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異曲同工

第二十七章 異曲同工

1945年3月14日,日本人宣佈無條件投降,陳百威在紐約聽到這個消息激動得徹夜難眠,三年多身居異鄉的飄泊生涯,使他對香港產生了強烈的眷戀,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返回太平山,重振昔日的輝煌……在紐約處理完各項事務,乘飛機飛回泰國「金三角」毒品基地。

「和安樂」成員在清邁的森林裏再一次迎接堂主的到來,等待率領他們重返香港,重振江湖。

慶祝大會後,陳百威仍按過去的編製留下傅靈華、許成名、鄧大清負責「金三角」事務;何南、鍾盛富回越南榮市重操舊業。

這時文貴建議:「越南的這份家業依我看還是放棄為好。如今是新社會了,『妹仔』問題早已廢除。」

傅靈華擔心何南留在泰國會取代他的位置,說:「干黑道的哪能少了『黃、毒、賭』以前不也是一直做過來了?」

「煙土和賭博目前世界各地雖有禁令,但政府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販賣人口的事,屬於人道方面的問題,一旦敗露就會名譽掃地。這三年多來,堂主在社會上做了不少好事,特別是援助國內抗戰方面有了傑出貢獻,並擁有了一定的威望。這一次回去,肯定會受到香港公眾的關注,將來的道路必須是從黑社會走向枱面,從做不正當生意到合法經營,這才是真正的江湖英雄所為。」

陳百威很受啟發,嘆道:「還是軍師有眼光,看得長遠,我還把自己當二三十年代的黑幫老大呢。」

「這就叫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文貴搖頭道,「我都老朽了,除了出出主意,各項事務還得以弟兄們為主。」

何南仍然留戀越南,說:「我不去越南難道回香港?」

傅靈華道:「香港有什麼不好?人都能多看幾個。」

「我討厭香港的空氣,人多、廢氣多,在山區過日子,壽命都長一點。」

「這樣吧,」陳百威道,「我們在南洋還有一些生意來往,你老人家對那裏的情況比較熟,帶領弟兄們去開創一片基地,對將來做正當生意也有好處。」

何南在南洋呆過幾個國家,那裏還有幾個情人,一下子動了心,說:「這還差不多。」

管名花一聽急了,反對道:「去南洋不好,熱帶叢林的瘴氣太重,弄不好會死人的。」

何南道:「你知道什麼叫熱帶叢林?不過聽我講了幾句罷了。你的神經錯在哪裏我都知道,一大把年紀了,我哪有精神干年青人做的事!我現在呢也有了一點積蓄,可以養活幾個人,南洋那七八個女人要是活着的話大家一起生活,也算了卻這一輩子的心愿。」

管名花說:「阿南,你還是不要去南洋,說不定那些女人都死了。」

何南啐道:「你才會死呢,不安好心的人最該死!」

「別發火嘛,我說的也是事實,比如你越南的情人阮安妮,又比如泰國的情人阿曼支……事實都是在變的嘛。」

「不管怎麼樣,我非要了卻這心愿,偏不信七八個女人全部死的死、嫁的嫁,我告訴你,她們在你前面,不許吃醋,吃也沒用!」

管名花嘟著嘴,不滿道:「你得意什麼,我的男朋友比你多很多!」

陳百威見他們越說越離譜,說:「就這麼定了,下去做準備吧,我得馬上趕回香港。」

這時何香珠說道:「還有我,我也去南洋吧!」

何南奇怪地望着香珠,又看看陳百威:「你們……」

香珠故做輕鬆道:「我們沒什麼,只是擔心你老的身體,阿威也是孝敬你的。」

何南拍著胸部,說:「我沒什麼,有你幾位小媽照顧,我擔心的是你們……」

陳百威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們沒什麼。香珠,我們還是一起回香港吧,機票已經訂好了。」

何南這才放下心來。

何香珠感激地望了陳百威一眼:「謝謝你。」

陳百威苦笑:「不客氣。」

陳百威回到香港,已是1945年的冬天,楊慕琦總督仍未回港,由哈克爾軍政府主持各項事務。

由於陳百威在歐洲組織募捐支援抗日,回港后立即受到新聞界及哈克爾軍政府的歡迎。

報紙等於給陳百威作了廣告,在滄陷前後失散的「和安樂」成員紛紛回到陳百威身邊。

一段時間,陳百威成了大忙人,既要安排收留舊部,又要應付新聞記者與軍政府。

新聞記者小草憑着以前和陳百威的特殊關係,在《中國新聞報》上連篇累犢地發表獨家新聞。

一天,在同一張報紙上,陳百威看到一篇著名白雨的報道,赫然寫上《彭紳士,一個靠智慧救亡的中國人》。

陳百威來不及看文章的內容,一口氣就憋在心裏出不來也咽不下,很久才把報紙拍在桌子上,罵道:「流氓!!」

文貴正在剔牙,他偏過頭來,拾起打爛的報紙認真撫平慢慢地看起來。

陳百威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問道:「裏頭什麼內容?」

文貴並不急着說,把報紙遞過來。陳百威擺擺手:「我才不想看這些狗屁文章。」

文貴咳嗽幾聲,把牙籤上的臟物用指甲剔掉,說:「我已經上了年紀,上了年紀的人容易看得開。」

陳百威不明白他的意思,抬眼望着他。

「就說在這個問題上吧,彭昆明明是粉飾自己,可他粉飾得就是有道理,看不出破綻,這就叫人不得不服,你想不通也沒法!社會就是這樣,每個廟裏都有屈死的鬼,既有屈死的鬼,少不得就有占足便宜的人。」

陳百威咽喉動了動:「他在說淪陷期間彭昆如何與日本周旋暗中保護同胞吧?」

「這些內容當然不會少,」文貴道,「但遠不止這些,你看完就知道了。」

陳百威拿起報紙,這時一位馬仔進來報告:「堂主,有電話。」

陳百威問道:「誰找我?」

「軍政部打來的。」

陳百威不得不起身去廳外接電話,一會他回來,文貴問道:「軍政部什麼人找你?」

「鋤奸處。」陳百威說,「我得馬上去一趟,這事很重要,可以趁機把彭昆的內幕向他們彙報。」

陳百威帶上兩名保鏢,驅車來到中環軍政部。他認識「鋤奸處」的負責人戴維斯。進了辦公室雙方用粵語直接進行交談。

戴維斯約三十歲年紀,金髮碧眼,典型的英國血統,能說一口基本上可以聽懂的廣州話,也許正是這一點軍政府才派他負責「鋤奸」。

「最近,我得到很多人的舉報,說彭昆在淪陷期間替日本人幹了很多壞事,據說你是最了解他的,這些舉報是否屬實?」

陳百威點頭:「在我們中國人里中,他算是第一個敗類!」

戴維斯不悅道:「陳先生,有些事情是不能憑個人感情下結論的。我們英國人最講究證據,沒有證據,明明知道誰殺了人,也不能隨便抓他,你懂嗎?證據。」

陳百威感到這英國人有點傲慢,乾咳一聲表示不滿,說:「證據當然是有的。比如說,在日本人來到之前,他率先帶領大批手下在九龍洗劫。」

戴維斯聳聳肩:「這是屬於警察部門管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比如說他和日本憲兵部的李志廷勾結,屠殺了不少香港同胞。」

戴維斯點頭:「這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舉報上也提到了,你有證據嗎?人證、物證都可以。人證就是說可以站出來指證彭昆日本人幫凶的人;物證很明確,比如彭昆有沒有在日本人手下任過職務或者在報紙上刊登過親日通告?」

陳百威道:「他是暗中替日本人效勞的,這種人更可惡。」

「暗中親日更要有證據。」

陳百威有點耐不住了:「他經常出入李志廷的憲兵部,這就是證據。」

戴維斯冷笑一聲,隨手拿過一張報紙遞給陳百威,說:「你拿去看看,這上面有關於彭昆的報道,人家說他和日本憲兵周旋,為的是便於拯救同胞,而且有憑有據,連救過的人名都寫在上面。」

「這個並不難,他害死一千人再回過頭來救活三五個人……」

戴維斯很不高興:「陳先生,我不是你的下級,不希望你跟我頂嘴,我說過一千遍了,我們需要證據、證據!!哪怕他真害死一千人,只要找不到證據就等於沒有,而他救活三五個人有人證物證,我們就得封他為抗日英雄!」

陳百威傻眼了,很久才說:「證據么……我有,莫啟青、蘇小楓就是最有力的人證,彭昆干過什麼,他倆都知道。」

戴維斯表情松馳下來,說:「我也懷疑彭昆是個大壞蛋,否則也不會急着叫你來。我收到的舉報信都說蘇小楓、莫啟青還有你是證人。可惜的是蘇小楓不見了,而莫啟青雖然關了起來,也只能指證在九龍打劫的事,你呢——也沒戲了。」

陳百威回到半山別墅,打開那張《中國新聞報》,認真讀完《彭紳士,一個靠智慧救亡的中國人》,文章的立意是針對有人根據彭昆在淪陷時期經常和李志廷在一起懷疑他做過漢奸進行辯解的。

文章稱,彭昆在香港淪陷期間和李志廷交往並沒有直接參與任何殺害中國人的活動,相反,他還利用這種便利,在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五年問暗中通風報信,救過不少抗日人士,文章里還例舉了時間、地點、被救人姓名……陳百威放下報紙,文貴道:「現在你服了吧?」

陳百威嘆道:「這傢伙確有一套,不過也不是天衣無縫。」

「你說還有破綻?」

陳百威點頭:「是的。狐狸再狡猾,總會露出尾巴,現在唯一的證人蘇小楓失蹤了,我們從這一點可以突破缺口。」

「你是說尋找蘇小楓?萬一他已經殺人滅口了呢?」

「不會,」陳百威說,「從現在起,他會更加小心粉飾自己,如果連最親近的手下都下手的話,其他人都會寒心,誰還願意追隨?為了表現自己的義氣,彭昆會設法把蘇小楓保護起來,使他不至於落在鋤奸處手裏。」

「那麼,怎樣才可以找到蘇小楓?世界這麼大,藏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

「這個不難。彭昆的手下並沒有與他十分親近的,只要捨得花錢,不難找到蘇小楓的下落,到時押到鋤奸處,酷刑拷打,不愁他不供出彭昆!」

倆人正說着,堂口弟兄入報:「堂主,記者小草來訪。」

「請他進來!」

小草背着相機,手裏拿着一張報紙進來,臉上的表情十分憤怒。

陳百威一眼看見報上有白雨寫彭昆的文章,便明白他的來意。果如所料,小草一落坐就氣咻咻道:「陳堂主、文軍師,你們看了報紙嗎?」

陳百威點頭,示意手下給他沏茶。

「簡直是流氓!」小草喝了一口茶罵道,「太豈有此理了!」

「他本身就是個流氓,」文貴道:「世上豈有此理的事太多了,問題是我們找不到他的證據。」

「我正向你們要他的證據呢,沒有證據,這趟豈不是白來了?」

「那到沒有,」陳百威說,「證據還是有的,只要能找到蘇小楓什麼事都能解決。」

「蘇小楓已經失蹤了,」小草說,「自公告刊登后,連莫啟青都主動投案了,獨獨蘇小楓遲遲不出現,看樣子一定是彭昆懼怕蘇小楓供出他,才有意殺人滅口或是躲了起來。這些天我在考慮寫一編關於蘇小楓失蹤的分析報道,可是又怕彭昆反咬一口,說我誣告他,想來想去只好到這裏向你們討一點消息。」

一直沉的文貴說:「你和白雨是同事,他最近和彭昆打得火熱,從他口裏說不定可以尋找到一點有關蘇小楓線索。」

小草搖頭道:「白雨老了,寫不出東西來了,報社念在他幹了多年的情份,給他分派一份閑工,飼弄花草什麼的。最近也不知什麼原因,又被彭昆利用,寫了那麼一篇文章。」

「你們報社那種文章怎麼也可以登?」文貴問道。

「這有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報紙本身就是公眾讀物,刊登一些引起公眾注意的文章對發行量有好處;二是白雨多年沒發表文章了,登一篇照顧情緒。這樣做並不等於我們報紙就承認彭昆是真正的愛國人士。」

陳百威點頭表示贊同,說:「剛才文軍師說得有點道理,回到報社多與白雨接觸,說不定他會知道一點有用的線索。」

小草到了該走的時候,起身道:「我當然會打聽,不過你們也不能放棄,想其他辦法打聽打聽,我正等著寫這篇大稿出名呢。好罷,告辭。」

陳百威也不挽留,小草走後,又落實如何收買彭昆手下打探蘇小楓下落的事。

幾天後,陳百威派去的探子得到一點線索,說蘇小楓被藏在郊外一個很隱蔽的地方,由專人送食物與女人。

得知蘇小楓還沒有死,陳百威放心了,問道:「負責送食物的是什麼人?」

「是彭昆身邊的人。」

陳百威嘆了口氣,望着文貴道:「這就不愁了。你下去打聽具體是什麼人、有了消息及時彙報。」

陳百威送走了探子,小草就打來了電話。

「陳堂主,白雨真知道蘇小楓的下落!」

陳百威喜出望處,說:「真的?」

「一點不假,不過這老小子要錢才肯開口。」

「你馬上帶他過來,我願意給錢。」

「好的,我就帶他過來。」

一個小時后,白雨到了,進屋就提出兩個要求:一是保密,不能透露是他提供的線索;二是要一大筆錢,得了錢馬上離開香港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陳百威道:「第一個要求我可以保證,至於第二個要求……」

白雨咽了咽口水,說:「我的要求不高,五十萬港幣就夠了。」

陳百威道:「你開這麼高的價我就只好另闢途徑了,實不相瞞,我的人已買通了彭昆的手下,蘇小楓的下落很快就會知道。」

白雨這下急了,說:「那就五萬」

「一萬!」陳百威截釘切鐵,「不幹就拉倒。」

白雨苦着臉:「我以為會發一筆大財,沒想到——唉……」

「先說說你的消息是從何處得來。」陳百威望着白雨。

「是這樣的,最近為寫文章的事,我和彭昆接觸多,他不知聽誰說過我有一套種花的好技術,向我討要一盆花,我以為是他要,誰知他對一位馬仔說,把這盆花送過去給小楓賞玩,我才知道他是籠絡人心。心裏後悔不該好花送人,轉而又想:蘇小楓是軍政府通輯的漢奸,找到他的下落說不定可以領賞。於是就租了車在後面盯着,才知道蘇小楓原來是藏在石澳的一個村子裏。從石澳回來,小草找我打聽蘇小楓的下落,並說你願意出大價錢……」

陳百威道:「好吧,你先回去,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錢馬上兌現,我是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絕不會食言。」

送走白雨,陳百威親自領着一批人駕車去石澳,在白雨說的小村莊果然找到了蘇小楓。這小子死到臨頭還在悠閑自得地賞花,這盆花也許就是白雨送的那盆。

陳百威下令把他抓住,蘇小楓拚命反抗,還一再叫喊冤枉好人。

「把他的嘴堵起來!」陳百威道。

蘇小楓被五花大綁,嘴裏堵了毛巾被推上客貨車,徑直送往「鋤奸處」。

戴維斯驚訝地看着蘇小楓,翅起拇子表揚道:「陳先生果然有一手!」命令手下道:「給我鬆綁、用刑!」

「慢,」陳百威提議道,「不妨先打個電話把彭昆叫來,要他沒有逃跑的機會。」

「說得有理,」戴維斯道,「只要這傢伙供出彭昆,我立即扣留他。」

話說彭昆在香港淪陷的三年多里,威風八面,聚集了不少的錢財。人一旦有了錢,就特別愛惜自己,擔心什麼時候突然栽了,因此行事更為小心。自從鴆殺了在東江搶劫胡蝶財物的馬仔后,他準備洗心革面,扮演一位薩菩善者,在手下面前不再像以前一樣動輒打罵,特別是對蘇小楓,更是情同手足,令人大惑不解。他解釋道:「經歷了這麼多事,我突然發現世界最最值得親近的還是你們,從此以後,各位是我的親弟兄,不是馬仔……」

1944年以後,日軍在戰場上失利,他為了撈取資本,利用與李志廷的特殊關係,救了一批抗日分子,並盡量使被救者知道是他乾的。1945年8月14日,日本人正式宣佈投降,這時候彭昆緊繃神經,日夜回憶、檢查自己在什麼地方存有漏洞,發現只有蘇小楓知道他秘密與李志廷交往。

這時,恰逢軍政府在報上刊登公佈,限令凡在淪陷時期效忠過日本的漢奸主動去「鋤奸處」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名單上赫然有蘇小楓的名字。

蘇小楓也聽到了風聲,十分焦急,準備去自首。

彭昆知道一旦蘇小楓落在「鋤奸處」手裏,自己也會跟着完蛋——殺人滅口?這辦法當然好,但這節骨眼上誰都十分敏感,自己會成為被眾人懷疑的目標?

彭昆沒有這麼做,召集手下,聲淚俱下他說絕不會讓「和義堂」的任何人被「鋤奸處」抓走。然後私下裏恐嚇蘇小楓:「你別犯傻,勸你去自首——說是寬大,實際上是殺頭。」

蘇小楓很怕死,說:「我該怎麼辦,好容易熬到今天,這樣死了不值。」

「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你先去一個地方躲起來,等過了風聲再接你回來。」

「躲哪裏啊?我是舒服慣了的,離不開女人和酒。」

「我在郊外替你租間屋,定期派人送食物、送女人,保證不會讓你吃虧。」就這樣蘇小楓被彭昆藏在石澳,每隔幾天,派兩名馬仔送食物、送女人。一開始堂口裏不少人猜測彭昆會想殺了蘇小楓,過了一段時間,並沒有跡像,這才相信彭昆是真心待手下好了。

石澳在東龍洲的對面,靠近大海,從前為綁票議員伍平,彭昆與陳百威在這裏火拚過,地形相當隱蔽。

蘇小楓安頓下來后,社會上對彭昆與李志廷交往的事議論頗多,認為如果不變節當漢奸,絕不會得到日本人的庇護。

彭昆焦頭爛額,當他從《中國新聞報》上看到小草吹棒陳百威的文章,靈機一動,派人把白雨找來。

白雨仍在新聞報社,由於年齡的關係,采寫不出吸引人的新聞,在報社頗受冷落。報社看在他過去的功績上沒有炒他魷魚,因為他一向文弱,手無縛雞之力,做不了粗重活,於是分派他飼養報社天井裏的花草,每天十分無聊,因此有時間研究世界各地的奇花異卉。

彭昆派人請他,他以為彭昆也愛花,一進門就大談花經,從洛陽牡丹到日本君子蘭,講得唾沫飛濺。

彭昆找白雨是想請他寫一篇名為《彭紳士,一位靠智慧救亡的中國人》的報道,題目是彭昆自己擬的,內容他也想好了,說他在淪陷間如何巧妙地與李志廷周旋,救了無數抗日積極分子。因此,對白雨的「花經」當然不感興趣,就說:「你說的花都沒什麼出奇的。」

白雨急了,扶扶眼鏡說:「我有出奇的花卉,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弄到了一盆蔓陀羅花。此花聞之香,可有奇效,不管什麼人聞了,就會失去記憶。」說到這裏,白雨喜喜笑道:「如果彭軍師喜歡哪位女人,這些女人又不肯就範,聞一下蔓陀羅花,絕對成功。要不要我送一盆給你?」

彭昆覺得再沒必要扯這些無聊話,說:「這年頭只要有錢沒有不肯就範的女人,白先生,錢比蔓陀花重要,你還是想辦法賺點錢吧。」

白雨紅著臉道:「那當然,那當然。」

「我這裏有條財路關照你,替我寫篇文章,事成之後還有重賞。」彭昆把自己擬好的內容提要給了白雨。

白雨看了一遍,抬起眼道:「彭軍師,這個題目我看要改一下。」

「怎麼改?」

「改成《與魔鬼打交道的人》更好,意思含義是一樣的。」

彭昆連連搖頭:「不妥,就用《彭紳士,一個靠智慧救亡的中國人》。重點要突出『彭紳士』這三個字。」

白雨明白了彭昆的意思,說道:「最近的風聲對軍師很不利呀。」

彭昆聽出了一點端倪,追問道:「什麼風聲,難道連我也瞞么?」

白雨紅臉道:「那倒不是。我聽小草說,最近很多人都向鋤奸處舉報你,戴維斯對你也有懷疑,準備叫陳百威去詢問你的證據。」

彭昆吃驚不少,問道:「你和小草關係還好么?」

白雨搖頭:「不是很好,不過他是直腸子,心裏藏不得話,有什麼都敢說。」

彭昆點頭道:「很好,你幫我注意他,特別打聽陳百威與戴維斯說了什麼——你最近缺錢化吧?先拿五百大洋。稿子的事要抓緊時間,越快越好。」

白雨喜形於色地接過銀票,稱謝告辭,走至門外,又被彭昆叫住。

彭昆想了片刻,說:「你的蔓陀羅花送一盆給我吧。」

兩天後,《彭紳士》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了,白雨還給彭昆送來一盆蔓陀羅花。

彭昆把花擺在案上,果聞着一股奇香,贊道:「好花!」說着把鼻子湊了過去。

白雨急道:「軍師別……這樣……」

「怎麼,不可以聞嗎?」

白雨道:「這花偶爾聞一下不妨事,時間長了人就會失去記憶,每時每刻都處於幻覺狀態。」

彭昆道:「這才好呢,誰都知道醉生夢死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白雨道:「話雖如此說,但那是對落魄之人而言,像軍師你一旦失去記憶,連自己是什麼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地位還有大批財富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說得有理,來人啦!」

貼身保鏢走進來問道:「軍師有什麼吩咐?」

彭昆指著盆花:「這是當今世界上的奇花,經常聞它就像活在仙境中一樣,你拿去給蘇小楓,讓他天天聞着解解寂寞。」

保鏢端著花出去,白雨仿然大悟,翅出大拇指道:「軍師這一招實在高!!」

彭昆坐下來,不悅道:「有什麼高的?」

白雨側身坐下,嘻嘻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聽小草說,陳百威正在尋找蘇小楓,找到了他,就等於掌握了你替日本人做事的證據。」

彭昆摸著下巴問道:「還說了什麼沒有?比如怎樣去尋找蘇小楓?」

白雨搔著頭,好一陣說道:「據說是通過收買你的手下……」

彭昆滴溜着眼睛,突然與白雨耳語:「我再給你一次發財的機會,向陳百威秘報蘇小楓……」

白雨跳了起來,懼恐地擺着手,說:「不不不,出賣你的人,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彭昆咳嗽一聲,拍著白雨的肩說:「你儘管照我說的去干,我告訴你蘇小楓的藏身處。」

白雨見彭昆一臉認真,說道:「那……你可別耍我。」

「放心好了,我是認真的,也算是酬謝替我寫文章的報酬。不過不是現在,要等蘇小楓完全失去記憶才能告訴你。」

白雨心裏一驚:原來他是要犧牲別人保全自己呢,我以為他真的變得好心腸了,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想到此處,白雨乾咳一聲,說道:「那就謝謝軍師了。」

幾天過去了,彭昆駕車親自去了一趟石澳,見蘇小楓把蔓陀蘿花置在房前窗台上,日夜賞玩,聞其香氣。

「小楓。」彭昆叫道。

蘇小楓轉過身,睜著疑惑的眼睛望着彭昆問道:「你是誰,為什麼到這裏來了?」

「我是彭昆,你的軍師!」

「彭昆?軍師?」蘇小楓搖搖頭,「我不認識,你一定是賊,想偷我的花!」

彭昆竊喜,想不到這種植物還真有神效,放心地回到家中,打電話通知白雨,向他透露蘇小楓的藏身地。

以後的幾天,他在家裏等候消息,擔心陳百威找不到蘇小楓,然後又自我安慰:不會的,以他的聰明即使不讓白雨指路都能找到。

彭昆的擔心直至戴維斯打來電話才告終,他知道戴維斯為什麼找他,此時,已經有了充足的心理準備。

走進「鋤奸處」辦公室,陳百威、戴維斯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彭昆抱拳,滿臉堆笑,說:「戴先生叫我來有何指教?噢,陳先生也在這裏?」

彭昆找了張椅子準備落座,戴維斯起身道:「你站好,不坐了,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戴維斯在前面領路,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很大的刑室里。

「戴先生領我來這裏,我沒犯罪呀。」彭昆故作恐懼。

「你們中國有一句話叫『不見棺材不流淚』,現在你當然是不認罪的!」

戴維斯喊了一句英語,立即有人架著一個人進來,正是蘇小楓。

戴維斯問道:「彭紳士認識這個人嗎?」

「認識,他以前是我的手下,後來淪為漢奸,光復后又逃跑了——這與我有關嗎?」

「當然有關係。這傢伙藏在石澳才被抓來,他掌握了你替日本人做事的很多證據,現在我們要讓他全部說出來。」

「戴先生別冤枉好人,萬一證據不足我可是要反訴誣告之罪的!」

「好吧,等著瞧!」戴維斯說完轉身走近已被剝光衣服吊了起來的蘇小楓,揚了揚手中皮鞭:「老實交代,在淪陷時期你在彭昆的指使下出賣了多少抗戰人士?」

蘇小楓搖頭。

戴維斯咬着牙一皮鞭抽去。

「哎喲,你打我,好痛呀!」

「還有更厲害的呢,」戴維斯指著室內的老虎凳、電刑具、鉻鐵、狼牙棍說道,「老實交代,當年日本人建『慰安所』是彭昆幫忙出謀劃策?!」

蘇小楓搖頭。

戴維斯從爐火里抽出一隻通紅的鉻鐵燙向蘇小楓的裸體……「哎喲我說——」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傳到辦公室里。

慘叫聲是蘇小楓發出來的,陳百威滿懷希望地在辦公室內踱步,不時看一看手錶,一個鐘頭過去,走廊上傳來皮鞋聲,陳百威迎了上去,發現戴維斯一臉不高興,忙問:「怎麼,沒有招供?」

戴維斯聳肩搖頭,做無奈狀:「你抓來一個廢人,他已經失去記憶。」

陳百威驚呆了,彭昆隨後出來,拍着他的肩說:「陳先生,一會兒我上你處拜訪,有些話我們需要當面談談。」

陳百威回到半山區,文貴聽完他的講述,很久才開口:「堂主,依我看這事該看開一點,彭昆可以立足下來自有他的過人之處,人在江湖,必要時該學會寬容。」

「他還說要來拜訪我。?」

「你答應沒有?」

陳百威搖頭:「我沒有心情。」

文貴嘆道:「這就是我們的錯了,他既然願意來訪,我們就該歡迎,顯示我們的氣度和海量。楊慕琦很快就要復職了,那時你和彭昆都是枱面上的人物,過去那種打打殺殺的勾當將一去不復返,應該以新的姿態迎接新生活的到來。」

陳百威道:「看來還是軍師能徹悟,都一把年紀了,我還是年輕時候的性格。」

「社會歷來都是這樣的。」文貴道,「想出人頭地,對生活在最低層的人來說不外乎兩條路:一是先做孫子后做爺;二是先為強盜后招安。你走的正是第二條路,強盜一旦招安后不能再殺人越貨,必須擺出一付正經人的面孔,在出發點上,你和彭昆是一樣的,只是做法有點不同。好比爬山,你從正面,他從山後,誰能達到頂峰,社會就承認誰是一代梟雄,你說呢?」

陳百威點頭:「這叫不服也得服。」

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接着又有喇叭聲,倆人正感到納悶,屬下進來報告:「堂主、軍師,『和義堂』彭昆來訪。」

陳百威與文貴對視。

「請他進來!」文貴先開口,又起身對陳百威說:「我們出去迎接吧。」倆人迎出大門,雙方見禮。

「沒有徵得兩位的同意私闖貴府多有冒犯。」彭昆說,「不過有些話我覺得很有必要說明。」

陳百威把彭昆請入會客廳內,雙方落坐,說:「我和文軍師剛剛還有說你呢,今天在『鋤奸處』的事還望見諒。」

彭昆連連擺手:「不必多禮。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是也罷,非也罷,如今香港的江湖是你我共撐一片天。陳先生義薄雲天,做了不少有益社會的好事,可以說是飲譽港九;我呢,不管怎麼說,港人對我多有懷疑,今天總算洗清了。這些年來,雖沒能掙得好名,積蓄還是有一些,今後不可能再干打打殺殺的勾當了,那都是初人江湖者乾的事,我準備在楊慕倚總督復職之後,多做善事,也算是對過去的補償,心靈上多少有點安慰吧。」

文貴道:「我才和堂主說呢,江湖之爭就好比登山一樣,只要達到頂峰,不管他採取什麼手段,都可算一代梟雄。」

彭昆抱拳:「難得文軍師與我有同樣想法。如今香港的江湖莫啟青已明顯失勢,即使出山,也不會有太大的號召力。正如文軍師所說,站在山頂上的是我們兩個。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討得你們——特別是陳堂主的諒解。既然都是『登山』,難免會採用各種手段——包括你們無法容忍的手段。我希望陳堂主持寬容態度,社會本身就是多元化的,就像這地形一樣,既有維多利亞港的平坦,也有太平山的突兀。做人要能伸能屈方算人傑。」

陳百威終於點了點頭,對彭昆的認識似乎又加深一層,並說:「我也是貧苦出身,如果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做人,永永世世也無法出人頭地,現在我們都是有資本有地位的人了,如果你能真如自己說,從此走正道,我就認了你!」

彭昆率先站起來,伸出一隻手:「能得到陳先生的認可,我彭某人這後半世絕不再做傷天害理的事。」

陳百威也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我也重複你說的一句話——過去的就讓他就去!」

兩位大佬的手握在一起,彷彿整個香港的江湖風雲就凝聚在這兩隻手上。

「我從小就瞧不起沒有能耐的人,」彭昆說,「在我眼裏一切平庸的人天生就只能供人欺凌、宰割。經過無數的較量與拼搏,在整個香港島令我打內心佩服的人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陳百威!」

「你也不簡單,」陳百威用另一隻手拍著彭昆的肩說,「通過另一種途徑獲得一片天地,在江湖上你創造了一次奇迹!」

「說得好!」

就在這一瞬刻記者小草從門外闖進來,舉起像機攝下這一幀富有歷史意義的相片。

「我將寫一篇轟動香港的報道,題目叫《香江江湖,倆大佬擯棄前嫌握手言歡》,這幀相片將配文發表。」

陳百威、彭昆兩人露出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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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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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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