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然後,那一個夜晚,風好大,將閣樓外的花草吹得作響,咿呀一聲也吹開她的窗子,她不想喚丫頭來,勉強撐起身子想下床關窗,揭開床帷,他就坐在那邊望着她,那是與他首次見面,也是首次有異性闖進她的閣樓里,一個與自己年紀相同的男孩子。

「你是誰?」她輕問,微微咳了起來。那個年歲的孩子對男女之防尚稱模糊,她心中不怕,只是覺得好奇,不知他如何進得了閣樓來?

「你可以喊我竹青。竹子的竹、青青河邊草的青。」

她喜歡他的聲音,很溫和很好聽。但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並不是如他說的,尚有另外一個,可是,他堅持要她喚他竹青。

「你來這裏做什麼?」她軟軟的問,不知覺學起他的語調。

「我有一件東西放在你這兒,現下,該取回來了。」

這話她不懂,正欲再問,全身卻燒得難過,那怪症又發病了,來得極其突然,她倒回軟墊,就覺得熱,好熱好熱,剛開始幾年她會熱得痛哭,可如今,已懂得哭是沒用的,只有咬牙撐過,撐過,就會舒坦了。

「你走吧……我、我睡了,不陪你說、說話……」

她模糊地瞧着他,納悶着為何還不走開,她不想讓外人瞧見自己痛苦的樣子。可是,他好奇怪,猶記得當時他手掌撫摸她頭髮時的兩道目光,帶着瞭然的神態,她雖小,卻知他其中的憐借。

他的臉湊近她的,「別怕。」他說。然後口對準她的口,一瞬間恍惚了,僅覺得肚腹中一股熱源不住地流向他,有光,好亮,這是她那一次最後的印象。再清醒時,窗外的天好藍,陽光這麼溫暖,小鳥唱着歌喚她出去遊玩,她下了床,在閣樓外的庭園追蝴蝶,玩了一身汗。從今而後,再也毋需飲那些苦煞人的黑葯汁。

為此事,爺爺和爹爹特意做了個大匾額,送給那名御醫好生讚揚了一番,可她隱約地知道,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

「小腦袋瓜想什麼?」他輕敲她一記,喚回她悠遊的神智,卻見到他將帕子摺妥放入自己的衣襟。

「你怎麼可以……那是我的、我……」她十三歲,明年就及笄了,況且打一出生就已訂了親,她知道該將事情說明白,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閣樓里來,畢竟男女有別,有許多禮節非守不可,可是……可是……每回見到他,她心中是歡喜的、雀躍的,若他真的不再來……唉……

「怎麼可以怎樣?」他面容溫和無害,精銳的是那一對細長的眼眸,好似藏着無數的秘密。眉微挑,「怎度可以收起帕子?」他替她說完。

她點頭,等着他還回東西,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紅的臉蛋。

「擦完墨漬,你的臉也乾凈了,當然是收起帕子啊。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是,可是……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手帕。」

「我知道是你的,而且我已經收起來啦。」

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感覺,他愈來愈愛耍弄着她,是什麼意思,有時她是又羞又急,有時則又惱又不知所措,有時卻又教她心中紊亂浮動,她細細思量過了,還是不明白如何解釋那股心緒。

就如現在,他明明不該拿她的帕子,偏又不肯歸還,他們都長大了,她終會嫁人,這樣的事還能允許多久?思及此,心底不由得惆悵。

「拿去吧,別擰著眉,不歡暢。」一方帕子遞到她眼下,聲音依舊溫和。

她略微驚訝地望向他,耳垂泛著淡淡粉色,紅唇動了動,被動地收了下來。

「竹青……你很喜歡這帕子嗎?」她仰頭,唇邊有笑。

他點點頭,「喜歡。」因為有你的香氣。

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一向待她好,教她習字讀書,講述外頭髮生的趣事給她聽,怕她悶着,總帶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給她……他不只待她好,還有那抹溫柔的笑,溫柔的眼神,會在自己氣悶難過時,溫柔地望着她。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而這關係已超越男與女的界限。她咬了咬唇,將手帕遞了出去,笑得甜美。

「竹青,若不嫌棄,我把帕子送你。」

她笑得更歡喜了,因為他收了她的東西,細長眼睛也笑彎了。

「唉,你是頭一個送我手帕的姑娘,我定會好好珍惜。」

也就是說,往後還會有其他的姑娘送他東西了。屆時,她的這條帕子又會在哪裏?這念頭閃過,她不禁一怔,故意拋開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緒,她身子轉回桌邊,拾起毛筆,秀腕出勁繼續未完的練字課程。

他尾隨過去,靜靜瞧了一會兒,在她寫滿長開宣紙后,對其中幾個筆畫提出意見,如此的相處,這麼的自然。

「這一撇該加長,收尾需頓力,以防破尾。」他解說着,提筆寫了起來。

「那這個字呢?我一直都寫不好,尤其這一捺。」

「要這樣寫,別貪着想一氣呵成,先慢點來。」他又揮毫。

她趨前看着、學着,拿起筆在紙上臨摹。「是不是這樣?」

「嗯,還不錯,可以再好。」他的掌心好自然地握住她的軟荑,這舉動對他們來說再平常不過。「你別施力,感覺我的筆觸。」然後在紙上寫出完美的一字。還想繼續,門外傳來腳步聲,她一驚,拋下筆趕忙衝出去迎接,順便檔架,擋不了架就拖延。

「娘,您不是陪常家大娘飲茶嗎?怎麼有空上我這兒來?」

「什麽大娘小娘的,過幾年把你嫁了,她就是你婆婆。」鍾氏生得福態,笑時眼睛眯成細縫,有股可愛勁兒,「哎呀,他們當家也大方,這次過訪,還特地為你打了一對純金耳墜子,還鑲着什麼……紅寶石的,唉,我瞧跟瑪瑙挺相似的,帶過來讓你瞅瞅。」她回頭對婢女道:「小翠呀,那盒子呢?」

「在這兒哩。」小丫頭捧了出來。

「咱們進屋去瞧,也教你戴上來讓娘看看。走、走。」

「娘啊,我對這個沒興趣啦。」她親熱地挽住娘親的手,甜甜地說:「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們在庭院逛逛好不?」

「嗯,天氣是挺不錯的。」鍾氏望了望天,回頭對女兒笑,「好啊。待戴完耳墜子,咱們到庭院賞花去。」不由分說,人已進了屋。

裏頭已空無一人,一顆心放了下來。她收拾著桌面,明知留下他的字可能不好,仍是捨不得丟棄,只得偷偷收了起來,告訴自己,可以用來臨摹練寫。

「來來,乖女兒,快戴上。」鍾氏招她過去。

小翠替她戴了起來,另一名婢女則捧著薄銅鏡,讓她映照着。

「小翠、小紅,你們瞧,小姐這麼着是不是很美啊?」

她任著娘親擺怖,一會兒站側姿,一會兒要螓首微垂,還得手捏蓮花指。唉唉……

「是啊,美得不得了。」兩個小丫頭笑咪咪的,八成讓當家主母傳染,眼睛全眯成細縫兒。

「我告訴你們呀,你們小姐出生時,房裏銀光照耀,嘴裏好似含着一顆銀珠子,伸手去探卻是一空,當時,老太爺和老爺都在懷疑,她就是王母娘娘身邊的瑤池仙子,才給她起個名,叫瑤光。」

這事她從以前說到現在,也會從現在說到將來,樂此不疲。唉,瑤光不由得嘆氣。

而附在窗外的身影也在嘆息。

本來要走的,卻聽見常家的事,那是一根刺擱在他胸口上。

他對轉世前的記憶是四年前取回銀珠元虛后才完整恢復的,可是她已由父母作主許給了別人,而自己也陷入這好笑無奈的境地,尚是嬰孩,便與一家的小姐訂了親。他與她,各有各的婚約,而他並不打算履行,也不會讓她去完成。另一根心頭剌是自己的名字。

那顆臭豆子,白白教了他讀書習字,枉費他當上朝中大官,竟給自己的大孫取個恁俗的名:陶寶鈴。

只因他出生時,手中拽著一串鈴子。

春夏秋冬過三年.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一清早,瑤光在庭院裏剪下幾株含露花兒,插在長頸白玉瓶中,陽光由閣樓窗外流泄進來,將花瓣上的珍珠水露鑲上璀璨。她想,他從窗子進來時,第一眼便能瞧見。

跟爺爺、爹娘請安后,她跑到後院廊房去,在那兒磨著廚娘學做糕餅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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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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