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月亮之上（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諾雅感覺到倬漢的身體漸漸地平靜了下來，體溫忽冷忽熱的狀況也有所穩定，呼吸開始慢慢由急促而轉為悠長。但諾雅還是不敢放開，畢竟他還處在昏迷之中，生怕一放開，他的體溫又開始亂竄。

其實才只過了一會兒時間，因為月亮相對於太陽還沒有轉過去很多（月亮上一晝夜相當於27個地球日），始終保持着日薄西山將落未落的狀態，空戰船裏面的溫度也基本保持恆定。但諾雅卻覺得那時間十分漫長，因為她在等待，等待着懷裏的這個地球人蘇醒過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地為一個人擔心過。怔怔地看着倬漢安靜的臉，諾雅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她想起這個人曾經在蘭亭的懸崖上為了救她而墜落懸崖，而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人是可以克隆重生的，他是以自己的性命和靈魂為代價在冒險想去救她。那次騎海豚在海底遊玩時碰到大鯊魚，又是這個人義無反顧地擋在她面前。今天他又一次想來拯救於我，再次讓自己陷入了生命危險之中……諾雅的心裏彷彿被柔軟的錦帛拂過，突然有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現在，她滿腦子都是對倬漢安危的挂念,如果他真的活不過來，看來自己只好去求貢泰和蒙猜再救他一次——儘管自己非常地不想見到這兩個人。

「這個傻瓜，這麼不自量力地還想來救我……」諾雅這時已經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痛苦——當一個人被需要的時候，她就會覺得自己的重要，生命的意義也由此而產生。她覺得自己現在不能死，因為自己死了，這個來救她的人也會因此而死去。當然有可能貢泰還在上面監視着他們，隨時都可以救他們，但他為什麼不出手相救？或者貢泰根本就不想救他？

倬漢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他似乎在噩夢中掙扎，感覺到自己一忽兒在冰山之巔，任寒風凌厲，潑水成柱；一忽兒在火爐之中，任碳烤火烙，七竅生煙……這樣來來回回，也不知道在鬼門關走了多少次，終於回到了一個溫暖的被窩之中，軟軟地睡了一覺。

刺目的陽光透過空戰船的窗戶射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眼前出現的是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柔和的銀白色肌膚，細緻的容顏上，是一雙燦亮如星的眸子，此時正欣喜地看着他。四目相對，眼裏都流淌著熟悉又陌生的情愫，頓時兩人都沒來由地羞紅了臉。諾雅看到倬漢突然醒來，她卻這樣抱着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放開了雙手，轉過臉去。倬漢的頭突地碰在了座椅的靠背上，略略有點生痛，就輕輕地**了一聲，諾雅趕緊回過頭來，緊張地問:「怎麼？碰痛了嗎？」

「沒有，」倬漢看着諾雅的眼睛，喃喃地說道:「……你要是個地球人該多好……」眼裏流露出無比的希冀和渴望。從認識諾雅到現在，倬漢一步步被她吸引著。

「…你要是摩提星人那就好了。」諾雅心裏也在想，雖然沒有講出口，但倬漢已經看懂了她的眼神。兩人相對無語，各自思緒萬千。

倬漢兩次想去救諾雅，結果兩次都是倒過來諾雅救了他。這兩個為爭奪星際生存空間而成為敵對勢力的不同人類之間，居然產生了感情的火花。如果是常人，絕對不會產生這樣的感情，一個是摩提星的聖女，已經是兩百多歲，但身體的成長，卻正如地球上的妙齡少女；另一個是地球的青年科學家，情竇初開的科學怪人。兩人年齡不同，學識不同，連外形也不同，而且兩個人分別屬於敵對的一方。但倬漢對科學的執著追求轉到了對諾雅的仰慕，他把諾雅當成了科學上的導師，為諾雅講述的和自己在和摩提星上經歷過程中感受到的先進科技神魂顛倒，現在這個人又兩次成為自己的救命恩人。而諾雅則為地球人的英雄無畏，純真善良而感動，她把看到的所有地球人類優良品質，全部凝結在林倬漢的身上。蒙猜以及一些摩提星人的所作所為，又讓諾雅痛心疾首，心灰意冷，從而對地球人平添幾分好感。這是一種陰差陽錯的緣分，簡直跟天仙配里的牛郎織女和聊齋志異中的人鬼戀如出一轍。偏生兩個人都是異想天開與眾不同的人物，在他們的思想裏面，沒有禁錮一詞。一切突破常規的創造發明和新生事物，對他們來說，只有新奇和興奮，從來沒有感覺到對或者不對，應該或者不應該。或許，這正是成為科學家的新新人類的基本素養。

「…你能留下來到地球上嗎？」倬漢終於開口了，決定把心裏隱藏的情感表達出來，但從未涉及過感情之事的他憋了半天才說出這一句，然而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愛慕已讓他的內心一覽無餘。這時他甚至忘了，地球已經危在旦夕，地球人類已經自身難保，而且他自己身體也是虛弱不堪，能不能活着回到地球上也不一定。再者他自己的基因裏面已經有了摩提星人的部分基因，他回去能不能適應地球生活也很難說。但是這一刻，他只想和諾雅在一起，她就是整個世界。

「我……」諾雅一時怔在那裏，這個問題其實她也已經思考過幾次，但每一次思考都沒有結果。摩提星人移民地球本來就是他們的星際擴張的方式之一，諾雅跟隨遠征號過來就不排除這個打算，但在摩提星人的計劃中，地球人是不考慮在內的。諾雅知道現在倬漢問這個問題，當然不是那個意思，而是要她選擇地球人的生活方式，然後和他在地球上生活。

答應了這個人，就意味着要背叛一個星球。

摩提星人不是衝動的物種，因為他們知道，激情無非是因為腎上腺素分泌太多，而陷入情網也無非是抑鬱症的一種——所有這一切都只是生理現象。基因決定了所有的內分泌，而內分泌表現為人的喜怒哀樂。當科學發展到摩提星這樣的程度，所有的情感已經解釋為生化反應，所以衝動是非理性的。

諾雅更加不是衝動的人，她能用理性堅守兩百年，所以才稱得上是聖女。即使是在林倬漢令她激情飛揚的時候，她依然清醒地想到，地球人是不能克隆永生的，一旦背叛了摩提星，自己的靈魂將和地球人一樣只能存活一生一世，犧牲永生的權利。除非地球人也能馬上發明出永生的科技來，否則自己這愛的代價也太大了！要不自己就用摩提星這個身體，可能也能活上幾百年，等到靈魂轉移永生那一天。但倬漢只能活一百年，以後自己的漫漫人生仍然將孤獨終老，這樣的日子也是諾雅無法想像的……

但倬漢也着實讓諾雅心動，在摩提星上，會有人願意犧牲靈魂來拯救別人嗎？那是絕不可能的。而這個地球人卻自不量力地做了。這種不計後果義無反顧的行為，是值得託付終生去依靠的。但摩提星上有生我養我的媽媽，那也是為付出大愛而犧牲自我的人，難道我就放棄了？蒙猜說的顯然是謊言，諾雅從小到大能夠感受到，那是真正的母愛。

這時候的諾雅已經清醒了，但卻陷入了更加激烈的思想鬥爭之中……

「身體感覺怎麼樣？還難受嗎？」諾雅顧左右而言他。

倬漢看到了諾雅的思想鬥爭，他意識到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是太冒失了。按照地球人現在的科技，諾雅的犧牲實在是太大了，所以他們兩個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從年齡上來說，諾雅甚至比自己的太公太婆還要老，但她居然看上去這麼年輕！而且以後老了還可以克隆轉世，她可以永遠保持這樣青春美麗的模樣。而自己幾十年以後將老態龍鍾地死去。所以自己顯然提了一個可笑的問題。眼前的問題，只有懇求諾雅的幫助來拯救地球人，個人的問題只能到地球人也能克隆重生的那一天再說:「其實你倒也不需要背叛你的摩提星。在埃及金字塔里你不是看到了那張星雲圖嗎？按照摩提星的科技，要到達另外一顆星球也並不是很難的事情。你只要把這個情況跟古魯巴族長彙報，也許他會改變整個戰略。星際擴張，也應該遵守基本的遊戲規則，就是不能傷害另外的人類文明，允許星際文明的多樣性存在。貢泰說蒙猜24小時之內就要轟炸地球，現在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吧？我們趕緊去制止蒙猜，然後你把星雲圖的事情抓緊跟古魯巴族長彙報。我和地球人類的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了。希望你能夠再儘力救我們一次。為了地球人類，更為了你心中的那個正義感，希望您能夠伸出援助之手。你的大恩大德，地球人將永世難忘。」倬漢在空戰船狹小的空間裏面站起來，做勢要跪下去。他這是為全人類跪的，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自己的急切之情，除了這地球上最古老的表示崇敬的方式，倬漢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爭取諾雅的同意。但由於空間狹小，一條腿跪在了座椅之上，不像求情，倒像是求婚了。

諾雅看着倬漢這真情的一幕，心頭一熱，就有要答應他的衝動。但她意識到，這種答應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蒙猜就在遠征號上，他是這次遠征行動的統帥，即使是古魯巴族長的話他也可以不聽。甚至他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會做出更加極端的行動來。而諾雅和倬漢，現在都成了他要清除的對象。諾雅向族長彙報要用到的量子通訊設備，也掌握在貢泰的手裏，貢泰如果跟蒙猜是一夥的，那諾雅所有的努力都將不可能達成。

「你坐下來，要救你的地球人，先要過蒙猜這一關。我們還是先想想辦法吧！」

倬漢沒想到諾雅會說出這麼冷靜的話來，但他還是非常的高興，至少諾雅是答應幫助地球人了。倬漢的欣喜，無以言表。兩人再次四目相對，眼睛裏流露的是相互的默契，雖然沒有激情相擁，但兩個人的靈魂卻已經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那我們趕緊到地球上去，請我們的領導人一起想想辦法……」

「我這個樣子能去嗎？不把他們嚇壞才怪。說不定被關在動物園的籠子裏面展覽……」

「不會的，要是去地球的話，你頭上戴的氧氣面罩就好像是天使的光環，他們只會把你當成菩薩來朝拜。不過你說的也對，換個樣子麻煩會少一點，要不我們還是回到遠征號上，你還是換上你的地球人模樣，然後我們一起到地球去商量對策。」

「我覺得我們也不一定跟他們去商量。他們不了解我們的基因炸彈的原理，怎麼能想得出辦法來？我看還是我們想想辦法。更何況，你說蒙猜24小時之內就會發動進攻，時間已經不多了。」

「是的。可我們只有兩個人，…還有一個李聖龍，他倒是懂基因…要不我們先去把他救出來…如果葉宇塵在就好了……蒙猜為什麼要等24小時了，他不是馬上就可以發動進攻嗎？……」倬漢的腦子很亂，畢竟面對的是強大的而陌生的敵人，怎樣才能反敗為勝心裏很沒有底。原來他在搞科研發明創造的時候，跟宇塵兩個人一商量，就思想火花迸發。但這次要研究的一半是超過地球人的先進技術，另外一半是要對付兇狠的對手蒙猜，着實有點心裏沒底。

「據我所知，要能夠輻射整個地球的基因炸彈，需要由兩部分組成，一半是替換人類基因的『死亡基因鏈』，還有一半就是『炸彈』，是強大的輻射能量，用以太波的方式發射。那會用掉遠征號上大部分的能量，把這麼多能量輸入到炸彈裏面，需要大半天時間。所以蒙猜不得不在最終決定發射之後，還要再等上一天，否則，按照蒙猜的性格，是肯定馬上就將地球人『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了……」

「這麼說來，遠征號發射了基因炸彈，就沒有能量了？那你們不打算回去了？」

「應該不多了，但是要和地球人打一場戰爭，光靠空戰船上的能量就綽綽有餘了。至於回去的問題，按照原計劃我們是在地球上採集我們的能源再回去。不過現在看來能量還比較多，回去應該不會有大的問題。」

「地球上有你們要的能源嗎？是不是我們在做原子彈**的鈾和氫原子？」

「有。但不是你們的鈾和氫原子，而是你們的重金屬。因為你們用的核能，是核聚變和核裂變產生的低階能源，能量不大。我們常規使用的是核子坍縮的高階能源。越重的金屬，在化學反應中越穩定，但核子坍縮越容易誘發。你想一個鈾原子裏面裂變出一個電子產生的能量，怎麼能和金元素的全部電子一下子全部坍縮到原子核裏面失去的動能相比？這些動能全部轉化成勢能或者熱能，那就是巨大的能量……」

「這個你們是怎麼做到的？讓電子坍縮到原子核裏面去……就像在製造中子星、白矮星……」

「這個也不難，就像有一顆星球撞擊地球之後，使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速度減慢，地球就會慢慢的落入到太陽之中。我們用以太粒子來轟擊電子，使電子的速度減慢，釋放出動能，就會慢慢地坍縮下去。」

「那坍縮之後還是金元素嗎？」

「當然不是了，坍縮之後就變成了巨大粒子，我們也稱為量子垃圾。好在這個垃圾雖然很重，但是體積很小。只要規模不達到一定的量級它就不會變成微型的黑洞而造成破壞。跟你們的核能輻射不一樣，它是吸收輻射的，還可以變廢為寶。」

「那我們地球上的金礦豈不是要給你們開採完了？」

「暫時不會，說不定這個月球上就有許許多多的金礦，我們掃描過，月亮的密度比較大，應該有許多重金屬。如果在月球上的金礦足夠供應我們去另外星球的能量，那我可以建議蒙猜換一個星球考察一下移民條件……」

「原來這個月亮還有這麼多寶貝。你如果真能換一個星球移民，那地球人真的要謝謝你了。在地球人的傳說中，月亮是一個廣寒宮，裏面住着美女嫦娥，她還種著桂花樹養著小玉兔。嫦娥是最美麗最善良的，就像你一樣。今天我桂樹玉兔沒有見到，卻是差點凍死在這個廣寒宮裏，幸虧有美女嫦娥救了我……」倬漢打趣道。

「……我要是美女嫦娥，你就是那個天蓬元帥，罰你明天到人間去做豬八戒……」諾雅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調皮。

看來諾雅這個腦子裏輸入的地球數據還真不少，連《西遊記》她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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