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去吧,月光

帶我去吧,月光

1

生生滅滅的每一天裏,佳瑋還是一個新手,生手。上班月余來,有四次碰上自力救濟的抗議隊伍,東西大衢完全癱瘓,一片戾氣怨騰之中,她是極少數能不受波動的人。佳瑋仍有許多新鮮的心情,去看街景和人物。看到落單的遊行者,明明是家庭主婦,頭頂綁着白布條,在紅磚道慌張奔跑尋找失散的夥伴。看到商店前的電視牆,無數格分割的瑪丹娜一齊煽動出一整個巨大的瑪丹娜,排山倒海來要吞噬人的。

但更多時候,佳瑋全然無視於這些,飛越過可看見可嗅到可觸摸的擁塞亂暴的四周,眼前自有一塊空曠供她任筆揮霍。此刻那是黑夜大地,雪花悄然無聲落下。滿畫面的黑,布上白色不規則圓點。不知名人物出現,從地平線上走出,又像從雪夜極深極靜的核心甚或那是無生無死的最終之處,走出。一身黑色斗篷融入黑的背景里看不見,因此只有露出斗篷的一點點臉是白色,像眾多雪花中的一朵雪花,走到近前,才看見閃現出星芒的黑色瞳仁……佳瑋是如此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以至這個世界,擠得不能動彈悶臭的公共汽車裏,貼在她身後的一名男子正在大膽而小心的猥褻她,她卻渾然不覺。

程家原來的眷村改建為國宅,那三年佳瑋和父母親暫時跟佳柏哥嫂住一起,房租由國家津貼。佳瑋讀美工科住校,禮拜六回家,和嫂嫂客客氣氣。可是程太太不開心,嫌佳瑋的嫂嫂浪費,講出來是些小事情,隔夜的菜不吃都丟掉啦,櫥里穿不完的衣服還要買,三千五千一件的,穿兩次不喜歡了扔在那裏,不然就一股腦丟進洗衣機里攪,不分個料子好壞,掉色不掉色,洗出來全走樣不能穿了。對佳瑋的嫂嫂不能說這些,都說給佳瑋聽。佳瑋偏偏不愛聽,跟母親頂起嘴來,賭氣跑回學校去,接連幾個假日不回家,僵到母親派佳柏來學校接她回去過生日。其實佳瑋和母親一樣,也在努力適應佳柏的結婚成家,跑回學校,一大半為了不想再看到哥哥。

佳柏來載她回家的路上,她整個人又漲又抑制住,車碰到紅燈緊急煞車,眼淚就給撞出來的一發不可收拾。佳柏蹙眉頭望了望她,一路無言。後來她哭乾淨了,空空的反而舒服,佳柏才問她怎麼了?她說沒有。

哥哥大她八歲,小時候哥哥粗大的手掌頂愛揉搓她腦袋,把她疏黃的童發頭揉成一堆蓬草,好象她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可憐小東西。那晚全家替她過了二十歲生日,帶着和解之後恬淡的,稍微拘謹氣氛的生日。嫂嫂送她一雙IXIZ布鞋,香港帶回來的,照嫂嫂的腳碼小半吋。那晚她偶然聽見哥哥說,佳瑋長大了,搞不懂她!睡前她想着佳柏的話,感到悵然,不知覺在她的拍紙簿上畫了一幅上下四空八方蕩蕩的原野,當中只有一個小丫頭的大嘴巴宛若桔井朝天空哭嚎。

國宅蓋好,他們家抽籤分到東座一間第五樓的房子,三房一廳,衛浴廚房。才三年,這地方全部改觀了。有些住戶已遷居別處,私下把房子或賣或租頂給別人,份子漸漸變得複雜,不再是清一色純種眷屬。佳瑋跟父母親搬回村子,老地新家,家具有丟不掉帶過來的,有新添的,桿桿格格互相排擠。例如那張木頭邊玻璃鏡框鑲著戴笠泛黃了的大頭照,以前眷村人家幾乎不供祖先牌位的時候,便掛在客廳牆上最尊的位置,到佳柏家住期間,屈居程先生夫婦卧室。這趟搬回來,外面已改朝換代,一批新面孔上台,氣氛所及,他們客廳漆著奶黃色簇亮的牆壁,竟找不到一塊合宜之地可以安置那張相框。

重新訂製沙發墊和套子,程太太主張選織花布,佳瑋嫌太土,要米白粗紋的,程太太嫌太素,爭執不下,問到程先生頭上。程先生停止了韻致的搖擺,摘掉耳機,說都好都好,總之都是給人坐的嘛,不過妹妹念美工,對顏色比較有心得,再研究研究。

程太太向佳柏去拉票,佳柏也說了,房子是你們住,又不是我住。

佳瑋在背後搖母親的肩膀,嬌氣說白的,白的,白的好啦。程先生跟着女兒一齊嫵媚,白的好嘍,就這樣決定白的嘍。程太太被他們父女搖晃的笑了。

但佳瑋下班回來,進門一見沙發的新套子,怎麼是這個顏色!程太太慌忙跑出來辯護,顏色是深了一點,不夠白。

白?明明是黃!

黃嗎?程太太比對了半天,承認是黃,黃的也蠻好,跟牆壁的奶黃色不正好配套。

到底還是換掉了佳瑋要的那種米白色。她很生氣,白的黃的都分不清,色盲。

程太太也生氣了,那麼素幹什麼,又不是辦喪事。

佳瑋心一灰,從此不過問房間佈置,只求守住屬於自己的房間,大肆發揮理想。有時候程太太討好的徵求她意見,隨便呀,極其輕揚的語調充滿報復的意味,程先生便會呵呵笑起來藉以平衡她的報仇。她把自己幾坪大房間弄成後現代感的空間漠漠,似乎在裏面講出來的話都會變成透明壓克力線條。她回家把房門一關,塗鴉,聽音樂,一窩幾小時不出。程先生夫婦不敢隨便闖進她房間,對他們而言,裏面這個世界的確太陌生了。程先生總是謙遜的叩著門,喊她妹妹吃飯嘍,妹妹該睡嘍,妹妹電話……

他們家逐這樣呈現著轉型期的割據局面。程太太的色彩最強,念舊,樣樣東西捨不得丟。那座民國五十幾年春節聯歡會上抽獎得來的仿清花鳥琺琅瓷大口瓶,仍放在電話幾側,插著時鮮的劍蘭或黃菊。普騰二十六吋電視上鋪塊毛黃了的針鈎鏤花格巾,上面一盆女同事用綢做的冶紅冶綠牡丹花。當了大半輩子小學老師,年前退休后就開始辦手續想去南京上海尋舊。六年前跟堂姐連絡上,雙親和兄姐全不在了,當時草草埋葬之地,現在是鋼鐵廠西邊圍牆外一條排廢水的大溝。程太太執意要回去看看,叫佳柏佳瑋一齊辦了入港證。

程先生那邊的兄弟親戚倒有幾個,可是早些年喊三通四流時,連轉封信也不敢,生怕受處分停發退休俸。現已可以過岸去了,仍不敢,干情報的,對方一定有記錄,進去了出不來怎麼辦,不去不去。程先生舊日的所有家當,經太太和女兒主張,都給收攏到那間西晒的房裏,講好聽是書房,差不多成了倉房,舉凡一切礙事不順眼不合時宜的東西,全堆塞到這裏。獎章獎牌座子,被佳瑋拿去當了好久的鍋墊才發現。鋁框裏原來的一張天青色座右銘,燙金字書寫着「置個人死生於度外」,佳瑋拿來拆了,改裝成一幅荒丘起伏的黑白照片釘在門邊。從前周末還有個電視平劇能看看聽,今天程太太也怕吵了,叫佳柏弄來一支隨身聽,要麼就戴上耳機聽電台的,不許吵人。難哦,程先生嘆口大氣。

佳瑋下班回到家很晚了,看新聞才知道又鬧事,一群人跑去靜坐抗議,下午坐到黃昏仍未散,聚眾愈來愈多,交通大堵塞。她爬上五層樓,踩進門跟拔掉了橡皮塞子一樣,癟在沙發里。其實並沒有這麼累,不過是精神上徹底解除裝備,任性的由自己瓦解。

她不曉得這樣卻讓父母親非常壞心情。老倆一天在家裏叮叮對對磨得發煩,期盼她像清新的空氣吹進家門,盼到她這種難看樣子,氣也弱了。程先生柔軟的叫她妹妹,喝水吧,梨削好了冰著,拿出來吃。

佳瑋動也不動,眼睛獃滯對着螢光幕上發怔,直到母親從廚房走出,她才稍稍收斂的坐正。換個衣服洗洗臉吧,燉了大黃瓜湯,妹妹點的菜,今天秋刀魚我用煎的,每次烤都好象有腥味。程太太自說自話很掃興,見佳瑋臉黃黃的,女兒怎麼搞養成這副德行,火氣就上來,挑高音量說,香港簽證下來啦。

不去,佳瑋終於發言。

辦了怎麼不去,白花錢。

我要上班。

請個假行不行,何美茵自己公司的人,好商量。

我要上班。佳瑋陰沉的說,沒有可商量的餘地。

程太太忽然很傷心,老的小的都不去,我一個去好啦,去了也不要再回來了。

程先生呵呵笑着負責平衡,佳柏去啊。

程太太發恨說,佳瑋這個班不用上了,每天回來累成這個樣子,犯得着!

佳瑋歪歪斜斜站起來,好累好累,坐車坐了一小時五十分,想睡了,等一下再吃,爸媽先吃。迤邐著走進房間。

她聽見程先生在罵那些遊街擾亂交通的人,最沒有脾氣不會動怒的父親,也發火了。不知何以故,佳瑋竟感到幸災樂禍,至少把她父親激起了情緒。她害怕父母每天以她做為他們生活中心那樣的環繞着她,供飯供水,伺候她臉色。她寧願他們不要理她。她喜歡乾乾爽爽一個人,最好這個世界也是乾乾爽爽不沾不滯的。她房間里的設計桌上絕對一白如洗,唯有一把鋼亮的美工刀,和一支漆著啞光礦灰色的IXIZ文具盒,側側並擱在桌上,形成簡寂的構圖。佳瑋渴望每個人與每件事物,都在美麗的秩序之中安詳行走,她會非常快樂。所以當她換下衣服看見裙子背後滴拉的一些干漬,並不明白那是某位男子猥褻留下的古迹,回憶著今天是否坐到什麼稀飯之類的上頭去了,而感到十分困惑。

2

公司下午交掉一個案子,跟佳瑋沒有什麼關係,何美茵可解脫了,非要樂一樂,找她去吃串燒。平常美茵自有自的樂子,輪不到她,最近跟陳的鬧翻了,青黃不接時期暫由女友遞補。

佳瑋是很好的聽眾,嘴巴又緊,美茵許多心裏話和裝不下的秘密都傾倒給她。專科一年級住學校宿舍同寢室,十點宿舍關門,美茵若不是滑壘成功,就是在寢室窗戶底下擊掌三響為記,由關係好的同學去跟值夜助教取得鑰匙開門。掌響特別,叭,叭,叭,十指虛張並擊,打出空而脆落的聲音。往後美茵打電話進來,要佳瑋幫忙登記外宿,事由填寫返家,很晚了,明明是在學校附近街上打的電話,末班車已開走,佳瑋的思路到這裏便打住,平靜的做為一名共犯。開始大家都說美茵的男朋友某某,很花,美茵是倒貼,佳瑋一邊做功課專心的樣子,一邊聽在耳里把臉掙得火燙,似乎她必須替美茵負擔起這一部份。後來變成一聽說何美茵又外宿,寢室里就亢奮起來,吱吱喳喳吵到半夜才停。佳瑋此時的沈默便成為一種異類,令她十分悶氣,生出一股反抗心,彈向美茵這一方,漸漸凝固為捍衛的立場。但是究竟在捍衛什麼,她也弄不清楚,往往大家都睡著了

以後,剩下她仍然鬱塞解不開對着烏黑的長夜睜眼。

美茵卻先跟她吐露心事,什麼都講,繪影繪聲圖個口舌痛快。美茵早知道女生背後的那些歪話,她們是嫉妒,褲帶松又怎麼樣,只要給她們機會,她們松得比誰都快!佳瑋聽着獃獃的,她為這一切受的苦惱和壓迫,在美茵那裏完全沒有。她對美茵的心情,就此淡了。二年級美茵搬出去住,很少來上課,在叔叔的廣告公司做事。她們之間交往,向來是美茵發動,佳瑋淡泊,她不來找她,她永遠不會想起要去找她。畢業后,美茵已是業務經理,熱心把她拉來公司的創意部任平面工作。

這次的飲料廣告搞了快半年,前兩季都是他們的客戶,這一季要抽手轉給別家做,被美茵硬談下來,換了新的製作公司。今天看片,嘩啦來五個人,首次合作,卯足勁拚品牌,片子正點。創意部也來了一票,連業務部三個人,一室烏鴉鴉。客戶是東尼和小江兩個來,一進房間看那陣勢,東尼嘿嘿笑說,喝你們人海戰術!

片子一支六十秒,一支二十秒,美茵挨在東尼身邊坐,笑語晏晏,放完片子不等人家發話,好片,好片,放肆率先評贊。散會時東尼向製作公司致謝,美茵叭叭叭鼓掌起來,一如當年在宿舍窗戶底下擊掌一派野氣。

東尼他敢不給我OK,我片子做得叫他沒的挑!美茵喝小麥燒,滿滿一大杯翡翠玉液。吃串烤火氣大,配一千CC杯裝冰鎮過的啤酒或小麥燒喝,最爽。佳瑋叫了可爾必斯,一大杯稠白似奶。

敬單身貴族,美茵一舉杯跟她碰響。第一次來吃,是東尼帶我來,幾年前的事了。我們都坐在那個位置。他家廣告居然敢不給我做!有沒搞錯,跟我玩假的啊,我殺了他。美茵直着眼盯杯底看,我喜歡小麥燒的綠色,綠得好邪,好陰險,像喝毒藥,愛喝毒藥的茱麗葉。一仰頭飲盡,美茵再叫一杯。

佳瑋反正永遠搭不上。兩人兩種節奏,兩樣頻率,各走各,不犯沖,多半似乎還互補,吸引著美茵。

東尼他大女兒今年高中畢業,看起來不像罷,服了他,小肚子一點也顯不出。每次我們吃完燒串,身上都是油煙味,聞他頭髮,都是。你猜有一次他送我什麼,NINARICCI,香精哦,貴一倍。當場我就點一點在耳朵後面,哇,整個店裏面都是NINARICCI的味道,夠勁!東尼他就會搞一些這種把戲,叫你還真的有點相信呢。敬一杯,敬寂寞的晚上。

在烤神戶牛肉串,壓克力玻璃圍住炭烤台,頭頂一架抽油煙機,忽拉忽拉,抽得火星星騰空起舞,炭烤抬上紛飛迸射。這樣一角景緻,讓佳瑋感到溫暖,細細想念李平,不曉得這時候他在做什麼。

飯吃完,卻吃出了高昂的情緒。美茵當然不肯罷休,一通通電話打出去找人,約齊了十點鐘教父見,非把佳瑋也拉去。她們最先到,教父是個大櫥窗,打從進門,美茵的腰脊也直了,顧盼神采,看人,被人看。不一刻男男女女紛亂到來,黑衣、白衣、灰衣,一系列國際流行中間色。

有人喊說貪狼來了,貪狼來了。美茵說,大翁你專門來付賬的喔。

被喊做貪狼的大翁,呈現出很無辜的臉,把口袋翻出來,兩空,四空,五空,嘻嘻一笑。

過份!

原來大翁的命宮有一顆貪狼星,據說貪狼人命宮,好賭成性,常有意外之財。整晚上談起紫微斗數,基本術語人人皆通。佳瑋是他們圈子的闖入者,也不覺得有她存在,她只是聽得很趣味。忽然誰叫她名字,程佳瑋,你呢,子女宮有哪些星?

她紅了臉說不知道。正在談子女宮,性生活狀態可以從子女宮窺見。

她呀,我想想。美茵說,記得有一個是太陰,沒錯,太陰落陷,做愛要關燈的那種啦。

看起來就很像。不知是誰這樣說的,大家又一陣笑絕。

吹到午夜,還沒散的跡象。佳瑋人燒燒的,終於起來去打電話給李平。電話那頭鬧哄哄,李平扯著喉嚨說話,大聲點,聽不見。

我在ANGELS,教父。

哪裏?好吵。

教父。

這麼晚了。

佳瑋一疊聲笑起來,摀著發燙的臉頰。熬過了倦困時刻,酒意乍醒,人像夜明珠灧灧吐放光澤。

要不要我下班送你回去?

不用了,何美茵開車,會送。但佳瑋真希望李平能看到她這時候的美麗。

沒事吧?李平大聲問。

沒事。她也撒嬌,也怨。

什麼?太吵了,聽不見。

她大聲喊,沒事。

我再打電話給你。李平也用大聲叫喊的,那邊似乎一團忙亂。

佳瑋掛掉電話,良久。她嘆惜自己像高高懸崖上的花,自己盛開,自己雕謝。最好的一刻並沒有誰看見的了。因為美麗只有一次,絕對不可能重現和複製。眼前的這一刻已經過去,永劫不歸。她從感情的高揚中忽然落至低盪,然而也並沒有誰會知道的了。

次日中午的空檔,李平約在她公司附近一起吃飯。李平班上從昨晚吵到凌晨,上午睡眠時間又被邵老大的電話鬧醒,質問他要選擇哪一邊,資方還是勞方?睡得正迷糊,被搶白了一頓。平常那些敢講話的都哪裏去啦,還有你們一批年輕人,你們的聲音在哪裏!

叫我怎麼選擇呢,李平說,從開始弄工會都沒人來找過我,我在資料室,跟那些人又沒什麼認識,整個事情發展我完全不清楚,叫我選擇,從何選起。

邵老大非常義憤,這種選擇,沒有常識判斷的問題,只有道德意識與立場的問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否則你怎麼去行動。

這樣對我很不公平。

公平!喂,你不是在諷刺罷。這整個事情如果有一點點公平的話,我頭砍給你。邵老大邀他連署簽名,聲援工會。

我沒意見,李平說。

等你想通了再跟我連絡,還是你現在就決定,站在哪一邊?邵老大咄咄逼人。

李平就說簽就簽吧。回頭越想越蹩,爬起床打電話給同事們,看人家怎麼想法。

哈,邵老大那個頭最不值錢,一天到晚頭砍給你,早就砍了一籮筐。站在哪一邊?

你告訴邵老大,我就站在他說的操他XX的且槐擼濾?佳瑋怪他隨便亂簽名,搞不好留下記錄將來倒霉。李平嘴巴說不會,心裏也很懊喪,從頭到尾落個不明不白,對自己生氣著。

李平大學念新聞系,大佳瑋兩年次。佳瑋二年級暑假參加編輯研習營,兩人認識。結束后佳瑋接到李平來信,只是談一些研習營的事,在回信不回信之間,佳瑋回了信。

這樣一往一來不急不緩的速度,使佳瑋逐漸松馳了戒心,不覺也在期待李平,而這份期待又不至於熱到會攪亂她的節奏,把她嚇跑。適切的程度,恰恰夠引起她的好奇心,像是在一個安全範圍里冒險犯難,既新鮮,又穩當。一些一些的,不知何時卻理所當然他們便已成為公認的一對。李平是扁平足不必服兵役,畢業後進報社當校對,不久升任地方版編輯,再到社會版,美茵譏笑他的社會版是殺人放火版。這頓中飯,他們都吃得生氣。

3

JEFFREYHSIA,夏傑甫。港仔啰,來台灣渡周末,把馬子,美茵這樣說。要佳瑋代替她去機場接夏,找了小岳開車。臨走美茵扔給小岳一卷梅艷芳卡帶車上聽,傑甫喜歡梅艷芳,沒見過那麼丑的女人。

夏這次來是為他們新接的紅茶廣告。近年水果茶興起席捲青少年市場,逼得人家英國公司開始做廣告。小岳指認出夏,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夏傑甫一身打扮是經營過的不經心和隨便,輕鬆提着一隻中型旅行袋,既不是皮爾卡登,也不是黑色登喜路,只是質感很好的一個普通旅行袋。名牌泛濫得令人嘔吐,夏傑甫選擇普通,表示他其實極不普通。見到佳瑋新面孔,眼看她一氣呵成交待何美茵跟客戶吃飯不能來接他所以派她來接,臉從清冷的骨瓷白轉成窘紅,就再沒有第二句話,後來乾脆不理他了的偏過頭去看車子。很有趣。

佳瑋做為共犯編造不能來接機的謊言,連同美茵的心機,既要疏遠這位男友,又要保持相當的關係,鬆緊之間抓她來緩衝,都被識破了,愚蠢之至。更糟糕的是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臉紅,一直紅到耳朵上頭去太可恥。當她感覺到半邊通紅的耳朵毫無防禦能力暴露在那個男人的眼光底下,她突然轉過頭來,慌張又憤怒的望向男人的背後方。

夏傑甫來不及收回研究的目光,被她浸著怒氣好象教誰凌辱過的滿面紅辣嚇到,忙回頭去看,以為她看到了什麼,可什麼也沒有。小岳開車來,佳瑋鑽進前座把人掩蔽在椅背裏面,他坐後頭。小岳扭開音響,梅艷芳跑出來唱,why,why,tellmewhy,夜會令禁忌分解,引致淑女暗裏也想變壞……why,why,tellmewhy,沒有辦法做乖乖,我暗罵我這晚變得太壞……又是一條泛濫為患的歌,但在台灣聽到它卻很異樣。

何美茵說你很喜歡聽梅艷芳,佳瑋突然從椅子裏翻過身來對他說,想要彌補剛才發生的混亂。

他欠了欠身,笑說是嗎。實在他早已摒棄了梅艷芳,正如他的逆流行與抗名牌,當大眾也接受梅的枯涸美為之瘋狂時,他已毫無興趣不聽她的歌了。

佳瑋坐回去復沉寂無聲。即使側側一瞥,她也清楚看到男人淡淡笑容里的諷刺意味。美茵顯然跟丟了,向來擅長的小殷勤小道具,現在全曝光變成愚蠢二字。從機場到公司,佳瑋是如此陷在一場昏熱的災難中。

災難持續到傍晚她去茶間弄咖啡喝時,回身乍見男人站在她後面,嚇得一彈,那樣子把人家也嚇一跳。他很抱歉嚇到了她,詫異她像一隻小鹿或羚羊容易受驚嚇。幫她接過杯子倒咖啡,問她加不加糖和奶精,不加,又說加好了,兩顆糖。小小的茶間充塞他帶進來的煙味,開了一下午動腦會議,煙屍滿缸。煙味使佳瑋窒熱慌亂,想趕快逃離,男人卻擋在面前。

他對她說,哪天請你喝咖啡,這個,太差,(亂碼處待補)她覺得快被他身上散溢出來的煙和刮鬍水氣味熏昏過去,一陣嗆,咳嗽起來。

別緊張,別緊張,幫她拍背。

她揮散著空氣說,煙味好重。

他四處張望搜尋,發現是從自己身上來的,嗅了嗅,去把門敞開讓空氣流通。手抄

在褲口袋裏皺着眉看她,不抽煙連聞到也不行?

她仍狼狽咬不停,喝了半杯水壓下去。

他搖頭嘆息說,goodgirl。

好女孩,意思就是沒個性,過時的,不上道。她想他在嘲諷她,生氣他未免把她錯看了,就不理他,端起咖啡離開茶間走回位子。

星期六美茵把自己一張餐券給她叫她去吃,順帶做演講錄音。那家的自助餐有熏鮭魚,甜點有德式蛋糕,美茵慫恿着她。

公司連她去了四個人,電梯臨關上時夏傑甫搶進來,跟阿嵐他們嘻嘻哈哈的,她才知道他也同去。夏見到她就說,你還欠我一杯咖啡,壟斷的口氣,壟斷的態度。

阿嵐開車,唯一的女性坐前頭。男人們延續剛才的嘴皮遊戲,誰誇張朗讀著,珍惜所託一如親送,大家就笑。

一次又一次的託付,傳遞包里文件任何人都會做,叉叉叉付出的卻是獨一無二的熱忱。眾一陣笑,影射他們都熟悉的某個女人。

即使收費實惠,如何贏得客戶的信任仍是我們最關心的,阿嵐也湊上一腳念。

叉叉叉所努力呈現的,是服務,而非規模的大小,誰又念,大家又笑,無視於佳瑋的存在。

她想起來,是UPS的廣告文案,接連兩個禮拜一在五家報紙刊登連續三頁全版廣告,報禁開后破天荒之舉。

你們看,夏傑甫指著外面說,她像不像程佳瑋。

與他們車子平行開着的一輛公共汽車,車廂外一幅巴而可廣告,女人坦露肩頸,長發挽起編成麻花繞在額頂的復古惻面。知性,遊走,美,夏傑甫朗讀其上僅有的一行標字。

二月才開始掛的,年底還要做效益評估,不知道會不會全面性長期開放,阿嵐說。

放啦放啦。當初招牌底價每面兩千九百八,現在賣到一萬四他媽你還得排隊登記!

明日第五大媒體,誰發出預言。

佳瑋收回視線時回頭看了男人一眼。傑甫等她的眼睛等了好久終於等到,那是充滿著敵意和歡喜的眼睛。

是報紙為酬謝廣告商辦的活動,吃西餐,阿嵐幾人盡往後面坐,不好吃的話準備就溜了。演講大陸廣告的現狀,播放十五分鐘電視,都是過去兩年得獎的CF,太離譜,不斷引起嘩笑,意外一場聯歡會。夏傑甫只吃了沙拉和幾根四季豆,牛排一刀末動,表明菜太差,活動結束邀人另去吃小灶,都有事散了,剩下佳瑋,紅磚道上他們兩個人。

夏傑甫很愉快,叫她佳瑋,好啦佳瑋,台北市你比我熟,哪裏好吃?

佳瑋露出驚惶的笑容,不知道。

不知道?傑甫嘲笑望她,帶她往前走。她卻永遠走在他的側後方,像上午十一點鐘太陽照射下的身影隨着身體。他為了等齊她而慢慢的走,遂愈走愈慢,愈長,破壞他從來流麗的節奏,因此產生出對四周景物似乎異色之感,這樣緩慢,這樣富裕。他停下來問她,想出來了沒,去哪裏吃?

啊一直在等她想,她以為他們正在去的路上,倏地紅上臉,左顧右盼。傑甫抽出手拉她肘過到馬路對面,招計程車時嘲笑她,不中用的佳瑋,跟我走嘍。

吃串燒,就是美茵帶她來吃過的同一家店。傑甫說,這裏,知道的才會來。點一客生牛肉,烤銀杏香菇柳葉魚鹽蝦肥腸小卷鱈魚湯,看住她說,喝SAKEI,不準說不,goodgirl,就點了清酒。

她想扳回一城,頂抗他說,這裏我以前來過,是喝小麥燒。

哦?他很有滋味的看着她,笑說,跟何美茵來的?錯不了,她總是喝小麥燒。

她被他那種自信攪得沸亂,兩手去掩住耳朵,真的跟鍋子一樣燙。生來一對招風耳,雖然用髮型蓋住了,但處於不穩定狀態時,她就下意識要去確定它還在那裏且不曾被暴露。聽見他忽然溫柔下來對她用耳語的音調說,你很會臉紅噢……像你現在,這個動作,就很超現實。

她魂吃一驚急忙放下手,坐正直直怒視他。

我的意思是說,我喜歡。遞給她一串核子上面有四顆烤銀杏。不說話,光臉紅不行的,把她當成一個病例細細審視着。講一句話給我聽,下達命令的語氣像在催眠她,講一句……

她說,你和美茵認識很久了?

唔,好女孩,他給她一個獎勵的眼神,碰杯喝酒。我們是老朋友啦。

她不高興他叫她好女孩,挑釁他,聽說你來台灣渡周末把馬子嘍?準備突破他的,卻先被自己驚訝住。

那麼你願不願意做我在台灣的女友呢?他用真誠的口吻請求她,真誠得過份,像是反諷。

她僵硬著哈哈哈笑起來,兩手不禁去摀耳朵。

放輕鬆,放輕鬆,他用溫存而堅持的眼光安撫她。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咖啡,真正的、女性朋友,真正的。把她手從耳上拉下來握住,皺眉頭責備她,這麼冷的手,像冷血動物。

女孩有一種不在板眼上的應對,使夏傑甫慣熟的調情遊戲簡直難以為繼。那冷澀並不是舒服的調門,營造出另外一種遊戲空間,在他還未論斷好或不好之前,卻很願意參與其中。憑他的職業敏感度,他已邁入都市劇場化的時代里。愈來愈多區隔而隱密的場合提供人們舞台,正如燒烤店提供給他的,在於一場完成自我表現和品鑒的樂趣。為做好表演者同時做好自己的觀眾,他必須高度會意並體貼他共舞台的這位對手,是的樂趣全在於自我風格展示的這個過程上。他順逆她,迎拒她,撤弦易調隨她的新腔共步起舞,榮耀光華最後都歸於他。

He』sTrouble。ButHe』sFinallyMetHisMatch。他是麻煩,但是最後他遇到了對手。

香水廣告海報上的男女,左邊酒店景深里男人倚在吧前,海報右半邊是女人和她的香水TROUBLE,麻煩。TheSelf—madeWoman,自主的女人,她比他更麻煩不好惹。

夏傑甫經過她們工作間時停下,欣賞貼在室內的這張香水海報。女孩們跟他招呼,他做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尊重狀,笑指那幅廣告,這是你們的宣言嘍,見眾不解補充說,新女性的擁護者,不敢得罪,不敢得罪,謙虛的退走。

都是講給佳瑋一個人聽的,但她至終沉着臉一眼也不看他。

前天吃完串燒他堅持計程車送她到巷口,原車折回開走不知去哪裏,傍晚馬路邊吊著白塑料缸做成的燈籠早早已亮起,缸上漆紅寫着洗車兩個大字。他車遠遠歿入不見,通往很大一塊她所不識的範圍,但她相信他在那裏會惦記她很快來連絡。當時她的信心是這麼強,整晚上一直在電話機的暴風半徑內活動。乃至程先生夫婦都覺得不習慣,妹妹啊這些我來收拾,你回房休息……妹妹啊你不回房聽音樂……妹妹啊……用他們不安且軟弱的眼光把她推回房間里。

星期天她仍執拗在等,電話響時她跑過去搶接,李平的聲音,約她去看電影。不去,她一股腦遷怒到李平身上,掛斷。電話又打來,你怎麼啦,李平問她。

煩,煩,煩。

李平噤聲了半天才說,怎麼回事?

情緒問題。佳瑋嘆口氣算了,沒事,現在不想講話而已。

李平聽她話不再吵她。

第一次,她主動撥電話給美茵,意料之中不在家。她深沉坐在電話機旁,推想夏會在哪裏,愕然發覺自己對外面世界所知的竟是這樣少。第一次,她發現居住的這個城市,只因為他在那裏面,整個城市忽然從模糊中現出了面貌與她貼近。夏傑甫JEFFREYHSIA。是的那個不知名人物他叫做JJ王子,從地平線上走出,又像從雪夜極深極靜的核心走出,一身黑色斗篷融入黑的背景看不見,因此只有露出斗篷的一點點臉是白色,像眾多雪花中的一朵雪花,走到近前,才看見閃現出星芒的黑色瞳仁。JJ王子從三十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來到現在,找尋在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的熏衣草……

黃昏降臨陽台一切建築變成天的沉澱物時,她知道他不會來電話了,對着沒有亮燈的鏡子前面暢痛哭起來。

早晨她打開報紙,UPS赫赫再現,跨兩頁全版的大量留白好象夏忽然現身給她一個驚喜。三波UPS有效到達,都是每個星期的第一個上班日刊登,她跟自己下賭,若有第四波必定是出現在下個禮拜一。

她精神激亢來到公司,看見夏在會議室並沒有消失,又放心,又凄涼。她密切注意他,卻極力避免跟他遇見,公司像迷宮遊樂場的隔間設計正直於她此時的秘密活動。有一趟她就隱在一塊立板的背側驚險萬狀讓他通過,聞見留下的煙草味久久不散。他抽淡的萬寶路,專心工作,一切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使她迷惘。但他在阿嵐房間和另外一名ACD討論事情沉思的樣子,又讓她發現,專心工作時的男人比任何時刻都更具魅惑力,強烈折動她使她淚水漲滿胸膛。她絕對不曾料想他會特意繞經她們這裏,丟下一些風馬牛話,而只有她知道那是對她的獨白。

香水廣告上的女人,她台起頭去看,當初只是喜歡那張設計隨便釘在那裏,TROUBLE,此時有了嶄新的意義那女人生出熠熠光芒。她去洗手間沖臉,看見鏡中人笑意盎然的沒有被衝掉,便一下下用力撫平笑容直到看不出來為止。閃避男人一天,不料瞬息疏忽就在狹道上遇見,聽他低沉對她說,佳瑋你生氣了?

她生不生氣他也要壟斷!佳瑋怨怒的抬起眼看他。

傑甫柔聲說,來,我們喝杯咖啡。領她走到茶間,一邊撫視她,一邊選了只馬克杯在水龍頭底下把杯口洗凈,再用熱水燙一遍暖杯,才倒滿咖啡,加奶精,兩顆糖,細細攪拌,靜待她平息下來。像醫生對待病人的權威態度下令她,笑一笑,見她笑了,點頭稱許她。說,我晚上九點的飛機回,去不去機場送我?

仍然是過於自信的,使她想要抗逆他,卻顫搐的笑起來說,這兩天放假你都去哪裏了?

哪裏也沒去,都在工作,傷腦筋。原來你氣這個,我應該打電話給你。攬一攬她肩表示道歉,當作她已允諾了要去送他,我們叫一部的士到機場。

小岳呢?他不開車送?

小岳開車,累不累啊,他嘲笑說,將她頭髮揉亂,像小時候佳柏寵待她,看她真是個可憐小東西。

他們往機場去的路上,傑甫一直握住她手,叫她兩棲類,把手放在他的薄外套口袋裏撫暖。有時埋進她發稍里嗅,問她用什麼洗髮精,海倫仙度絲,他皺皺眉,寶鹼的產品他絕對不用,以抵制寶鹼廣告部那本專門扼殺創意人才的寶鹼聖經。有時一斜倒在她肩膀,翻着眼睛放肆的仰視她,直到她臉紅進衣服領子裏。有時把她手拉出來摀在胸口,借外套的領襟包住她手,好象害怕她會忽然遺失了。有時嗅進她髮根底下的耳朵,她的招風耳她就躲開,他嗅上來,直把她逼到窗玻璃上才直回去坐好。車過機場地下道時,他嘴潤上她的柔韌輾過一番,呢喃下令說,下車啦佳瑋。

來香港的話打電話給我,傑甫說。就送到這裏罷,我看你走。

拜。佳瑋轉身走了,拚足精神把她離去的一段長長的背影走成絕響,要教他至少永遠記得這個姿態,她連頭也不回的走出機場大廳。終於結束了沸騰混亂的日子,她感到前所未有輕鬆下來,以及隨之而起的疲憊和虛弱,在回程車上沉沉睡著了。

4

程先生喊佳瑋起床時,她正在半夢半醒之間,那裏充滿了淡的萬寶路的煙味,JJ王子從三十年後的二十一世紀來到現在,尋找在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的萬寶路煙……是的萬寶路牛仔朝黃金燦爛的夕陽已經跑了二十年,將永恆跑下去,不會衰老……她醒來,有一剎那,確信夏傑甫就在身邊,臂膀若垂天之翼實實覆住她。然後她醒來,聽見敲門,妹妹起床啦,妹妹……她答應父親一聲,翻身埋進枕頭想再回去那個豐美的世界裏,回不去了。聽見怪手在挖山,載滿泥土的卡車駛下坡。樓底準是才拿到駕照的徐老三倒車出位時又撞到誰家的車子了,警報系統嗶嗶嗶叫起來。樓上浴廁廢水從牆壁裏面的水管通過,發出活活聲。客廳鐵柵門嗤鋃鋃拉開,母親練完外丹功回來了。又一天的開始正以洶洶噪音往前直去……

程太太脫掉粉紅球鞋進門,一套粉藍壓嵌粉紫圖形的運動衣褲,那種年輕式樣一看就是穿女兒的。自從佳瑋忽然厭棄這些柔稚的日本色系再也不穿它們以後,程太太出於惜物本能都接收了過來,寧願忍受不合年齡穿着的怪異感覺,也不可以浪費。程太太總是行動迅速的,把燒餅油條取出,一袋咸豆腐腦打開倒進碗裏撒兩滴麻油,煎只外焦內稀的荷包蛋,這是程先生的早餐。再煎兩隻油泡蛋,蛋黃要老,蛋白要嫩,碟邊放撮精鹽沾吃,一個葡萄柚對半切開,挖松加匙蜂蜜,兩套蘇打餅乾夾契司,一杯利普頓紅茶,這是佳瑋的。程太太自己或者把昨晚剩下的餃子煎一煎,或者將父女倆沒吃完的三兩口吃凈,或者只是坐對面看他們吃,隨時清理灑在桌面的碎屑,即使一粒芝麻也不放過,拈起遞給齒尖嚼嚼嚼,看着女兒埋頭在早餐跟報紙里,這是程太太的滿足。但今天佳瑋卻蔫蔫的。好幾天了,一下子亢奮,一下子悶聲不吭,一下子像更年期的紅潮症把臉漲得熱燙不可收拾,這下又像牛反芻,盡在嘴巴里磨嚼食物。程太太忍不住斥喝她,妹妹吃東西不要老張著嘴嚼,難看。

佳瑋一驚停住吃,程先生嘿嘿嘿含糊笑起來緩和程太太的氣語。佳瑋眼一陣濕,吃不下去,推開椅子走了。

夫婦倆愕然。程先生不表贊同的直嘆氣,惹火了程太太,我這樣說也錯啦!

程先生很苦惱,擦著腦門擦出委婉的諫言,女孩大了,心也大了,跟她用說的,是個人嘍,用說的嘛,說得通的。

你當她是人,我當她孩猻兒,人模人樣,不曉心在想什麼。

昨是今非,今是昨非。夏傑甫的幾日來去,似乎賦予了佳瑋另一雙眼睛來看這個世界。在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長得丑或不醜,丑跟美那都是別人看她。但這以後,有一雙JJ王子的眼睛在看她,那雙眼睛是客觀的卻奇怪也是她自己的,看着自己。她活了二十幾年一片渾沌,還不如這幾天活過的,連氣味,連幽微的呼吸,連走動時變幻的光影,都映象式的刻入她記憶之中,歷歷在前。而今,她看着居住的這個家,每天清早程太太練外丹功時,程先生便也爬起床,先灌下一杯五百CC的涼開水謂之清腸洗肚,然後在客廳甩手臂,前後共目七百二十下,隨之靜坐沙發上一刻鐘,待汗晾乾,嘩嘩上完廁所,程太太正好回來。每晚睡前程先生摘下假牙刷洗兩百下后,做眼鼻耳按摩,也各有數目。最近開始集報紙印花,年底集滿九十張可換一本精美日曆記事簿。這時候程先生要泡茶,費力壓了半天熱水壺也不出水,程太太把他推開,一看指針水都光了,一面加水一面咬牙切齒恨程先生,只會用水不會添水,講死了也不改。程先生去包了兩個銅鑼燒塞給佳瑋,哄她妹妹,帶着吧……佳瑋跑下樓,跑出房子,強烈渴望去到公司,為此刻她高騰飛揚的魂靈找到可棲身落地之處。

一切已經在峰頂了……於今要的,只是一點點心神蕩漾的刺激,和一種被什麼征服的感覺……一種口味上的出軌,偶爾的外遇——寇帝黑茄煙。

廣告上栗棕而暖橙的辦公室,男人側面坐於皮沙發里,女人斜支著坐在棕厚木桌上,剪裁高級的上身和短裙,兩腿修長交倚,啟開打火機為男人點煙。幽秘暗影中,烏金頭髮的男人熨貼如緞,女人一把惺忪全攏到半邊披下,吃光燒得蓬蒙輝煌。

一種口味上的出軌,美茵的最新口頭禪。美茵住處附近原來一家青年商店加盟了安賓。am/pm,午夜過後是老闆的表侄管店,十八歲念商校夜間部,沒見過做事那麼清秀的男孩。眼睛像剪紙民藝里雙剪瞳仁,烏沈潔白的,靜若處子。美茵付賬時,定定的戲看他,果然把他看得打錯一個價目,臉直紅入眼底像平劇里的旦角。真是稀有動物,美茵說。她回家經過,隔街看着透亮的店裏,天轉涼他套上一件V字領毛線背心,十足古典的。蕭瑟秋夜街角的一面大櫥窗,她就這樣駐足看了一會兒,並不想進去擾亂他,唉那是一種口味上的出軌,美茵說,感覺上真好。搞不好我末來老公是他,太陰坐夫妻宮,像不像他,美茵嘲弄自己的說,不過我看他八成是gay。

夏傑甫呢?有沒有看過他的命盤?佳瑋淡然問。

美茵叫他港仔,下次來幫他排排看,他老婆在連卡佛當經理還是什麼,反正很大。

他們的CF和海報都很棒,連卡佛的誘惑,WeAreTemptation,好象是李奧貝納做的。五年前去香港,連卡佛,只有看的份,買不起,上次去就給它來個大報仇,買喔買喔,台幣簡直太好用啦。

他們結婚多久了?佳瑋問。

女兒念幼兒園了罷。這次托我幫他老婆的姑媽買一盒蛋黃酥,指名要豐原寶泉的,我還真的開兩小時車去買不成,給他一盒郭元益打混,對得起他啦。注視佳瑋片刻,恫嚇她,當心他把你。

佳瑋詫笑起來去摀住兩耳,怎麼會!

美茵哼哼笑說,怎麼不會,一種口味上的出軌。

與美茵交往多年,也從未像今天,佳瑋變得這麼在意和緊張。美茵是她想得到更多JJ王子訊息的主要來源,她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任何一點疑似的聲光音節,都使她不能自禁要傾斜過去。她變得對生活里某一小部份極度敏銳的發展上去,而對絕大部份卻遲鈍不收播。因此她總是面目糊滯跟人在講話,工作,咀嚼食物。借故到業務部美茵那邊走一下回來,或繞經阿嵐他們房間外面去茶間盥洗室,製造機會加入一場腦力激蕩或打屁,冀望能從紅茶廣告的企劃案中搜集到有關JJ王子的足跡。

她開始畫JJ王子,勾勒出髮型和臉,神父領白襯衫,獵裝式外套,帶褶的肥寬褲,天冷的話加件風衣,搭一條圍巾垂在兩襟。她讓臉空白沒有五官,害怕泄露出心底的秘密。她在簿子上畫,碎紙片,書頁底,報刊邊上畫。李平約她出來吃牛排,她在餐巾紙上畫。JJ王子第一次出現在這個都市是秋天的夜裏,隔街看着對面唯一燈火通明的商店安賓,潔亮如鏡,守店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她叫美美。她開始畫美美。美美聽見自動門撤開,走進來俊逸的男人,要一包淡的萬寶路。美美返身去拿,只剩下紅牌子的,抱歉賣完了,換別種可以嗎?男人看着她,他只要淡的萬寶路……她聽見鐺鐺響,李平用又子敲她的盤子,醒來,抬眼望李平。李平問她,你認為怎麼樣?

佳瑋肯定的點點頭,雖然她完全不知道李平跟她說了些什麼,她首肯了什麼,見李平仍繼續說下去。是房子的事,李平父親玩股票已買了一棟房子,現在在新店又買第二棟,預備款父親付,銀行貸款百分之七十,利息七厘每月一萬六李平繳付,買給他結婚住的。十五年繳清,前面是付利息多,本金少,愈往後付利息少,本金多,這樣當然是對銀行比較有利啰……李平很興奮,希望佳瑋來幫他設計佈置,最好都用原本裝潢,啊他從小就夢想有一棟西部的小木屋,問佳瑋好不好?

佳瑋輕蔑說,弄出來還不又是個廉價啤酒屋。

李平盤算著,每月薪水繳掉一半,姐姐幫他打一個會五千,車現在是開老爸的喜美,明年想換一部奧斯汀。他吃牛排,總是先把肉割成一丁一丁之後再吃,小吃到大。佳瑋的哲學不同,大吃到小,好吃到壞。故此兩人也曾因為新疆葡萄的吃法鬧翻過,李平主張先吃壞后吃好,愈吃愈有嚮往,佳瑋則堅持先吃好后吃壞,這樣就每次都是吃到當中你所認為最好的。兩種觀念誰不讓誰,佳瑋又非要李平依她,李平不依,佳瑋忽然起身把葡萄拿出去扔了,回屋不再理他。令他非常詫異,不是才有說有笑扯得開心,翻臉跟翻書一樣。

情緒問題,這是佳瑋每次對他不合理行動的最終解釋。這時候他頂好保持緘默避開,靜待她回心轉意收起猥刺。他忍受着這份甜蜜的折磨,經年累月,形成他們之間一種慣性。情緒問題,有時候也是佳瑋生理周期的代名詞,那麼連理由都不必了,李平呵護她像一組精緻的蘇格蘭骨瓷。

禮拜一的清早,佳瑋顫慄抖開報紙,老天UPS果然跨頁全版又現,珍惜所託,一如親送。連接四個星期的第一個上班日刊出,她贏了。賭下次出現,她去查月曆,十四號禮拜一非假日,若是贏,她要好好犒賞自己吃頓串燒,喝清酒。來到公司,無意間聽聞夏傑甫周五要來,晴天霹靂,她懷疑聽錯了或妄想症,費心找到機會不經意的向阿嵐探問,傑南來例行公事而已。文案的死期到,阿嵐趕工開了整夜夜車,火氣頗大。

佳瑋相信夏傑甫這趟來是為了她,念及此,她幾乎害怕起來,又想走避,又想義無反顧直去赴難。索性一頭鑽進JJ王子與美美的世界裏,畫個不停。香港簽證快到期了,程太太決定放棄佳瑋,叫佳柏訂下兩張機票,到香港直飛南京。佳瑋從那個世界又回到這裏來時,發覺事實仍在,她仍仿徨一無改變。她的招風耳還是招風耳,想換換髮型也不行,只好下班後去護了個三百二十元的發。又去流行頻道買衣服,秋裝大減價,新的眼光也是JJ王子的眼光,她斷絕過去那種典潔少女式的裝束,改選以成熟,知性,率直。若去接機的話她要叫夏傑甫刮目相看,別認定她就是淑女乖乖牌。

早晨她穿上新衣照鏡子,變了個人,有點怯場起來,提足了氣上陣。

程先生沒看出女兒有何不同,吃着燒餅高興的左證,有位老長官八十八歲了,每天一早起床喝杯冰冷飲,且冬天洗冷水澡,這樣可以活到一百三十歲。程太太打量佳瑋,嫌墊肩太寬,像打橄欖球的,問多少錢,佳瑋照打過折之後的價錢還少報三分之一。

咋貴?程先生很驚訝。

差不多,程太太估計著。

程先生讚美女兒的新衣,打橫一大塊,時興呵。

周末去選幾件雪衣或夾克,帶去大陸給你們表哥表姐,程太太約佳瑋。

不行,要加班,叫王以娟陪你去逛嘛。

啊喲你嫂嫂!程太太至今沒辦法糾正佳瑋連名帶姓的喊嫂嫂,聽着真是刺耳。我每次在還價,你嫂嫂就扯我後腿,幫人家來剿我,我再不要跟她去買東西的。

佳瑋自有一套看起來沒化過妝的化妝法,先拍一遍收斂水,抹上乳液后再抹一層隔離霜,不撲粉,不畫眉毛眼線眼影,改用睫毛膏卷一卷睫毛,眉刷將居撫順,最後用蜜粉鋪唇,塗上口油和口紅。她也少化妝,除非好心情的日子出門,打扮只為取悅自己。

但她今天卻頂着這樣一張凝香的臉去上班,內里是搖晃冒熱的,勉力用意志鎮壓住。因此當她看似埋頭作業,其實焦灼在等待或者美茵又來叫她去機場接人,而一整天已經過去的時候,她全部的想像包括激進和退縮的,一概落空。

佳瑋決定去香港。

那是她在做色稿時,聽見夏傑甫不來台北去了東京。她連連毀棄了十一張兩百磅道林紙后,慘灰的對自己說,這裏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她必須去香港找到JJ王子。生活中每一秒刻變得如此難耐。

她陪母親上街購物。一家皮箱店推出探親袋七折優待,袋子兩疊折拉開比半人還高。他們選了兩件羽絨雪衣,去外銷成衣又買了十件男女毛衣,三件石洗牛仔夾克。程太太精挑細選,定要佳瑋幫忙看,佳瑋也疲了,煩瑣積壓到百貨公司里,程太太在櫃抬不厭其煩詢問純羊毛內衣褲的款樣大小,打算買男女的各一套。佳瑋終於表示了不滿,這麼貴,爸跟你也沒穿過這種純羊毛。

這裏氣候穿不上,程太太說,他們那邊冷,有一件穿裏面抵好幾件。

那麼貴的給他們穿,穿在裏面又看不見,又不識貨,浪費。

暖啊,程太太微弱的堅持着。

還不如買穿在外面看得見的,他們才喜歡,你這個純羊毛給他們,灰不灰白不白,還以為是我們穿過不要的舊衣服呢。

程太太聽她勸算了,卻磨蹭轉去選皮夾和皮帶。天啊那是DUPONT,佳瑋激動的說,媽拜託,你要買給誰呀!

我看看,又沒說要買。程太太被女兒的冷嘲熱諷攪得心虛又懊喪,賭氣不逛了,拖着大包小包走出去。佳瑋跟後面拉着轤轤滾走的一袋子毛衣,為母親如此搞不清楚而感到十分灰心。

十四號星期一,第五波UPS跨頁全版出現,佳瑋想念JJ王子哭起來,掩埋在油墨香和紙腥的UPS的大幅留白里把淚淌凈。跟公司請了兩個禮拜探親假,這邊就說有佳柏陪母親進去,她打算留在香港玩。為此程太太很不能諒解,都到了家門口怎麼不進去,母女又嘔氣起來。

佳瑋對母親的那些誰誰誰,一海票沒有面孔的親友,既無興趣,也不想認識。南京上海對她而言,永不及雜誌上看來的東京,涉谷,代官山法國式刷白的蛋糕屋,青山路西武的無印良品店,以及遙遠希臘的蜜克語絲島,澄藍地中海無淚無雲,島鎮全部漆成白壁白牆迷宮一樣錯落繁複的街道小屋,都比那兩座老大灰舊的城市對她有感情。她一點也不想介入母親的鄉愁中。

走前一晚打包行李,佳柏跟嫂嫂來家裏幫看。佳柏輕舟簡便一個背包而已。程先生寫了信和兩筆錢托佳柏,到那裏寄給淮陰的二哥與鄭州的大弟。南京北去淮陰不遠,但此行程太太並無意繞訪程先生那邊,他們在台灣由同事介紹結的婚,公婆沒見過。

程太太恨不得能帶走的都帶,準備到香港再買一批玩具糖果旁氏面霜。程太太把灰雜發染得烏黑,早前牙也修補了一番,打算帶兩架彩電進去,一對兒女同行,浩浩蕩蕩返鄉。程先生酸酸的滿不是味道,從開頭便抱以不聞不問杯葛的態度,酸不過了把鼻子吭兩聲。就像他現在,無視於屋裏一團忙亂,戴耳機聽着平劇,袖手逛前逛后,有時朝那一座巍峨的探親袋蹙眉搖頭,深表蔑視。

佳瑋管自己的行李,地氈和睡鋪上陳列著一套套搭配好的服裝預備裝箱。她不再戴很多飾物,當你超過二十歲,就無法再以飾物來表現女性美,JJ王子對她說,簡單即美。她把化妝品取出列在地上一堆,蘭寇眼霜、雅頓晚霜、21日臉霜和乳液,都是嫂嫂國外回來送給她跟母親的,母親的那一份往往就轉給了她。她還年輕,並不迫切覺得需要保養,因此大多仍封裝末拆,當做悅目的藝品保存着。很晚了,嫂嫂探頭進來跟她道再見離去時,她就那樣坐在一屋子衣攤當中,面對腳丫前一列瓶瓶罐罐發獃。到底她只要帶那支淡紅色的香奈兒就好,還是把那支較紅的瑪麗關也帶去,還是另一支有點螢光亮的幽蘭。她陷入口紅揀選的泥淖里無法動彈,其實是在延宕與JJ王子共同鑒色的評選過程,其間微差,對別人來說極小,對他們來說極大,一種以前未曾經驗過的,苦澀的樂趣。

5

秋末太陽一下山便驟涼下來的黃昏,他們住進帝后酒店。老式的旅館,雙人房大得可以做有氧舞蹈,兩個月前嫂嫂已訂了,三人混一間。落下行李,佳柏就按嫂嫂給的旅行社電話連絡去領台胞證和機票。佳瑋叫哥哥幫她依名片上的號碼撥一個過去,接通了給她,夏傑甫在嗎?

對方的英文改口為國語,傑甫今天沒有來,濃濃的廣東腔。

明天會來嗎?會的。

佳瑋掛掉電話,如釋重負笑了,至少現在到明天早上之間她是自由的。她不明了,為什麼想要見面與想要閃避的渴望,同樣是如此強烈,難以分出輕重。她真高興,短瞬的今日明日她暫時不必去想它。像得到一次額外的赦免,使她忽然對母親和哥哥感到歉意,好興緻的拉着母親隨佳柏去旅行社,在金巴利道。多好笑的街名,他們住處所在的地方,么地道,漆咸道,這裏就是香港,東方之珠,——王子居住的城市。

程太太仍然要買一條真皮皮帶和皮夾,合台幣約六千塊,豁出去了,執意買下。佳柏不可置信望向佳瑋,佳瑋點着頭用無奈的眼神回答哥哥,就是這樣呀。

佳柏去付賬,程太太盯住店員把禮物特別包裝好,鄭重的樣子令佳瑋好奇起來,給姨丈的?

給一位孫先生,程太太說,媽媽在鼓樓中心小學教書時的同事。

夜裏他們把兩張一席半大的床合併做一處,程太太睡里側靠近浴室,各自都很當心空出距離保持拘束的卧姿,暗默里聽見彼此謹慎呼吸著。不一刻佳柏就睡著了,背對佳瑋,呼嚕嚕打鼾像一隻大狸貓。久久,佳瑋嘆了一口氣。

還沒睡?程太太啞聲說。

唔。佳瑋轉頭看母親,睜着眼,也沒睡。

妹妹你一個人留這裏,行么。

唔。

黑暗吃掉歲月的痕迹,程太太一廓側臉秀薄得像小女孩。佳瑋說,你跟爸結婚的時候幾歲啊?

二十八。

哦?

民國四二年認識,四三年光復節結婚。

生我都好老了。

是啊,媽屬虎。虎很沖。

唔。

我們小時在家,生小貓都不讓屬虎的看。

哦?

沖啊,虎跟誰都沖,母貓要搬家,不然就把小貓吃了。

佳瑋去摳母親眼下的一顆痣。

淚痣,程太太說。睡了吧。

上午佳柏的朋友黃瀾來,帶他們坐地鐵去中環大華國貨,買兩架樂聲彩色電視,直接南京提貨。中午請他們飲茶,程太太拜託黃瀾照顧佳瑋,說她內向,嘴巴禿,老實不知世故,一堆褒貶兩可的話出籠。下午五點港龍班機,臨時程太太又嫌佳瑋的背袋光是一顆按扣,沒有拉煉和夾層,錢包浮在裏面好容易被扒,力主去買一隻新的,爭論到最後必須走了,程太太堅持把自己那隻牢靠的黑包包換給佳瑋,這樣才算放心似的離去。

現在,任何可能性都會發生的末來十天,都在她手中了,太奢侈。令她害怕,她得緩一緩,充分預備。

下半天,她把尖沙咀大街小巷就走光了。一切如她從黛雜誌錄像帶和港片里所看到的尖沙咀差不多,並無意外,不過是把實景與她腦中的圖像重合而已。所以第二天她繼續依圖索景走完尖東,在梳利士巴利道被曠寒大風吹得腳不着地飄着走,隔海望去的香港正是一切明信片和觀光指南上所看到的香港。搭地鐵去對岸,從地底鑽出來,置身在帷幕玻璃的縱深峽谷中,太陽光於其間反射曝照,一片眩目,她也不吃驚,覺得那只是腦中熟悉的新宿圖照的香港版罷了。然後她轉上黃瀾昨天帶他們走過的德輔道,停在一棟大廈前面,褐黑磨石壁打滑得鑒人,上面銅金厚重兩個阿拉伯數字,烙燙她視覺的發出硝煙,啊這裏就是了。只要她乘電梯登上十五樓,就立刻會看到JJ王子,他坐在水晶透明的辦公室里,海洋映進來的蔚藍波光滿室輕晃,他的眼睛就在瀲灧深處看着她。

她趕快逃開,懷抱一個怦然跳動的秘密。走過域多利皇後街,上天橋穿入一座金碧輝煌購物大廳,下扶手電筒梯,出來沿岸邊到天星碼頭渡船回九龍,她的秘密喜悅已長大成人,蹦出她身體,推她到電話前面打給夏傑甫。

不在,她留下姓名和口信請他回電。斜倚床上,房間已打掃過,窗帘重新拉回去,落西的霞光從簾底毛絨絨鑽進屋來,桃金色一長條鋪在地毯上。此刻秘密就匍匐在那裏窺伺她,幽暗室內只有低低的床頭燈自側方仰照上來,明暝分際,她與秘密相視詭魅的笑了。

朦朧將睡時,電話鈴大響,她反射動作沒等第二響已抓起電話筒,喂——

是黃瀾,被她過於快速的接聽嚇了一跳,結巴著問候,上午曾掛電話來她不在。

佳瑋謝謝他,說有朋友陪她,報告了一下行蹤,明天他們計劃要去海洋公園太平山,再來會去澳門和離島玩。

黃瀾釋脫重負,語調也殷勤了,一再致意有什麼問題隨時給他電話。

佳瑋拉開落地窗帘,霓虹燈像繁星已升起。忽然有一種我倆沒有明天的放蕩感,她決定出去大吃一餐。

第二天夏傑甫打電話來,語氣淡淡,問她幾時來的,來玩?

探親,佳瑋說。

跟你父親?

我媽媽和我哥。

什麼時候上去?

手續有問題,在等。

是嗎。

佳瑋惘惘的說,不知道辦得出來辦不出來,去南京。

怎麼樣香港比台北怎麼樣,夏傑甫的聲音陡然一翻提高。

佳瑋聽見他恢復了她所熟悉的那種口氣,異地重逢,格外怨懟。

夏傑甫說,shopping嘍。

又是他對她才有的嘲諷口吻,給她一股暖寵的感覺。

這樣嘍,我再打電話給你吧,夏傑甫說。

拜。片面終止談話,令她愕愕一怔。

Anyway,你還欠我一杯咖啡。拜拜。

明明是他欠她一杯咖啡,他卻永遠說她欠他,這就是JJ王子的語法,無人可抗拒。

她認定他下班前會來電話約她吃飯喝咖啡,整裝以待,過了九點實在餓不過,跑出去就近吃了一碗魚蛋河粉趕回來,問櫃抬卻沒有口信。第三天她在屋裏做韻律操,兩餐吃掉一些契司牛角麵包,小藍莓派和無翼鳥果。第四天她整日看電視。第五天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腦袋脹得爆裂,去藥房買頭痛錠吃,喝一大杯現榨橙汁當晚飯,回來坐在落地窗前,想前想后。高樓上看出去的尖東,遠遠近近一座一座霓虹燈,像平地上住着人家,開窗走過去可到。她這樣看着一家家的燈火熄掉,救護車嗚哇嗚哇扯破長夜,大地邊緣漸漸現出了輪廓。涼徹夜,身體暖不回來了,裏面倒是焚熱的,像有時趕圖,到了早晨反常得清醒,人變得透明。她以極苦極熾的烈焰把自己燒成一隻蘇格蘭的骨瓷咖啡杯。

這是第六天早上,她清醒了過來,看見可憐的自己。

佳瑋走出酒店,晨光當面射下,一陣噁心,淌了層虛汗,腳下一凸一陷浮走着。口渴去水果店榨了杯橙汁,仍渴,再剖一棵椰子喝,眩冷的晨風裏顫伶伶從骨頭寒出來。

聖誕新年大興奮!報紙廣告上重重的驚嘆號呼籲著,為什麼呢?新世界中心聖誕新年幸運大抽獎!她思之良久,仍不得其解。穿過地鐵站兩壁幻燈廣告的廊道,彼端萬寶路牛仔正馳馬渡越溪山,濺起飛沫如雪。往中環的電車迎面風掣來,停住。她突然明白,原來聖誕節快到了,顧客於新世界中心購物滿五十元即可換取抽獎券九張,頭獎一名,五十鈴全新駿馬,琨在是十一月底將入冬了啊。

她無目的盪到四天前她來過的商廈底下,那個曾經發出煙硝的門牌號碼,如今看來恍如隔世。找到一座公共電話亭進去,封閉的玻璃箱外流動着無聲無息人潮,她開始撥號。謝謝,請接夏傑甫。

電話轉過去有一會兒,夏傑甫來接,哈啰我是傑甫。清晰明快特屬於辦公室的音質,她不認識了,折動她使她更變得卑微,眼淚兩行滾下。

喂,我是夏傑甫。那邊改用國語說。

在那蔚藍和水晶的精英世界裏沒有她的位子,她掛斷了電話。

是佳瑋,夏傑甫對自己說。

那天看到便條冊上她的名字和留言,心一訝,這麼快就來找他了。在他還沒有感到高興不高興之前,警戒的本能已先佔領了他。TROUBLE,他是麻煩,但是最後他遇到了對手,她比他更麻煩不好惹。

他不悅起來,遊戲已經結束,拜託這是遊戲的默契和不成文法!認真的遊戲,認真的工作,不同時候扮演不同角色,絕對不拖泥帶水,從容而漂亮,這就是本事,頂尖。

在這裏,苦相是不被允許的。當然要認真,那意味着專業,但過份認真必然就成苦相,

那比失敗還更不可原諒。不怕輸,只要輸得羽扇綸巾,哪個遊戲不是沒有輸贏的。

女孩是好女孩,然而那是在台灣的時候,異域情調,他十分願意與之同步。現在,回到他的頻道里,女孩的過份認真變得極不賞心悅目,出狀況要他來解決。他回電話給她,女孩仍然那種慢半拍的節奏,台灣的節奏。

但女孩淡淡的態度解除了他武裝。可愛的佳瑋,領悟得挺怏,她當會愈來愈了解他們之間的往來方式。

他並不要改變她,恰好相反,她的特色就是她臉紅時總要去掩住兩耳,以及她隨時像處在一種晃蕩不確定的情態之中,都叫他感到有趣。女孩當學會如何在危機的邊際拿捏關係,而使一切行之於輕鬆適意。她將會明白,這是唯一能夠常保新鮮的不二法門。

他的確願意與她保持這種適度認真遊戲的長久關係,他自信做得到。事實上,他與很多完全不同的女性保持關係,有的也許上床,有的根本不。如今,他採取的第一個步驟是疏遠佳瑋,不見她,至少在香港,這次,不見。

佳瑋病倒了。第八天的晚上,她請求JJ王子告訴她真相。

啊美美,JJ王子說,終將是到了要告訴你的時候了,這之後你必須回來,否則你會變成一個時間的流浪者,在過去未來現在之間、永遠漂泊沒有出口……那麼美美,閉上你的眼睛,讓我們倒回去到那一天吧……一切從那一天我到店裏跟你買淡的萬寶路的夜晚開始:……我是未來人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二O年代,彼時吹起一股復古風,正如火如荼向上個世紀末借流行,舉凡服飾、傢具、骨董、餐廳、社交場所,無一不是為一九八O年代而瘋狂……我來是為找萬寶路配方,那種白色包裝輕淡口味的。李奧貝納的萬寶路世界是一個偉大的創意,在我們那個時代因為某種緣故已經消失了……美美我和你,在借來的時空裏遇見,現在必須還回去了。我們雖然還會再見,只是你並不知道我,所發生的這一切你將全部遺忘。美美你不要哭,一切都會遺忘。遺忘遺忘,遺忘的藻藍之海寂滅無聲將你覆歿……

美美,美美,有人在深海彼岸喊她美美,重重的拍門,掀門鈴。她奮力從躺了兩夜兩日塌陷的床窩裏爬起來,跌跌撞撞去開門。

是程太太和佳柏,提前回來了。

6

提前兩天回來,上海也沒去,本來還要提前,臨時改機票沒有位子。滿滿的去,精光光的回,香港一下機程太太就癱了。佳瑋重感冒,母女倆昏睡在床。佳柏每餐買回房間給他們,程太太只肯吃粥,翠景軒的元貝齋粥,豬肝粥,腰花粥,佳瑋只喝鮮果汁。

回來台北就是佳柏最興頭,滔滔發表見聞錄。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順口溜誦給程先生聽,十億人民九億商,團結起來對中央,中央聽了不害怕,來個全國大漲價。李平來看佳瑋,談起趙紫陽的兒子在西安電視機廠一次倒出一千台彩電,有人跟趙反映,趙說,你們要敢於抵制不正之風。還有鄧朴方的康樂公司,全國幾百家,偷漏稅,亂用殘疾募捐款。可不是,毛主席兒子上前線,林彪兒子去政變,鄧小平兒子搞欺騙,趙紫陽兒子倒彩電。兩人談熟朋友似的講得極開心,程先生插不上嘴,一朝新人一朝事呵,感嘆著。王以娟更搞不清他們男人口中的誰誰,寧願去翻閱公婆自古以來訂的勝利之光月刊。封面上至少有一個張曼玉,果然那兩顆免牙不見了,是矯正之後的新照,香港影圈最後一個處女,標題這樣寫,騙人!王以娟憤憤的發出抗議。

啊?程先生探頭去看,哦張曼玉,程先生是認識她的。恰如帶着緬回的感情細閱過那些領袖蔣公與國軍的照片報導,程先生亦如同等暖絡的好意接納出現在勝利之光上的每月一星。遂與媳婦熱烈討論起來,兩代人,難得有一次共同的看法,都堅決認定張曼玉不該去矯正牙齒,應當保留她的小免牙才有特色。

李平轉眼看不見佳瑋,去房間找她。敲門沒有人應,輕輕一轉門把子開了,寸寬縫裏見佳瑋擁著被單歪在睡鋪上、眼睛斜斜睨着他,放野的樣子鼓舞了他,推門進來,挨在鋪邊坐下。見佳瑋仍保持原來的姿式,斜睨的目光,動也不動,他頑皮伸出手掌在佳瑋眼前揮搖,把她目光搖醒來向著他。

兩個禮拜沒看到你了,李平說,昨天我還夢見你喔。

佳瑋眼睛一塌闔上,無聊。

被子上攤開的一本書,李平翻過來一閱,從紫微斗數看婚姻,嘻嘻笑起來說,你看這個啊。

不可以嗎,佳瑋疲倦的闔着眼,不想與他爭辯。

可以可以。李平十分好心情,秋風掃落葉的大聲翻著書頁,看不出所以然,覺得那是女人的玩意,扔回床上。見佳瑋不理,又把書撿起來,危危放到佳瑋斜撐的肩臂上平衡著,也未能引她睜開眼睛看他。他臉逼前去,很近很近的看着她,要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不得不張開眼睛。有一會兒,佳瑋的呼吸滾燙,髮根滲著汗,眉鼻之間酸紅得發熱,他終於看出她畢竟是感冒很重,完全無意與他廝纏的了。就把書從她肩上取下,拍拍她叫她睡吧。但她仍然不動,似乎又是要他陪她一刻。

門半開着,聽得見客廳佳柏在講話,屋裏有遊絲般捉摸不定的香氣。他隨手拾起放在陶灰色烤漆籃架上的一冊畫紙,帶我去吧月光,飛逸的花體字,翻開一張張看,JJ王子與美美。

佳瑋喊他李平,不要看。

你畫的?他看出了趣味,只顧往下看。

李平!佳瑋一把搶過來,氣得臉僵痹,把他駭住,不明白何以至此。他那無辜的樣子更激怒了佳瑋,忽拉站起身,連披帶里拽著被單越下睡鋪,直出房間,去到程先生那間書房。

李平跟出來,一屋子人看着他,很委屈的,他把自己放進沙發里,苦苦的嘆氣,佳柏給他點了支煙。王以娟想去房裏勸佳瑋,程先生攔住,理她,那性子!

佳柏也很無奈,陪李平搖頭嘆氣,只有他們男人才能深慟了解的,女人真是一種麻煩極了的東西。

程太太自從回來以後,壓根不弄飯了。早晨也沒去練外丹功,一覺醒來九點鐘,真不可思議,出來看程先生自己烤了四塊蟹殼黃吃,喝香片讀報,佳瑋房間深鎖還在睡。

程太太虛虛坐了半刻鐘,喝兩口茶,回房裏復睡。

程先生沒見過程太太這樣晝寢,任憑家中荒廢,灶不暖茶不燙,行李敞在一邊也沒整理。平常佳瑋上班走後,程太太一刻也停不下來,洗衣服,拖地板,刷浴室,曬床被,蹲在櫥前面用膠帶粘搶地上的發屑,用損壞的絲襪抹蠟給桌几椅子打亮,叫他幫忙移開電視機,看不到的枱面也一樣要上蠟。出出進進屋裏都是她的聲響,動靜有風,連她嘮叨他的,斥責他上完廁所又沒有開窗戶透氣,也不會把馬桶圈蓋扶上去,還有煙頭,長長一截灰就那樣擱在水箱邊緣,恨得她拈起來摔進垃圾桶。這些都變成程先生每天活着的一部份,連他被迫減少煙量,到後來限制在坐馬桶時可抽,他的挫折就報復在永遠不開窗子上,讓用過廁所之後的空間塞滿煙混合排泄物的怪氣味,遵從程太太切齒咀咒里得到勝利的小快樂。這些鬥爭不知覺都已變成他活着的氣力來源,隨時,他只要把老花眼鏡又忘在水箱衛生紙盒上,或是一口假牙就放在洗臉台邊忘記浸到杯子裏,皆足以

讓程太太怨怒衝天。潛意識逆着她的規矩來,非她能樣樣自如,從這裏程先生得到了他的平衡。

如今一個上午,沒有程太太走動的屋子,突然空了。程先生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空屋裏造成迴音,陌生而恐怖,只好不斷走來走去發出聲音。清喉嚨吐痰,嘩啦啦沖馬桶,邋沓沓拖步入卧室,跌坐床邊弄出震動,大口嘆息,希望把程太太吵醒來。漸漸卻攪怒了自己,最後對着屋子大聲吼,阿柏媽,什麼時候吃飯吶!

程太太蓬垢無力走出,錢包拿給程先生,叫他到路口吃面,回來帶兩個排骨便當。

家裏沒吃的么?程先生扭著眉深表不同意。

將就罷,程太太說,累得很呢,坐到沙發凳上萎靡著。

程先生一路出門,鼻孔噴著氣,想起來這個大陸果然不能去,眼前程太太就是活例,證明了他的先見之明是對的。

將近天黑,包圍着他們的樓上樓下四周,靜歇一日之後都蘇醒過來,沸沸揚揚,炒菜香,大人小孩等吃飯前的喧嘩。程先生守着一屋子死寂,廚房抽油機的螢光燈,不鏽鋼料理台泛出森冷青輝。打開電視連環泡,加入整棟國宅大樓一陣一陣癲監癇似的罐頭笑聲里,程先生覺得荒涼。他不想再跑出去吃油膩,決定下手做一餐蛋炒飯。

沒有蛋。程太太走之前鹵的一鍋滷味還剩大半,凍得像化石。那十來日媳婦下班會來幫他做新鮮菜,洗衣服,周末有兩天跟同事跑出去玩,心虛得先給他買好九如粽子和一盒蟹殼黃,回來又提了一便當盒子燒雞醬肘子,不食隔宿糧,吃不完的碟碟碗碗堆個幾天後一次清掉,那鍋滷菜是程太太做的,所以沒扔。

程先生出去買蛋,想想需要蔥,五塊錢八根剝理好的蔥用塑料膜和保麗龍盒子裝着。做碗湯罷,他在那一長列冰櫃前面徘徊,覺得似曾相識,似乎他上一次與菜們見面已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它們皆以原貌出現由人去搭配,而今光潔得像手術台上的一包包展覽品,程先生很懷疑它們真的能吃。最後他選了最便宜的三色湯,兩塊骨頭和白蘿蔔胡蘿蔔丁丁。他的物價似乎仍停留在若干年前,他買過的五塊錢一個的肉包子上,從那裏開始也許就沒有再從自己的手裏付過錢,因此他對於這個世界的交涉到那裏便成了一片斷崖。上一回下廚做蛋炒飯的時候,佳瑋才念小學呢。

保溫鍋里還剩一杓飯,得再煮,這種鍋也非他所認識。找到米桶,無米,程先生理直氣壯撒開喉嚨喊,阿帕媽,米吶?沒米。

坐在沙發里盹著的程太太掙扎爬起來,從另一隔櫥廂拉出一袋小包米,剪開裝進桶里。袋上印着聯勤的標記,駱駝麥穗和國徽,兩行字:眷實補給政府照顧,袍澤情誼心心相系。不同於程先生上次所見,機動板車送眷糧來,人站在車上配米,他兩手撐開布袋,讓斗杓舀米入袋,抱回家去。三大口?程先生問說。

早沒啦,就是我的這一大口,程太太說。

程先生大為震動,應當從佳柏他們畢業不再求學后,兩個大口糧即已自動停止,有那麼久了嗎?他朝空中嗅嗅鼻子,惘然不可解。何況這個電子鍋,煮時外鍋不加水,程太太還用抹布把內鍋擦乾了才放進去。所有東西,都不一樣了。

他細細的切蔥,往事在煙幕里歷歷浮現出來。一夥單身漢,就算他會做菜,和面檊餃子皮,幾樣菜,蒜拌蛋,蟹黃蛋,雞絲拉皮,蘿蔔絲鯽魚湯,絕對是他傳授給程太太的。偶爾請客做滷味,都靠他漂亮的切工,蛋黃粘刀,他發明的用縫衣線來分瓣,又利落又均勻。炒酢醬也是他獨到,拌拉麵吃,一搶而空。然後從什麼時候起已不可考,他便被逐漸繳了械,朝另一個領域去發展,名之為事業。可如今這事業在哪裏?那幾塊獎章獎牌,給佳瑋拿了去墊花盆和鍋子。就連勝利之光封面都改登每月一星,領袖已去,他不知應當效忠誰。

他炒了三盤蠻不錯的蛋炒飯,三色湯也可,眼看不愛吃米的佳瑋吃得不剩,程先生感到非常欣慰。他終究覺悟了一個道理,力量,既非金錢,也非知識,對於將近七十歲的老人而言,家事,就是力量。

次日佳瑋恢復上班,他張羅的早點,雖然花了起床之後兩個多小時,但從此他曉得了契司和果醬放在哪裏,蜂蜜紅茶方糖咖啡可可高纖餅乾玉米碎片在哪裏。且因着找這些材料連帶發現的各種奇物淫貨,再再使他訝嘆世界已如此變化。

佳瑋走後他才靜下來讀報,首度,快纖廣告進入他眼睛。快纖,那是他不久前才認識的。跟一雙系著緞帶的方口玻璃瓶擺在一起,瓶中可能是茶,一罐上面標寫青檸香草,一罐寫玫瑰花實,啥玩意兒?

最自然的節食方法,以穀類和柑橘纖維濃縮精製而成,飯前食用有減輕飢餓的作用,更可自然的減少攝食量,保持輕盈健康的體態。他極為困惑,想不出是程太太是佳瑋誰需要,他們都很輕盈苗條呵。程先生去柜子裏把那瓶快纖丸子拿出與報上的廣告核對着,確證無誤,不可置信廣告所言居然有此實物,怔仲了半日。他才了解,原來讀報,並非讀不知道的,而是讀已知道的。多少年以來,山羊走老路的走慣那幾版,只見所熟悉的人事物在那上面逐一雕逝,舊鬼小,新鬼大。他仍尚存的許多精力,只好投在剪集報紙印花上,一張一張修得齊邊不苟,排好隊壓在書桌玻璃墊下。現在,卻因為做飯,他的視野驟開了。

程太太看報紙當中復又畫盹,老花鏡掉到鼻尖,腦袋沉沉陷在胸前。程先生便去幫忙拆整行李,敞口攔在那裏兩天了。分類歸檔,該洗的放在一邊。有一盒工整未拆的禮物,包裝紙已磨損露底,程先生打開來,是一套皮夾和皮帶。程太太醒來看見,就說讓佳瑋留着吧,或者以後送給李平也行。

佳瑋收下禮盒,嘴皮刻薄的說,台幣六千多塊吔。

超乎想像之貴,程先生避禍的假裝沒聽見。

然而一如此行回來的昏睡如槁木,程太太面對佳瑋的譏刺語亦若罔聞。

佳瑋變得更沉默。

以前她不愛講話,卻是一團善意在那裏。如今她的沉默是塊陰鬱的固體,日久無言,一開口溢出冷酸的酵味,自己都聞得見,偏轉頭去,或者乾脆更不開口了。辦公室里中央空調,冬夏一個樣,嚴厚里著帶帽套的羊毛夾克。其實感冒已愈,可就是脫不掉,一陣寒上來,把帽子也拉上,恨不能冬眠。回來連趕幾天工,都是深夜回家。遂養成習慣,每天索性等交通繁忙時間過了,再離開公司,長長的下班之後,喝着長長的咖啡。

美茵來找她,問她跟李平怎麼了。李平說他打電話給你,你都不講話,幹嘛?

佳瑋垂視着美茵的聖誕綠呢裙,斜岔三顆香奈兒式厚厚實實的金扣子。她已不願再接受美茵向來加諸她的方式,以固執的默然抵制着。

喝喝服了你,要死不活的,美茵掐她脖子。

她一把揮開美茵的手,很突烈。

掐你一下不行呀,美茵笑着推她頭。

她把美茵手擋開。

美茵又推她,她又擋。美茵打她頭,她把手打回去,將將要撕打起來,她驚怒的呼出聲,我最最最討厭人家打我的頭!

好,講話了,美茵收手煞住。

待她怒氣平息下來,美茵瞧着她猛搖頭,你哦,我是李平我會被你搞死有份!拉她離開去吃飯。

到公司對面的夢家,李平已在,原來是跟美茵串好的,佳瑋便以加倍的默然拒絕他們二人。李平束手無策,求助於美茵,都由美茵做主點了吃。

兩個燜字輩,比燜功,我服了你們,JJ王子與美美!

佳瑋聽見,眼一抬射向李平。

李平已來不及阻止美茵繼續說,帶我去吧月光,美茵諷笑的稱讚著。

無聊。佳瑋用憤毒的目光把李平殺死。

美茵撞一下李平,你不是說畫得很棒。

佳瑋惡聲的冷笑着,李平你實在很無聊欸。

可以拿給大翁看看,美茵說,他們在搞一個漫畫周刊,需要量很大。

破爛東西誰看,佳瑋咀咒著,爛。

你不要這樣嘛佳瑋,李平哀哀的說。

爛。

隨便她啦。美茵就做下決定對佳瑋說,我叫大翁跟你連絡嘍。

急得李平攔也攔不住,唉算了,她不願意就算了。

為什麼不願意,我很願意。

美茵一推李平笑了,沒用的東西。

待美茵走後,很久。李平苦惱的樣子,卻使佳瑋愈來愈不耐。

李平喊她一聲佳瑋,佳瑋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我要你換一件襯衫。

李平掛下臉來,不懂什麼意思。

佳瑋說,你以後不要穿這種紫色行不行,拜託很像茄子吔。

李平扭曲得埋下頭。我受夠了,受夠了,喃喃發出囈語的,突然站起身,踢開椅子走了。

佳瑋對自己陰森笑起來,一切乃她所造成,這就是她要的對不對。握死住冰珠流瀉的鬱金香高腳杯,她打了一個寒顫。

大翁打電話給她,她就去了,約在一個叫天蠍座的地方,黑壁黑抬霓虹管和鋼管,滑溜不沾身的壓克力椅凳。她把畫集交給大翁看,就像自己被剝光了一層層翻看着。電子琴音符營構出一個曠漠太空的世界,她看見她白條條像一截擠出來的高露潔牙膏光躺在那裏,達利的畫,屈辱與作賤,一切乃她所造成,這就是她要的對不對。

筆觸乾淨,點子頗鮮的嘛,大翁這樣評贊她。過於快速的便翻完畫頁,闔上啪一響摔在桌上,那粗魯的肢體語言是說,沒問題,我們會用,卻像叭地拍了她一巴掌光臀。

然後狎近問她,為什麼——王子沒有臉,空白的臉,玄噢?

她很想有一張布毯把自己密合嚴縫包里起來。

總有理由吧,大翁說,這個理由鐵定精彩,說不定我們搞出個大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一位馬女,一張曬在草上的馬皮忽然飛起里了她滾走,消失於原野。里馬皮的馬女後來被人發現變成一隻蟲子,慢慢搖擺着馬樣的頭,嘴裏吐出一根問銀的細絲纏繞樹枝。她去做了蠶神,繁殖出後代的蠶。子女宮太陰落陷,做愛要關燈的那種。看起來就很像,是貪狼大翁說的,看起來就很像。

佳瑋說,算了,不要登了。

大翁愕然,何必呢,程佳瑋。沒有理由就沒有理由,沒有理由也是一種理由嘛嘿嘿。

不是,我只是不想登了,伸手把畫冊欲取回,爛東西不要登。

大翁按住她手不讓拿,搶的喔,我用搶的喔,半嬉鬧和半恐嚇。

佳瑋猛力一奪搶了回來,收進背袋裏,對不起,起身要走。大翁把她拉坐下,她掙開脫身而走。大翁追出去欄扯她,你回來我們講清楚,他媽我就是問你JJ王子為什麼沒有臉,很Q嘛,你不登就不登,奇怪了跟我來這招,沒意思嘛,他媽我們得好好講清楚!大翁咆哮著,抓她回去。

這就是她造成她要的她自己往臉上塗糞泥。她摸到了一把美工刀,掣出朝前方那條高露潔裸體揮殺,殲滅她,永墮劫塵,萬死不復。

7

佳柏來派出所領她出去。車子在發動時,把美工刀還給她,怎麼回事?

她望向佳柏,回想着。記得摸到這把美工刀抓在手裏的觸覺,以及隆隆如海潮的車聲與人聲。

佳柏火大了,你到底在搞什麼東西!

這之前是大翁。翁佑宗呢?

姓翁的早走了,佳柏叱責她,很過份哦你。

混亂拉扯中大翁猙獰的嘴相,像有人朝她臉上吐了一口痰,她撇過臉去抹,肺腑發出悶啞的哀吟。

佳柏瞟見,暈啊?把車窗搖開一些。

寒流天氣,風刀割進來,她記起大翁問她為什麼JJ王子臉是空白的,災故便從那裏開始了。媽曉不曉得?

何美茵通知我的,姓翁的打給她。

那麼美茵都知道了。然而有一段她不知道,從抓美工刀在手裏的實感到哥哥把她領出派出所之間,到底,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片空白。她怎麼會有你的電話?

誰啊?佳柏瞪視她。

我說何美茵,她怎麼知道你電話。

問不會,打家裏就問到了不會!

那媽一定曉得了。

佳柏冷哼說,你還管媽。

她頭抵在車窗上,貼著窗底自己的臉,浮沉於馳逝的樟腦樹蔭中。到底,那一段恐怖的空白里發生了什麼事?她斜轉眼偷偷觀察哥哥。嚴峻的側面,無言透露著訊息,曾經她一定是完蛋透了。

佳柏完全不瞭這個妹妹。姓翁的說她拿刀殺他,歇斯底里瘋了。

佳瑋是任性,全家都讓她。她念小學懂事時,家裏已寬裕起來,不像他,還經驗過沒有電冰箱的日子。全村就是巷口第一家余主任有冰櫃,暑假每天早上等三輪板車送冰塊來,麻袋掀開,工人在冰煙滾滾流瀉的車上鋸冰塊,冰沫四濺,扎得孩子們歡叫。等冰塊卸下送進余家,他們就搶冰碎渣,搶到一塊巴掌大的冰,兩口三口吞人嘴,冰涼滑過喉嚨到肚子裏化成水,樂歪了。

當年他的志願,將來要開麵店賣滷蛋,這樣他就可以豪華的每天讓自己吃一個完整滷蛋,而不必總要到請客那一天才有。切得薄薄一片片圍繞盤邊做花形,客人吃的,他簡直分不到兩片,若敢再討,母親毒鏢一樣的眼光立刻射來,中鏢死。他們沒趕上國中第一屆的四十幾年次,真是一批最倒霉的瘟瓜。青少年時期在匱乏中渡過,經濟起飛時去服兵役,三年回來,只有當人家部屬的份。一邊補習K生產管理,領班升科長升經理,混到一部二手車福特一千六,賣車給他的小杜右腳短,油門和煞車調得特高,專門來牽痛他的骨刺,手排檔方向盤又重,不時錐刺痛鑽上來銼腦,衰透。一度休業在家,靠老婆的旅行社薪水養,復出跳槽到這家與美國合作的公司。目前他已看好一輛福斯車高爾夫,就可以甩脫這部衰相的福特長短腳。

都是自己打拚來的。佳瑋小他一代,予求予取,手心向上的一代。公司那批五十年次就令他頗來氣,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下。難做的事,討厭的事,超出吩咐以外的事,打死也不會主動去做。情緒又來得多,動輒要溝通,溝通,你媽個溝通,活該他們八眉八目挨過來受氣。情緒問題,請便,干格老子屁事。

佳瑋開始偷窺人,希望從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里拼出真相,填補上那一塊消失的記憶。但人們對她這個好象都關起了門,只有美茵過來戰友式的拍她肩膀,大翁那痞子,受教訓啦。她疑忌美茵在大翁那邊怎麼解釋她,她幾乎可以看見美茵手指點着腦袋說,程佳瑋,銹斗。

程太太呢?程太太壓根沒注意到佳瑋發生了什麼事。掉在隨時隨地打盹入眠的瞌睡症里,程太太全部停擺了,帶給家人極大不便。對這不便,程太太絲毫沒感到要抱歉,既然程先生接手了許多家事,遂變本加厲乾脆蠶眠去。萎頓著的程太太,與笨拙忙碌的程先生,打破他們大半生以來的平衡關係,激起偷窺中佳瑋的莫名義憤,因此她總不讓程太太安寧。

她非要吃乾貝稀飯不可,程太太只好爬起來做,用骨頭燉出的高湯煮米,乾貝燙軟后撕成絲丟進去。程先生在旁插一腳,若是從前廚房絕對是程太太的私人領域,不容侵犯,現在也將就點,讓程先生做二廚,自己得空休息。佳瑋卻又嚷嚷着,找不到內衣,洗好塞哪裏去了?程太太復起身去找,混到別的抽屜了,拉出來給她。她又要母親幫她看被子怎麼回事,蓋得脖子老抓癢,新被套沒下過水,可能是纖維敏感,待換回舊的被套,程太太着實懶,她又非磨得母親立刻去翻騰出來換好。連程太太看電視時似乎快盹著的樣子,她也要騷擾,嘿,推醒母親趕快看,壞人死啰,壞人死啰,輕佻的發出呼喊o

直到這一天程先生叫她妹妹,來一下。她循聲而去,在後陽台走廊,程先生披頭散髮面對一大澡盆泡在水裏的沙發套皇恐著。妹妹這不起泡呢?遞給她一袋肥皂絲看。顯然程先生已經撒了太多的肥皂絲仍打不出泡泡,闖下大禍的不敢讓程太太知道,求助於她。零污染洗衣粉,本來就沒泡泡的,用洗衣機洗嘛,手洗洗死人了。

行,行,程先生奮力以手工。佳瑋便喊起來,爸在洗衣服呀,媽,爸在洗衣服!尖叫的聲里,充滿譴責。

程太太出來屋子,一走廊是水,皺起眉頭還沒發話,程先生惡人先告狀的突然炸開了脾氣,對着澡盆跳腳吼,我洗,我洗成不成,你進去別管,我洗。

程太太不發一言過來,把洗衣機蓋子打開,抓起沙發套子往裏扔,程先生爆急的去奪。幹什麼呀你!被程太太喝斥了一聲,放開,弄得一身濕,氣色極敗壞。

閃了腰啦老先生,程太太說。

真是!真是!程先生鼻孔不斷噴出咒言,憤憤甩著身上的水。

程太太開水龍頭注滿水,叫程先生來教他,給它泡久一點,等會兒你就按這個開,然後按這個洗,喏它會嘟亮起來,嘟亮,是吧,你給它亮到十五分鐘這裏,然後按這個開始,行啦,自動的,它就可以洗啦。程太太教完,便去拿拖把將地上的水漬拖干。

彷彿是到這一天,程太太才又復行視事。

當年程太太應聘親戚介紹的空軍子弟小學,隨軍來台。孫育銘本當第二批船到,行色倥傯,育銘媽媽給她一支紋絲麻花金鐲帶着。一等三年半,輾轉消息傳來,她走後兩年育銘娶了小楊表妹。小楊家最勢利,白鴿人,育銘看得上?初時感情的強烈震蕩漸漸淡去后,剩下理知的這個不可解盤據心頭,經年累月,與她同生共長,成為身體的某部份。六年前跟南京連絡上,得知育銘老婆已死,悵惘好久。她恍然發覺,育銘老婆竟是她多半輩子以來最嚴厲的競爭者,她自己給豎立的壓力和夢魅。然而是那麼隱藏在看不見的幽深底層,不到死別時,從來不曾現身。一旦死去,卻是她做為人的最進取的那塊部份同時也死去了。她變得記憶力驟衰,容易滿足較少挑剔,不再自苦,耽緬於美麗的往事青春里。

她散盡千金,滿滿負載着記憶的甜夢,像溯源之魚依循本能帶領,回遊過千萬里來時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住在下關堂姐家,老姐妹倆,結結實實淌了一泡淚。不久她即嗅出,這個家是媳婦在當。另外又給了堂姐錢去加菜,發狠買兩條長江刀魚回來待客。都是清寡寡的汆湯,賣了鯽魚毀湯,挺費瓦斯!聽見媳婦向堂姐不止叼嫌一次。十公斤裝的小瓦斯桶,得排隊訂購。後來三天她就叫佳柏安排住外面,搬去玄武飯店那天,堂姐跟來房間對她哭一場。臨走時掏出兩顆小葫蘆,一顆上畫宋人戲嬰圖,一顆畫游湖借傘,舊物了,手澤潤滑,說是送給侄女佳瑋好玩的。

育銘姐姐從上海來,跟育銘到飯店看她。育銘比她所能想像的老態還更老,腰給打斜了,兩肩高低不齊。育銘女兒跟丈夫領着大小孩隨後也來。女兒提議去夫子廟吃全套,晚晴閣只賣外賓,他們可沾了台胞的光咧。小楊妹妹也約了妯娌三人來,一路游去玄武湖。秋風索索,湖浪颳起來像海,都給吹得東倒西歪,頭痛,草草走到牡丹圃那兒即折回。她望着育銘跟姐姐老落在後頭,有一會好似爭吵的樣子,育銘像一張紙人在野風中撲撲飛打。小楊妹妹寸步不離的,瞅個空說妯娌們時興戴白金鏈子,獨自己媳婦無,可憐見的,差一百外匯券。

她取消了去上海的計劃。返台前一晚,來飯店道別的人陸續離開后,唯育銘姐姐一人還久坐不走。她知道是為等看也許會有額外的什麼補償。逛夫子廟時,育銘姐姐提起姆媽講過一隻金鐲子,當年她去台灣姆媽相贈的,那是他們孫家的傳家物,姆媽死前還講到,可見有多疼痛她。她聞言驚怒極了。

佳柏一邊整收行李,趁人家去上廁所,說剩的那包禮物皮夾皮帶,送掉算啦,好打發走。她噤聲不允,已經給過他們錢,夠了。磨到最後一班汽車來的時間育銘姐姐倖幸然只好走,佳柏倒把半條肯特都給了人家。

登上中國民航,她朝佳柏嘆一聲,人事全非,就此昏睡不醒。

於是她像眠蛇脫掉一層皮,從長長的困盹中醒來。靠動物原始的自我療法,在沉沉如死如重回母胎僅一息猶存的酣睡里,程太太復原了。

仍然脆弱,一種火氣盡消的和順。使她在活過這麼大歲數邁向人生最後一段旅程上,有了機會一新耳目,看看以前和現在,自己和別人。總之是在這裏住下了,以後若再去那邊,做客嘍,隨境隨俗罷。

復原的力量是驚人的。所有她排斥接受,不願記得的,便都在這場長睡中給睡過去了,像一塊疤傷結了痂脫落。記憶的影帶自動洗除所有醜惡映象,留下的,是因為她願意記得所以留下,否則統統遺忘。人只記得要記的,故回憶可以修改,歷史亦得以升華o

程太太神鬼不覺轉換了她自己,恍似也轉換了程先生。只不過都是太平凡的人,凡人到他們獨體的大起大落皆不算數,立時,已被泱泱奔流掩去,泡沫不驚。

8

這是冬天一個小陽春的日子,佳瑋接到李平電話,認生的。好嗎?李平第一句話說o

還好。

天氣很好。

是啊,天氣很好。

要不要出來?

可以。

看電影?

又是看電影,佳瑋笑起來。

不然你說,大車輪,吃魚卵手卷?

好吵,那裏。

現代啟示錄?

好累。

IR?

累。

你說哪裏呢?

溫暖一點的地方。

兜風吧,去關渡看紅樹林。

上一次我們在渡船口吃魚丸湯是什麼時候了。

佳瑋你不生我的氣啰。

生。

那天大概吃錯藥,該殺。結果賬你付啦?

對啊,連小費一千二。

賠你賠你。

該賠。

回來一直好難過,一直很想念你。

佳瑋叱笑他。

你呢,肯定,沒想我。

對。

壞蛋。

畢竟哪裏也沒去,還是約在新開發的老地方吃一頓。英國花園風格圖案的進曰布料和壁紙,構成室內暖意而雅亂的色調,太陽光濾過行道樹沉澱為薄荷綠,空氣中有蒸餾咖啡的焙香。李平去吧抬幫她拿契司,切成薄片配葡萄一起吃,叫做吻之味。李平走入那綠光和焙香里,隱沒不見。

杯碟叮噹,克萊德蒙的鋼琴華麗似水緞。佳瑋仰頭對侍者說,menu。

古褐色燙金字的菜單拿來給她,看了一會兒,要海鮮沙拉,韃靼牛肉——對不起,是不是黑胡椒牛排換成這個?年輕男侍困惑而禮貌的。

黑胡椒牛排?

是,剛才你點黑胡椒牛排,這位先生是腓力牛排。

李平端東西過來坐下,怎樣?見佳瑋不語,問侍者什麼事。

小姐的黑胡椒牛排是不是要換成海鮮沙拉,韃靼牛肉,還有?

你不吃黑胡椒了啊?李平問她。

佳瑋沉埋在菜單里的眼睛重重抬起來,對侍者說,還有焗蝦。

謝謝,侍者取過菜單闔上,優美離去。

這時李平才注意到佳瑋換了髮型,削得奇短,兩鬢推上去,裸出整張臉,稜線分明,像小男生,又細緻得像精靈。不錯啊新髮型,李平由衷讚美她。卻眼見她從眼眶開始發紅,紅到鼻子鼻頭兩頰,那速度宛如紅酒緩緩注滿容器,滿到耳朵尖上,驚惶的淚珠豆大滾下,終於哭起來。

佳瑋忽然喪失了記憶。

她不記得李平是誰,但她記得李平開車來家接她。車裏還有她買的芳香劑,紫色熏衣草,LAVENDER。車子行經高架橋,他們沐浴在無季節感無塵的透明陽光里飛過城市上空。旅狐鮮麗的看板曾與他們擦肩而過,底下男人卧躺的腿,上面女人跨跪的腿,腿上穿的旅狐鞋,雪白和艷紅。李平喃喃說,我都知道了,美茵都跟我說了,本來就是,幹麼給他們登,姓翁的我從開始他媽就看他不順眼,何美茵,唉那女人也有夠三八,我就說不要登,非要登。她看着後視鏡下面一溜懸掛物,鶴岡八幡宮御守的流蘇符牌上抱着一隻戴帽長尾猴,猴尾巴抱着一隻小熊貓。半圈黑像是被打青腫的熊貓臉,面向她始終露出詫異的神情,於車馳中晃蕩不已,後來打了一個轉背過臉去,對啦,那時正好出琨賣玉蘭花的銅面婦人朝他們窗前揮搖一串鑰匙般的花。

她記得父親和母親。因為母親總是坐在泛黃如老照片的燈下改作業,用沾水鋼筆劃着淋漓亮紅的一隻一隻大勾。而父親常常跟她玩藏手帕遊戲,她怎麼也找不到時,父親會蹲下來,叫她騎上他肩膀,扛到高峻的門楣邊,啊看見了,就塞在那裏。父親的魔術無人可及,他能使火柴棒自由進出鼻孔和耳孔,她睜大眼貼近看,也無法察知火柴棒是怎麼消失了?怎麼又從孔洞裏出來了?父親還會把蕃茄剖成一朵怒放的大利花,並將二十世紀梨的皮絕對不會削斷的削凈,掛她頸上,長長的項鏈垂到腳背。他們帶她參加郊遊,墨綠色交通車如一座苔堡,穿越過一畝連一畝黃金甸甸成穗蝦著腰的稻子,漸聽見隆隆作響,愈來愈大,驀然,她就看見面前,嚇,從天上地底奔騰出來的雪沫像一頭巨怪。大人們爭先恐後跑下車照相,石門水庫放水。母親與父親被那水瀑映得眩白的雙照,是她此時想起父母親的永恆停格。

她記得哥哥。因為佳柏最愛跟她講戴笠除奸記,扮成戴笠喬裝的老太婆,走過敵方佈滿埋伏的街道而無一人發覺他。戴笠被一襲風衣,風衣裏面藏着各種易容的工具,隨時可以改妝為完全不同的人,一分鐘之內鐵定妝好。因此佳柏最常搬演的情節,被日本特務或七十六號將將要抓到了,他跑進廁所,出來卻是個老太婆。佳柏用墨汁把門牙塗黑的無齒狀第一次顯現在她前面時,把她嚇得大哭。他也扮成瞎眼的吹笛人,甚至穿高跟鞋兩個咪咪很大的酒家女。那天王以娟來他們家,盡笑,佳柏盡說,叫她把照相簿搬出來給王以娟看。正看着,佳柏抽神出來急厲問她,那本呢,有爸媽結婚照的那本呢,怎麼沒拿來?她驚駭於哥哥眼神里的對她漠視,全部心思都被那個女人佔滿,從此知道哥哥不再是她的。她不記得王以娟跟佳柏是什麼關係,雖然他們總要一塊出沒。

何美茵來醫院看她。她說了平生最多的話,用說話築起一圈保護網。她特別害怕跟人家應對,遂主動攻擊,猛說。醫生講我這個是選擇性、心因失憶,小意思。對啦,麥可傑克森面孔將溶化,他鼻子快掉了。其實耶穌是一位有廣告天份的奇才。創作力,不值錢了,麥迪遜大道現在玩的是定位。你應該為自己和你的生涯定位,創造你自己的空隙。尋找可騎的馬,用你自己所沒有的更大力量,把你的四輪馬車拉到星星上去。有沒有看到LASCALAATT,它用了好多新藝術語彙,曲線和馬賽克。我知道有一個韓國人,他帶兒子在火車站買車票的時候,忽然不曉得自己要去哪裏,瞬間喪失記憶,所以,沒關係的。記得那支CF吧,POISON,毒藥,一九八七推出,每五十秒賣出一瓶。一隻黑貓,女人的貓眼,貓鍛開嘴警告來者,綁着皮繩的女人腳踝在毒藥旁閃跳,血紅寇丹的雪白手雙雙交纏分開,一手伸去偷走了貓前面的毒藥,雙手捧弄深紫色毒藥像捧弄一座水晶球。你可以從一而忠嗎?用純情和貞香當做自己的體香?錯了,現在是T、P、O,時間、地點、場合。你看那張LIAISONS的海報,白天的女強人用古龍水,下班后的良母賢妻男人擁抱她,夜裏是她的意亂情狂,LIAISONS,危險關係。SCOUNDREL找瓊考琳絲做廣告,壞女人做壞女人廣告。不是么,聖羅蘭的鴉片,卡汶克萊的迷情,墮落,克麗斯汀迪奧的毒藥,從壞女人到毒婦人,將來如何?找尋新市場!注意,戰後嬰兒潮到九O年代至少已經五十歲,看,蘇菲亞羅蘭替COTY賣香水,雪兒賣的是毫不保留,伊麗莎白泰勒賣熱情。我跟你預言,香水五年之內一定,返璞歸真。

9

佳瑋坐在那裏喝着咖啡時,豎起的兩隻耳朵果然就像骨瓷杯上的兩隻杯耳。

醫生們最大的野心,都是想找到失去記憶的那一剎那,然而永遠找不到。

那一剎那,她焚燒她的畫冊。鎖在浴室用垃圾桶當爐箱燒,真衰,燒一疊紙也這麼難,死不着火,突然爆燃開來,止都止不住。她看着又藍又紅沖往屋頂的焰火里,穿神父領襯衫獵裝外套風衣兩襟搭圍巾底下打褶寬褲的男人,從這世界上消失了。JJ王子與美美,他們只有一次存在過的機會,火焚燼熄。帶我去吧,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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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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