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晚香

杜晚香

一枝紅杏

春天來了,春風帶着黃沙,在塬上飛馳;乾燥的空氣把僅有的一點水蒸氣吸幹了,地上裂開了縫,人們望着老天嘆氣。可是草卻不聲不響地從這個縫隙,那個縫隙鑽了出來,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綠了大地,樹芽也慢慢伸長,灰色的,土色的山溝溝里,不斷地傳出汩汩的流水聲音,一條細細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誦。那條間或走過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邐邐,高高低低。從路邊亂石壘的短牆裏,伸出一支盛開的耀眼的紅杏,惹得溝這邊,溝那邊,上坡下溝的人們,投過欣喜的眼光。呵!這就是春天,壓不住,凍不垮,干不死的春天。萬物總是這樣倔強地迎著陽光抬起頭來,挺起身軀,顯示出它們生命的力量。

杜家八歲的那個晚香閨女,在後母嫌厭的眼光,厲聲的呵叱聲和突然降臨的耳光拳頭中,已經捱過了三年,居然能擔負許多家務勞動了,她也就在勞動裏邊享受着勞動的樂趣。她能下到半里地的深溝里擔上大半擔水,把她父親的這副擔子完全接了過來,每天中午她又擔着小小飯食擔兒爬到三里高的塬上送給刨地的父親。父親是愛她的,卻只能暗暗的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望着這可愛的閨女。可是晚香這個小女子,並不注意這些,只盡情享受着寥廓的藍天,和藍天上飛逝的白雲。這塬可大咧,一直望到天盡頭,滿個高塬平展展,零零星星有些同她父親差不多的窮漢們,彎著腰在這兒在那兒侍弄地塊,還有散散落落幾十隻、十幾隻綿羊在一些沒有開墾過的地邊找草吃。多舒坦呵!小小眼睛,一雙象古畫上的丹鳳眼那末一雙單眼皮的長長的眼睛向四方搜羅。幾隻大鷹漫天盤旋,一會在頭頂,一會又不見了,它們飛到哪裏去了呢是不是找媽媽去了媽媽總有一天要回來的。媽媽的眼睛多柔和,媽媽的手多溫暖,媽媽的話語多親切,睡在媽媽的懷裏是多麼的香甜呵!晚香三年沒有媽媽了,白天想念她,半夜夢見她,她什麼時候回來呵!晚香從來就相信自己的想法,媽媽有事去外婆家了,媽媽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一到了海闊天空的塬上,這些想法就象大鷹一樣,自由飛翔。天真的幼小的心靈是多麼的舒暢呵!

晚香就是這樣,象一枝紅杏,不管風殘雨暴,黃沙遍野,她總是在那亂石牆后,爭先恐後地怒放出來,以她的鮮艷,喚醒這荒涼的山溝,給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着他們去作嚮往光明的遐想。

作媳婦

一年過去又一年,五年了,晚香滿了十三歲,由後母做主許給對門塬那邊什麼地方一個姓李的家裏做媳婦。那天她背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包袱,裏邊放一件舊褂子,一條舊單褲,一雙舊鞋,一個缺齒的木梳,一塊手心那麼大的小鏡子,跟着父親走出了家門。正是冬天,山溝里的人家都關着門,只有村頭那家的老爺爺站在門口等着他們過去,還對她說了一句:「香女呵!去到李家,聽人家的話,規規矩矩做人家的事,不要惹人生氣才是呵!」就這樣一個人,一句話,的確使得心硬的晚香眼角疼了一陣,她把這話,把這老人的聲音相貌永遠刻在腦子裏了,儘管她後來一直也沒有見到過他。這就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偏僻的窮山溝對她唯一的送別。

塬上紛紛下開了雪,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前邊默默地走。他捨不得這小閨女到人家去做媳婦,也想到自己對不住她死去了的娘,他沒有按照她的心愿好好看承這閨女。可是他覺得一切事情都不如他的願望,他沒有一點辦法呵!就讓她憑命去吧。

路不近,晚香吃力地在寒冷的塬上,迎著朔風,踏着雪地上的爹的腳印朝前走,她懂得她就要踏入另一個世界了。她對新的生活,沒有幻想,可是她也不怕。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小了,能經受住一切。她也看見過做媳婦的人。她能勞動,她能吃苦,她就能不管闖到什麼陌生的環境裏都能對付。她是一棵在風霜裏面生長的小樹,她是一枝早春的紅杏,反正她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孤女,公公婆婆,大姑小叔也無非是另一個後母。

李家是一個人口眾多的人家,老倆口有四個兒子,和四個孫子,晚香是他們小兒子的媳婦。雖說是窮人家,可比晚香家過得寬裕多了。他們有二十來畝地,自種自吃。他們替小兒子和新來的兒媳婦在他們的房子裏砌了一盤小炕。晚香有生以來第一次鋪了—床新擀的羊毛氈,她摸著那短毛的硬氈,覺得非常暖和。三個嫂嫂看見她瘦弱的身體都嘆氣:「這毛丫頭能幹什麼五十塊大洋還不如買頭毛驢。」

晚香不多說話,看着周圍的事物,聽着家人的議論,心裏有數。婆婆領着她,教她做着家裏各種各樣的活兒。晚香安詳地從容不迫地擔水,燒火,刷鍋做飯,餵雞餵豬。不久就同幾個嫂嫂一樣的值班上灶。輪班到她的日子,她站在小板凳上一樣把全家十幾人的飯食做得停停當當,一樣能擔着滿擔水、米湯和飯食上坡、下溝,她在地里學着耩、耪、犁、刈,她總能悄悄地趕上旁人。公公是一個好把式,也挑剔不出她什麼毛病。嫂嫂們都是尖嘴薄舌,也說不出她什麼。晚香就在這個小山溝又紮下根來,勤勤懇懇,為這一大家子人長年不息地勞累著。

這個新的小山溝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外邊的驚天動地,改天換地,並沒有震動過這偏僻的山溝。公公有時也把在村上聽到的一星半點的消息帶回家來,但這些新聞對於一個蒙昧的小女子,也無非象塬上的風、溝里的水,吹過去,淌下來那樣平平常常。但,風越吹越大,水越流越響,而且臨到了每個偏僻的大小山溝。這李家溝也不由自己地卷進去了。這溝里沒有地主,沒有富農,少數地塊是自己的,大片大片的是租種別村的。現在忽然來了解放軍、共產黨、工作隊,忽然地畝這塊那塊都歸種地的人了。晚香家裏按人口也分進了不少地。公公婆婆成天咧開着嘴,老倆口天天爬到塬上,走過這個地塊,又走過那個地塊,看了這片莊稼又看那片莊稼,綠油油,黃燦燦,這是什麼世界呵!有這樣的好事!晚香一時半刻是不能深刻體會老人們的心意的,可是全家分到土地的喜悅,感染着她,她也興緻勃勃地忙碌著。不久,解放軍擴軍了,只聽人人說什麼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晚香還來不及懂得這個新名詞,李家的小兒子就報名參軍了。兩個老人說這是應該的,我們家有四個兒子。於是不久,晚香的丈夫李單就披紅戴花辭別了這高塬深溝。這是一九五一年的事,那時晚香十七歲了。

「媽媽」回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又來了土改複查工作隊。工作隊里有個中年婦女,這個女同志落腳晚香家裏,睡在晚香那小炕上。她白天跟着她們爬坡種地。燒飯餵豬,晚上教村裏婦女識字。沒有一個婦女能比晚香更上心的,她看中了這個十七歲的小媳婦,夜夜同她談半宵,晚香聽得心裏着實喜歡,她打開了心中的窗戶,她看得遠了,想得高了。她覺得能為更多的人做事比為一家人做事更高興。這個女同志又再三勸說,公公婆婆只得答應讓晚香去縣上住了三個月的訓練班。她回來時變得更為穩定和堅強,外表看起來卻又比小時更溫順謙和,總是帶着微微地含蓄的笑容。好象對一切人一切事,對生話懷着甜甜的心意。人們都會自然地望着她,詫異地猜想她到底遇着什麼高興的事咧。

的確是的,晚香好象又回到了媽媽懷裏似的,現在有人關心她了,照顧她了,對她滿懷着希望,她象一個在媽媽面前學步的孩子,走一步,望一步,感到周圍都在注視着她,替她使力,鼓舞着她。她不再是一個孤兒,一個孤零零,只知道勞動,隨時都要避免惡聲的叱責和狠毒的打罵的可憐人了。現在是溫暖的春風吹遍了原野,白雲在藍天浮遊,山間小路好似康庄大道。晚香白天跟在兄嫂們後邊耩耪犁刈,挑着擔兒爬上爬下,晚上走家串戶,學着那些工作隊的人們,宣傳黨和政府的各項政策。她懂的,就現身說法,她還不懂的,就把聽來的,生吞活剝地逐條念一遍。她當了婦女組長,又當了婦女主任,這個村才二十來戶人家,她得把全村的一半人的心意摸透。隨後她被吸收參加了共產黨。她有了真正的媽媽,她就在這個村裏,慢慢地成長,她生活在這裏,就象魚在水裏一樣,自由,安適。沒有一個人小看她,也沒有一個人不服她。

一九五四年,那個抗美援朝的志願軍回來了,天天晚上向村裏的大伯小叔,哥哥弟弟,講述一些聞所未聞的戰鬥故事,大家把他看成非凡的人。晚香知道他是「同志」,她的心幾乎跳出來了。她不再把他看成只是過日子的夥伴,而是能終身依靠的兩個有着共同理想、共同言語的神聖關係的人。李桂沒住幾天,便到四川上學去了,學文化,學政治,學軍事。黨要培養這批從朝鮮回來的勇敢而忠誠的戰士,使他們幾年後成為一批有實戰經驗的初級軍事幹部。

杜晚香仍舊留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溝。她為他們一大家子人辛勤地勞動着,她又為這個山村的婦女工作而奔波。年復一年,她是否就在這條山溝里,隨着它的建設和發展,緩緩地按步就班地走向社會主義、共戶主義社會呢

飛向北大荒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李家溝全村人都在談論一件新鮮事:李桂從四川的軍事學校集體轉業到東北的什麼北大荒去了。小小的村裏各種猜測都有,那是什麼地方啊!遠在幾千里的邊戍,那是古時候犯罪的人充軍流放的地方,就是受苦的地方。李桂這孩子是咋搞的,抗美援朝,打過仗,受過苦,是有功的人,怎麼卻轉業到那裏去呢這事大約不好。從李桂的信上來看,也看不出什麼頭緒,只說是支援邊疆建設,叫媳婦也去。這能去嗎北大荒,北大荒,究竟在哪裏呢聽說那裏是極冷極冷的地方,六月還下雪,冬天冰死人,風都會把人捲走,說摸鼻子,鼻子就掉,摸耳朵,耳朵也就下來。嫂嫂們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晚香,那是不能去的。公公婆婆也說,媳婦要是再走,兒子就更不容易回家了,還是向上級要求,轉業就轉回老家吧。村裏黨支部同志也說,不一定去,去那裏當家屬,沒意思,不如留在村上做工作。晚香默默地含着微笑,聽着這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勸說,最後才說:「媽,爸,還是讓我去看看,好歹我能告訴你們真情況。李桂能去的地方,我有什麼不能去李桂是集體轉業,那就不止他一個人,而是有許許多多的人。那麼多人能住的地方,我有什麼不能住去建設邊疆么,建設就是工作,我不會吃現成飯。村上的工作,能作的人也多,有我沒我是一個樣。我看,我是去定了。」

公公婆婆,眾人看她意志堅定,只得同意她。她仍舊背着一個小包袱,裏面放幾件換洗衣服,梳頭洗臉零用東西,幾個玉米餅子,還有李桂寄來的錢,離別了在這裏生長二十多年的故鄉。公公陪她走幾十里路到天水車站,囑咐她到了地方千萬詳詳細細寫信回來。

火車隆隆地平治向東。不斷的遠山,一層一層向後飛逝。車兩邊的道路,原野,無盡的一片一片地移近來,又急速地流過去。天怎麼這樣藍,白雲一團一團地聚在空中,可是又隨着轉動的藍天裊裊地不見了,一忽又是一團一團新的白雲湧上來。晚香過去常常在塬上看到寥廓的天空,也極目天地的盡頭,可是現在卻是走不完,看不完的變化多景的山川河流,田野樹林,風是這樣軟,一陣一陣從車窗口吹進來,微微飄動她額前的短髮,輕拂着她緋紅的臉頰。

太陽紅彤彤地浮在西邊天上,火車在轉向北方時,那漫天火一樣的紅光直照到車窗裏邊,透明而又好似罩在一層輕霧裏邊。那個射著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去了。天象張著的一個大網,紫色的霧上升了,兩邊又呈現出暗青色,黃昏了,夜正在降臨。

火車走過了一個小站,又一個小站,一座大城市又一座大城市。無數的人群,牽着孩子,扶著老人,背着大包小包,跑到站台,擁進車廂,坐在剛騰空出來的座位上。可是在車站上又有了一列長長的隊伍,在歌唱偉大的祖國的樂曲聲中走過檢票的地方。刺目的燈光,在站台照耀着,火車又開動了,遠遠近近,遮遮掩掩的繁星,又比繁星還亮的閃閃的燈光,更是一大團一大團的掠過。呵!祖國,祖國呵!您是這樣的遼闊,這樣的雄偉,這樣的神秘和迷人呵!杜晚香從一個小山溝被拋到這末一個新的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宇宙里來了。她緊張得顧不上多看,來不及細想,好象精疲力竭,卻又神情振奮,兩個眼睛瞪得大大的,好象有使不完的力量。她就這樣坐在車上,吃一點帶的玉米餅,喝一點白開水。她隨着人流,出站進站,下車上車,三天三夜過去,同車旅客告訴她,北大荒到了。呵!北大荒到了。

這是什麼地方

火車停在道軌上,車站和站台兩邊的雪地里,排滿了各種各樣的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黑色的,叫不出名字來的象房子那樣大、比房子還要大的機器。機器上面覆蓋着綠色的,黃色的,灰色的雨布,雨布上存留着厚厚一層積雪。到處都圍着一圈一圈的人,穿大衣的,穿棉衣的,大皮帽下面露出閃光的眼睛,張著大嘴笑呵呵,他們彼此都象很熟識,只聽這個人問:「你是哪個農場的」那個說:「呵!看呵!這幾台洛陽東方紅是給我們場的!」遠處又在喊,「喂,這是什麼機器,哪國造呵我們要國產的。」還有人說:「你哪天回場,趕着把豆種和拖拉機零件都運走,家裏等著……」遠遠近近一群一群的人,喊著號子,扛着抬着什麼東西往汽車上裝。大包小包裝滿了汽車,出廠不久的解放牌,大輪上繞着防滑鐵鏈,一隊一隊開走了。站外的汽車停車場真說不來有多寬有多大,汽車就象大匣子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十個軲轆的大卡車,一打問,啊呀,都是農場的,是哪個農場的卻說不清,這裏農場可多咧。站在坡坡上一望,路就象蜘蛛網似的從這裏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這末多條路,通到哪裏去呢通到農場嘛!街道不多,鋪子也不算多,可是路寬著咧,路兩邊都挖有排水溝,溝邊栽著小白樺樹,整整齊齊,都是新栽的。街道上的人象趕會一樣,擁擠得很。這裏的人真怪,買東西都揀著那幾樣東西買,熱水瓶,飯盒,防蚊帽,花毛巾……買的賣的都象老熟人一樣。常常聽見售貨員親切地問:「春麥播上了嗎新到的防蚊油,廣州來的,頂有效。」買的也問:「依蘭鐮刀有了么雨季麥收,我們要得多咧。」

最熱鬧的地方,數豆漿油條小鋪子。從火車上下來的,從汽車上下來的,住招待所的,都愛來這裏喝一碗熱豆漿,吃兩根剛出鍋的炸油條。這裏也是交換新聞的好地方。新聞也就是一個方面的——農場。「聽說你們那裏來了轉業軍官,上甘嶺戰鬥的英雄呀!」聽說部長又來了,到XX農場去了!」

「來了!到我們場去的!部長一來,不到場部,不進辦公室,還是當年開墾南泥灣的那股勁頭,坐着小吉普先到地頭,看整地質量,麥播質量,又一頭扎進駕駛棚,親自試車,檢查機車,農具的保養質量,和拖拉機手,農具手們說說笑笑,熱乎著呢!」

「我剛到農場,思想不穩定,不知怎樣讓部長知道了。他找到我住的馬架子,和我談道:『你們當年打過仗,有過功,現在在這裏屯墾戍邊,向地球開戰,同大自然搏鬥,搞共產主義社會,這是豪邁的事業,要有豪情壯志,要干一輩子!子孫萬代都會懷念你們,感謝你們!』我聽部長的話,把愛人、小孩都接來了,就在這裏紮根落戶於一輩子了,哈哈!」

「去年麥收時,連月陰雨,隊里人、機、畜齊上陣,我們隊一個轉業排長,卻拿上鐮刀,坐在道邊樹蔭下看書。一會過來一個老漢,手拿鐮刀,腳穿解放鞋,褲腿捲起,看見了問他;『為什麼在這裏看書,不下地』他答道;『誰樂意干,誰干吧,我不去!』老漢停步,問:『這是龍口奪麥,大家都去,你為什麼不去。他回答說,『就是不樂意!』老漢發火了,猛地喊道:『你不去,我關你禁閉!』他說:『你管不了我,你算老幾!』老漢笑道:『我是王震,管得了你嗎』排長嚇一跳,拿起鐮刀就跑,滿心慚愧,到地里見人便說部長怎麼怎麼……這天他創紀錄割了三畝五分地!」

杜晚香聽到這些,也跟着笑,把這些最初的印象,刻在心的深處了。豆漿鋪里的顧客走了一批,又換來一批,從早晨四點到晚上八點。怎麼早晨四點就有人原來北大荒天亮得早,再往後三點就天亮了,天一亮就有人動彈,誰能等到太陽老高才起炕!現在這裏的早晨是一天的最好時辰。四點,往後是三點兩點,東邊天上就微微露出一線、一片透明的白光。微風帶着溶雪時使人舒適的清涼,帶着蘇醒了的樹林泛出來的陳酒似的香味撲入鼻孔,沁入心中。白光慢慢變成緋色了,天空上的星星沒有了,遠遠近近傳來小鳥的啾唧,一線金紅色的邊,在雲後邊湧上來了,層層雲朵都鑲上了窄窄的透亮的金色的邊。人們心裏不禁說;「太陽要出來了」,於是萬物都顯露出無限生機,沸騰的生活又開始了。

杜晚香被接待在招待所了。招待所住得滿滿的,房間,過道,飯廳,院子,人來人往,大家很容易不約而同地問道;「你是哪個農場的你分配在哪裏做什麼工作……你們農場房建怎麼樣還住帳篷嗎……」

杜晚香的房間里還住有兩個女同志和一個小男孩。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同志是學生樣子,動作敏捷,說話伶俐,頭揚得高高的,看人只從眼角微微一瞟。她聽到隔壁房間有人說北大荒狼多,便動了動嘴唇,露出一列白牙,嗤嗤笑道:「狼,狼算個什麼,家常便飯。那熊瞎子才真闖咧,看到拖拉機過來,也不讓開,用兩個大爪子,撲住車燈,和拖拉機對勁呢……」原來她是一個拖拉機手,來農場一年,開了多少荒,自己都算不清了。杜晚香真佩服她,覺得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另一個是轉業海軍的妻子,帶一個半歲多的男孩,這是一個多麼熱情而溫柔的女性呵!她親切仔細地問杜晚香的家鄉、來歷,鼓勵她說:「北大荒,沒有什麼嚇人的。多住幾天就慣了。我是南方人,在大城市裏長大,說生活,我們那裏吃的,穿的,享受的,樣樣都好,剛聽說要來這裏,我也想過,到那樣冷的地方去幹什麼。剛來時,正是陽曆二月底,冰天雪地,朔風刺骨,住無住處,吃的高梁米黃豆,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平地起家,說不苦,也實在有些過不慣。嘿,忙了一陣子,真怪。我們都喜歡這裏了,我們決心在這裏安家落戶,象部長說的,開創事業。享現成的,吃別人碗裏的殘湯剩水,實在沒有什麼味道。我現在是要把這孩子送到他姥姥家,過兩年這裏有了幼兒園時再接回來。一個人呀,只有對黨,對革命,對窮苦百姓,充滿無限的熱愛,就沒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就沒有什麼事情不願為之儘力,就才能懂得什麼叫真正的生活和幸福……」這個越說越激動的女性看了看晚香,感到自己說得太多太遠了,才遺憾似地慢慢說道:「象你這樣的人,受過苦,會勞動,是黨員,又有一個志願軍戰士的丈夫,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地方,一定能過得很好的。我真希望你能生活得好,工作得好啊!」

她的曾經是海軍戰士的丈夫,長得堂堂一表,濃眉俊眼,謙虛和藹,也走到房間里來,彬彬有禮地招呼杜晚香,幸福地抱起他們的兒子,挽著愛人到外邊去散步。這是些什麼人呵!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就是家

接待站的人,按地址把杜晚香交給一位司機,搭乘他的大卡車去XX農場。同車的,還有兩家的家屬,都是拖兒帶女,另有三個辦事的幹部。這天天氣明朗,地還是硬硬的,斑斑點點未化完的雪,東一片西一片,仍然積在大道上,車輪輾過去,咔咔發響。太陽照在遠山上,照在路兩邊的地里,有的地方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在凸出的地面,在陽坡邊全是沾泥帶水的黑色土壤。從黃土高原來的人,看到這無盡的,隨着汽車行走的蒸發出濕氣,滲出油膩的黑色大地,實在希罕可愛。同車的人告訴她:「黑龍江人常說,這裏的土插根筷子都會發芽咧。」

一路上遠處有山,近處是原,村莊很少,人煙很稀,汽車就在只能遇到汽車的大道上馳騁,景物好象很單調,可是誰也捨不得把眼光從四周收回,把一絲一點的發現都當作奇迹互相指點。

一陣微風吹過,只見從地平線上漫過來一片輕霧,霧迅速地重起來,厚起來,象一層層灰色的棉絮罩在頭上,人們正在懷疑,彼此用驚奇的眼光詢問,可是忽然看見小小的白羽毛,象吹落的花瓣那樣飛了下來,先還零零落落,跟着就一團一團地飛舞,司機棚里的小孩歡喜得叫了起來,大人們也笑道:「怎麼,說下就下,可不真的下起雪來了。」汽車加快速度,在飛舞的花片中前進。花片越來越大,一朵朵一簇簇的,卻又是輕盈地橫飛過來,無聲的落在衣衫上,落在頭巾帽子上,沾在眼睫上,眉毛上,消了,又聚上來,擦乾了,又沾上來。空中已經望不見什麼了,只有重重疊疊,一層又一層地扯碎了的棉花團,整個世界都被裹進桃花,梨花,或者繡球花里了。車開不快了,一步一步摸索著前進。司機同志在這滿天飛雪的春寒中,渾身冒着熱汗呢。不遠了,農場就在前邊,快點到達吧。

不久,就聽見花霧中傳來人聲,車子停了,一個人,一群人走了出來,牽人的,扶人的,抱小孩的,拿東西的,都親切地問道:「路上還好走吧。我們真擔心事咧。快進屋,暖和暖和。」

這裏是農場的汽車站,人群里有沒有李桂呢李桂來接沒有沒有,沒有。杜晚香隨着被人們擁進一間大屋,屋中燃燒着一個汽油桶做的大火爐,爐筒子就有房梁粗,滿室暖融融的。屋子裏沒有什麼陳設,只有一張白木桌子,幾條板凳,有些人圍在剛下車的家屬們周圍,問寒問暖,連說:「一路辛苦了,先到場部招待所呆幾天,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有什麼困難,儘管說。這就到了家嘛。」這些人杜晚香一個也不認識,卻象來到一個親戚家被熱情招待着,又象回到久別的家裏一樣。樣樣生疏,樣樣又如此熟稔。她也就象在家鄉一樣習慣地照顧著別人。有人拿開水來了,她接過來一碗一碗的倒著,捧到別人面前。看見地上有些泥塊,煙頭,便從屋角拿起一把條帶掃了起來。旁人先還有點客氣,慢慢也就不覺得她是一個新來乍到,從好幾千里遠方來的客人,倒好象她也是一個住久了的主人似的。那個同車來的幹部,一路來很欣賞杜晚香的那種安詳自若,從容愉快的神情,他對她說:「這就是家,我們都在這裏興家立業。我們剛來時,連長帶着我們一連人,說是到農場去,汽車走了兩天,第二天傍晚,汽車停在一塊靠山的荒地上,連長說:『下車吧!到家了,到家了。』家在哪裏呢一片原始森林,一片荒草地,哪裏有家呢我們遲疑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動彈。連長說:『都下車吧。都到家了,還不下來。』又說;『快下車,砍木頭,割草,割條子,蓋個窩棚,要不今晚就要露營了。』連長首先跳下車,我們一個一個也都下車了。忙忙亂亂,就這樣安下家來。哼,現在可不一樣了。你明天看看場部吧,電燈電話,高樓大廈咧。回想當初真夠意思。」

家屬生活

離場部三十多里路的第十三生產隊,是一個新建隊。李桂是這個隊的一名拖拉機手,雖是新手,但他謹慎,勤奮,有問題找老師,一面工作一面學習,在這都是初來乍到的人群里,誰都在做着沒有學習過的新鮮事兒,因此他很忙。妻子來了,他很高興。他從集體宿舍搬了出來,在一間剛蓋好的干打壘的草房裏安了家,一切整修過日子的事,都交給晚香,心裏很滿意,在他家鄉整整辛勤勞累了十一年的媳婦,該安安閑閑過幾天舒服日子,他的工資很夠他們過的。

杜晚香忙了幾天,把一個家安下來了。從生活看來是安定的。但人的心境,被沿路的新鮮事物所激起的波浪卻平靜不下來。她覺得有許多東西湧上心頭,塞滿腦手,她想找一個人談談,想找一些事做做,可是李桂很少回家,回家后也只同她談談家常,漫不經心地說:「先住下,慢慢再談工作。再說,你能幹什麼呢無非是地里活,鋤草耪地,可這裏是機械化,大型農場,一切用機器,我看把家務活做好也不壞嘛。」

五月正是這裏播種的大忙季節,紅色的拖拉機群,在耙好的大塊大塊的地面上走過去,走到好遠好遠,遠到快看不見的地邊,才轟轟轟地掉頭轉回來。杜晚香在宿舍前邊一排剛栽的楊樹跟前,一站半天。她不是一個會表達自己思想的人,她才從小山溝里出來,覺得這裏人人都比自己能於。連李桂現在也成了一個很高很大的角色。他出過國,在朝鮮打過美國鬼子,他學習了幾年,增長了許多知識,現在又是一名拖拉機手,操縱着那末大的,幾十匹馬力的大車,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的在這無垠的平層層的黑色海洋里馳騁。他同一些司機們,同隊上的其他的人有說有笑,而回到家裏,就只是等着她端飯,吃罷飯就又走了,去找別的人談,笑,或者是打撲克下象棋,他同她沒有話說,正象她公公對她婆婆一樣。其實,他過去對她也是這樣,她也從沒有感到什麼不適合,也沒有別的要求,可是現在她卻想:「他老遠叫我來幹什麼呢就是替他做飯,收拾房子,陪他過日子嗎」她儘管這樣想,可是並沒有反感,有時還不覺得產生出對他的尊敬和愛慕,她只是對自己的無能,悄悄地懷着一種清怨,這怨一天天生長,實在忍不住了,她便去找隊長:「隊長,你安排點工作給我作吧。我實在閑得難受。」隊長是一個老轉業軍人,同來自五湖四海的家屬們打過交道,很懂得家屬們剛來這裏生活的不習慣,總是盡量為她們想辦法,動腦筋,做細緻的思想工作。可是對於現在這個急於要求工作的人,還不很了解,也還沒有領會到她的充滿了新鮮,和要求參加勞動的熱情,他只說:「你要工作么,那很好嘛,我們這樣一個新建隊,事事都要人,處處有工作,你看着辦嘛,有什麼事,就做什麼事,能幹什麼,就幹什麼。唉,要把你編在班組裏,還真不知道往哪裏編才合適咧……」

晚香沒有說什麼。可是這個新湊合起來,還只有三十多戶的家屬區,卻一天天變樣了。原來無人管的一個極髒的廁所忽然變得乾淨了,天天有人打掃,地面撒了一層石灰,大家不再犯愁進廁所了。家家門前也光光亮亮,沒有煤核、垃圾煙頭。開始誰也沒有注意,也沒有人打問,只以為是很自然的事。有些人家孩子多,買糧,買油常常感到不方便,看見晚香沒孩子,就托她捎東西,看看孩子。慢慢找她幫忙的人多了起來,先還說聲謝謝,往後也就習以為常了。有的人見她好使喚,連自己能做的事也要找她,見她在做鞋子,就請她替孩子也做一雙,看見她補衣服,也把丈夫的衣服拿來請她補補。還有向她借點糧票,或借幾角錢的,卻又不記得還。晚香對這些從不計較。反正這家屬區有了這樣一個人,人人都稱心。隊長也顧不上管她們,生活從表面上看起來就象一潭平靜的湖水,悠然自得地過下去。李桂覺得妻子不再吵著要工作,也以為她很安心地在過日子。活了多少年,就幾乎勞累了多少年的一個孤女子,現在也該象一隻經歷了巨風惡浪的小船,找到了一個避風的小港灣,安安穩穩地過幾天太平生活了。

歡樂的夏天

七月的北大荒,天色清明,微風徐來,襲人衣襟。茂密的草叢上,厚厚的蓋着五顏六色的花朵,泛出迷人的香氣。粉紅色的波斯菊,鮮紅的野百合花,亭亭玉立的金針花,大朵大朵的野芍藥,還有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正如絲絨錦繡,裝飾著這無邊大地。蜜蜂、蝴蝶、蜻蜓閃著五彩繽紛的翅膀飛翔。野雞野鴨、鷺鷥、水鳥,在低濕的水沼處歡跳,麂子,獐子在高坡上奔竄。原來北大荒的主人們,那些黑熊、野豬、狼、狐……不甘心退處邊遠地帶,留戀着這蔚蔚群山,莽莽草原,還時常偷跑到莊稼地里找尋食物,侵襲新主人。表面上看來非常平靜的沃野,一切生物都在這裏為着自己的生長和生存而戰鬥。

被包圍在這美麗的天地之間的農場景色,就更是壯觀,玉米綠了,麥子黃了,油漆的鮮紅鮮紅的拖拉機、聯合收割機,宛如艦艇,馳騁在金黃色的海洋里,劈開麥浪,滾滾前進。它們走過一線,便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土地,而金宇塔似的草垛,疏疏朗朗一堆堆排列在土地之上,太陽照射在上邊,閃著耀眼的金光。汽車一部接着一部在大路上飛馳。場院裏,人聲鼎沸,高音喇叭播送著雄壯的進行曲和小調,一會兒是男低音,一會兒是女高音,各個民族的醉人的旋律,在勞動者之間飄蕩。人們好象一會兒站在高山之巔昂首環顧,一會兒浮遊在洶湧的海洋,隨波逐浪,一會兒又彷彿漫步於小橋流水之間,低徊婉轉,但最令人注意的,仍然是場院指揮部的召喚,或是關於生產數量與質量進度的報告。

杜晚香帶領着一群家屬,一會兒在吞雲吐霧的揚場機旁喂麥粒,一會兒又在小山似的麥堆周圍舉著大掃帚,輕輕地掃著。什麼時候見過這樣多的麥子這群穿得花花綠綠的年輕婦女,一會兒又排成雁翎隊在曬麥場上,齊頭並進翻曬麥粒。這時杜晚香覺得整個宇宙是這樣的莊嚴,這樣的美麗。她年輕了,她抬頭環望,洋溢在同伴們臉上的是熱情豪邁,歌聲與勞動糅合在一起,她低頭細看,腳下是顆顆珍珠,在她們的赤腳上滾來滾去。那熱乎乎,圓滾滾的麥粒,戲耍似地癢酥酥地刺着腳心。她踩了過去,又踩着回來,翻了這片,又翻那片。她好象回到了幼年,才七八歲,只想跳躍和呼叫。可這是幸福的幼年,同當年挑着半擔水,獨自爬上高塬,又獨自走回家來,整天提心弔膽的幼年是多麼的有了天淵之別!她不覺地放肆地把幼年時代的山歌,放聲唱了起來。歌聲吸引著人群,人們側耳聆聽着這來自西北高原上的牧歌,高亢清朗,油然產生了廣闊的情懷和無盡的遐想。人們驚異地望着這個經常只默默微笑着的小女子,更多的人響應她的顫動的歌聲,情不自禁地也唱起自己熟悉的鄉歌來了。整個場院在純樸的音樂旋律中旋轉着,歌聲與笑臉四處浮動與飄揚。多麼活躍的生命,多麼幸福的人生呵!

杜晚香在充滿愉快的勞動中,沒有疲勞的感覺,沒有飢餓的感覺。大家休息了,她不休息,大家吃飯,她也不停下手腳。在場院參加勞動的工人、家屬的工資,有計時的,有計件的,而她的工資,是既不計時,又不計件。全場院的人都用驚奇的眼光望着這個個兒不高,身子不壯,沉靜地,總是微微笑着的小女子,奇怪她為什麼有那末多使不完的勁,奇怪在她長得平平常常的臉上總有那末一股引得人家不得不去注意的一種崇高的、尊嚴而又純潔的光輝。

平凡不平凡

冬天來了,北風呼嘯,一陣煙兒泡(北大荒特有的暴風雪)捲起遍地雪沙,漫天飛灑,一時天昏地暗,不辨東西南北,人們即使付出全身精力,也難站得穩身體,北大荒的嚴寒是不會對任何人讓步的。但北大荒人卻能驕傲地享受着勝利者的幸福。在零下三十度,鬍子眉毛沾滿了雪花,眼睫毛凝成了兩排細細的冰棍,可是汗水依然打濕了額上的短髮,而又凍在額上。襯衣被汗水濕透了,罩在外邊的毛衣或絨衣後背上是厚厚的一層雪白的霜花。上山伐木,野外刈草,取石開渠,這些都是只有被挑選出來的年輕棒小夥子,才能爭得的鏖戰權利;可是已經為自己闖開了勞動前門的柱晚香,也象小夥子一樣,勇敢地投入到這一些洶湧的勞動波濤,蹈千層浪,攀萬仞峰。就這樣冬去夏來,年復一年,杜晚香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績。她總是從容不迫,沉靜地跨越過去,遠遠地走在同伴們的頭前。心服她的,越來越服,不服她的,那就努力追趕吧。杜晚香在激流中湧進,在湧進中振奮起無窮力量。她總是在她遇到的各種各式的人和事物中;顯出她寬大的胸懷,她只是悄悄地為這個人,為那個人做些她認為應該做的小事。可是一到年終評比,也總是象泉水一樣,從這裏那裏冒,出來數不清的頌揚。說起來事情很平常,但一思量,人人都會覺得這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於是不管她自己怎樣謙虛,她總是被全體一致地推選出來。她是隊的,然後又是農場的、全墾區的標兵了。看起來杜晚香象開順風船似地青雲直上,實際同長江大河一樣有暗流險灘。杜晚香也常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麻煩,她也就從這裏鍛煉成長的。她原是一個溫和的人,從來不同人吵嘴打架,鬧意見,可是家屬隊伍也不是好領導的。有一次,她遇上一個偷公家東西的人,她上去好言好語勸阻,誰知那個人反而大耍威風,罵她多管閑事。她氣得直發抖,紅著臉,拉着那隻偷東西的手,沉重而嚴厲的呵叱道:「怎麼能這樣呢這是公家的東西!誰也不能拿,快放回去!」她的正氣壓倒了對手,那人軟了下來,灰溜溜地走了。在低標準那年,農場糧食供應標準降低了,李桂的父母又從鄉下遷來,他們還生了一個女孩,生活一時困難些。秋收以後,許多人到收割了的地里去撿點糧食,這年因為雨水多;機器收割不幹凈,地塊不大能撿得不少,李桂的父親跟着去撿點。後來一些職工也利用休息時間去撿,到晚邊,大包小包、麻布口袋都背回自己家裏去。杜晚香也跟着去,她眼快手勤,撿得比別人多,可是她卻把撿來的黃豆、麥粒,一麻袋一麻袋的扛到場院去了。於是有人指着她瘦伶的背影笑她傻,有人背地罵她討好出風頭。家庭里也鬧開了矛盾。婆婆不作飯了,說哪有婆婆作飯給媳婦吃的公公不吃飯了,說省給小的吃。李桂站在父母一邊,嘮嘮叨叨說:「公家的糧食,大家撿一點回家,算不了什麼,你自己不去撿也行,辛辛苦苦撿來交公,背後惹人埋怨……」杜晚香不顧別人笑罵,好言好語說服家庭,照舊去撿,撿了交到場院。她說:「這是自家的糧食。我們是國營農場的工人,要看到六億人口呵!我們農場職工的口糧標準,已經比哪裏都要高。」眼睛大了,身子瘦了的杜晚香硬是影響了許多人,連小學校的學生也組織起來為國家去撿糧。

有一年,農場里來了許多大城市的知識青年,大都是中學畢業生,懂得許多名詞,會說會道,能歌能舞,好不天真活潑,十三隊來了二十多個這樣天之驕子的姑娘,杜晚香被分配給她們當隊長,帶領她們勞動、學習,照顧她們的生活。姑娘們一聽介紹,好不驚異呵!,什麼,這個土裏土氣、一點也不起眼的小個兒女子是共產黨員,全墾區的標兵真看不出!唉,還有一個不壞的名字咧,也不知道誰給取的!

這群多變的女孩子,開頭高高興興地玩了幾天,後來有的想家了,有的哼著不知道何人編的歌,什麼「誰的青春誰不愛惜……」

她們開始幾天,也還喜歡過她們的組長,覺得她誠懇嚴肅、和藹可親、工作細緻,可是慢慢地,老看着她打過補丁的藍布衣服,和那不時興的髮式不順眼。唉,真是毫無風趣!杜晚香耐心地向她們講農場的建場事迹,講王震部長、講老紅軍場長……凡是她聽到的,感動過她的,教育了她的那些有偉大人格的人們的往事。有的人愛聽,決心振作起來,學習老紅軍。可也有人嫌她羅嗦,噘嘴望着她冷笑:「哼!一個半文盲,土包子,家屬婦女,跟我們上什麼政治課讓你帶領勞動,就算客氣了,也不拿鏡子照照」

但杜晚香好象不懂得她們的輕視,只是無微不至地,信心百倍,始終如一,興緻勃勃地照顧她們,引導她們,她打心眼裏愛這群姑娘,她們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離開了溫暖的家庭,放棄了城市的優裕生活,到艱苦的邊疆來學習勞動的,是一群有着雄心壯志的幼苗,她應該以愛毛主席,愛黨的一顆熱心去照顧她們,她覺得自己也還要向她們學習吶。因此該體貼她們的時候,她象一個媽媽,該嚴格的時候,她象一個老師。她了解她們,寬得是地方,嚴得是時候。慢慢地這群女孩感到離不開她,有困難的時候要找她,歡喜的時候,也忘不了她,探親回來,總要把爸爸媽媽捎來的紀念品塞給杜姐,原來那幾個看不起她的人,也認識到自己的不是,慢慢轉變了對她的態度。

有一次杜晚香帶她們去十裏外的樹林里背柴。早晨出去時,小溝里的水還結著薄冰,可回來時,冰化了,水有六七寸深,卻有丈把寬。走到溝邊,前面的一個姑娘停步了,叫道:「杜姐!水太涼了,怎麼辦」杜晚香毫不遲疑地脫下了自己的水靴。可是跟上來的第二個又叫了起來,晚香一蹲身,說道:「上來吧,我背你。」晚香來回背了幾稍,最後一個小姑娘沒有等她,脫了鞋,咬着嘴唇,趟著冰水走了過去,過了溝,卻因為腳凍得疼,忍不住,哭起來了。晚香即刻陪她坐在地上,把她的雙腳放在自己懷裏,用棉衣和胸前的溫暖焐著,還替她揉着雙腿。姑娘們圍了上來,才發現杜晚香那雙凍得發紫了的雙腳,不禁驚叫起來:「杜姐!杜姐呀!」這天晚上,大家躺在炕上,許久睡不着。一個姑娘說:「我們誰也做不到,我是真服了。」另一個說:「我們這些中學生,光說漂亮話,什麼向工農兵學習,思想革命化,可是行動呢……哼!」又一個補充道:「我看呀,我們裏邊說不定還有人利用工農同志們忠厚,佔了人家便宜,還說人家是傻瓜咧。」另一個糾正道:「不要把杜姐看扁了,杜姐才不傻,傻還能當標兵杜姐才是名副其實的共產黨的好黨員,我們就是該向她學。」

根深葉茂

宏偉的文化宮的二樓工會辦公室,從一九六四年一月起,杜晚香每天來這裏上班,她是工會的女工幹事了。工會主席是抗日戰爭時期的老同志,幾個幹事、秘書都是解放戰爭勝利後來農場的轉業軍官,最年輕的一個女會計,也是抗美援朝時期志願軍文工團的小團員。杜晚香對他們都很尊敬,把他們看成自己的老師,他們對她也真心愛護,都願意幫助她工作,輔導她看文件、小冊子、替她起草工作計劃,整理學習心得,還有各種各樣的發言稿……因為杜晚香經常被邀請出席一些模範工作者的座談會,要到生產隊去講經驗,講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體會,有時又要參加農墾區、省的勞模經驗交流會議,此外,還要會見來採訪的記者S,接待來參觀的領導同志。榮譽象春風和流水一樣迎面撲來,溫柔滋潤。但杜晚香卻沒有醉倒,她跑出大樓,短時間內跑遍場部的直屬機關、企業和附近的生產隊,以後又跑到那些邊遠隊,住幾天,和職工家屬一同勞動,和幹部群眾談話,開座談會。她把了解目的,看到的,學習著整理成材料,提出問題。她堅持到夜校學文化,兩年來,一同學習的人,都奇怪她進步的速度。同一個辦公室的那些幹事、秘書,原來以為她只不過是一個受黨提拔的普通婦女幹部,現在才感到不僅如此。她的與日俱進,十分令人注目。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她那樣一天比一天更具有一種偉大高尚的純粹的情操呢

杜晚香又要講學習心得了。周圍幾個同志又忙了起來,他們十分熱心,樂意幫助她把這次的發言寫得更好,更生動。他們和她談話,翻閱報紙、雜誌、文件,翻閱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把發言稿寫得完美通順,清楚。杜晚香讀著這些講稿,覺得十分好,只是她感到一種曾經有過的痛苦又要來打擾她了,這不能再重複了。過去在台上,在幾千人矚目中,在念完講稿后的鼓掌聲中,她曾經常常感到一種不安,一種空虛。講稿的確寫的很好,裏面引用的有報紙社論,有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體會,有先進人物的經驗,可是杜晚香總覺得那些漂亮話不是她自己講的。而是她在講別人的話,她好象在騙人。她不能繼續這樣。她可以不當標兵,不講演,名字不在報紙上出現,而一定要老實。她儘管現在不會寫文章,但她可以、而且應該講自己的真心話。她是怎樣想的,就怎樣講嘛。於是她決定重新起草,自己去想,理出線索,用自己理解的字詞,說自己的心裏話。她先寫了一個提綱,講給工會的幾個同志們聽,講給夜校的老師聽,請他們提意見,然後就在職工大會上,第一次照着自己準備的,用自己的語言來講,這是十九六五年年底的時候。

那天夜晚,明鏡似的天空,閃耀着繁密的星辰,沒有一絲風,文化宮前廣場上的柏樹林,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白雪,顯得挺拔莊嚴,遠遠近近的馬路上,浮漾著,反射著淡淡的白色微光。夜是寒冷而寧靜。可是從文化宮裏卻閃耀出輝煌燦爛的燈光,還不時傳出歡騰的笑聲和掌聲,原來是杜晚香在文化宮,在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的、暖融融的大禮堂里向全場職工彙報自己的工作和思想。

她從她的幼年講起,那窮僻的小山溝,那世世代代勤勞苦幹,受盡剝削壓迫,而又矇昧無知的人們的艱難歲月,在這樣落後的受折磨的痛苦生涯中,她是多麼幻想過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和另一種人與人的關係呵!聽的人都跟着杜晚香走進了陰暗而沉重的時代,走進了勞苦人民的心靈。他們回想到自己、回想到被狂風暴雨侵襲鞭打過的祖祖輩輩,回想到祖輩們的堅強的生的意志和鬥爭的毅力。儘管舊中國的頭上曾經壓着三座大山,但勞動人民顯示了力量,杜晚香就是從無限的乾旱的高塬上擠出來,冒出來的一株小草,是在風沙里傲然生長出來的一株紅杏。

杜晚香的彙報,轉到了革命勝利后帶來的新的光輝天地。於是一陣春風吹進文化宮的禮堂,人們被一種嶄新的生活所鼓舞,廣闊的、五彩絢麗的波濤,隨着杜晚香的樸素言辭滾滾而來,祖國!人民的祖國!你是多麼富饒,多麼廣袤!你蔚藍的明朗的天空,你新鮮柔嫩的草原,你參差櫛比的村莊,你濃蔭護蓋的綠色林帶,你溫柔多姿的河流,你雄偉的古城和繁華似錦的新都……一切一切,祖國的一切都擁抱着人們的心,每個人的心都如痴如醉,沉浸在幸福中,而又洶湧澎湃,只想駕狂風,乘巨浪,飛越高山大流,去斬蛟擒龍。

什麼地方是最可愛的地方?是北大荒!什麼事業是最崇高的事業?是開墾建設北大荒!什麼人是最使人景仰的人?是開天闢地、艱苦卓絕、堅忍不拔、從鬥爭中取得勝利、從鬥爭中享受樂趣的北大荒人。他們遠離家鄉,為祖國開墾草澤荒原,為祖國守住北大門,保衛邊疆,建設邊疆。他們同傳統的意識感情決裂,豪情滿懷,建設現代化的社會主義農業基地,把自己鍛煉為有高尚品德的新型勞動者。他們生產財富,創立文化。這裏是祖國的邊疆,卻又緊緊聯繫着祖國的心臟。人們聽到這裏,從心中湧出一股熱流,只想高呼:「黨呵!英明而偉大的黨呵!你給人世間的是光明!是希望!是溫暖!是幸福!我們將永遠為你,為共戶主義事業戰鬥,我們是屬於你的!」

杜晚香最後說道:「我是一個普通人,做着人人都做的平凡的事。我能懂得一點道理,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你們,辛勤勞動的同志們和有理想的人們啟發我,鼓勵我。我們全體又都受到黨的教育和黨的培養。我只希望永遠在黨的領導下,實事求是,老老實實按黨的要求,為共戶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杜晚香講完了,站在台前,謙虛地望着滿禮堂的人微笑着。樓上樓下卻依然鴉雀無聲,人們還在等著,等著這宛如淙淙流水、裊裊琴音般的講話繼續下去。他們從她的講話中看到了、聽到了,感觸到了自己還沒有看到、沒有聽到、沒有感觸到的東西,或者看到過、聽到過、感觸到過卻又忽略了的現實生活和一些有意義的,發人深思的人和事。杜晚香沒有引經據典,但經典著作中的某些名言哲理,都融合在她的樸素的講話里了,就象莊稼吸收陽光雨露那樣,一些好人、好事,好話都能浸潤在她的心靈裏邊,血液裏邊,使她根深葉茂,使她能抵抗一切病毒。杜晚香沒有慷慨激昂,有的只是親切細緻。不管她怎樣令人景仰信服,但她始終是那末平易近人,心懷坦白,樸實堅強,毫不虛誇,始終是一個蘊藏着火一樣熱情的,為大家所熟悉的杜晚香。

這時黨委書記走近她的身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欣喜而又誠摯地說道:「晚香同志,你確實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我,我代表大家謝謝你。」

猛然,禮堂里轟地響起了春雷似的掌聲。從沉思中醒過來的廣大職工,如同在深夜發現了一團火光似的,心中湧起了無限的希望,他們完完全全肯定了杜晚香,她不愧是我們的排頭兵,我們一定要向她學習,和她共同前進。

原載一九七九年七月《人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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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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