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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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四那日,楊廣下詔命大獵於連谷。

那實際上是新修的禮制又一次規模宏大的展示。那日的我和楊廣的交談雖然沒什麼結果,但也不是毫無收穫,至少,楊廣由以前不反對我了解政事,變成了鼓勵我參與。包括這一趟大獵,他也要我穿上一身小號的甲兵制服,站在他的身後。

是日,四十萬軍佈於草原上。太常二百四十名樂手各執鼓笳鐃簫角分列。激亢的鼓樂喧囂中,楊廣著紫袴褶、黑介幘,乘獵車,重輞漫輪,虯龍繞轂,駕六黑鳷入圍。一時間,場中四十萬大軍齊聲呼喝,聲勢直衝天霄!

這樣整齊的軍備,這樣富足的大隋王朝,卻像一個脆弱的瓷器,說破就破。

為什麼呢?

我真的能做到嗎?在楊廣失卻人心之前,挽回一切。

我是自私的,我並沒有為天下人設想的念頭,我也未曾想塑造一個我心目中的隋朝歷史。我只不過希望,將握在手中的那點幸福,握得更久些。

七日後,我們到達了榆林郡。

榆林在我的印象里,便是與胡楊樹畫等號。一想起榆林,腦中即浮現層層疊疊的金黃樹葉。不過眼下還是六月,自不會有那般景象,胡楊葉碧青,伸展在草原晴朗的天空下。

我抽空帶着寶寶出去遊玩了一番,剩下的時間,便都花在考慮我下一步的行動上。

我很清楚,說服楊廣當然很重要,但必須建立我對政治的了解上。要解除歷史的魔咒,我也需要自己的力量。以前我對政治興趣缺缺,眼下卻有非了解不可的理由,何況又已經得到了楊廣的支持。而且,正應了那句俗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我畢竟在宮中摸爬的日子久了,裏面的門道多少是明白的。

奇妙的是,當我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立刻就有人迎上門來。

這日我正在行宮裏待着,忽然宮女傳報,來了客人。

「裴蘊夫人衛氏請見。」

這可新鮮。

自從我受封貴妃,起初也有不少命婦來獻殷勤,我在這上頭一向懶得多花心思,不過敷衍了事。後來出宮去住,益發免了這些往來。此番出巡,倒有人上門來了?這裴蘊,我是記得的,我曾遙遙見過他一次。他有和善的面相,和尖刻的眼神——那不是什麼好的印象。

不過,反正此刻我正閑着無事。

衛氏儀容端莊,身着著闕翟衣,六章,六鈿,有如朝賀,極之隆重。她是個身材嬌小的美人,雖然年紀已不輕,但精心畫過的眉目仍讓她看起來像個瓷娃娃。

「坐,」我指著下首的客座,「請坐。」

衛氏坐下來。

我望着她,嘆為觀止。她的坐姿幾乎像一種表演,身形衣袂無不優雅流暢。蕭皇后的儀態也算上佳了,比起她來,驀地里就退出一大截去。

「貴妃,」她問安謝座,然後道:「聽聞貴妃長於丹青,近日得一張僧繇畫作,不敢私據,特獻於貴妃。」

難為她,這樣明著拍馬屁的話,居然能用種天經地義的語氣說出來,以至聽來滴水不漏。

宮女將畫卷展開來。

一幅《侍女圖》。看豐滿艷麗的面容,疏而不漏的點曳筆法,當是張僧繇真跡無疑。

「果然好畫。」我說,「年前曾得一幅雲龍圖,看起來還是這一幅筆法更老道,想必乃張僧繇得意之作。」

「說到雲龍圖,妾曾聽過一樁逸聞——」

「哦?說來聽聽。」

「當年,張僧繇於金陵安樂寺繪四條白龍,見者皆道栩栩如生,唯獨留了一樣缺憾,那四條龍都不曾點上眼睛。」

「為什麼?」

「旁人也這樣問,張僧繇答說:『點睛即飛去』。」

我失笑,「哪有這樣的事?」

「可不是?人人皆以為荒誕,一再請他點睛。張僧繇推卻不得,只得先點了兩條龍。哪知方點完,只見雷電破壁,兩龍乘雲而去!如今,安樂寺中只有那兩條不曾點睛的龍了。」

太神話的故事,反而無趣。兩旁宮女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還有個故事,潤州興國寺苦於鳥雀常在樑上築窩,鳥糞污了佛像尊榮,張僧繇便在東壁上畫一隻鷹,西壁上畫一隻鷂,都作勢向檐外看。此後,便再無鳥雀敢來了。」

衛氏徐徐地說着,她的話音與她的儀態一般優雅。至辭去,她絲毫未提其它,彷彿她的來意便只是送一幅畫給我,再跟我講故事。

但我再傻,也不會相信僅僅如此。衛氏不是等閑之輩,她的言談舉動里都透著城府,我只得小心一些,未明她用意之前,不便說什麼。

她走之後,我命人調出裴蘊的履歷。

他是江南人,他的父親裴忌曾任南陳的都官尚書,被俘,在北朝待了十多年。因為這層關係,在隋立國之初,裴蘊便秘密聯絡楊堅,成為隋的內應。這件事,連當時的左僕射高熲都不知道。平陳之後,楊堅有意加封裴蘊,高熲身為僕射自然要進諫,楊堅卻道:「可加上儀同」,高熲再次進諫,認為裴蘊無功,不該加封,楊堅又道:「可加開府」。高熲這才明白楊堅執意,不再多言,裴蘊即拜開府儀同三司。

這段往事一經提起,我也想起曾經聽人說過。然而背後的議論略有不同,一種以為高熲耿介,開府儀同三司無非勛官,皇帝要給,何必一諫再諫?不過當時高熲如日中天,也不妨視作楊堅開了他的小小玩笑;而另外的一種,後來頗有南人議論,覺得高熲一諫再諫,無非阻止一剛沒入隋的舊陳官員獲此勛位,着實小氣得可以。以高熲的任人方式,后一種雖然透出酸意,倒也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此後,裴蘊外放刺史,官運在十幾年裏呈一條水平線。直至去年,因為連續三年在刺史中考績最佳,而被召入,任太常少卿。

太常。

這兩個字觸動了我的記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任太常卿正是退出人們視線已久的高熲。

「張寶鑒。」我叫過隨侍在旁的內承直。自從我打算試着介入朝政,我就將他從楊廣身邊「借」了過來。他對官面的事極熟,而且以前就和我相處得很不錯,可以當個諮詢。

「高熲和裴蘊關係怎麼樣?」

也許是我問得太直接了,張寶鑒不由自主地先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色。

我身邊有很多宦者,他們其實不像我出生的那個時代文學作品裏寫得那麼扭曲——他們有扭曲的那面,但基本上來說,仍是市井百姓,一如他們的出身。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格外精明,善於鑽營。這和宮外的世間沒什麼不同。張寶鑒就屬於後者。

我知道他是一個很懂得看臉色的人,對他來說見風使舵是他的生存本能,對他來說沒有真話和謊話的分別,只有合適的話和不合適的話。因此我必須得小心對待他的每句回答。然而在目前,我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去了解,我還不便直接召見朝政,也不能一天到晚往外躥。詢問他是我不得已的權益之計。

「說真話。」我告訴他,用最平靜的語氣。

「不好。」張寶鑒很果斷地回答。

「為什麼?」

「當然的——」張寶鑒解釋,「裴蘊替至尊召集樂工,竭盡所能,凡舊陳、梁、周、齊的樂戶,都搜羅來。那些都是先帝從前遣散了的。高熲打從心底里就不贊成。」

「哦,我知道,他向至尊進諫過。」

「何止進諫?他背地裏還說……」

我盯問:「說什麼?」

「說從前周天元就是喜好這些玩意兒亡國的,如今至尊也喜歡這些個,恐怕……」

我瞅着他微微一笑,「你哪裏聽來這些話?」

「高熲跟何稠說的。」

「何稠又告訴你了?」

張寶鑒覺察我語氣不善,立刻轉了話風:「怎麼會?只不過屋裏頭說話,指不定隔牆有耳——我也就是這麼聽說,真的假的,誰知道呢?」

「哦。」我點點頭,「我倒是聽說,你舅舅從前當過龔丘縣令,任上叫高熲免了職。這是真的假的?」

張寶鑒嚇一跳,忙不迭地說:「娘娘,這事是真的。可是一碼事歸一碼事……」

我冷笑,「我說了兩碼事歸一處了嗎?」

張寶鑒僵在那裏,滿眼惶恐,眼見冷汗都冒了出來。忽然就跪了下去:「娘娘哎……」

「這是幹什麼?」我抬抬手,叫他起來,他自是不肯。

我嘆口氣,道:「說實在的吧,我不是不信你說的。可是你心裏也有挑唆的意思在裏頭,你想着我在至尊面前傳這個話,是不是?」

「不是……是……哎喲……奴婢真是糊塗蛋啊……」

我讓他的語無倫次給逗樂了。

「行了行了,以後在我跟前少玩這些花樣。起來吧。」

「是。」他畢恭畢敬地起身。這麼一來,以後他在我面前會略為老實一點,當然,也只是一點而已。

「接着說吧,高熲和裴蘊又是怎麼回事?」

「高熲打心眼裏看不上裴蘊,裴蘊又不買高熲的帳,該做什麼做什麼,該奏什麼直接奏告至尊,索性隔過了高熲。那他們兩個人能處得好嗎?」

張寶鑒對高熲有沒有落井下石的成見不提,至少他的話並非沒有道理。

高熲從楊堅那裏承襲的主張,一貫認為無論國家還是百姓,都應儉樸。但楊廣不這麼想,一來他的審美讓他喜好瑰麗的東西;二來他認為國家眼下有足夠的財富,而將財富封閉在倉庫里也是一種浪費,而且像倡導音樂百戲這種事,也是讓百姓快樂的一方面。而裴蘊,我想他這麼做,無非迎合楊廣的喜好。

我一直在思索著裴蘊這個人,以及他突然向我示好的意圖。如果他僅僅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那他還真的達到了目的。

我沒有注意到楊廣何時進來。

「你覺得裴蘊這個人怎麼樣?」

楊廣忽然發問將我驚醒。起初我還愣了下,隨即想到他肯定知道我設法調來裴蘊履歷的事。

「算是個能吏吧。」我回答。

楊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婤,你還有未盡的話?」

「……很善於經營。」

楊廣想的肯定不同,所以聽到我的回答,他笑了起來,「哦,就是這樣?」頓了頓,又說:「你不喜歡善於經營的人?」

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是的,我似乎對這類人有種天生的反感,儘管我心裏也很清楚,他們才是官場里生命力最強的一族。

但是這種人,總讓我覺得虛假。

「阿摩,你喜歡這類人嗎?」

「不,我也不喜歡。」楊廣回答,「但是我也不討厭。在我眼裏,善於經營也好,不善於經營也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事。」

現在我明白,他心裏一定是看重裴蘊的。毋庸置疑,一個能夠考績連續最佳的人,必有他的長處,也不能全然靠經營。

「但是你不覺得,重用這樣的人,會有危險?」

「什麼危險?」

「善於經營,意味着私心也重,私心重的人,難免不做出為害國家百姓的事來。而且,善於經營的人,都善於蒙蔽。這些人一旦做出欺上瞞下的事來,只怕一時還難覺察。」

「阿婤,你總是太多慮,那麼多監察,那麼多御史都是幹什麼的?」

「若有了監察、御史便管用,史上哪還有什麼奸臣?」

「那是因為有昏君。」

我暗嘆,楊廣的致命傷就在於他太自負,他從來都不掩飾他認為自己是個明白人,總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對的。要說服他,也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得一步一步來罷了。

這時候還不到晡食,楊廣到我房中來,多少有些忙裏偷閒。

突厥的啟民可汗正在由塞外來榆林的路上,同行的還有突厥數千部眾。楊廣很看重這次會面,決意要讓啟民可汗,尤其是那些尚未領略大隋富強的部眾留下無可泯滅的印象,因而從他本人開始,直至隋的隨行官員們上上下下都忙着做準備。

此時一條長達三千里的寬闊御道已經由榆林直達塞外,那是啟民可汗的傑作,由隋的使臣長孫晟爭取來的。

楊廣因此事對長孫晟極是讚賞,「……長孫先走到牙帳邊,指了那些雜草道:這些都是香草吧?啟民跟過去聞了聞,不解,一點不香吶。長孫便道:你未曾聽說過嗎?古來至尊所到之處,諸侯都躬親灑掃,清除御道,你看你這牙帳外這麼多草,若不是香草,又為何要留下?啟民聽了,這才醒悟!」他說着,極得意地笑了。

我心知這事撓到了他的癢處,不過,想一想此刻的大隋也真是不可一世,強盛之至。不光是北方的突厥,周邊各國都臣服於隋。楊廣於建國門外設立的四方館,負責接待各國使節,幾乎每日不絕。

楊廣從晉王的時候,就一直嚮往著漢武時的威震四方,如今,庶幾近矣。

只不過……唉。

話說回來,楊廣勞師動眾出來這一趟的原意,本就是為了向各方炫耀隋的富強,告訴他們臣服於隋的好處。經過這些年,他的脾氣我也早就清楚了,他是不做則已,做就要做到極限的人,啟民可汗將見到的,自是極盡奢華。我一點都不擔心他達不到目的——我只擔心太過。

我雖不覺得像楊堅那麼節儉有必要,可是像楊廣這般,真箇是白玉為堂金做馬,珠翠遍野,也叫人心驚。

真能改變他嗎?我一分把握也沒有。

到這個時候,我比初到這時代還要後悔沒有學好歷史,我全不記得種種細節了,甚至連隋到底亡在哪一年都不記得,只隱約記得發生在征遼之後。至於其它的,人事變動,有哪些著名的朝臣,做過哪些事情,簡直一樣都不記得。不,其實我在現代就沒想過關心這些,也許根本從未知道過。

像現在正發生的事,啟民可汗這般的臣服,親為楊廣的出巡割草清道,這些事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記得的全是野史,楊廣如何下江南,與一群美人左擁右抱,吟詩賞花。可我看到的楊廣,成日忙於朝務,一事未了又是一事,說是工作狂還更恰當些。還是……這本來就不是我知道的歷史?我仍是一團模糊。

人家穿越了能夠叱吒風雲,因為他們先人一步知道,而我……想到這裏心裏便發虛。

「阿婤,你又走神。」楊廣叫醒我,「在想些什麼?」

在想什麼是唯一不能告訴他的。

但是不能不回答,我趕着撈稻草,腦子裏蹦出哪根來就抓哪根:「方才你提起長孫晟,我倒想起曾聽人說,長孫晟有一雙兒女,資質都好。」

「是么?」楊廣不是多感興趣,隨口問了句。

我也隨口應了聲:「嗯。」

楊廣卻誤會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哪天讓長孫夫人帶了他們進來看看吧。」

這倒是個意外。雖然無關緊要,不過想想能提前見到未來的長孫皇后和初唐的第一名臣,也頗叫人興奮。然而,轉念又一想,他們的成就註定要踏過隋的滅亡,心中便不由得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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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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