面前的那所房子。門牌上的號數是132,154號當然還要朝前走一段。他想,

沒有命令說禁止一個老人回家啊!

「好,走吧。可是別亂闖啊,總統過不了幾小時就要來啦。」

老人微笑着,他在收起證件時差點跌倒在地。瓦爾雷伸手去攙扶他。

「我的一個老夥伴今天要領勳章,我是兩年前領的。」他敲敲胸前的解放勳章。

「不過那天授獎的只是國防部長。」

瓦爾雷看看那枚勳章,原來那就是解放勳章啊!為了它丟掉一條腿可真不值得。

他想起了他的職責,便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了。瓦爾雷轉過身

去攔住了一個想乘機溜過柵欄的人。

「行啦,行啦,走吧,站到柵欄後邊去。」

他朝那個老兵看了最後一眼,只見那件大衣閃了一下,就在遠處街道盡頭緊靠

廣場的一個門道里消失了。

貝特太大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吃驚地抬起了眼睛。今天的日子真不好過,警察

來察看了所有的房間,她不知道那些房客們要是在家的話該作何反應。幸好除了三

戶以外,其餘的全都去歡度8月的節日了。

當警察走了以後,她總算可以坐在門旁的老位子上織點毛線活了。兩小時以後

將在離她100遠的車站廣場上舉行慶祝儀式,對此她毫無興趣的。忽然聽到有人在

說話:「對不起,太太,我想你能否給我一杯水,我是在等候舉行儀式,可又是那

么熱。」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老頭兒,穿着一件軍大衣,和她那早已去世的丈夫過去穿

的完全一樣。左胸前的上排緩帶下有幾枚紀念章在擺動着。他很沉重地支撐在那根

拐棍上,大衣下面只有一條腿;他那憔悴的臉上冒着汗。貝特太太把毛線活疊起來

放進她圍裙的大口袋裏。

「喲!可憐的先生,你就是這樣走來的嗎?天氣那麼熱,慶祝儀式還要兩個小

時以後才開始呢。你來早啦!進來,進來。」

她站起來走向門廳後面的廚房去倒水。這個老兵拐著跟在後面。

當她在廚房裏放自來水的時候,根本沒有聽見關門的聲音。她隱約覺得有一隻

手從身後伸過來,抓住她的顎骨,她頭部右側耳邊的乳突骨下方被一隻骨節粗大的

手指使勁掐住,頓時只覺得眼前冒金星,手上拿着的玻璃杯掉下來打得粉碎,她失

去知覺的身體無聲無息地癱軟了下來。

豺狼急忙解開他的大衣,伸手到腰上把本來綁在臀部的右腳上的繩子解開。他

把腿伸直,又把膝關節舒展了一下,只覺得一陣疼痛。過了好幾分鐘后,血液才慢

慢地流回到小腿和腳踝部位,不過這隻腳暫時還不能着地。

又過了5分鐘,貝特太太的手腳被捆了起來,嘴上貼了一大塊橡皮膏。他把她

塞在洗碗槽的下面,關上門走了出去。

在會客間桌子的抽屜里,他找到了各套公寓的房門鑰匙。他重新扣好大衣鈕子,

拿起那根拐棍,像十二天前在布魯塞爾到米蘭去的途中那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他

從門縫中往外望,門廳里沒有人,他走出會客間把門鎖上,慢步爬上樓梯。

到了六樓,他先選定貝郎瑞小姐的公寓,敲敲門,沒有聲音。一會兒,他又敲

了幾下,無論是這一家,還是隔壁房間的夏里埃先生的公寓裏都沒有聲音。他拿出

鑰匙,找到了貝郎瑞的名字,然後把門打開,進了房間,立即把房門鎖好。

他走到窗前往外望,在馬路對面的屋頂上,穿藍色制服的人,都已陸續進入各

自的崗位上,他到得正是時候。他伸出手打開窗子,把兩扇窗頁輕輕地往內拉開,

直到都碰到牆壁為止。然後他往後退了幾步。太陽光照進窗戶,在地毯上有一個方

形的亮影子。這樣一來,房間的其餘部分就顯得更暗了。

如果他站在暗處,那麼對面屋頂上的人是決不會看見他的。

他走到窗戶旁邊,躲在拉開的窗帘後面往下看,可以看到130米外的車站廣場。

他又往回退了幾步,把一張桌子搬過來,拿開了上面的桌布和一瓶塑料花,又從沙

發上拿來了兩隻靠墊,用這些作為槍墊子。

他脫掉了軍大衣,捲起襯衫衣袖,把那根拐棍拆成幾節,着地的一頭的黑橡膠

塞也被旋了下來,露出裏面的三顆子彈。為了造成噁心和出虛汗的病弱現象,他曾

吞下了從另兩顆子彈里取出的火藥,直到這時,噁心和冒汗的病象才漸漸消失了。

他從幾根管子裏拿出了消聲器和望遠瞄準鏡,在最大的管子裏拿出槍的主要部

分,接着就組裝了起來。他坐在桌子後面,把搶鏡子放在靠墊上,從望遠瞄準鏡里

看出去,沐浴在陽光下的廣場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廣場里有一個人正在安排慶祝

儀式時各人站立的位置,就用槍瞄準他。在望遠瞄準鏡里,這個人的腦袋看上去就

像他在布魯塞爾郊外森林裏樹榦上掛着的西瓜一樣大。

最後,他滿意了,又把三粒子彈放在桌子上像一隊士兵似地排列著。他用拇指

和食指拉開槍栓,裝進了第一枚子彈。他想,一枚子彈足夠了,其餘兩枚是備用的。

他又推上了槍栓,直到頂住了子彈的尾部,然後固定住。一切就緒之後,他把槍放

在靠墊上,伸手到口袋裏,拿出香煙和火柴。

他大口大口地吸著第一根香煙,靠在椅子上,他還得等待一小時零4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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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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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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