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過

愛過

1

現在,這個叫李窗的男子從建築工地回到家,他住在新聞學院旁一幢老式公寓的四樓。這是他當大學教授的父親留下的房子,室內很暗,這是客廳,他推開了窗,戶外沒有陽光同時也不陰霾,室內裝了許多燈,全部打開的話,房間就成了一個萬花筒,這說明燈光的顏色是不同的,什麼樣的顏色配什麼樣的心情。李窗在這方面很內行,他打開了燈,天花板泛出一個綠色的漣漪,綠色代表一派安寧,李窗現在正需要這個。

他站在窗邊,外面一絲風也沒有,窗帘分掛窗戶兩側,他把手心上的汗擦在襯衣上,閉上眼睛,有了要睡覺的意思。

火車的汽笛聲喚醒他的時候,他感到了涼意,他睡得並不深,確切地說,只是打了個盹兒。離此處不遠,是一個火車驛站,每隔刻把鍾便有一次汽笛聲響起,睡得不深的話,被吵醒是家常便飯,一旦被吵醒,要再入眠,就不容易了。李窗揉揉眼睛,看看牆上的鐘,四點了,他舒展舒展雙臂,冷意馬上被祛除了。這是夏秋交接的天氣,寒氣只是隨風而過,不能在身上久留。果然外面起風了,窗帘飄動起來,李窗出門前穿上了夾克,沒有疏忽的是,他隨手關上了窗。

現在,涼爽的風在月亮大街上吹過,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我們的男主人公很快就在某個街口消失了。

幼兒園要跨過兩個街區,李窗去接女兒蕾絲。放學鈴聲響過,孩子們陸續走出來,被等候着的大人們領走。一個小男孩走到李窗跟前說:「叔叔,你是蕾絲的爸爸嗎?蕾絲下午玩蹺蹺板的時候摔下來了,嘴巴出了許多血。」

李窗吃了一驚。

「蕾絲現在在哪兒?」

「她被送去治療了,展老師送她去的。」一個中年婦女出現在李窗身旁,是幼兒園王園長,「蕾絲的事是我們工作失職,我們會負責。」

「我要見蕾絲。」李窗說。

「我送你去。」王園長說。

兩人在街道中穿行,李窗一路上心事重重,他在想像蕾絲嘴巴里的血。

王園長走進一幢宅子。李窗看見這樣一塊木牌:孔琳醫師牙科診所。他跟了進去。

他看見了蕾絲,她正仰著頭坐在醫用轉椅上,一位女醫生在為她治療。

陪同蕾絲來的展老師看見了李窗。她是一個漂亮的青年教師,高個子,皮膚白皙,她有點慌張地迴避了李窗的目光,把頭移向牆上的一幅國畫。

李窗看見那畫上描繪的是古人對弈的場面。

他聽見蕾絲口齒不清的呼喚。

「爸爸。」女兒正回過頭來,紅腫的嘴唇和充滿淚光的眼睛令他心痛。

包紮停當后。女醫生摘下了口罩:「你是女孩的父親?」

李窗點點頭,他一下子發現站在對面的女醫生有着非同尋常的美貌,這使他愣了一下。

「她已經沒事了,牙根沒有什麼損傷,不會有後遺症的,但還要來換幾次葯。」女醫生說。

蕾絲從醫用轉椅上爬下來,鑽到父親手臂下哭了。

李窗說:「謝謝醫生,我會帶她來換藥的,算一下今天的藥費吧。」

王園長忙阻止:「事情是在幼兒園出的,費用應該由我們來承擔。」

展老師也附和:「實在是太對不起了,都是我疏忽,費用應由我來付。」

李窗擺擺手說:「是蕾絲自己調皮,你們幼兒園歷來清苦,費用還是我來,不要謙讓了。」

王園長與展老師臉漲得通紅,李窗把錢付了。忽然他看見展老師在一邊抹起了眼淚,他一下子不知怎麼才好,聽見王園長說:「那我們先走了。」

李窗目送王園長安慰著展老師走出診所,對女醫生說:「那我們也走了。」

有着非凡美貌的女醫生孔琳笑了,她看着那對陌生的父女跨出了門檻,把眼光移向牆上的那幅國畫。

現在,我們的男主人公重新回到了月亮大街上,抱着受傷的女兒蕾絲步向家中。天不知何時飄起了毛毛細雨,李窗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雨在月亮大街上被分割開來,一個普普通通的站立之地成了天氣的分界線,即當你向前邁一步時,雨點便落在你的頭上,而當你向後退一步時,地上則是乾的。李窗注意到這一現象已有好幾次了。他思考後得出的答案是,晴雨的分界是氣候自己安排的。既然天空不可能同時下雨或晴朗,那麼必然就會存在這樣一個天然屏風。打個比方而言,兩座相鄰的小鎮,一座陽光明媚,一座風雨交加,那麼它們之間肯定就有一片這樣的屏風,而這片屏風不是鎮與鎮之間的區域邊界線,它由天氣設置,就如同它眼下恰巧存在於月亮大街上罷了。

李窗抱着蕾絲,女兒小小的腦袋垂在他的肩頭,李窗從雨中奔出來,行走在另一條無雨的月亮大街上。到家了,他放下蕾絲,打開了燈,在沙發上坐下來,蕾絲爬到他的身上,李窗摟住她,屋裏是一片朦朧的綠色。一輛火車從驛站經過,傳來了汽笛聲。

晚飯後李窗哄蕾絲睡著了,他來到書房,研究他的設計方案,他點燃了一支煙,眼光落在圖紙上,他是名建築師,目前設計的項目是外商投資的眼影制衣廠。工程已進入內部裝修階段,他隔幾天去一次施工現場,對一些實際問題予以解答。然而眼下他的情緒卻進不了圖紙,他捻滅了煙,乾脆離開書房,他在被什麼困擾呢?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女人的臉,那張臉有着異乎尋常的美麗:她摘下了口罩,這個動作就等於一朵花突然在某個瞬間綻放,在一雙驚訝的眼睛中定格,儲藏在李窗腦海中,揮拂不去了。李窗走到卧房裏來,蕾絲已經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屋裏仍然是安寧的綠色,李窗聽到了敲門聲。

來人是幼兒園的展老師,她拎着水果來看蕾絲,李窗告訴她女兒已經睡了。為了不吵醒蕾絲,他們來到了客廳,展老師把一隻紙袋交給李窗。

「蕾絲的醫藥費應由我來承擔。」她說。

「不行,你真的不必那麼客氣。」

他們推讓著,最後展老師說:「如果你不收下這些錢,我會內疚死的。」

面對這樣的話,李窗不能再堅持。他收下紙袋,擱在茶几上。

展老師嘆了口氣說:「沒想到我要走了卻出了這樣的事。」

李窗問:「你要走?不在幼兒園幹了?」

展老師點點頭說:「今天是我最後一天當班。」

說話間,他們走回了卧房,蕾絲醒了,坐在床上,把他們嚇了一跳。

「展老師,」女孩口齒不清地說,「陪我睡一會兒好嗎?」

展老師看了一眼李窗,臉上一下子紅了。她走到床邊,蕾絲爬了起來,抱住她的手說:「我不讓你走。」

李窗對蕾絲說:「沒有禮貌,快放開老師。」

蕾絲反而把展老師的手抱得更緊了。

「展老師你陪我睡一會兒好嗎?就像幼兒園裏那樣。」蕾絲懇求道。

「蕾絲。」李窗在一旁制止,他的臉也紅了。

女孩不依不饒,糾纏着展老師。

「陪我睡一會兒嘛。」

「展老師,求求你了。」

尷尬萬分的展老師撫摸著蕾絲的頭髮為自己開脫。

「蕾絲睡吧,老師累了,該回去了。」

「如果你不陪我,我再從蹺蹺板上摔下來。」女孩開始威脅。

可憐的展老師去看李窗,李窗滿臉羞愧。她對女孩說:「時間不早了,老師真的要走了。」

蕾絲說:「我不讓你走。」

「太晚了,老師要回家了。」展老師回頭說。

李窗和展老師走到客廳,李窗順手關上了卧房的門,裏面傳出蕾絲摔東西的巨響。

「真對不起,都是我寵壞了她。」

「小孩子都這樣。」展老師一笑了之。

「離開幼兒園后幹什麼呢,你?」李窗問。

「當一名時裝設計師。」

「那是一份很好的職業。」

「當了三年多孩子王,馬上就不再是老師了。」

「一直叫你展老師,還不知道你芳名呢?」

「我叫展香。」她說着把目光投向牆上的一幅結婚照,「你太太嗎?她很美。」

「她是很美,可已不再是我太太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離婚了。」

「其實我並沒有離婚,可她不是我太太了,她死了。」

展香發現李窗臉上有一種很凝重的東西在聚集。

「我不太懂。」她覺得李窗的話不着邊際。

李窗說:「那你就把它當作一個謎吧。」

「那也該有一個謎面呀?」

李窗說:「既然你好奇我就告訴你兩個字,潔癖,打一次失敗的婚姻。」

2

當李窗還在城建學院當講師的時候,就認識了後來成為他太太的杜歌。那是一次六年前的邂逅,當他作為影評交流小組的指導老師站在新聞學院講台上發言時,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三排的女大學生杜歌。

李窗的演說是從「音樂」這個話題開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音樂稱得上是電影忠誠的靈魂。在通常情形下,一部記憶中的影片與一段著名的旋律是息息相關的,我們的記憶常常在那些耳熟能詳的樂曲聲中蘇醒,它們水乳交融,音樂在畫面中流動,它並不自始至終貫穿銀幕,只是在情節召喚時才猶如受阻於岩石的時斷時續的山泉般湧現。電影的主題曲可能成為一個故事的概括,動人的旋律克服著人的遺忘本能,在恆河沙數的影片面前,我們或者無法用片名映照出那個已遭淡忘的故事,卻能夠從熟悉的旋律中獲得猝不及防的靈感的恩賜,音樂紮根在內心深處供我們聆聽和聯想。音樂中,觀眾陶醉於夢境與現實中間,彷彿品嘗著用幻覺釀成的昨天或今日的酒。在虛構的劇情中,音樂才是真切情愫的回聲,作為影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既可指代甜蜜,又可指代苦難,在它如同傾訴的娓娓伴奏聲中,幸福的陽光同噩耗的閃電交錯而過,給觀眾的視聽以一致,而在久違的用旋律編織的音樂片和歌舞片中,憂傷或美好的音符更是覆蓋了幾乎全部的鏡頭,它盛開在人們的耳朵里,彷彿移動的花叢。誰都可以發現,李窗的文字想像力並不亞於抒情詩人。大學生影迷都在仔細地聽他的發言,台下的安靜程度實在是學院裏不常有的景象。李窗的注意力從最後一排慢慢移上來,在第三排那個女生身上降落,他卻看見了她的冷笑,他的目光逃開了,像一隻迷路的蝴蝶一樣飛到了遠處的一塊玻璃上,當它再飛回來時,她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這使他在心跳之餘,領悟到他與她之間已經築起了一座可供溝通的橋。

發言結束后,李窗像明星一樣被一擁而上的同學們圍着簽名,這樣的待遇對李窗而言,簡直是一種奢侈的迫害,他又感動又煩躁地簽了不下二十個自己的大名(他在擔心那座並不牢靠的橋會就此消失)。他終於從人群中擺脫出來,環顧四周,竟發現那個女大學生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樹下沖着他笑,他一下子臉紅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他跟前說:「給我也簽個名吧。」

李窗看着伸來的本子說:「你看那都是低年級新生在瞎湊熱鬧。」

「可是如果我想請你喝一杯咖啡,總得有表示感謝的理由吧。」

李窗笑了,在本子上籤完名遞給她。

「敢問芳名?」他問。

女大學生在本子上寫着什麼,然後撕下一張紙交給李窗:畢業班杜歌

電影廣場雜誌社見習記者

基希咖啡屋主持人以基希命名的咖啡屋是新聞學院學生會主辦的一個面向社會的休息場所。基希是世界著名的報告文學大師,出生於奧匈帝國鐵蹄下的布拉格,做了一輩子記者;他是奧地利共產黨員,作品在社會主義國家廣受推崇,後來他成為「怒吼的新聞人物」的代表人物;他去過很多地方,上世紀三十年代來過中國,著有《秘密的中國》。

作為校園裏的咖啡屋,「基希」給李窗的印象非常之好,首先是,它不寒酸,裝潢得淳樸而優雅,與校園氣氛十分合拍;其次是,它的整潔,桌面和地毯都很乾凈,甚至頭頂上的燈光也顯得一塵不染。

「我注意到你在談論電影時不提具體的作品,像在宣讀一份空洞的情書。」

「你不喜歡?」

杜歌笑了。

「不過你還是有討人喜歡的地方。」

「倒是很不容易,願意洗耳恭聽。」

「我喜歡你說話的聲音,還有你在演講時用目光追女孩子時做賊心虛的樣子。」

李窗故意伸了個懶腰,他在想笑又不能笑的處境裏打哈欠,讓笑在放大的口中化解掉。

「你把這個咖啡屋搞得真是不錯。」他開始打岔。

「這是阿姨們勤於打掃的結果。」

「這也說明你這個主持人管理有方。」

「我有潔癖。」杜歌說。

「這個毛病倒很時髦。」

「你呢?你有沒有。」

「潔癖嗎?那倒談不上,僅僅是比較愛乾淨罷了。」

「那就是潔癖的萌芽狀態,等到有了適當的條件就能修成正果。」

「玄。」李窗笑了。

「對了,你平時喜歡哪些演員?」

「在這方面我絕對崇洋媚外,像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傑克·尼科爾森,女演員有謝麗爾·拉德,碧姬·巴鐸,梅麗爾·斯特里普和《蒂凡尼早餐》中的柯德莉·夏萍。」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杜歌說,「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分析這些影星和他們的電影,寫成稿件給電影廣場。」

「算是約稿嗎?」李窗笑了。

「算是代為約稿吧。」

「我答應你抽空寫一些。」

這以後,李窗為《電影廣場》月刊寫了如下標題的小品,共計十二篇,歷時一年:馬龍·白蘭度在《巴黎最後的探戈》中

羅伯特·德尼羅在《喜劇之王》中

梅麗爾·斯特里普在《走出非洲》中

理查德·伯頓在《馴悍記》中

達斯汀·霍夫曼在《畢業生》中

漢娜·舒古拉在《瑪麗·布勞恩的婚姻》中

阿爾·帕西諾在《教父續集》中

碧姬·巴鐸在《瑪麗亞萬歲》中

傑克·尼科爾森在《飛越瘋人院》中

柯德莉·夏萍在《蒂凡尼早餐》中

保羅·紐曼在《騙術》中

謝麗爾·拉德在《火車》中事實上,當李窗寫到梅麗爾·斯特里普一篇時,杜歌已正式調入《電影廣場》當了一名記者,李窗的文章被專門上了「銀色筆記」的欄目,讀者反映不錯,杜歌和雜誌社都希望他能把這組文章寫下去,李窗卻嫌查詢資料比較麻煩,堅持了一年,放棄了。

李窗和杜歌的關係卻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他們變成了一對形影難離的戀人。基希咖啡屋成了他們的棲息之地。他們相戀的緋聞像風箏一樣在城建學院和新聞學院之間飄蕩了兩三個月,一直到杜歌離開新聞學院后才漸漸消失。李窗因為這次師生戀的緣故在城建學院的形象打了折扣,在評選副高職稱時被篩選下來。這是他後來放棄教鞭,跳槽到一家建築師事務所的原因。當然這已是他與杜歌結婚後的事了,那時蕾絲已經出世,但還不會開口說話。

3

現在,蕾絲會說話了,還生就了一副伶牙俐齒。可是今天去診所的路上,蕾絲卻一語不發,她還在為昨晚的事生氣。熟悉她脾氣的李窗沒有去哄她,他知道,越哄只會使蕾絲越來勁,所以他也像女兒一樣板着臉,一聲不語地往前走,使一旁的蕾絲變得像刺蝟一樣可憐而無奈,不住地用仇恨的目光乜斜他,使李窗暗覺好笑。

孔琳牙科診所到了,蕾絲不肯進去,李窗和她僵持了一會兒,看見女兒的眼淚流了下來,一邊哭一邊說:「我想媽媽。」

每當這個時候,李窗就輸了,他蹲下來,用手去拭蕾絲的淚痕,蕾絲卻把頭偏開,哽噎著說:「你欺負我。」

「你不聽話,」李窗說,「你看幼兒園的孩子哪一個不是乖乖的。」

「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有爸爸媽媽,而我只有你。」蕾絲哭得很傷心。

「爸爸待你不好嗎?」

「你凶我。不理我。」

「那你不是也不理我?」

「你大我小。」

「只要你聽話,爸爸就不凶你,還給你買新的玩具。」

「我要一隻電動鴨子。」

「看完病,禮拜天爸爸一定給你買。」

「那你以後真的不凶我了?」

「嗯。」

「你親我一下。」

李窗親了親女兒的臉腮,抱起她走進診所,時下是上午八點半光景,診所里沒有病人,女醫生孔琳正專心致志地與一個老者弈棋,對李窗父女的走入一時未曾注意,直到李窗叫了聲「孔醫生」,才抬起頭來。

李窗重又看見那張美麗非凡的臉,不禁愣了一下。

「我陪女兒來換藥。」

「請稍等一會兒,這盤棋就快結束了。」女醫生歉意地投以一笑,又把注意力轉向弈局。

李窗握著女兒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在棋盤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個危險的殘局,女醫生執紅,存一馬一炮雙士,她的對手執黑,存一車一相雙卒。李窗來了興趣。

原來他也曾是棋迷,還是父親在世時,培養了他對象棋的愛好,他父親四十歲那年成了高教局的冠軍並至死保持了這一稱號。李窗子承父業,從少年組、高中組,直到高校組都一直所向披靡。最令他驕傲的是在大二時參加了「中日大學生中國象棋大賽」,他獲得了友誼金杯,這是他在弈棋生涯中的一次豐碑,為此他還被推選為年度十佳大學生候選人,並且作為嘉賓與酷愛下棋的市長一決雌雄。在那次拘謹的賽事中,他以一勝二負的戰績敗北。然而明眼人可以看出,他在最後一盤中故意頻施錯招,用合理的方式把體面和尊嚴留給了市長。此後不久,他正式當選十佳。

所以看到下棋,李窗有種本能的關注,特別是一個美人的棋,更使他有了好奇心。現在,兩位棋手正在棋盤上廝殺。李窗乾脆找來一把椅子,把蕾絲放在膝上,坐下來看棋。

幾個回合看下來,李窗對兩位棋手的技藝十分驚訝。老者的招式漫不經心,卻透出殺機,女醫生紋絲不亂,棋中暗藏乾坤,李窗的眼光慢慢從棋盤移到女醫生的臉上,她的側面同樣美麗,是一種平靜的美,遠離塵世的美。李窗的眼光再回到棋盤上。老者走了一步好棋,女醫生在思索中化解了它,老者陷入了思考,李窗知道這盤棋已沒有了區分輸贏的意義,果然老者說:

「和了。」

女醫生笑了。

「這是今年第一百六十三盤和棋。」

「有那麼多嗎?」老者也笑了。

女醫生站起來走到牆邊,用擦板擦去一塊小黑板上的162,然後記下新的數字:163。

「一百六十三盤和棋?」李窗覺得不可思議。

老者抬起頭來:「不奇怪,這是真正的棋逢對手。」

那一瞬間,李窗覺得那老者有些面熟,他未及細想,女醫生已去水池邊洗了手,招呼蕾絲道:「小朋友,來。」

蕾絲坐在了醫用轉椅上,李窗走過去守在女兒身旁。蕾絲張開嘴巴,小腦袋仰了起來,女醫生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掀起舊紗布,傷口露了出來,蕾絲沒有叫喊,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很疼。李窗知道女兒的倔犟又開始了,他心疼地說:「醫生,輕一些。」

女醫生孔琳不知何時戴上了口罩,她會說話的大眼睛朝李窗看了一眼,李窗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善意的諷刺。

女醫生為蕾絲敷上藥,換上了乾淨的紗布,蕾絲爬下醫用轉椅,鑽到父親手臂下。

女醫生又走到水池邊,回頭對李窗說:「女孩傷口已開始收口了,過兩天可以再來換一次葯。」

李窗謝了女醫生,詢問藥費是多少。

手上都是肥皂沫的女醫生說:「下次一起付吧。」

李窗想了想說:「也好,謝謝你了。蕾絲,向阿姨說再見,向爺爺說再見。」

老者在一旁向李窗父女微笑致意,李窗覺得他的笑很奇怪。

女醫生也笑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對李窗說:「請等一下。」說着她跑進了隔壁的房間,馬上又出來了,手裏握著一封信,「麻煩你幫忙投進郵箱裏好嗎?」

「沒問題,順路就有一個郵箱。」李窗接過信。

「謝謝你。」

「舉手之勞的事,何必客氣呢。」李窗回頭看了一眼,女醫生的口罩拿掉了,她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李窗很不熟練地笑了笑,牽着女兒的手走出了診所。

走出去一段路,蕾絲忽然抬起頭對李窗說:「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誰?」李窗問。他在看那隻信封。鎖廂大街香湖巷6號3樓B室阿農先生收孔琳醫師牙科診所「那個女醫生。」蕾絲說。

「為什麼?」李窗把目光從信封上收回來。

女孩說:「她根本就沒有媽媽好看。」

李窗知道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她雖然好看,但我不稀罕,我還是喜歡媽媽的模樣」。

李窗笑了,重又舉起信封看着,用討教的口吻說:「沒有人問你她好不好看呀?」

「你看她的樣子那麼特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女孩幸災樂禍地說。

「小孩子別瞎說。」李窗的臉一下子紅了。

「你偷偷看她我瞧見了,可她並不好看!一點也不好看。」女孩一撇嘴。

「好吧,她不好看。」李窗說。

「爸爸,我下次不來換藥了。」女孩說。

「好吧,不來。」

「爸爸,我要去幼兒園,今天是展老師的歡送會。」女孩說。

「你的傷口還沒有好,別去了吧。」

「不,我要去。」

李窗只好送蕾絲去了幼兒園,他現在已懶得為這類小事去和女兒爭辯,這除去顯示了他對女兒的溺愛外,也多少反映了他性格中懦弱的一面。

幼兒園裏,果然在舉行展老師的歡送會。蕾絲掙開李窗的手,飛奔到大草坪上去了。在那裏,小朋友們圍在展老師身邊,和她一起唱兒歌,王園長和其他女教師也在一旁輕聲伴唱。蕾絲簡直像一隻離群的小鳥飛了出來,邊跑邊喊:「展老師,展老師。」師生們都回過頭來,展老師敞開懷抱接住了俯衝過來的蕾絲,小朋友也歡叫起來,歡迎她的歸隊。

李窗向展老師揮了揮手,她便也舉起手來向他致意,她的手裏有一條流蘇狀的絲帶,在風中飄動着,如同羽毛。

王園長走過來為昨天的事故再次向李窗打招呼,李窗客套著,走過去對蕾絲說:「爸爸去工地看看,下午來接你。」

蕾絲說:「你去吧,別忘了接我。」

李窗離開幼兒園,在月亮大街招了輛計程車,司機是個中年人,他們聊了城裏最近發生的幾樁劫車案。司機滿口牢騷,李窗附和著,一致對世風日下的現狀表示失望。李窗到了目的地下了車,出現在眼前的是竣工在即的眼影制衣廠。那輛已離開的計程車折了回來,司機探出頭來,手裏握著一封信:「先生,這是你的嗎?」

李窗被自己的健忘嚇了一跳,他感激地接過那封信。那一剎那,這封失而復得的信在他心中變得十分神秘,使他產生了一種不安的衝動,他在司機掉轉車頭的時候突然決定:「送我回家。」

接下來我們的男主人公做了一件極不道德的事,他在沙發上謹小慎微地把信拆開抽出了信紙,他看到這樣一行字:

我們的故事由棋開始由棋結束。

信的內容令李窗感到茫然,同時湧起了一絲輕鬆,從文字的表面來判斷,絕交的意思很明顯,女醫生和一個叫阿農的人割袍斷義了。這種詮釋使李窗深感滿意。他重新糊好信封,在下午去接蕾絲的途中把它投進了郵箱。

4

過了兩天,李窗獨自一人去了一次孔琳牙科診所。他準備好的借口是:還掉上次欠的葯錢。這是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既可讓李窗獲得目睹芳容的機會,又可以顯示他作為知識分子的信用與修養。

但是這次,診所的門卻緊閉着。李窗敲門后,出來的是上次那位弈棋的老者。老者詢問了李窗此行目的后,抱歉地說:「孔琳昨天遇到車禍,腿骨折了,現在在海濱醫院裏。藥費的事我看就算了,也沒幾個錢,麻煩你白跑一趟,不好意思。」

「是這樣,那我先走了,打擾你了。」

李窗懷着失落的心情回到月亮大街上,他在想那老者的容貌,他肯定見過他,不過他記不起來何時何處了。他站在一棵樹下看着來往的車輛一掠而過。他突然決定去一次海濱醫院。不過他希望有一份好禮物作為探訪的道具。他想到了象棋,他順着月亮大街一直往西,來到著名的鎖廂商業大街。他走進一爿文化用品商店,在櫃枱內幾種普通貨色的象棋前他搖頭離去,接着他又走進一爿工藝品商店,他發現了一副蠟燭製成的象棋。蠟燭製成的象棋當然很特別(一定是聖誕用品),他滿意地把它買下來。他去了海濱醫院,他讓自己相信僅僅是為了切磋棋藝而去見那位美人的,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麼。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李窗手握一束玫瑰,面帶拘謹的微笑出現在女醫生孔琳的病床前,那姿態在受傷的孔琳眼中是那麼值得懷疑,以至於女醫生在瞬間的驚愕后露出莞爾一笑:「我知道你會來。」

這句話頓使李窗不知所措,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是來、來還藥費的。」

馬上他又改口說:「我是來、來下棋的。」

李窗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一種非常怪誕的感受:他的聲音在變輕,身體同時也在縮小。

病榻上的美人說:「不,你是來道歉的。」

李窗的神情由於驚訝而警惕起來,他不明白女醫生是什麼意思。

「你看見我被撞倒了卻揚長而去。」美人說。

「什麼?」李窗大惑不解。

「前天晚上我在月亮大街上散步,一輛計程車把我撞倒了,你從另外一輛車裏走下來,看了倒在血泊里的我一眼,轉身重新上了車,你是去買煙的。」女醫生說話的語氣里蘊含着委屈。

而聽完此段敘述的李窗卻如同置身於雲里霧中。他看着病榻上的美人,努力去回憶前天夜裏回家途中的經過。他從工地離開時確實比較晚,這是因為一批從捷克進口的玻璃延誤了運抵的時間,等到他驗收完畢離開燈火通明的工地時,已是晚上九點左右。他招了輛計程車回家,司機是個年輕女子,穿着通體墨黑的裙子,一路上保持着雕塑般冰冷的神色,一直把李窗送到樓下,中間沒有發生任何節外生枝的事情。但是從女醫生的眼神中,李窗知道她並未說謊,她看見了他,或者看到了一個酷肖他的男人,可是李窗卻不敢完全排除自己不在場,他的表情變得像夢一樣惺忪。自從那次死裏逃生之後,他的記憶間歇性地出了一些問題,行為在某一間隙會遭到遺忘,在一本介紹罕見病例的小冊子裏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個醫用名詞:白日夢遊。這種病彷彿一把鎖一下子鎖住了人的記憶(但是沒有鎖住時間),使當事者變得像植物一樣渾然不知,李窗想起那天回家后口袋內多出了一包未啟封的霧牌香煙,那麼也就是說,他的確可能在半途中下過一次計程車,匆匆跑到一爿小店去買了那包煙,然後返回車上。這期間,他的白日夢遊出現了,同時有一輛車把散步中的女醫生撞倒,他在無知無覺中看了受害人一眼上了車,把亟待救援的女醫生扔在了大街上。以上場面的發生對李窗來說存在着可能性,而一旦作為向女醫生解釋的理由則無疑會顯得荒唐。基於此,李窗放棄了辯白,以一副譫妄的表情看着病榻上的美人。

女醫生卻說:「畢竟你還是來了。」

李窗把玫瑰遞給病榻上的美人。

「我是來向你討教棋藝的。」

「你對下棋也有興趣嗎?」

「我是個棋迷。」李窗說。

「我一般不和外人下棋,」女醫生請李窗坐,「不過你既然來了,下一盤吧。」

「那真是非常榮幸。」

李窗把那盒蠟燭象棋拿了出來。

女醫生笑了。

「就用它下棋嗎?」停了停,她說,「在下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李窗已經把棋紙攤開,讓棋子各就各位,聽到女醫生所言,把頭抬了起來。

「家父去世時曾有遺訓,若我輸棋給某位男子便要嫁給他。」女醫生說。

李窗局促不安起來,他說:「我是有家室的人。」

美人孔琳笑了。

「我還沒有輸呢。」

李窗玩弄著一顆棋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贏不了你的,我知道。」

「我們的故事由棋開始。」女醫生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李窗吃了一驚,他想起了私自揭開的信,他的臉紅了,但女醫生並未注意他,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弈局。

「令尊大人去世了嗎?那與你下棋的老人是誰?」李窗問。

「他是我哥哥。」

「你們的年齡如此懸殊?」

「不,他不過長我三歲。」

「他這麼見老?」

「他是一夜間老的,他心愛的女人走了,那是一個有家室的女人,他卻那麼地愛她,他的孽緣毀了他,使他變成今天的這般模樣。」

「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愛得如此深的人?」李窗感嘆道。

「他是愛情的受害者,他為愛付出的不僅是年輕,還有他的才華和理想。他是一名化學師,發明的好幾項產品都獲得了國際專利,可是他現在已不再去研究什麼課題了。他唯一有興趣的只有下棋,其餘的時間便是四處閑逛。」

「他和你一起住嗎?」

「不,他住在鎖廂大街的一條小巷裏,他每天一早就來找我下棋。看到他蒼老的面容,我不敢相信他曾經是那麼英俊倜儻,有時候我想,他一定是用什麼化學藥劑把自己弄成這樣的,我實在不該這麼想。」

女醫生嘆了口氣停止了講述,她的棋風溫和而傲慢,使李窗很快陷入被動的局面。十餘個回合后,李窗的頭上出汗了,他的棋已明顯受制於對方,他陷入了思考,發現反擊已不可能,迂迴也顯得牽強,他沒料到自己一個「中日大學生中國象棋大賽」的冠軍居然在一位女子面前會如此不堪一擊,這樣的速戰速決在他的象棋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他被這盤棋的結果驚呆了。

「你輸了。」女醫生顯得很失望,「你的棋藝缺乏境界。」

「我以後還能和你下嗎?」

「通常我一天只下一盤棋,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破例。」

「可今天我只能落荒而逃了。」李窗自嘲地說。

「謝謝你的玫瑰,也謝謝你來看我。」女醫生微笑着向他告別。

「如果你喜歡,每天都會有一束這樣的玫瑰。」李窗回頭對病榻上的美人一瞥。

5

次日是星期天,李窗帶女兒去鎖廂大街兌現買玩具的諾言。蕾絲嘴上已除掉了紗布,可以露出生硬的笑容了。父女倆一路上開着玩笑,蕾絲的撒嬌使李窗感到滿足,他們在商業街上閑逛了一個下午。蕾絲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隻電動鴨子,她高興死了,用受傷的嘴去吻李窗的臉腮,結果像觸電一樣疼出了眼淚,可她依然得意地說:「我也有這隻鴨子了,太好了。」

李窗知道女兒是說她班裏有個小男孩有同樣的電動鴨子卻不讓蕾絲玩。現在女兒得到的不僅是一個玩具,還有一份虛榮心呢。

蕾絲撥弄著電動鴨子,提出要去眼影制衣廠工地看看,李窗想了想,答應了。李窗喚了輛計程車前往城市邊緣的工業發展小區。李窗設計的金字塔形的建築在一大片規範廠房中十分搶眼。李窗在距離工地較遠的一塊空地下了車,指著那幢正在拆除腳手架的建築。

「那就是爸爸設計的廠房。」

「沒有模型好看。」

「這是因為模型是假的。」

「假的就要比真的好看嗎?」

李窗很難回答女孩的反詰,他從女兒茫然的瞳仁里看出了率真與誠實。只有這種時刻,一種切實的父親的職責才不由自主地在他心中滋長起來,他牽着女兒的手走向工地。蕾絲忽然掙開他的手,向前跑去,口中不停呼喚:「展老師,展老師。」

眼影制衣廠工地有一群佇立的人,李窗看見一個女子正緩緩轉回身來,她修長的身影在明媚的陽光下顯示出一派飄逸,輕風正在把她的裙裾揚起,如同一種湖水晃動的景象,看見飛奔而來的蕾絲,她那麼動人地笑了,全體來人都在蕾絲稚嫩的聲音的感召下回過頭來。這些不約而同的回眸給李窗帶來的是幾張相識的容貌,他首先看到了展香,然後是工程承包商仇女士和投資眼影制衣廠的幾位董事。使李窗感到詫異的是展香此刻的出現,她不會是來眼影制衣廠搞時裝設計吧?李窗暗自思忖著走近那群人,他的笑意精緻地掛在兩腮,顯得隨和而有氣勢。這樣的笑容不是普通的微笑,它來源於昔日的課堂,每次上課前他總會帶着這種笑容向同學們問好,以換回同學們同樣的問候:「老師好。」

現在,李窗的手忙碌不停地與那些伸來的手相握,作為一位建築師,他始終受到合作者們高度的禮遇。的確,建築師是一份很好的職業,相比作家、畫家,或者醫生、律師,它的藝術與實用的兼容性是顯而易見的(當然,展香現在所從事的時裝設計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李窗對建築的要求也十分苛刻,他為數不多的作品都受到了各界肯定,使他迅速成為建築設計行業的後起之秀。眼影制衣廠工程方案是通過招標形式產生的,李窗的設計以其大膽的構思從上百件方案中脫穎而出,甚至還淘汰了幾家國外建築師事務所提供的方案。此事在當時被傳媒熱炒了一番,李窗被公認為最有希望的年輕建築師。這對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李窗以他的才華贏得了合作者的尊敬,他從那些伸來的手中看到了自己的光榮,而這份光榮在一位漂亮姑娘面前馬上就能轉化為虛榮心,他的臉因為光榮或者說虛榮心而顯得神采奕奕,他握住展香的手臉也有點熱了。

「見到你很高興。」他說。

展香撫摸著蕾絲的頭髮,她對此時此地遇見李窗也表示出驚奇。

「這麼巧見到你。」她說。

一旁有人插言:「原來你們認識。」

李窗說:「我們早就認識。」

展香把蕾絲抱起來說:「我是這位漂亮女孩的老師。」

李窗說:「我是漂亮女孩的家長。」

李窗帶着頗為嚴肅的口吻自稱家長,很具幽默的成分,大家都笑了。

寒暄之間,李窗得知這撥人是來巡視工程進度的。他們對考察的結果很滿意,對李窗獨具匠心的設計讚不絕口。李窗面對來勢洶湧的恭維保持諾諾而退的姿勢,直到離開客套話的縈繞,和展香一起踱出了人群。

「蕾絲你下來,別累著展老師。」李窗說。

蕾絲說不,並朝他做鬼臉。

展香問蕾絲:「告訴老師,傷口還疼嗎?」

「疼。不疼。」蕾絲用哽咽的聲音喜洋洋地說。

展香笑了。李窗說:「今天你給我的印象有點不同,果然不像老師了。」

「那像什麼?」展香笑着問。

「也不像時裝設計師,倒是有點名模的姿態。」李窗說。

「有那麼美嗎?還是名模。」展香的面龐瞬間染上了一層緋色。

「展老師,你真的比名模還要美。」蕾絲說着返身問李窗,「爸爸,名模是什麼呀?」

李窗和展香面面相覷,笑了起來,一邊笑,李窗一邊說:「名模就是穿漂亮衣服的漂亮阿姨。」

蕾絲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那我說的沒錯,展老師就是名模。」

展香捏了一下蕾絲的鼻子,李窗說:「展老師不會是來眼影制衣廠當時裝設計師吧?」

展香點點頭說:「我也沒想到是你設計了我們的廠房。」

蕾絲在一旁調皮地說:「大家都沒有想到。」

「都沒想到。」展香又去捏蕾絲的鼻子,女孩把頭一偏躲開了。不知不覺中,他們離開人群已有了一段距離。蕾絲要下來,展香放開了她,女孩舉著電動鴨子模擬著鴨子的步態一搖一晃地打轉。

「你看她多麼可愛。」展香說。

「看得出你真的喜歡孩子。」李窗說。

「孩子們也喜歡我。」

「可你還是離開了幼兒園。」

「我學時裝設計有許多年了,在師專讀書時就開始了。我喜歡孩子,可那畢竟成不了一份事業,事實上,我一直夢想當一名時裝設計師。」

「你會成功的。」李窗說。

人群那邊傳來讓他們過去的呼喚,於是他們往回走。

展香說:「上次你的那個謎真是無從下手。」

李窗笑了。

展香說:「不過我還是蠻想知道它的謎底。」

李窗用注視的眼光向展香投去一瞥,他們的視線撞在一起,展香臉上充滿了迷惑和羞怯的表情。

那個工程承包商仇女士走過來對李窗說:「李先生,我們晚上有個宴會,你一起來吧。」

眼影制衣廠的董事們也一同發出了邀請:「請李先生賞光。」

展香也用眼神希望李窗去,李窗十分為難地想起了晚上的弈局,他彬彬有禮地謝絕了邀請,他發現展香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他抱歉地笑了笑。

「以後還有機會。蕾絲,我們走吧。」

蕾絲卻賴在展香身旁不願離開。

「我要和展老師在一起。」她撅起嘴巴說。

李窗伸出手去,蕾絲抱着她的電動鴨子一下子跑遠了,站在那兒用反抗的目光看他。

展香笑着說:「如果你放心的話,晚宴結束我送她回來。」

李窗說:「那怎麼好意思,蕾絲很調皮的。」

展香問蕾絲:「你不會調皮的是嗎?」

蕾絲大聲說:「不會。」

李窗想了想說:「那就勞駕你了。蕾絲,你必須要聽展老師的話。」

李窗與眼影制衣廠一行人握手告別後,朝着海濱醫院方向踽踽而行。

過了一會兒,李窗停在一家花鋪前購下一束玫瑰,趁著天色還早他去海濱醫院旁的望濤餅屋喝了茶,他要了一份點心,一直吃到五點鐘。這是醫院探訪開始的時間,他起身離開了餅屋,走到海濱醫院。當他推門出現在美人孔琳面前時,他手持玫瑰的姿勢僵硬了,病床邊孔琳的哥哥——那個未老先衰的小個子正沖着他微笑,李窗馬上以笑回報,但他的笑同樣僵硬,像塑料一樣懸在鼻翼兩邊,女醫生這時抬起了頭,李窗的出現令她赧然一笑。

「挑戰者來了。」她接過玫瑰插在床頭櫃的花瓶里。

我們的男主人公坐了下來,解釋今天不是為下棋而來,而只是為了送一束玫瑰。

「我無法贏你一盤棋,可是玫瑰卻不同,你每天都能聞到它的芳香。」李窗的話有點像電影台詞。

女醫生的笑意突然收斂起來,用類似的語言說:「可是棋是唯一的,一座玫瑰砌成的城牆也比不了一盤棋。」

李窗臉上剛剛消失的像塑料那樣的笑容又出來了。應該說,這是一個難堪的局面,那個小個子男人,李窗不知道他叫孔農,他只是覺得對方面熟,但卻記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可是不管怎麼樣,此時此刻他是值得李窗感激的,他為李窗解了圍。

「我想看看你的棋藝。」孔農對李窗說,「我們來下一盤好嗎?」

對李窗來說,和孔農下棋與同孔琳下並沒有什麼區別。這對兄妹能一連下一百六十三盤和棋說明了彼此旗鼓相當,但他沒有拒絕孔農的邀請,孔琳把蠟燭象棋從床頭櫃里取出來,李窗和孔農開始下棋。

對弈的結果,李窗毫無懸念地輸了。孔農對李窗的棋藝出乎預料,他認為李窗對棋路的理解並非孔琳說的那麼浮淺,李窗的棋不是輸在技巧上,而是輸在氣勢上。棋如其人,孔農認為李窗是個懦弱的男人,懦弱是棋的天敵,李窗輸在性格上,孔農惋惜地搖了搖頭。

李窗站了起來,他要走了,他知道他已沒有資格待在這裏了,他在病榻上的美人失望的眼神中離去,他不知道在他走後,女醫生孔琳點燃了那盤蠟燭製成的象棋,又從枕下取出那封曾被他開啟過的信,苦笑着說:「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美人把信投進了火中。

李窗半個小時后回到了家,坐在沙發上等展香把蕾絲送回來。孔琳那張消失笑容的臉在他眼中晃來晃去,在綠色的光線中,李窗魂不守舍,他把燈關上,美人的眼睛一下子兇險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哎呀叫了一聲,又把燈打開,這次他換了雪亮的白熾燈。

很久他才擺脫了那雙眼睛,迷迷糊糊中,他突然想起了展香,在他的心目中,展香擁有的那份清純總像是偽飾的,李窗經常由展香聯想起杜歌。她們的外形確實有幾分相似,神態舉止更是屬於同一流派,所以他很清楚蕾絲為什麼會和展香這麼合得來。那天展香走後,大發脾氣的蕾絲一夜沒有理睬他,次日一早,女孩爬到父親身上,弄醒了睡鄉中的李窗,李窗睜開惺忪的眼睛問蕾絲:「怎麼了?」蕾絲說:

「我恨死你了,我喜歡和展老師在一起,可你卻在一旁指責不停。我喜歡和展老師睡在一起,她胸脯軟綿綿的,像媽媽一樣,舒服極了。」

蕾絲說完,開始拔李窗的鬍子。

誠然,蕾絲在展老師身上找到了一種類似母愛的東西,它令蕾絲非常迷戀。李窗完全可以理解女兒的這種情愫,他不禁滋生出一些感動來,可當女兒說到展老師軟綿綿的胸脯時,他的遐想便有點冒險了,他彷彿看到了展香的身體正在袒露出來。不可否認,展香很漂亮,然而李窗並沒有因為她的美而產生其他想法。李窗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男人,同樣他對漂亮女人有着本能的鐘愛,應當說李窗是個一帆風順的情人,與他有過戀情的女性雖然為數不多,但卻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但是他卻對相貌十分出眾的展香沒有知覺,這是一次例外。

然而,李窗此刻卻忽然想起了展香,並且一旦想起就揮拂不去,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展香的情景。那是蕾絲第一天踏入幼兒園的日子,他望見一個女子亭亭玉立的側影不經意地投向他一瞥。她的臉竟然因為遲疑而顯得羞愧,把目光逃離了。李窗明白這個舉止代表了一種對異性的突如其來的好感,如果男女雙方都產生這種奇妙的情感便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了。李窗很斯文地笑了,他沒有因為洞察了女教師的目光而浮想聯翩。這次平淡的開始決定了李窗與那位女教師以後長久的彬彬有禮的關係,每次見面他們都只有點頭致意,誰也沒有開口說第一句話,直到蕾絲從蹺蹺板上摔下后才在診所里打破了這種局面。

可是此刻,李窗卻強烈地思念起展香,他急切地等待着她的到來,他想起她類似湖水晃動的裙裾,他發現自己是多麼地鍾愛這種裝束,他想像著展香光滑的軀體在手掌中滑動的景象,他整個人非常輕盈地從沙發上升了起來。

展香把蕾絲送回來時已過了晚上十點,李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聽到了敲門聲后把眼睛睜開,走過去開了門,他看見形同母女的蕾絲和展香站在樓梯旁的陰影里,一臉笑容。

「顯然你們玩得很開心。」李窗慵懶地說。

「特別開心。」蕾絲舉著電動鴨子說。

「謝謝你展老師。」

「展香。」

「好吧,展香,進來坐一會兒吧。」

蕾絲跑進客廳,玩起了電動鴨子,李窗和展香站在一旁看着女孩和卓別林一樣走路的鴨子。

「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家了。」展香說。

「我送你一段吧。」

「不用了,蕾絲困了,你哄她睡吧。」

「還是送你一段。」

「我也要去。」蕾絲把鴨子翻了個身讓它不能動彈,像一隻烏龜。

「爸爸馬上就回來,你先睡,聽話。」李窗說。

蕾絲不高興地撅起了嘴,但她沒有堅持,跑過來吻了展老師的臉頰,道別了。

李窗和展香下了樓,來到了月亮大街上。李窗的冒險開始了,他在沉默的漫步中,用一個大膽的手勢控制了局勢,他的手以一種堅決而誠懇的力量握住了展香的手。他看見了展香驚愕的神情,隨即她把頭深深地垂了下去,把害羞埋藏在睫毛下面。在鐵路邊一處無人的黑暗裏,李窗捧起她的臉如同捧起一泓凈水,她的目光是那麼清澈,他很慢很慢地貼近她的嘴唇,用手托住了她的腰肢,展香向後仰去,嘴唇微微啟開,李窗的舌頭觸到她的舌尖,她的手勾住了他的後頸。這次長吻如同荷里活愛情影片中的經典鏡頭,富有雕塑感。畫面凝固有半分鐘之久,直到展香輕輕把李窗推開。

「你這樣做把我對你的好印象都趕走了。」她說。

「可對我來說卻是恰恰相反,它把我對你的愛化作了現實。」李窗說。

「太突然了。」

「但願沒有出乎你的預料。」

「不,我從來沒有想過。」

「可你的眼睛告訴我真實的情感。」

展香無言以對,很長時間,她說:「火車來了,我們走吧。」

遠處的火車隨着汽笛呼嘯而來,他們離開了,重新回到了月亮大街上。李窗沒有送展香回家,他們來到了新聞學院的基希咖啡屋,在那裏,李窗解開了那個關於潔癖的謎題。

6

當然,李窗是從基希咖啡屋開始見識到杜歌的潔癖的。他認為這是一種無害的嗜好,況且他自己,也是一個喜愛整潔的男子,他對杜歌幾乎苛刻的衛生要求並未產生反感,同時他發現自己對清潔也愈加註重起來,這也許就是杜歌說的修鍊成正果的過程吧。他自嘲地笑了,他從一本消遣雜誌中看到這樣的章節:潔癖其實是種城市病,不,確切地說,是一種都市病。我們很難想像窮鄉僻壤的地方會存在這種現象。它只存在於經濟發達、生活設施優越的地方。從人類學的角度說,它是病態的。患有此癖的人一般都伴有程度不等的心理疾病,譬如孤僻、固執,或者極端自私。它將使一個人逐漸消失情趣,並喪失掉長途旅行的能力。對這樣的描述,李窗只是一笑了之,因為它既不與自己吻合,更不適用於杜歌。杜歌天生是個活潑而善於交際的姑娘,特別對於旅行,她有着一如既往的憧憬,一有出差的機會便天南地北揚長而去。即便婚後,也未能有絲毫的剋制,而一旦回家,家裏又是高朋滿座,客人絡繹不絕。李窗卻是一個愛靜的人,很快他便嘗到了來自婚姻的苦惱,這也使李窗終於體會到那段文字並非憑空杜撰。

對李窗而言,他與杜歌的婚姻完全是一見鍾情后的結果。自從有了第一次基希咖啡屋的約會,他與杜歌愛情的溫度便與日俱增。外界的閑言碎語不但未能使他們分開,相反,他們的約會更加頻繁。他們形影相隨的身影在城建學院與新聞學院的校園裏時隱時現,向周圍的冷眼作著反擊。後來,李窗想,一向謹小慎微的自己居然在那段日子裏會置自己的形象於不顧,如此招搖地以教師的身份與一位女大學生談起了戀愛,可見他當時確實是被愛情的熱浪沖昏了頭腦,故意用這種反叛來印證自己對杜歌的愛。

當然,李窗與杜歌更多還是在那幢老式公寓的四樓房間內消磨著甜蜜時光。李窗的家就離新聞學院不遠,散步的話,順着月亮大街往西,五分鐘就到了。這無疑給這對情人創造了絕佳的戀愛環境,既可在公園般的校園內散步,在基希咖啡屋飲茶,又可在愛的鳥巢中卿卿我我。應當說,這樣得天獨厚的戀愛條件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多見,杜歌很快從新聞學院宿舍里搬出來,住進李窗家,並且還擁有了屬於自己的鑰匙。

熱戀美好而短暫,當一對男女從纏綿的情話中蘇醒過來,緊跟而來的便是煙霧一樣一點一點飄逸出來的真相。李窗發現,杜歌的朋友實在太多了。而且,李窗還意識到,杜歌正試圖把家裏變成第二個基希咖啡屋(不,是基希舞廳)。性格沉靜的李窗顯然不能適應這樣的生活。為時已晚的是,杜歌這種好客的脾性是在婚後才慢慢暴露的。李窗真是啞巴吃黃連,所以每當客廳里高朋滿座時,他唯一能夠做的只有落荒而逃了。他在樓下看見四樓的那扇窗正搖晃着五彩的光影,他知道那裏舞會又開始了。籌備婚事時,杜歌說,室內要裝上不同色調的燈光,以適應不同的季節和心情。李窗認為言之有理,所以在佈置新房的時候,牆壁被弄得滿目瘡痍,電線蛛網般分佈在房間的各個部分。一間房子安上的燈飾居然有十五六種之多,全部打開的話,不同的色調交匯成萬花筒般斑斕的光影,什麼樣的顏色配什麼樣的心情。李窗打開的始終是一盞綠色的小燈,杜歌卻偏愛雪亮的白熾燈,在刺眼的光芒中她唱個不停,連趕寫稿件時也把音樂打開,寫幾句唱幾句。她是一個天生快樂的人,一隻對社交始終熱度不減的百靈。她有源源不斷的陌生朋友,並且都會帶來家中,在這些捉摸不定的客人中,既有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也有放浪不羈的藝術人士。他們的狂歡之夜就是李窗大禍臨頭的逃遁時分,他又傷心又痛恨地朝四樓的窗戶看了一眼,他這時明白杜歌要裝那麼多燈的真正企圖了。他走在月亮大街上,來到新聞學院,在基希咖啡屋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咖啡屋已不如杜歌在時乾淨了。李窗喜愛的只是此地的安靜,和杜歌結婚後,安靜的日子已很稀少了,即便家裏沒有來客,但只要杜歌在,家裏的音樂總開得震耳欲聾。杜歌的雜誌社平時不坐班,除了在外採訪,剩下的時間杜歌就在家裏聽音樂,她甚至已適應了在重金屬的伴奏下寫文章。這對李窗來說不啻是劫難。有一次他對杜歌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把音響開得那麼大,要不然就請一幫人來家裏吵鬧,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杜歌說:「你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愛熱鬧,如果你剝奪我的樂趣,是不是也很自私呢?」李窗說:「你我都是愛乾淨的人,可乾淨是人收拾出來的。你把那麼多人叫回來,把家裏弄得烏煙瘴氣,你為什麼不打掃呢?」杜歌說:「你也是家庭的成員,難道就不應該把家裏收拾乾淨嗎?」李窗說:「你過去在基希咖啡屋靠阿姨們打掃衛生,如今卻把重任交給了我,我成了什麼了?」杜歌說:「我沒逼你干。」李窗說:「你明明知道我看不下去,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既然熱衷於聚會,那為什麼不自己收拾殘局呢?」杜歌說:「你願意讓一個孕婦去干粗活嗎?」李窗說:「你懷孕了?」杜歌說:「你是一個對世事漠不關心的人,連妻子懷孕也不知道,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會不寂寞嗎?」李窗頓時無言以對。這次爭執之後,家裏很長時間不再出現客人,音樂的聲音也輕了下來。杜歌開始請假在家修身養性,直到女兒蕾絲呱呱墜地。初為人父的李窗喜氣洋洋,在女兒滿歲的時候,主動提出慶祝一番。沒想到杜歌居然在鎖廂大街上的斯堯大酒店一下子訂了二十桌酒席,來客絕大多數都是杜歌的朋友。李窗因此大大破費了不算,令他沒有料到的是,那次酒席之後,杜歌故態復萌,重新開始了賓客盈門的生活,追悔不及的李窗面對再次混亂的客廳(杜歌不讓客人進卧房),努力剋制不去收拾,但最終他失敗了。兩天之後,對骯髒的厭惡使他不得不像基希咖啡屋的阿姨們那樣拿起了掃帚,他干到很晚,杜歌抱着入睡的女兒從娘家回來已超過十點,剛剛乾完的他坐在沙發上仇恨地看着推門而入的妻子,而視若無睹的杜歌掛着笑意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李窗一下子跳起來,還未說話,杜歌已回過頭,冷笑說:「你要把蕾絲吵醒嗎?你幹了點家務,就計較不休,算是個男人嗎?」李窗說:「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要怎樣,你不願好好過日子的話,我們離婚吧。」杜歌說:「你既然今天要離婚,又何必當初結婚呢?」李窗說:「我看你真是有點變態,一方面那麼愛乾淨,一方面又那麼愛糟蹋。」杜歌說:「我有潔癖你一開始就知道。」李窗說:「可你時不時讓一幫人把家裏搞亂也是潔癖的表現嗎?」杜歌說:「可我也愛熱鬧。」李窗說:「你有如此矛盾的兩種愛好,而實際上糟蹋了我的生活。」杜歌說:「你如此挑剔,是因為你不再愛我。」李窗說:「除了對你過於頻繁的聚會無法承受,我對你什麼都沒有變。」杜歌說:「不,你已不再愛我,你甚至連散步也懶得再陪我了。可戀愛時你不是這樣的,你的狂熱與幽默早已無影無蹤了。」李窗說:「戀愛與婚姻是不同的,況且你和那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如果沒有當初你的清純,難道會有今天的婚姻嗎?」兩人唇槍舌劍的時候,蕾絲醒了,她看見面前兩張因為生氣而扭曲的臉,她嚇哭了。杜歌邊哄她邊在沙發上坐下來,臉色蒼白的李窗站了一會兒,憤憤地走進衛生間洗澡去了,蕾絲的哭聲不斷地鑽進他的耳朵,他的淚水和自來水一起在臉上流淌,他知道他的婚姻遲早將是一個悲劇,他腦子裏空蕩蕩的,一種非常非常難受的感覺充滿了他的胸膛。

當下一次杜歌的朋友們一擁而入,把五彩的燈影搖晃起來時,李窗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他像一個落魄者一樣走在月亮大街上,來到基希咖啡屋。此刻,顧客很少,李窗有足夠的安靜可以品嘗。他對杜歌是那麼無奈,他想到了那段消遣雜誌上的文字,與杜歌是多麼相像呀!固執而極端的自私,可卻一點也不孤僻,她是那麼熱衷於社交。同時潔癖也在變本加厲,她可以讓客人們把客廳搞得面目全非,但卻不容許丈夫(當然也包括其他人)在卧房內逗留。同樣一個家,她對客廳與卧房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其實並不懶惰,她在卧房和衣着上所耗去的精力是驚人的。她一邊把衣服投入自動洗衣機,一邊拿着抹布走進卧房,她擦拭著床架和枱燈的燈罩(這時她是一個勤勞的家庭主婦),等忙完了卧房,她就可以收集起洗凈的衣服把它們晾在衣架上。這些工作她一般都在上午幹完,她首先把睡鄉中的丈夫叫醒,讓他睡到客廳的沙發上去,同時把搖椅中的蕾絲搬到客廳去,然後就開始幹活了。幹完后她不再允許別人睡到床上去,她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十分珍惜,她甚至不願多開卧房的窗戶(這是一個灰塵很多的城市),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極不珍視李窗的勞動,朋友們在客廳內打逗,把環境弄糟,然後作鳥獸散。李窗從基希咖啡屋出來已是十點半,他必須要走了,因為咖啡屋要關門了。他來到樓下,看自家的窗子,燈還亮着,如果是搖曳的彩燈,說明聚會尚未結束,他還得在月亮大街上徜徉一陣子;如果是雪亮的白熾燈,則說明客人們已走了,他便回家把客廳打掃乾淨,等待它再次被弄亂。這樣的日子長了,再好脾氣的人也會被激怒,所以有一天,越想越氣的李窗用電話招來了一些昔日的好朋友,他們喝了酒,等友人走後,李窗趁著酒興把卧房全部搞亂,把被單拉到地上,把抽屜拉開,做成了一個賊破門而入后的樣子,然後他抱着蕾絲回母親那裏去了。李窗的母親和姐姐住在文琦坊的一間老房子裏,他們住在二樓,往下看是燈火燦爛的街景,這是一條美食街,李窗在陽台上抽著煙,蕾絲和奶奶姑姑在屋裏玩。一個多小時后,李窗看見杜歌急匆匆地走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陽台上的李窗,大聲說:「你還在這兒,家裏被偷了知不知道。」屋內的祖孫三人都出來了,母親問杜歌:「怎麼了?」杜歌說:「家裏遭竊了。」樓上的母女都很緊張,連聲讓李窗快去報案。李窗卻悠然站起來對樓下說:「別報案了,那是我搞亂的,你要怎樣,看着辦吧。」杜歌聽了,看了李窗一會兒,掉頭跑了。

從此以後,杜歌的家庭聚會戛然而止了,李窗聽說她在外面搞了一個什麼俱樂部,並且已有了固定的聚會場所。但那個俱樂部在何處,李窗不得而知(他也不想知道)。這樣一來,安靜的生活歸還給了李窗,在並不很長的時間內,李窗完成了好幾個項目的設計,那時他已到一家建築師事務所當了專職設計師。由於他的作品個性鮮明,很快便受到業內的關注,他的聲譽也一點點高漲起來。不過,事業的成功並不能彌補婚姻的失敗,他和杜歌的關係正在彼此的沉默中漸漸崩潰。

自從李窗那次在卧房中進行了破壞,杜歌與他一夜間成了陌路人。李窗和杜歌的婚姻維持了三年,而最後的半年是啞巴的半年。他們完全不再說話,對迫不得已的詢問或問答都用簡單的手勢以及「嗯啊」之類的鼻音來代替,而夫妻生活更成了天方夜譚。當然,李窗與杜歌在這方面的交流原來就不多,原因也是有些莫名其妙:杜歌怕做愛弄髒弄亂了床和睡衣,所以他們的性生活很多是在客廳完成的。他們雙雙赤裸,在沙發上完成那事,把墊在膝下的一次性塑料枱布捲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倒掉。還有一種方法就是乾脆在浴室里站着做愛,然後打開水蓬頭,淋浴,擦乾身子上床安寢。這種夫妻生活帶有明顯的任務色彩,使雙方都感到興味索然。有一次李窗對杜歌說:「我們真正地做一次愛吧。」杜歌說:「我們以前都是假的嗎?」李窗說:「以前常常是你說了算,今天我說了算。」杜歌說:「你想在哪裏做呢?」李窗說:「哪兒也不去就在床上。」杜歌說:「可總要一次性枱布墊一下吧。」李窗說:「我不要什麼一次性枱布。」杜歌說:「那不行。」李窗只好爬起來,去取一次性枱布,把它覆在床上,他問杜歌:「這下可以了吧?」杜歌朝他點點頭,他就爬到她身上,那玻璃一樣冰涼的塑料枱布在他腿間沙沙作響,他嘆了口氣,從杜歌身上下來,對她說:「我不行。」杜歌說:「不是我不願意,是你不行,你的武功廢了。」李窗說:「我武功廢了你很高興嗎?」杜歌笑了起來,用手去摸他,果然一點武功也沒有,她才收住了笑,去看丈夫的臉。李窗的眼中閃著淚光,在昏沉中忽明忽滅。

杜歌的俱樂部活動頻繁,杜歌幾乎每天都是早出晚歸,蕾絲沒有人照顧,李窗只好把她送到母親和姐姐那裏去。可是那年夏天,在一場大雨中急着趕路的母親不小心滑倒在地,死在了一輛飲料車的輪胎下。如此一來,蕾絲只能領回來了,可是李窗手頭的設計任務又很重,杜歌卻沒有母親的責任心,她好像很不喜歡這個孩子,偏偏蕾絲依戀着她(哪個孩子不依戀母親呢)。「媽媽抱。」杜歌只好把她抱起來,奇怪的是,在她懷裏,蕾絲馬上就睡著了,杜歌便把女兒放進搖椅里,出門走了。蕾絲醒來后不見杜歌,一個勁地哭,李窗哄她,她更是往死里哭,李窗因此吃足了苦頭。

李窗一天天消瘦下去,變得像一隻生病的雞那麼無精打采。他的生活已經十分單調和乏味,他再也寫不出那種漂亮的影評,他已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沒有走進電影院了,他不再找人下棋,不再看閑書;除了必不可少的圖紙設計,他的絕大部分生活被蕾絲佔用了,他和蕾絲做遊戲,讀童話給她聽,一直把她哄入睡鄉,他才能長吁一口氣。

他唯一保留的消閑方式是在蕾絲入睡之後,躡手躡腳地把門關上,去基希咖啡屋坐上一個小時,或者在新聞學院那條南北向的林蔭道上散步,累了坐在石凳上,看看樹梢上的月亮,看看結伴而行的情侶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星光下的校園。這時候,他很平靜。這一天夜裏,李窗和往常一樣,安頓好蕾絲後來到新聞學院的林蔭道上。他先在道上走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個常坐的石凳上坐下來,在這個位置,他可以看到基希咖啡屋。如今,他已不再去回憶當初認識杜歌時的情景了。他很平靜地坐在石凳上,看耳鬢廝磨的情人們旁若無人地擁吻。這樣的鏡頭以往只在西方電影中看到,眼下在身邊已屢見不鮮了。「這真是一個荒唐的年代。」李窗用冷笑的眼光看着那些熱戀中的情人們,「這些荒唐的男女。」

一個小東西拖着黑影如同絨線球一樣在他目光中滾過。在距他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李窗定神去看,他發現那是一隻松鼠。它朝他看着,然後沿着林蔭道一溜煙跑了,幾乎是同時,李窗站起來,開始衝刺,他試圖捕捉那隻小玩意。他一路追趕下去,慌不擇路的松鼠離開林蔭道逃到操場上,朝對面的林子裏跑過去。有一個間隙,李窗幾乎扯住了松鼠鬆軟的尾部,但還是被它掙脫了,松鼠終於鑽進了林子,李窗追進去,靈活的松鼠一下子上了樹,不見了蹤影。李窗苦笑了一下:「還是讓它跑了。」他失望地朝樹上看着,剛要離開,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響動,他回頭望去,是一對卧在草地上的男女,正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那個女的,李窗一眼認出了,竟是杜歌。

我們的男主人公被眼前發生的這一幕驚呆了。他沒有料到杜歌會這麼不要臉,他相信他的臉紅了。當然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憤怒,他向那對衣服凌亂的男女走過去,腳下踩出一片沙沙之聲,一陣風把地上的一次性枱布吹向他的足踝。李窗厭惡地朝杜歌投去一瞥,杜歌沖她的情人嚷起來:「你還愣著幹什麼呀?」一邊叫一邊向李窗撲來,把猝不及防的李窗推在了樹榦上,她的矮個子情人也跑了過來,用力把李窗絆倒了,卡住了他的咽喉。「怎麼辦?」男的問。「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杜歌說。李窗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掙扎著,手掌死命往那個男人身上推,但他的力氣彷彿在慢慢泄漏,卡住咽喉的那雙手正在慢慢要他的命,他幾乎絕望地瞪大了眼睛,但他什麼也看不見,視野中飄飛的只是亂舞的金星。這時身上的男人卻一下子鬆了勁,跳起來,說着:「我不殺人,我不殺人。」向林子外邊跑去,李窗聽見杜歌喊道:「阿農,你如果愛我就給我回來。」但是腳步聲暫時停頓后又飛奔起來,杜歌追了出去:「你這個膽小鬼,你滾吧,我再也不願見到你。」絕處逢生的李窗支撐起來,大口大口喘息著,他被今天的遭遇嚇壞了,他始終不能相信發生的一切是真的。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他的記憶間歇性地出了一些問題,遺忘抹去了他的部分生活。在一本介紹罕見病例的小冊子裏他找到了這樣一個醫用名詞:白日夢遊。

後來李窗想,那隻松鼠的出現實在是有點玄機,不過他只是到此為止,不再往深處想,松鼠帶給他的並不單純是杜歌的背叛,更重要的是讓他體驗了一次死亡。他眼冒金星的一霎,已經看到了那種生存以外的東西。他一直在回憶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或者說,他是在尋找那種東西,但那只是一塊空洞,他根本無法識破它。他想這可能就是自己病症的根源。

那個危險的夜晚之後,杜歌從李窗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甚至也從這個城市中消失了,因為李窗在電視中看到了《電影廣場》為杜歌發佈的尋人啟事。杜歌哪裏去了,李窗不知道。曾有傳聞說杜歌偷渡到越南去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看見她在胡志明市裏做起了小販,對此,李窗一笑了之。他唯一無法交代的是,如何向蕾絲解釋杜歌的失蹤。他選擇了一個字:死。而對於婚姻的名分,他認為無關緊要,他甚至連結婚照也懶得摘下來(當然他考慮到了蕾絲的因素)。他始終不能明白的是,有着那麼厲害潔癖的杜歌怎麼會在草地上與情人幽會。就算有了一次性枱布,可畢竟是臟濕的草地呀。

其實,李窗和杜歌的故事肯定不是「潔癖」兩字所能包容的,但如果把李窗失敗的婚姻比作一個謎,那麼,有比「潔癖」更適用的謎面嗎?

7

李窗在基希咖啡屋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他並沒有把所有的情節都說給展香聽,而是選擇了一些適用的內容,但是儘管這樣,他的述說仍然使展香露出似信非信的神情。

「我不相信,可又不能不相信。」她說。

「不是不相信,而是感到不可理喻。」李窗糾正說。

「她是那麼古怪的一個女人,可在你的心目中,她曾經是那麼美麗清純,你們的婚姻是自願的。」展香說。

「這種自願的婚姻並不牢靠,有時它仍然是盲目的,是以不切實際的浪漫為基礎的,所以在現實中常常會遭到失敗。」

「可它正在變成時髦。」

「這樣的時髦幾乎就是公害,把失敗的婚姻當作時髦是可恥的。」

「我們邊走邊說吧,咖啡屋要關門了。」

李窗抱歉地笑了,不知不覺,他與展香已在這兒坐了兩個多小時,他站了起來,和展香一起走出了基希咖啡屋。

在林蔭道上,李窗對展香說:「其實你的外貌和杜歌有幾分相像呢。」

「我從那張結婚照上注意到了這一點,」展香說,「所以對你的吻我十分吃驚。」

「應該是在聽了我的講述后才感到了吃驚。」

「我希望你沒有把我當作杜歌。」

「我想起了一句俄羅斯歌詞,花朵與花朵之間的蜜蜂是陌生的。」

「可我並不認為你會為今天的吻負責。」

「那不是一個浪漫的吻,雖然它來源於衝動。」

「我知道蕾絲為什麼那麼喜歡我了,她一定是把我當成了假想中的母親,而你很可能是女兒的使者。」

他們走出了新聞學院,回到了月亮大街上。展香的家在鐵路那頭的雲眉大街,他們重新經過了那幢老式公寓,不自覺地去看四樓的那扇窗。「奇怪。」李窗駭然叫了起來。

那扇窗搖曳著五彩的燈光在黑夜裏極為炫目,展香發現李窗的眉宇中有一把鎖。

「不會是杜歌回來了吧?」她問。

李窗沒有回答,而是朝那幢樓走去,身後的展香從他的背影上看到了遲疑和緊張,她的腳步跟了上去。

在三樓的走廊上,李窗的腳步停滯了,他俯身撿起了一隻電動鴨子,他朝樓上奔去,家門緊鎖著,他打開了門,客廳內五彩的燈光開放成萬花筒的形狀。他叫着蕾絲,無人答應,他推開了卧房,在枱燈下找到了一張字條:我帶走了唯一的財富。李窗一看那字跡,馬上認出是杜歌的。緊隨其後的展香接過字條看了一眼,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同情地看着李窗。

「應該去報案。」展香說。

李窗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事只能由自己來解決,他知道杜歌遲早會回來的,但他不知道杜歌會要蕾絲,因為她一直不喜歡這個孩子。

李窗說:「杜歌畢竟是蕾絲的媽媽,她不會拿她怎樣,她應該會和我聯繫一次的,我先送你回家吧。」

「你不必送我了,可能杜歌會有電話來,我自己回家吧。」

李窗沒有謙讓,和展香一起走到門口,對她說:「我送你到樓下吧。」

他們往樓下走,臉上佈滿了愁緒,在他們要告別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小孩朝這裏奔來,一路叫着:「爸爸,展老師,爸爸,展老師。」

居然是蕾絲的聲音,他慌忙迎上去,女孩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着:「媽媽快要死了,快去救救她吧。」

他們面面相覷,變故來得那麼突然,以至於他們無法理出頭緒,他們只能跟着事情的發生走向事情本身。他們跟着蕾絲奔向出事地點。

他們來到了月亮大街上,一直向南跑。十多分鐘后,他們氣喘吁吁地拐進了鎖廂大街旁的一條小馬路,蕾絲跑進了一座樓房,噔噔噔上了三樓,果然有一扇門大開着,他們奔了進去,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個女人,她面色蠟黃,手腕被割破了,她是杜歌。

展香對李窗說:「我去攔車,你抱她下來。」

展香匆匆下樓去了,李窗把襯衫的袖子扯下來,扎住杜歌流血的傷口,他把她抱起來,跑下了樓梯,來到鎖廂大街上。展香站在馬路中間,已有一輛夜行的計程車被她攔下,他們上了車,司機問去什麼醫院時,李窗未假思索地說:「海濱醫院。」

當然,海濱醫院並不是離此處最近的醫院,但卻是這座城市裏最好的醫院,計程車風馳電掣般飛了起來。

心急火燎的李窗忽略了一點,他是在香湖巷6號3樓B室救出了杜歌的。他們離開后不久,一個未老先衰的小個子男人走進了那間房間。

在去海濱醫院的路上,李窗問蕾絲杜歌怎麼會這樣的。

蕾絲哭着說:「她讓我叫她媽媽,可你說媽媽已經死了。她那麼瘦那麼難看,怎麼會是我媽媽呢。她看我不願叫她,就哭了,拿起一把刀子就割自己的手,我看見很多很多的血流出來,就嚇得跑出來叫你們。」

「現在我相信她是我媽媽了,否則她不會因為我不叫她就去死。」

女孩放聲大哭。

事實上,杜歌在李窗他們趕到之前就已經死了,李窗完全沒有料到,他的婚姻竟會以這種方式在法律上自動消亡。

寫於1995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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