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雲紗

香雲紗

愛究竟是無怨無悔的付出與守候,還是有所保留的心機與設計?愛你,毫無猜疑地愛你,會不會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錯誤?

而送你這件同時織進了愛情與咒語的香雲紗內衣,也許就是我能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點自信。

香雲紗

西嶺雪

浣花居的香雲紗是南溪的驕傲,穿上一襲香雲紗織繡的婚禮褂裙,是南溪每個女孩子自小的夢想。

香雲紗之所以矜貴,是因為每一道工藝都完全由手工製作——養蠶,繅絲,織紗,染葛,泥封,曝晒,一匹紗的成就需要整整兩年時間,更不要說褂裙的裁剪和鑲綉了。而沈香雲負責的,正是工藝中最重要的一道:浣紗。

每次浣紗時,香雲都忍不住想,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穿上親手浣就的香雲紗衣,歡天喜地地做新娘。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陣馬蹄將清澈的溪水踐得珠飛玉碎,一個錦衣少年騎在馬上,倨傲地問:「浣花居怎麼走?」

香雲抬起頭來,愣愣地注視着這個輕薄瀟灑的美少年,沒來由地一陣心跳。「公子跟我走吧。」

「有多遠。」

「不遠,轉過這個山頭就到了。」

「走太慢了,你上來跟我一起吧。」公子不等香雲回答,彎腰一抄,已經將香雲拉上馬來,擁住她打馬奔去。

香雲偎在公子的懷裏,幾乎以為在做夢。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騎馬,也是第一次與男人如此接近,近得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呼吸。

正是四月櫻花盛開,清涼的風穿行在明亮疏朗的陽光里,緋粉的櫻花香得動聲動色,花瓣落了他們一頭一肩,芬芳的喜悅便打心底里隨着花香散溢出來,連眼睛裏都流滿了快樂。

香雲心裏想,原來快樂也是有顏色的,那是四月櫻花嬌嫩柔艷的緋紅色。這緋粉紅顏從此將永生永世地烙在她的記憶里,如果有一天她化成了灰,也會是一片粉色的灰;化成了煙,也會是一縷粉色的煙。

公子姓史,是京城鹽商之子,月前已經訂了城中首富陳家的女兒為妻,到南溪來,正是為婚禮選購褂裙。浣花居老闆恭喜說:「公子來得還真是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莊裏已經一匹存紗都沒有了;巧的是新一批紗下個月就可以曬好了,要多少有多少,公子可著心挑都行。」

「下個月?」公子踟躇,「那好,我下個月再來吧。」

然而就在這個晚上,南溪下了暴雨,山路被衝垮了,史公子的馬在半路受了驚,將他顛下馬背來,摔傷了腿。如果不是香雲從山裏將他背回,史公子想自己說不定就要葬身南溪了。他問香云:「你怎麼會在大雨夜跑到山裏去?」

香雲沒有回答。其實,她正是為了史公子去的。大雨把所有人都封在了屋子裏,她想起剛剛離去的史公子,也許他會躲在某個山洞裏避雨,不知道會不會冷會不會餓,於是就提着籃子進山了,卻沒想到意外地救了公子一命。

當她背起他,她的背就再一次貼在了他的胸前,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背上的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命。他們的命運緊貼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有一天,她會穿上自己浣的香雲紗嫁給他,做他的新娘。

史公子在南溪留下了,一是等待成紗,二是養傷。

因為不甘寂寞,因為日久生情,他在又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擁有了香雲的處子之身。事後他也有些歉疚,問她:「你後悔嗎?」

「不,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是你的人。」香雲溫婉地說,「我知道你就要成親了,我沒有奢望會做你的妻子。但,你會娶我為妾嗎?」

「薄命憐卿甘作妾。」公子嘆息,「可我家的規矩,是娶妻一年內不得納妾。」

「一年,很容易過的。我會等你。」香雲歡欣地說。

公子有點羞愧。一年,對他只是處處留情的緩兵之計,對香雲,或許便是一生的承諾了。他問香云:「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嗎?」

「知道。愛就是無怨無悔的守候與奉獻。」

「香雲,你太單純了。」公子嘆息,「你要明白,愛不能一味付出,愛要留一手,守望愛情,就更加要用一點心機和計謀。你這樣子,是很容易受傷的。」

「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會讓我受傷。」香雲笑嘻嘻地說。

雨淅淅瀝瀝,時疏時密,公子的傷已經痊癒,然而天氣仍然沒有放晴。婚期卻一天天地近了。

公子無奈:「沒有香雲紗褂裙也還是要行婚禮的。算了,我不等了。」

「等一等。」香雲取出一套大鑲大滾滿綉著蝴蝶穿花的重絲褂裙,說:「這是我替自己預備的嫁妝,公子不嫌棄,就拿這套去行禮吧。」

公子大喜,繼而大愧——這是香云為自己一針一線準備的嫁妝,現在卻把它獻出來,讓心愛的人去娶另一個女人為妻。這樣的重禮,重得讓一個薄悻的男子無以承擔。

然而香雲說:「公子拿去吧,早點成親,也就可以早點納妾啊。我會在這裏等你,一年後,我們就會再見面了。」

公子更加羞愧,面對這個對自己一往情深毫無懷疑的女孩子,他沒有辦法再一次重複自己一年後娶她為妾的謊話。他是今生都不打算再來南溪這種偏遠荒村的。嘆息了又嘆息,他想自己可以為香雲做點什麼呢?或者說,能為自己的薄悻做些什麼補償呢?「香雲,除了一年後娶你這件事,你對我,還有什麼要求呢?」

他想不論香雲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都一定要為她做到的。然而香雲答:「公子,你知道我對你是沒有要求的。」

「但是這是我的要求。」史公子堅持,「香雲,我要求你對我提一個要求。」

香雲想了又想,最後說:「可是我現在想不出來,要不,明天再提吧。」

第二天就是公子回程的日子了。香雲將他送了又送,送到他們初見面的南溪邊的時候,公子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跟我提個要求吧,然後,我們就說再見。」

香雲取出一套香雲紗的內衣,低下頭輕輕說:「公子,這是我連夜為你縫製的,我想請求你穿上它,一年之內都不要脫下來,這樣,就等於我在你身邊了。」

公子愧疚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香雲的要求竟然會是一件禮物。這是怎樣一個無怨無悔的女孩子?她的愛,是一種付出;她的要求,仍然是另一種付出;她最大的心愿,不過是請他接受她的付出。

內衣輕軟柔滑,彷彿香雲溫柔的撫摸。他雙手托著那件內衣,心裏說不出地疼,他凝視她,他想這是他一生中對她的最後一次凝視,然後,他重重點頭,承諾:「我答應你,我發誓,一定永遠都不脫下這件香雲紗內衣。」

香雲沒有聽出公子的弦外之音,她只想他在一年之內不要忘記她,直到他們成婚;而他卻承諾要一生不脫下它。那麼,也就是說要用一生來懷念她。而懷念,就意味着永不再見。

史公子如期娶了陳家的女兒。當陳大小姐穿着那套整整吃進五公斤綉線的龍鳳褂裙走進史家大門時,所有的賓客都被驚動了。多麼美麗的新娘,多麼華麗的繡衣!

穿着香雲紗內衣的公子在見到穿着香雲紗褂裙的新娘第一眼時,就感覺到了那種深深的衝動。這一夜,他不知和新娘顛鸞倒鳳多少次。然而他對新娘有個奇怪的要求——請她不要脫下新娘褂裙。

此後,史公子也一直維持着這樣奇怪的嗜好。每當他穿着那件香雲紗的內衣和新娘子行周公之禮,他就會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冰蠶。他渴望新娘是另一隻冰蠶,與自己抵死纏綿。然而,新娘只有在穿上絲綉裙褂的時候才會令史公子衝動,一旦她脫下裙褂,他就變得索然無味。可是一個主婦又怎能天天穿着幾公斤重的褂裙在床上折騰呢?

真絲是有生命的,穿上真絲內衣的史公子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隻不甘受縛的蠶,在自己的繭里等待春天。一顆心蠢蠢欲動,彷彿撲翅欲飛的蛾子,渴望破繭而出的那一天。然而,他想飛向哪裏呢?

整整一年過去了,又到五月,是浣紗曬絲的日子了。史公子忽然想起了南溪,想起自己和香雲的一年之約——如果,如果床上的女子也穿上香雲紗內衣;如果,如果兩隻冰蠶在床上纏綿交織,那會是怎樣一幅銷魂的畫面?

公子終於決定啟程,前往那個他以為一生都不會再去的地方——南溪。他要購買另一件香雲紗的內衣,他要尋找和自己呼應相吸的另一隻冰蠶。

故事的結尾是皆大歡喜的,史公子娶回了穿着香雲紗內衣的香雲,他們相親相愛之際,豈止是兩隻纏綿的冰蠶,那簡直就是一對破繭而出的飛蛾,在漫天緋粉紅櫻間比翼雙飛,欲索無窮。

那一天,公子情深款款地問香云:「在你送我香雲紗內衣那天,就已經知道會有今天了吧?你說過愛一個人就是無怨無悔的奉獻與守候,原來你真的可以做到。」

香雲微笑,以加倍的熱情回報公子,氣喘吁吁地說:「是的,我做到了,我也一樣記得你說過的話:愛要留一手,尤其守望一段愛情時,就更要懂得用一點心機和計謀。」

史公子嘆息:「其實你比我聰明,我要到一年之後想起南溪的時候,才知道我真正愛的人是你。」

他不知道的是,在南溪,所有會養蠶的女孩子都同時會養蠱,然而會把蠱蟲和蠶絲合織成衣的女子,就只有沈香雲一個了。

而穿上被下了蠱的香雲紗內衣的男人,窮其一生都在尋找同一匹絲織成的另一件內衣,否則,就會相思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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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七日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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