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第一章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迷失菩提:佛前哭泣的玫瑰概述

迷失菩提:佛前哭泣的玫瑰

但曾相見便相知,

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

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一章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日,我壘起瑪尼堆,不為修德,只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不為輪迴,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月,我轉過所有經輪,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紋。

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為朝佛,只為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路中能與你相遇。

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只為佑你平安喜樂。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卻了所有,拋卻了信仰,捨棄了輪迴,只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夏天的拉薩,雲很低,像是觸手可及的棉花糖,也像「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牧群。當我放下所有的行囊仰躺在山花遍野的草原上,才發現六月流光之際,天居然可以藍得那樣澄靜耀眼。

山花爛漫,陽光也眷戀着不願離去,遠處溪流歡樂地低語,將拉薩寧靜的夏天引向深遠。這裏沒有熟悉的人群,沒有北京街頭的喧囂,沒有華燈初下的杯來盞往,也沒有都市夜總會裏歇斯底里的喧嘩,更沒有情人於耳畔竊竊私語的浪漫。那些平時必須包裹着的偽裝,此刻也變得風輕雲淡。

這裏一切都是安靜的,天是圓的,四角彷彿被掖在青藏高原的草墊里,隆起一個大大的泛著青色的藏包,包里隨意放着可以四處漂泊的白雲。行至拉薩街頭,簡潔而強烈的色彩無不呈現出純凈明朗的美。透明的藍,那是古城天空的底色;聖潔的白,那是無瑕的雲朵和飄逸的哈達;神秘的紅,那是寺廟的外牆和僧侶的服飾;奔放的黃,那是布達拉宮的金頂綻放出的耀眼金光;生動的綠,那是羅布林卡的蒼天碧樹。而這一切的景緻,在拉薩的陽光下,照射得白就是白,紅就是紅,黃就是黃,綠就是綠,沒有陰暗,唯有亮堂、清晰、分明。

我隨着人群走向大昭寺。大昭寺前驕陽似火,從遙遠地方一路磕長頭而來的藏人匍匐在我身前,朝着寺門一遍遍地站起、行禮、卧地。我壓了壓帽檐,從路邊的陰涼里鑽出來,匯入轉經的人群,順時針繞大昭寺去了寺后我最喜歡的「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這名字令人神往。

只因一個人,一段情,一場幽夢才名聞天下。去過西藏的朋友都說,到了拉薩,不去「瑪吉阿米」感受一番情懷,是一種遺憾。

三百年前,拉薩八廓街一座無名的黃色小酒館。一個至今仍封存着記憶的地方。

三百年後,一座牆上塗着黃色顏料的二層建築。這裏有着尼泊爾風格的裝飾,就連廚師都是尼泊爾人。

瑪吉阿米。一個藏族少女的名字。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最鍾情的女子。

「瑪吉」在藏語里是聖潔、純真、無瑕之意;「阿米」是阿媽的介詞形式,在藏族人的審美觀念中,母親是美麗的化身,這樣,瑪吉阿米就是聖潔之母、純潔少女之意。還有一種說法是,「瑪吉阿米」在藏語里是未嫁嬌娘的意思,自倉央嘉措為之譜寫出流芳千古的詩歌篇章之後,她又被引申為「美麗的傳說」、「浪漫的邂逅」的意思。

早就知道,凡是遙遠的地方,總有一種誘惑,不是誘惑於美麗,就是誘惑於傳說。西藏的誘惑,不僅因為遙遠而美麗,更由於倉央嘉措的傳說。來拉薩的遊客都會來「瑪吉阿米」坐一坐,喝一杯滿口生香的青稞酒,親身感受三百年前曾是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幽會之地的香艷氛圍,尋找自己早已遺失了的初戀般的喜悅。來這裏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傷感,說不清是為倉央嘉措和他的瑪吉阿米,還是為了自己遺失已久的愛情。在這裏總會隨着倉央嘉措的情歌,讓這種傷感慢慢流淌,讓往事在回憶中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入夜,我仍然滯留在「瑪吉阿米」。在這安靜的夜裏,藉著酥油燈溫馨柔和的光芒,喝着熱熱的奶茶,我的靈魂被收縮成一個點,暫被安置在這瑪吉阿米的小樓里。此刻的我,心如止水,好似把自己的心放進一個安逸的洞穴里,解讀著別人的芳夢。

夜深了,我依然不願離去,要了一杯青稞酒,聽着空靈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在酒與曲的誘惑里,漸漸迷醉。不經意地,我忽然感覺到了什麼,透過桌邊酥油燈跳動的火苗,彷彿看到一位佳人正托腮靜靜地坐在對面,溫情脈脈地凝望着我。隔着桌子,我倆默默對視,彼此眼眸里閃動着盈盈的淚光。在這亦夢亦真的幻影里,讓我想起倉央嘉措那首流傳於民間的情詩:「我對你眉目傳情,你對我暗送秋波,目光交匯的地方,命運打了個死結。」我默誦著詩句,把迷離的目光收回,可此時的心再也收不回了。我拿起手邊的筆,一種釋放的衝動迅速湧向筆尖。

瑪吉阿米,讓人心如止水,又令人心潮澎湃。

外面下起了雨,電閃雷鳴。在拉薩,一切都是神聖的,雨也不例外。雨聲曼妙,雨水純凈,點點滴滴落在心間,梳洗,調適,蕩滌。於是,心中升起一種敬意,一種寄託,這種意念把所有的浮華與慾望化作一絲清涼。

打開隨身帶來的《倉央嘉措情詩》,翻至《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就著醇美的青稞酒,聽着雨中的雷鳴,醉眼朦朧中於燈下再次捧讀此詩,一時無語,便在那冷寂中緬懷了那一段消逝在風中的愛情,祭奠著那個湮滅在歷史塵埃中的男子。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孤獨的男人和一首孤獨的詩。

朦朧中,我醉在了倉央嘉措的情詩里。我用一顆敏感的心,去感悟他的悲傷,他的憂鬱,他的愁苦,剎那間,卻彷彿看見他,孑然一身,飄然而來。幸福已經和他隔了三個世紀,是他永遠都觸碰不到的遙遠。他瘦削麵龐下炯炯的目光,向我無聲地低訴。月光下,一道孤獨的背影,蹣跚在我的窗前,躊躇、徘徊、嘆息。他悲天憫人的眼神讓我讀懂,記憶只不過是一張掛滿風鈴的捲簾,卻藏匿不了回味里一絲繾綣的痕迹。

他仍然在愛,曾經青春的羽翼,劃破他傷痛的記憶;昨日的淚水,激起他心中萬般的漣漪。時間的沙漏沉澱著無法逃離的過往,記憶的雙手總是拾起那些明媚的憂傷。在這樣絕望而古老的愛情里,時間仿若凝滯不前,他千百次的回望,千百次的輾轉,只一回眸,便迅速老了三百年的韶華。

記憶像是倒在掌中的水,無論你是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滴滴流淌乾淨。這樣決絕的愛情,只能追憶,無可挽回。

夜,總是在最傷懷時顯得格外的寂靜。他曾在佛前起誓,不再想她,不再念她。他在佛前告訴自己,想她是不勇敢的,想她是懦弱的,想她是浮躁的,想她是否定自己選擇了佛的行為,想起她是不能被自己原諒的。可他還是想她,不能自拔。他在我面前煎熬,窗外的雨水把他的眼淚悄悄覆蓋,回憶在心裏開始殘落。

我透過這寂靜的夜,看他那份沉痛的愛,像一陣風,吹拂著春天的記憶,待到滿園春色關不住的時候,它便沉入心底,泛濫成一片汪洋,流出來,只留下兩顆淚滴。我徘徊在他的憂傷里,彷徨着他的彷徨,此時此刻,莽莽蒼穹之下,彷彿只有我與這首風情萬種的詩獨存於世。讀畢,一種從未有過的惆悵,透過空靈的長空,深深攫住了我,有種撕心裂肺的疼。抬頭,看那雨打浮萍,一切恍惚若夢,我不明白,天空的陰霾,究是他的傷懷還是我的悲哀?

誰曾從誰的青春里走過,留下了笑靨?誰曾在誰的花季里停留,溫暖了想念?誰又從誰的雨季里消失,泛濫了眼淚?他又在吟唱。用生命,用鮮血,和著淚水。在這空寂凄清的夜晚,我能深切感受到這個男子的憂鬱,他的絕望,他的悲慟,他的無可奈何。一個回眸,煙雨迷濛里,我彷彿聽到那來自遙遠年代的古老歌聲,縹緲而絕望,瞬間便穿透三百年的光陰,滑過天際,一直飄落在我的心頭。

我驀然回首,隔着洞開的雨窗,與他凝眸對視,觸摸他孤寂的氣息,一望便是千年。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幻象。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佛曰: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我只想簡單地活着。一盞青燈,一杯淡茗,一本佛經。一如三百年前的你。

塵世中的一切紛紛擾擾都自行風雲落定了。時光悠悠蕩蕩,隨意去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心是沉靜的,低到塵埃里,卻從塵埃里開出絢麗的花來。

只想這樣,跟着心走。想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乾淨的天空,想永遠都有做不完的夢,想每天都能悟到一些真諦。但也僅僅,只是想想而已。

那詩中記錄了一個凄美絕倫的愛情故事。一個英俊的男子和一個婉約的女子,於紅塵萬象之中,於萬千年的時光流轉中驀然相遇,四目相對,秋波暗送,相互驚艷於瞬間。

這是一段衍生於萍水相逢,相絕於遙首守望的愛情。凄清而無助,孤寂而彷徨。

多少次夜涼似水,他站在潤白潔凈的花樹陰影下,吹響一管悠揚纏綿的弦笛時,總有雪蓮精緻的花瓣伴着溫柔的嘆息,輕輕滑過他的頰邊,那晶瑩剔透的色澤透出隱隱淡淡的清香,千嬌百媚的心事也被碎成層層的漣漪,在暗夜裏蕩漾開來,被他輕輕攫在手心。

人這一生,或許愛過,或許恨過,或許錯過,或許路過,當一切過往都煙消雲散的時候,一切企圖挽回的方式都是徒勞蒼白的。誰都不會永遠停留在起點等待已經走向另一個終點路上的過往,擦身而過的一剎那間就已註定了無助的期待與默默的無望。你已走出我的視線,正如我早已無法在你心中停留,相愛的,不相愛的,走過了那個處於交叉的中點,就只能永遠向著各自的方向無限延伸,連回望的機會都被甩到了無數個曾經之前。

然,這並不是他們想要的愛情。他們不甘只是曾經擁有,不甘彼此相忘於冷寂的月夜,他們期待纏綿繾綣,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是她的滄海,她是他的巫雲,他們許諾,任海枯石爛,離棄的腳步不會衍生於他們的足下,而他也選擇了用生命去捍衛這純真唯美的愛情之花。在倉央嘉措生命消逝的那一刻,這原本簡單的愛情便在一瞬間被絕對化、永恆化了。

風吹和煦,入夜微涼。弦月如玉,繁星點點。相識雖淺,似是經年。唯美的詩情冶艷了少年觸目的芬芳,悠長的旋律醉了少女的心旌,卻掩蓋不了他心頭的幾許惆悵、彷徨。我微閉着眼,彷彿看到他穿梭在雪山之巔、聖湖之畔,他的輪廓從模糊到清晰,那種無奈,那種撕扯,讓他身心疲憊,滿目蕭條。他默默走在瑪尼堆邊,輕輕搖動所有的經筒,綻放的才情驚起滿天芬芳,低徊的思念令人流連。他在經殿聽了一宿的梵唱,只為找尋她如花的笑靨。想那幽居深谷的佳人,吹氣如蘭、暗香襲人,雙睃似水、荑下生輝,由不得他不匍匐在地,上下求索,叩長頭于山路。不為朝覲,只為能與他心愛的瑪吉阿米相遇,再為她描一次柳眉,重溫她指尖的溫暖。

此刻,他溫柔的眸子下又掩藏着怎樣的心思?

瑪吉阿米,當我歷經千難萬苦,穿梭時光回到這座黃色的小樓,你又在哪裏守候着我呢?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用早已被歷史塵封的溫暖追憶着你曾經的溫柔嗎?

心總是在最痛時,復甦;愛總是在最深時,落下帷幕。可是瑪吉阿米,請相信我,我對你的愛永遠不會落下帷幕,永遠。愛上你,只用了一瞬間,可要忘記你卻是用生生世世的時間都是遠遠不夠的啊!

倉央嘉措的心在泣血,如山邊的杜鵑紅得驚魂。如此痛徹心扉的詩歌,如此絕望的愛情,也只有在倉央嘉措筆下才能如珠玉般傾瀉而出。我在揣測,悲慟的倉央嘉措並非與幸福絕緣,在隱隱心痛后珍藏下的那份惦念帶來的喜悅是未愛過的人所無法體會的。或許,青春的寂寞總是生命的點綴,沒有寂寞的青春註定是悲哀的,然而寂寞的青春不是沒有幸福,那悲傷過後的永恆幸福或許只有那樣至情至性的男人才可以體悟。

倉央嘉措。我屏息凝神,默默傾聽着從遙遠的方向傳來的歌聲。不知是從樓下飄然而至,還是從亘古的遠方穿透時間的雲層不期而來。我合上《倉央嘉措情詩》,目光定定落在書皮上那四個燙金大字上:倉央嘉措。噢,倉央嘉措,我從上到下,輕輕念出:倉央嘉措。對,就是這個名字。就是那個戀着瑪吉阿米的痴情男子。

我正深情地注視着他,一如他情深款款地注視着瑪吉阿米。

倉央嘉措出生的時代,正是西藏風雲變幻,蒙藏滿漢各方勢力糾葛的多事之秋。在他出生之前,葛舉教派(白教)掌握著西藏的統治權,對格魯派(黃教)實行壓制剪除政策。格魯派五世達賴羅桑嘉措與四世班禪羅桑曲結聯合蒙古勢力,密召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率蒙古騎兵進藏,一舉推翻白教王朝,建立了以黃教為中心的噶丹頗章王朝,並由此確立了黃教在西藏三百多年的統治地位。后又經清朝皇帝冊封,達賴喇嘛成為西藏至高無上的政治領袖,但蒙軍入藏,也造成了固始汗操縱西藏實權的後果,導致了其後幾十年間各方政治勢力激烈的權力鬥爭。

1679年,年事已高的五世達賴為防自己死後大權旁落,任命桑結嘉措為第巴(即藏王)。三年後,五世達賴圓寂。第巴「欲專國事,秘不發喪,偽言達賴入定,居高閣不見人,凡事傳達賴之名以行。」十五年後,在清朝康熙皇帝的追問和指斥下,桑結嘉措才將五世達賴的死訊和倉央嘉措作為轉世靈童的消息公開。倉央嘉措就是在這種政治、宗教和權力鬥爭的漩渦中被推上了六世達賴的寶座。

1682年冬日的某個清晨,在凜冽的寒風中,伴隨着低沉威嚴的法號聲響徹天寰,一面五色佛旗急促地升起在布達拉宮前廣場上。按照慣例,這預示著達賴喇嘛或者第巴府將有重大事項進行公示。

聽到法號聲的人群次第而來,廣場東側的第巴府大門洞開,數十名官員魚貫而出。第巴桑結嘉措表情冷漠地走在最後,同一名宣讀官登上臨時搭建的木台,其餘官員則依次排列台下。

法號聲在桑結嘉措身前戛然而止。宣讀官手捧一塊絹布宣讀五世達賴佛爺法旨。風勢漸漸大了起來,靠後的人們聽不太清,於是前邊的人紛紛向後排傳遞著聖喻的大概意思,最後大家都知道了活佛即將閉關修行,所有政教事務交由第巴大人遵照喇嘛之意代行管理的決策。

活佛、喇嘛閉關修行在西藏是一樁平淡無奇的事情,人們並未更多在意,只是祈求活佛能接獲菩薩更大加持,好引領、超度眾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宣讀官最後一句是說為祝福五世達賴喇嘛修行圓滿,即將在廣場西側施粥七七四十九日,併發放一些衣物救濟貧苦百姓,立即引起人群熱烈響應。

桑結嘉措站在台上自始至終都沒開言。他儀態端肅,雙目平視,只有一次看似不經意地將目光越過喜馬拉雅山脈投向遙遠的東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這一舉動意味着什麼。儘管事先經過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當這萬鈞重擔一下子壓在自己肩上時,面對艱險難料的前程,在他沉靜、自信的眼神中,還是閃過一絲隱約的不安。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層樓房,標準的藏式建築,通體雪白,窄式窗框為硃紅色,掛着黑絨窗帘。兩側各有十多間東西走向平房,由屬員、侍衛使用,其中兩間是茶房。中間是約三千平方米的院落,鋪有碎石小徑。靠牆是一溜白楊,栽有藤類花草。大門朝東開,主樓后牆緊貼廣場,有便門相通。旁側有一小院,放有官轎、馬匹等物品,也是傭人的住所。

當天下午,桑結嘉措站在二樓北頭的辦公房裏注視着剛掛上牆的一幅唐卡。他擅畫,且不拘一格。眼前這幅絹制唐卡就是他剛完成不久的作品,從風格上看,不似傳統技法那樣注重寫實、筆畫繁密、色彩艷麗,倒有點像漢地寫意,簡潔明快、空靈剔透。圖的底色為深黃,中部是連綿的雪山,間或點綴幾座寺廟,左下角畫一老僧入定,右上角為群雁盤旋。然而桑結嘉措並沒有因為這幅寫意的唐卡稍稍放下心頭的不安,愁緒隨着窗外徐來的清風漸漸將他的眉頭擰成了一道皺褶縱橫的溝壑。

活佛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的突然辭世,讓第巴桑結嘉措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力襲遍周身。此時,蒙古貴族丹增達賴汗正集兵於藏北,虎視眈眈,妄圖控制整個西藏。為了西藏的安定,桑結嘉措決定隱匿五世達賴死訊,代為執掌西藏大權,一面牢牢鉗制固始汗的孫子拉藏汗,一面加緊尋訪轉世靈童。

這一年,是清聖祖康熙二十一年,藏曆第十一饒迥水狗年。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在布達拉宮圓寂,臨終前,他將一卷用羊皮紙寫就的遺言緊緊塞到自己最信任的第巴桑結嘉措手中。第巴桑結嘉措沒有說話,他獃獃望着已經圓寂的阿旺羅桑嘉措蠟黃的面龐,似乎不相信這位神佛一般的聖人就這般逝去了。

西藏的精神領袖阿旺羅桑嘉措去世了!西藏上空最耀眼的太陽隕落了!以後的西藏將何去何從?沒有了五世達賴,以後他該怎麼帶領藏民沿着羅桑嘉措於亂世中開創的路途繼續走下去呢?

桑結嘉措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淚水。不,現在並不是他傷心哭泣的時候,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告訴自己,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並沒有歸天,他只是即將長期閉關修行佛法而已。同時,他又用一種奇怪的悲傷的語氣告訴第巴府所有官員,活佛閉關修行期間任何人不準打擾,從此他將代替阿旺羅桑嘉措接管西藏一切政教大權。

處理完這些之後,他終於打開了羊皮卷,在那捲羊皮卷上,阿旺羅桑嘉措用鮮血寫就了自己的遺囑。從這天開始,一直到他死,第巴桑結嘉措都一直牢牢記着羊皮紙上鮮紅的兩行字:隱匿死訊,警惕拉藏汗。秘密尋訪轉世靈童,地點,山南。

打開窗戶,桑結嘉措的目光落在了遙遠的東南方向,那遙遠而又古老的山南。六世達賴喇嘛就要出生在那裏,他將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此時此刻,他不會知道,那個轉世靈童將會成為西藏最放浪不羈的活佛,最多情浪漫的情歌王子,在詩中,他自己唱道:住在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山南門隅的上空紫氣環繞、祥瑞漫天,這樣的異象顯然預示著五世達賴喇嘛將會在那裏轉世。桑結嘉措微眯着眼睛久久凝視着那個方向,終於下定決心,派遣了一個心腹喇嘛連夜趕往門隅,秘密尋訪達賴五世的轉世靈童。

彈指一揮間,三年光陰便悄無聲息地從指縫間流逝了。第三年,也就是藏曆第十一繞迥水豬年,康熙二十二年,轉世靈童最終在門隅地區被找到,具體地點是門隅的達旺。

聖地門隅!

素有「藏南明珠」之稱的門隅地處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在歷史上被視為神秘的地方,藏語稱「白隅吉莫郡」,意為「隱藏的樂園」。作為世界第一大峽谷雅魯藏布大峽谷出口的門隅地形狹窄、四季如春、江河縱橫,聶門隅香河、章瑪河、章囊河和絨囊河均流經她的懷抱,是藏南地區開發較早的富饒之地,更是藏族民眾心中的一塊聖地。

門隅的神秘,決不僅僅是因了她的風光,而是因了她在西藏佛教中有着卓然不群的超脫地位。

相傳,早在聶赤贊普時代(約公元前四世紀),門隅地區已有土著居民活動,與雅隆人有着密切的文化往來。聶赤贊普在前往雅隆地區時,曾經遊覽過「二十九地」。

《西藏王臣記》亦記載,在吐蕃建國之後,人們就把門隅人稱為「黑門朱」。「門巴族曾有三族」,即久居門隅地區的門巴嫡系、漢藏交界處之西夏以及工布等三族也。這些傳說和史料記載,大致廓清了門巴族的族源:門巴族自古就是門隅土著群體和外部群體互相融合的後裔。「此一雪域南方門隅地,自古逐漸形成之人類。」

在燦若星河的歷史記憶里,這片秀美的山河麗川有幸成為佛教東傳中土最早的途徑之一。據考證,佛教最初由印度傳入中土的途徑經由兩個方向,一是經過門隅北部的錯那,一是經由西部的主隅(不丹的古稱),由此便可一窺門隅在佛教東傳過程中的重要性。

據藏文史籍《紅史》記載,早在公元七世紀的松贊干布時代,吐蕃王朝的疆域就包括門隅地區。松贊干布在門隅派有官員主持政務,傳說在他親自繪製的狀如仰卧羅剎女的吐蕃地形圖中,就把門隅畫作羅剎女的左手心,並在其上建有一座羅剎女廟。這座廟位於上門隅勒布四措之一的斯木措境內,名「斯木拉崗寺」,意為「羅剎女廟」,在後來每年舉行的朝佛供神活動中,西藏地方政府都要派官員前往主持。

八世紀中後期,蓮花生大師入藏,一路降妖伏魔,幫助赤松德贊修建了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寺廟桑耶寺。在門巴族民間傳說中,桑耶寺建成后,蓮花生大師便沿河谷向南,翻越亞堆拉、雪香拉、俗坡達拉和波拉等大山南下門隅,至今在錯那和上門隅勒布一帶,還可以見到許多相傳是當年蓮花生大師傳教時留下的遺跡。

門隅是藏區通往印度和不丹的主要通道,而不丹是古門隅的一部分,在那裏也盛傳蓮花生傳教和降妖伏魔的故事,尤其在不丹東部的布姆塘一帶,留有諸多蓮花生活動的聖跡。蓮花生對門隅的影響力非常之巨,事實上,在門隅的佛堂廟宇中,供奉的主神均為蓮花生大師。蓮花生後來來還被寧瑪派這一西藏最為古老的佛教派別奉為開山始祖,而寧瑪派則是當地土著門巴族最為信奉的教派。

公元九世紀中前期,在佛教與西藏本土宗教苯教激烈的權力爭鬥中,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被推上歷史的潮頭。朗達瑪上台後便焚經書,毀寺院,強令僧人改宗還俗,佛教在西藏腹心地區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此間,佛教僧人大批逃亡,一部分逃往西藏東部,一部分逃往南部門隅。吐蕃王朝崩潰后的二百多年間,西藏腹心地區已難覓佛教蹤影,佛教僅在包括門隅在內的邊地得以保存和繼續傳播。

隨着封建農奴制在西藏的確立,西藏佛教進入了一個再度繁盛的時期,即所謂「后弘期」。薩迦派、寧瑪派、噶舉派、噶當派等佛教教派的出現,標誌着具有西藏特色的藏傳佛教的最終形成。藏傳佛教的寧瑪派、噶舉派和在噶當派基礎上改造而來的格魯派都相繼傳入了門隅地區。

寧瑪派是最早傳入門隅的一個佛教教派。如果把蓮花生作為寧瑪派的開山祖師,那麼早在吐蕃時代中期(公元八世紀)寧瑪派就在門隅有所傳播。然而,寧瑪派作為一個佛教教派出現卻是在後弘期。因此,寧瑪派作為一個被認可的教派傳入門隅的時間,目前所見資料一致認為是在公元十一世紀左右。其時,寧瑪派活佛德爾頓·白瑪寧巴從主隅布姆塘來到門隅的降喀(在達旺附近)傳教,得到了當地頭人的支持。其後,烏金桑布(白瑪寧巴胞弟)也來到門隅,與當地土王楚卡爾娃之女多吉宗巴成婚。烏金桑布在降喀的索旺一帶建了烏堅林、桑吉林和措吉林三座寧瑪派寺廟,此地因此被稱為「拉俄域松」,意為三神地。他還在原噶拉旺波土王王宮所在地滿扎崗為門巴信徒授以「馬頭金剛灌頂」,當地百姓紛紛接受教化,皈依佛法,地名也由滿扎崗改為達旺。此後,烏金桑布在拉俄域松群眾和白林施主的幫助下,在灌頂的地方建立了達旺寺。烏金桑布終其一生在門隅傳教,最後逝世於烏堅林。他的後代一直在達旺一帶傳教和執掌宗教事務。

藏傳佛教噶舉派傳入門隅當在十二世紀。噶舉派支系眾多,素有四大八小之分。據藏文歷史文獻《青史》載,1146年前後,噶瑪噶舉派僧人都松欽巴曾到門隅遊歷傳教,他到過門地的夏霧達郭地方,並作了門隅土王卡通的供奉上師。

對門隅影響較大的是噶舉派帕竹噶舉的主巴噶舉支系。主巴噶舉中的下主巴創始人為洛熱巴旺秋尊追,他曾到主隅布姆塘地方建立了塔爾巴林寺,傳播噶舉派教法。主巴噶舉派勢力一直很強,在主隅佔有重要地位。公元十七世紀初,阿旺南傑從西藏來到主隅,整合了互不統屬的噶舉派力量,形成了「南主巴」的新的支系,並掌握了不丹的政教權力。主隅屬古門隅的一部分,主隅的噶舉派勢力必然對門巴族的宗教信仰產生一定的影響。

藏傳佛教格魯派是最後興起的一個教派,創始於十五世紀初葉,到十六世紀中期便形成為一個勢力強大的宗教集團。十七世紀中葉,更成為西藏社會佔統治地位的政教勢力。當時五世達賴喇嘛派門巴族喇嘛梅惹·洛珠嘉措到門隅傳教,1680年,梅惹喇嘛將寧瑪派寺廟達旺寺改屬格魯派,並對寺廟進行了擴建,名為甘丹朗傑拉孜寺,成為格魯派在門隅地區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寺院。

從佛教在門隅開始傳播到格魯派在門隅取得統治地位,經歷了長達近千年的漫長過程。佛教的傳入,深刻地影響着門巴族社會和門巴族的傳統宗教信仰。

就在這佛之凈土門隅達旺的烏堅林,殊勝之中最殊勝的地方;就在藏曆第十一繞迥水豬年,公元1683年3月1日,他,六世達賴,傳奇活佛,情歌王子倉央嘉措終於誕生了!

倉央嘉措,原名洛桑仁欽。據說,他出生的那天,天降異像,天空中居然同時出現了七個太陽,一時間黃柱照耀、佛光東升、紫氣衝天。倉央嘉措的父母扎西丹增、次旺拉姆居住的那個村子裏所有的人都為這奇異的天相而震驚,或不知所措,或惴惴不安,或欣喜若狂,或頂禮膜拜。據西藏奇書《神鬼遺教》預言,此異像為蓮花生大師轉世的聖跡,應像而生的孩子將來必定尊貴無比,有萬佛朝聖之象,勢不可擋。

七日同升,黃柱照耀,多麼美麗的場景,卻只為你倉央嘉措一人呈現!

看哪!青藏高原最東方的天邊出現了一抹曙光,在那裏,一個不世出的偉人已然呱呱墜地,從此,青藏高原將迎來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活佛時代。一個屬於情歌王子的時代就這樣不可預知地拉開了帷幕。

偎在阿媽懷裏吮吸著甘甜乳汁的小倉央嘉措,完全不理會外面正發生的一切以及村人們對他降生的種種談論。一直到很多年之後,他始終無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奇景,因此也不覺得自己與常人有如何的不同。他和所有門巴族的孩子一樣,在青稞酥油茶、牛羊牧馬中漸漸長大,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驕矜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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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何如不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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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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