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今年乍暖還寒時節,我又回哈爾濱。

七八個月的時間裏,我再沒見過翟子卿。自然,也沒見過她。

但總共收到過她三封信。第一封信里說——翟子卿他變了。似乎開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兒子了。在家裏整整呆了一個多月。哪兒也沒去。也不訪友。也不會客。終日侍奉於老母親左右。

「子卿他對我說,以前太有負於我了。請求我寬恕他。還引用流行歌曲里的話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想,我理應寬恕他。一個妻子不能拒絕一個丈夫的懺悔。一個家庭的裂痕如果還能彌合,總歸比索性拆散的好。我發現我內心裏還是希望彌合的。我相信我們這個家的裂痕也能彌合,還有我們的感情。我原以為我對他,和他對我,已經徹底喪失感情了。看來我對自己的認識是錯了。對他的認識也未免太極端了。但願你能為我們祈禱和祝福。我們的家為什麼不可以再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呢?我們有確保幸福的經濟基礎。還有重歸於好的感情基礎。我也將為你的家庭幸福祈禱和祝福。對你我來說,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記憶中吧。人世間的某些事情,本不過是某種『緣』。而『緣』之所以是『緣』,那是因為它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講。所以『緣』一旦面對現實,總是要屈從後者的。」

第一封信寫得很長。橫格信紙,工整秀麗的一行行小字,竟寫了七頁還多。

我沒有回信。我們分別時她有言在先,只她給我寫信,而我不得主動給他寫信。也不必回信。這「條約」儘管對我欠公平,但我當時答應了。

其實我很想給她回封信。也動過幾次筆。動筆前似有千言萬語,而真面對信紙,卻不知該寫些什麼了。寫了撕,撕了寫的,最終還是作罷了……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成為一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吧。對她那樣的女人,信守諾言也許是最大的尊重和別一種愛法吧……

她的信告訴我,他們分明的又住在同一個家裏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床共枕了……

即使他們不重歸於好,我和她的關係也是沒發展前途的。希望一個女人永遠做自己的所謂「情婦」嗎?我首先就會替那個女人不能容忍自己。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婦」對女人更尷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個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備起碼條件擁有一個「情婦」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為他們祈禱為他們祝福……

那時我已從故宮買回了一尊銅的觀音像。接連幾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來,恭恭敬敬地站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心中虔虔誠誠地為她祈禱和祝福。既是為她,也就沒法兒不一塊兒也為翟子卿祈禱和祝福了……

妻見了奇怪,問我怎麼信起觀音來了?

我反問——那你叫我還有什麼別的可信的呢?

妻又問——你為誰祈禱?

我回答——為一切我愛的人。

——包括我嗎?

——怎麼會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着她的笑臉,發誓從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實上,我也並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無論再被怎樣一個女人所誘惑……

觀世音開經偈中言——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奉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眾人愛敬……

於是我還常祈禱觀音,保佑他們生一個將來如她一樣好看一樣性情的女兒,或將來如他一樣英俊一樣天資聰穎的兒子……

兩個月後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短訊。與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寫了一頁半。信中只說翟子卿又到南方賺錢去了。說他強調那是一次大機會。一次今後很難再有的機會。說他強調他期待那樣一次機會,已經期待了幾年了。好比一心獲得金牌的國際級運動員。早就期待着奧林匹克一樣非去不可,絕不能坐失良機。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親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壯著膽子幫着說了幾句阻止的話,還被他斥罵了一頓……

看得出她寫信時心情是糟透了。

我將那封短訊反反覆復讀了幾遍。幾乎能背下來。我想這一封信,我必須不顧諾言及時複信。但鋪開稿紙,頓覺比第一封信更難復。

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怎麼複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於是我又接連幾天晚上在觀音像前為她祈禱。同時也不能不為翟子卿祈禱。祈禱他馬到成功,發一筆大財,儘快回到她和他老母親身邊……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還短。信中只說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騙上當,被坑了五十多萬。還說——其實她早已懷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會是誰的。所以他堅決讓她墜胎。而她堅決不……

她在信中說反正墜胎已來不及了。那麼她就好好兒懷着孩子,平平安安地將孩子生下來。說她早想要一個親生的孩子。男孩兒女孩兒她都會喜歡。都會愛的。說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誰的。但老人家也堅決反對她墜胎。說幸虧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還擔負起了照顧她關懷她的義務。說孩子生下來后,她和翟子卿的關係也就該乾脆徹底地分道揚鑣了。並保證,今後絕不會因為孩子給我添任何麻煩。說她覺得,做一個只有孩子沒有丈夫的女人,未見得不也是一種挺好的活法……

我揣著那封信,獨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園裏,在石凳上呆坐了兩個多小時。兩個多小時內吸光了一整盒煙。

那一天是星期天。

許多年輕父母帶着他們的孩子在公園裏玩兒。草地上處處可見男孩兒女孩兒奔過來跑過去的活潑身影。孩子們快樂的笑聲此起彼伏……

後來我按著打火機,將那封信燒成了灰燼……

一陣輕風掠過,黑蝴蝶似的一團紙灰,在我腳旁盤旋了幾圈,依依不捨地隨風而去……

我望着它被吹散得無影無蹤,只想永遠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兒……

後來兒子出現在我面前,說家裏來了一位編輯……

「爸,你一個人吸了這麼多煙?……」

兒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回家后別告訴你媽。」

兒子訥訥地又問:「爸,你心裏煩是不是?」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爸爸心裏從沒這麼煩過。」

「因為……想寫,又寫不下去?」

「不,比那還糟……」

我牽着兒子的手,更準確地說,是小學五年級的兒子牽着我的手,像牽着一位雙目失明的爸爸一樣,將我領回了家……

我默默對自己說如果我不再見她一面,我還算個男人嗎?至於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將會怎樣對待我,隨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一個女人腹中懷着我的孩子已經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下來了,我必須趕到她身邊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親病了……

在哈爾濱我依舊住那一家賓館。依舊住那一層。彷彿的,我與那一家賓館那一樓層,也結下了某種「緣」似的。只不過這一次住東側,而前兩次住西側。樓層服務員姑娘們一個都沒換。她們對我早已熟悉。我對她們也不陌生。她們有她們的另一種「非緣」的解釋,說那一層樓是專為招待外省市來哈領導幹部的。所以一般情況之下不安排「閑雜」住客。我是作家,與「閑雜」似乎有着點兒區別。屬於破例安排。其實,更真的「一般情況」,乃因那是最高一層,許多人不情願住。在她們心目中,也許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該歸在「閑雜」的中國人一類……

她們接近時瞧我的目光,或遠距離望我的樣子,使我覺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彷彿是在瞧著或望着一個被拋給了社會輿論熱點的人。好奇心似乎還摻雜着同情……

我想我並沒什麼很值得她們同情的。

然而心裏不免形成了疑問。

住下后我問她們中的一個——哈爾濱可有什麼新聞?

她說這年頭還能有什麼事兒算得上新聞啊!

我說也對也對。

她問我此次回哈爾濱處理什麼問題。

我說一個寫小說的人哪兒有那麼多問題需要處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兒深長。

我也笑笑,笑得並不自然……

閑悶無事地挨熬過了白天。終於挨熬到了晚上。於是我在房間里撥通了她「自己的家」里的電話——不料接電話的是另一個男人。聲音很粗,口吻煩躁地問我找誰?……

我猶豫霎時,說出了她的名字。

「打錯啦!……」

對方啪地掛斷……

我想怎麼會錯呢?如果她的電話號碼變了,肯定在信中告訴我……

於是又撥……

「同志,是吳妍家嗎?……」

「不是!……」

「不可能不是啊,明明……」

「你打錯了就是打錯了,啰嗦什麼!討厭!……」

對方的惡聲惡氣,使我先自放下了電話……

我發了半天呆,鼓足勇氣,又往翟子卿家撥電話。話筒里卻有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禮禮貌貌地告訴我——「對不起,這一個號碼已經取消。對不起,這一個……」

我不願再迷茫地發半天呆。披上衣服,決定馬上就去她家……

敲了幾分鐘門,室內毫無動靜。

我想我記錯了街道?記錯了樓?記錯了門洞或樓層?

於是滿腹狐疑地退出到樓外……

街就是那一條街。樓也就是那一幢樓。三單元四層二號,明明的並沒錯……

於是我再次入樓,再次敲門……

從樓底層上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一手拿着晚報,一手拎着裝牛奶瓶的小小塑料提籃兒。她經由我身旁邁上樓去,在樓梯間放慢了步子,站住了,扭回頭自高而下地望着我,低聲說:「他家沒人了……」

我一時沒明白她這句話的準確含意,懵懵懂懂地問:「他家搬走了?……」

女孩兒搖搖頭……

「他家奶奶死了……他家阿姨也死了……」

「他家已歸別人住了。別人正重新裝修,說是要衝邪氣……」

「女孩兒,別胡說,這不可能的……」

「我沒胡說,是真的。我爸媽還不許我亂講呢,怕后搬來的人家聽了犯忌。要不是沖着他家奶奶和阿姨活着時對我好,我才不告訴你吶……」

我正欲接着問什麼,女孩兒已轉身噔噔奔上樓去了……

我並沒在那扇別人的家門前怵然住。我根本不相信那女孩兒的話。兩件事聯在一起想——電話「錯了」和「奶奶阿姨死了」,我心中的疑團反而似乎釋開了。我認為這必是翟子卿的謀略。他必是預料到了某一天我會突然而至。他已不願再見到我。排除我和她的關係,在黑河,在黑龍江堤的台階上,我們最後一次長談時他已表示不願再見到我了。那麼在我和他之間,又揉進了我和她的曖昧,他更加不願再見到我絲毫也不奇怪。說不定那女孩兒,那惡聲惡氣接電話的男人,這幢樓里的許多人,以及賓館里那幾位瞧我或望我時目光異樣的服務員小姐,都統統被他用錢收買了,成了他的「幫辦」。但以這樣的謀略打算再次從我的尋訪中永遠消失,也未免太「翟子卿化」了。而且簡直是一個自讀式的謀略……

我想我既然來了,不見到她我是絕不會輕意離開這座家鄉城市的。沒有什麼人的什麼方式能阻止我再見到她一面,至少再見到她一面……沒有……

第二天我便開始了我在這座城市裏的尋訪。

我當然只能從熟悉他的那些人開始。我也就認識幾位熟悉他的人,他們都曾給過我他們的名片。

「你知道,錢,對翟子卿意味着什麼嗎?」

在一位現代社會心理學博士的家裏,他一本正經地問我。

我回答:「他說過,金錢本身即生活。」

他又問:「典型的『拜金主義』者的邏輯,是不是?」

我說:「是。」

「很粗鄙的邏輯是不是?」

我沉默。既然翟子卿已不再是我的朋友,我也就不便回答了。坦率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會有攻訐之嫌的。我不願被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從心理方面看輕我。

他笑了。

他呷了一口茶之後說:「但凡夠得上是一種『主義』,總是多多少少與信仰聯繫着的,你還有信仰嗎?」

我想了想,回答——有……

「什麼?……」

我又想了想,回答——民主與科學……

他又笑了。又呷了一口茶。

「好。不愧是作家。還有勇氣回答這個現代人最尷尬的問題。回答得也很體面。不俗。但是,很體面很古典的回答,不一定就是虔誠的回答。我們現代人越顧及體面,反而與我們存在於斯的社會真實相距越遠。我們越裝出古典的樣子,我們反而變得越虛偽了。請允許我斗膽再問一句——你回答之前。你在猶豫。你在暗想。你在心裏掂量你的話。我們這不是在進行面試啊。如果信仰是一位口語表達能力良好的人,經過猶豫、暗想、和掂量才能回答的,那麼對這個人而言,他們回答的並非他的信仰。只不過是他選擇的一種答案。信仰是那種根本不必猶豫不必暗想更不必在心裏掂量就能脫口而出立即回答的東西。它所體現的虔誠也正體現在這一點上。當然,必要的時候,還體現在為之奮鬥,為之捐軀。作家,你時刻準備着嗎?……」

「這……」

我一時語塞,不禁大窘。

我不願一進門就直擲給對方一連串問題,三分鐘內獲得答案轉身就走。目的性如此之強的造訪,誰是主人誰都會反感的。我一心想迂迴地接近我的目的。在對方不知不覺中獲得到我急於獲得的答案。所以我也就只好任由博士向我證明他不愧是一位博士……

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在當今的中國社會中,常使你覺得像一頭瘮人的怪物。因為「它」往往最使自認為有「文化」的人感到心理彆扭。所以往往也最被自認為有「文化」的人討厭。這麼一些人討論人的心理現實的時候,也正是彼此都要掩飾起在心理現實面前的虛偽和尷尬的時候。他已持矛在手,我只得舉盾。我所要逃避的,正是虛偽和尷尬。孰料我還是粘在虛偽和尷尬織成的網上……

「別不好意思。承認事實本身應當是一件坦然的事情。而不應當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真的。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也是一個沒了信仰的人。彼此彼此。儘管我的職業經常使我不得不面對信仰問題。但那不過是工作。而非熱忱。好比木匠經常接觸釘子。從馬路上隨便拉十個中國人來問問,大概有五個人發愣,三個人坦率告訴你讓信仰他媽的見鬼去!一個人說謊。最後一個人,將會像你一樣,需要經過猶豫、暗想,掂量才能作出似乎體面似乎古典的回答。其實,沒有信仰也並不可恥。我以學者的身份訪問過德國的慕尼黑。一座非常美麗清潔的古城。一個德國,一個日本,曾是這地球上最善於創造現代的種種『主義』的人。過去了『納粹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它們對種種『主義』也就是對信仰的創造性終於疲軟了。慕尼黑最大的啤酒店裏,常有幾百人在一起喝啤酒。有一天我也在那裏喝啤酒。我突發奇想,打算問一百個人,他們信仰什麼?我那麼做了。一半左右人信仰上帝。多數是中老年人。而另一半年輕和較年輕的人,幾乎全都坦然他們並無什麼信仰。問我人為什麼非要有一種信仰?為什麼非要追求一種信仰?竟問得我答不上來……」

我也呷了一口茶,盡量耐著性子聽……

「翟子卿這個人很值得研究。許多人沒信仰不覺得缺少什麼。許多人喪失了信仰也不覺得喪失了什麼。正如我在慕尼黑問過的那些德國人,沒有了信仰或喪失了信仰,並不影響他們快快樂樂地喝啤酒,無憂無慮地生活。還有許多人,已因為喪失了信仰擺脫了信仰,才更加活得精精神神瀟瀟灑灑有滋有味兒。但對另一種人就不行。他們彷彿沒有信仰就活不了。起碼是活得營養不良似的。沒有信仰,他們就會從現實中抓住什麼替代物,想像成是信仰。大猩猩丟了崽子就會發怒,就會痛苦嚎叫。但飼養員扔給它一個布娃娃,它往往就會愛那布娃娃。想像成是自己的崽子。翟子卿便是這麼一個人。可是如今你叫他信仰什麼?上帝或耶穌?或像你剛才回答的——民主與科學?都是很具體的信仰。但都很抽象。好比你必須扔給丟了崽子的大猩猩一個實在之物。並且,在現實中,真正虔誠的種種主義的信徒已很少。比信氣功的人少多了。翟子卿是這樣一種人,第一他得信仰什麼。第二,他得看到,他所信仰的,乃有着億萬和他一樣的信仰者。第三,在這個前提之下,他要求自己是最虔誠的一個。你說,在中國,在目前,他除了牢牢抓住錢這種一切實在之物中最實在的替代物,究竟還能抓住什麼別的東西?……據說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是不是常有迷津於某種目標的心理傾向?……」

「你……怎麼知道?……」

我回憶起了他當年的作家夢和大學夢……

「我是幹什麼的嘛!這用不着和他深談。」

對方十分得意起來。

我終於按捺不住,矜持地問:「我此次回來,去過他家,可……他家搬了……」

「唔?搬了?搬哪兒去了?」

「我也正想問你呢。」

「是啊是啊。你也正想問我呢。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上次走後,我們好像又見了一面。讓我回憶回憶……對,是又見過一面。過年前後,他來拜年。當時我還挺納悶兒,他這個人,怎麼給我拜起年來了?這茶,就是他帶給我的。茶是上等名茶。不過是紅茶。我不太習慣喝紅茶。家裏也沒人喜歡喝。反正不是自己花錢買的,將就著喝吧……」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還聽人說,他老母親死了……他妻子也死了……」

「唔?……」

「我以為,能從你這兒了解到些什麼……」

「我倒沒聽人說過。我沒工夫總想到他……死了?都死了?這……簡直太……太他媽的絕妙啦!……」

博士站了起來。在不寬敞的客廳里來回踱步,顯出又興奮又躊躇志滿的樣子:「我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新生資產階級的論文,獨闢蹊徑,打算將心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比方宿命論,因果論什麼的結合起來……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打電話證實……」

於是他抓起電話就撥……

「阮桑嗎?我是青平啊!喂,聽着,我希望你能證實一下——翟子卿的老母親和妻子,是不是都死了?唔,唔,唔唔!這確切與否對我很重要,以後再告訴你……」

放下電話,他顯得更加興奮。臉上興奮得紅光煥發搓著雙手對我說:「沒錯兒,是都死了。可怎麼死的,阮桑也不清楚。大家都活得很忙碌啊!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他當面問。也許他能告訴你些更詳細的情況。你見過他的……」

於是他找到筆,就站在寫字枱前,刷刷刷極快地寫好了交給我……

「中國太偉大了!中國確實很偉大。神秘主義,宿命論,因果論,報應論,都未必是邪說。一與哲學、心理學、歷史學相結合,這世界就有可能被解釋清楚了——對於我那篇論文,翟子卿這個人現在的心理狀況怎樣,是非常重要非常關鍵的。幸虧他還沒死。還留下了研究線索。你一打聽到他的下落,及時用電話通告我行不?……你說話呀!哎,老兄,你怎麼了?你沒事兒吧?……」

「行……我沒事兒……」

「那你臉色怎麼變得這麼蒼白……」

「一時心動過速……老毛病了……」

我硬撐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的心率並不過速。相反,它彷彿停止跳動了……

「哎,你帶走幾盒茶葉吧?他當時給了我不少呢!我今年一年也喝不完……」

「不,謝謝。我……也不太習慣喝紅茶……」

我沒能從他家走出多遠,兩腿就發軟無力了。我緩緩坐在馬路沿上,覺得自己彷彿非在家鄉城市裏,而在一場朦朦朧朧凶兆四伏的夢裏。北方的最後一場雪最初一場雨混合著悄悄地就下了起來。斯其時如同一整套千瘡百孔的破棉絮罩將下來,天地間陰冷憋悶而且濕嗒嗒的。一輛車從我身旁疾駛而過,將濕嗒嗒的雨雪的混合物濺了我一身一臉。彷彿壓死了一個冷血的活物,腦漿和冷血濺向了我似的。那一團夢魘好像具有強大的吸卷力,要把我吸卷到更陰冷更憋悶也更黑暗的地方去。而我僵坐在那兒乃是能避免的唯一方法……

叫阮桑的是翟子卿宴請過的那位記者。他約我在一家歌廳面晤。

「我最後一次見他就在這裏。那一次他高明地賺了十幾萬。甩出一萬請朋友們玩玩,高興一番。他自己也藉機會輕鬆輕鬆。其實我和他又算是什麼朋友呢!這個紅火的時代,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們之間,反而沒空兒也沒情緒聚聚了。常往一塊兒聚的,說穿了,都是彼此需要常利用利用的關係。也可以叫作『互相幫助』吧。今天,『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句話,有了另一層註解。不過我還是挺感激他的。通過他,我才深入到了他那個圈子裏。他上次宴請時你見到的幾位,其實都沒資格成為他那個圈子裏的人。都是他那個圈子的邊緣人罷了。他那個圈子,是他真正的精神王國。是我們這座城市,也是我們中國當前社會一個特殊階層中的一個特殊的圈子……」

記者的口吻,似乎比博士的口吻更權威。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談論到翟子卿,都像醫學院的教授談論動物或人的某一臟器。他們並不輕蔑他。我絲毫也沒感到他們流露着對他的輕蔑。他們既不乏談論他的興緻又對他完全沒有對一個熟悉之人的任何感情。還彷彿都希望有人傾聽他們談論他。似乎談論他是他們對這時代這社會能進行的一次準備最充分,最自信也最得意的答辯……

「都是些所謂『款爺』。當然其中也沒什麼真正說得上是『大款』的人物。他在他們中是最財大氣粗的了。其餘者各有五六十萬、四五十萬、三四十萬不等。他在他們中並非最年長的。有幾位比他還要大幾歲。由於他錢最多,他們一律稱他為『大哥』。在他面前表現得畢恭畢敬。無論什麼事,哪怕打算離婚打算養妾打算賄賂哪個有權者打算勾搭哪個女人,似乎都願聽聽翟子卿的看法。他這位『大哥』,被公認是他們中最有頭腦最有思想最不感情用事也不意氣用事的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翟子卿這小子的頭腦絕不比你我差。也許還是一個在天賦和智商兩方后比你我都高得多的人。對時代對社會的認識能力和思想深度,顯然高過於你我的水平。從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返城知青,混成到一個曾擁有過二百來萬的人物,那會是一個笨蛋嗎?只要他說出了他的看法,他們都會予以高度的重視。但他們絕不在怎麼賺錢方面請教他。他也絕不在這方面義務提供經驗。這是他們中的一條規律。在他們之中,一個人可以告訴你別人如何誘姦了他老婆,或他老婆如何委身於別人這種難以啟齒的事,但絕不會向你透漏他如何賺了一大筆錢的過程……」

這時有人踱上歌台唱歌。我趕緊朝歌台扭過頭去。唯恐對方發現我臉紅了。唱歌的是個時髦女郎。她在一吟三嘆地輕唱《小芳》……

時髦女郎也唱《小芳》,而且唱得情感那麼投入,使男人,至少使我這一個男人聽了,覺得晃如活在一個性別倒錯的時代似的……

《小芳》使我想到了她……

我的心在暗泣……

「翟子卿還是他們中某些人的孩子的乾爸。總之一句話,我覺得他在他那個精神王國里,簡直就是一位國王。起碼也可以說是他們全體的一位教父。他這位教父,站立在用他的錢壘成的『聖壇』上,我想他內心裏肯定是很累的。他肯定會時常感到,他站的是不穩的。每知道他圈子裏的哪一個人又賺到了一大筆錢,我想他內心裏必會惴惴不安,產生嚴重的危機感。唯恐他們中哪一個人某天突然宣佈,擁有的錢已經遠遠超過他了。那樣,他在他們中的教父地位,就只有讓給別人了。在那一個圈子裏,誰應該更有地位,誰應該更受尊敬,不看別的方面,就看你是不是錢最多的一個。你不是,你就不配,沒什麼可商量的。在別的圈子裏,在別的人們中,他並不能真正獲得他已然獲得的尊敬。他沒資格充當什麼教父式的人物。光憑有錢是不行的。比如你,或我,可能暗暗羨慕過他,可能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可何曾尊敬過他呢?儘管他是你早年的摯友,你因為他有錢而更尊敬過他嗎?……」

我沉默。

唯一的選擇。

我必須傾聽他談論翟子卿。如果我不盡量充當一個使他發生好感的基本聽眾,我怕他未必真肯告訴我翟子卿在哪裏。那麼我也就無法知道老人家和她究竟是死是活。只有翟子卿親口證實,我才會最後相信……

「他在心理上,在精神上,只能依賴於他那一個小小的圈子。其實咱們這號人,在此一點上和他是一樣的。也是心理上精神上只能依賴於這個『壇』那個『界』的,還不都是些小小的,社會階層構成的圈子嗎?舉個不恰當而又很恰當的例子——好比黑社會的圈子吧。當然啰,在咱們中國,更準確地說,在咱們主體中國也就是大陸,目前還沒形成什麼具有組織規模的,內部結構比較成熟的黑社會。那乾脆說是流氓團伙吧。誰被剃過頭,也就是坐過牢的次數多,誰的團伙地位就越高,就越受尊敬,就越有資格目空一切氣指頤使。當一個社會只剩下了一種價值觀念取向——金錢的時候,那就跟在流氓團伙里只崇尚暴力及典型的暴徒道理是一樣的……」

歌台上,時髦女郎不知何時已經下去,正在唱着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痴肥男子。五音不全,拍節不準,唱得別提多糟,像一頭生了重病的河馬在呻吟……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邊走……

阮桑無法談下去,我也無法聽下去,我們都皺眉望向歌台。我望向歌台皺着的眉皺得更緊了。他望向歌台皺着的眉卻頓然舒展……

痴肥男子唱完后,竟獲一片掌聲。還有兩名少女奔上台,向他獻花,一左一右當眾吻他。如今的某些少女看去太像少婦,如今的某些大姑娘卻打扮得天真爛漫的少女似的。她們究竟是少女、是少婦,還是所謂「大姑娘」,其實我也不能判斷得很準確,不過認為她們是少女罷了……

痴肥男子捧著兩束鮮花,在歌台上驕矜地說:「感謝諸位鼓勵,再露一手!……」

於是他又「唱」起來。不再是河馬的「病中吟」,而是獅子的「發情吼」了:

五穀子那個田苗子

數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喲

數上藍花花好……

我以手勢招來侍者小姐。她不得不朝我彎下腰,我沖着她耳朵大聲說:「小姐,能不能請那胖子小聲點兒?……」

她搖搖頭,也沖我耳朵大聲說:「不行的,人家那位先生預付了錢……」

阮桑向我探過身,同樣大聲說:「何必呢,他總有唱完的時候……」

侍者小姐佣更大的聲音對我說:「兩位要圖安靜,可以每人再加一百元,請到樓上的小單間,是封閉的。那就不受干擾了……」

我則急忙擺手……

痴肥男子終於「唱」完,可是卻並不願從台上下去,四面向為他捧場的男人們抱拳致意,向為他喝彩的女人們從肉嘟嘟的兩片肥唇上刮下些吻亂拋亂撒……

記者阮桑說:「我認識那胖子。翟子卿圈子裏的一個。原先被認為最沒賺錢本事的一個。可也正是最沒本事的他,設下圈套,坑了最有頭腦最有本事的翟子卿三十多萬。使翟子卿在那個圈子裏當不成大哥了。給了翟子卿一次終生難忘的慘痛教訓。這就叫『大意失荊州』嘛!如今他反倒取而代之了。為他捧場的,也都是他們那一個圈子裏的人。和他們眷養的一些女人。已應了翟子卿那句話,只要你錢多,你唱歌不好聽也好聽了。典型的一個『坑友族』,當他們在圈子以外賺錢難上加難的時候,他們就會開始互相坑騙……」

「你能告訴我翟子卿他現在何處嗎?……」

「我怎麼知道他現在何處呢!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沒閑工夫總追蹤他這種人的行跡!」

「可,余博士對我說,你肯定知道……」

「這傢伙!你別聽他胡說,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通訊錄上,只記下我某一時期感興趣的人的電話和住址。一旦不感興趣,就乾脆劃掉了。我早已經對翟子卿不感興趣了……」

「那,關於他,不……我的意思是,關於他的家,你還能告訴我一些什麼不?……」

「家?只剩他一個活人了,還有什麼家可言?我能告訴你的只一點——他老娘千真萬確是死了。他妻子千真萬確也是死了。我們報社的一位記者,曾打算追蹤報道,可我們主編大人說,新聞報道不要總圍繞着些『大款』們的生活炒來炒去的。我當時只聽了一耳朵,根本沒興趣問問都是怎麼死的。如今,人連好奇心都疲軟了……哎,你為我寫篇文章吧?……」

「寫什麼?」

「現成的素材,翟子卿啊!你不是最有寫他的內容嗎?我還替一家刊物任著特邀編輯吶,長短由你,我給你開高稿酬,每千字一百元。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頻頻望向歌台,彷彿怕錯過了什麼美妙的發現……

那痴肥男子終於也從歌台上望見了他,照例朝他拋送了一個飛吻……

他立即受寵若驚地站起,大鼓其掌……

對方在台上招了招手,他便離開我,笑矜矜地鼓著掌朝對方走去……

「諸位,現在,我向大家介紹我的一位記者朋友,一位鼎鼎有名的記者朋友……」

對方在台上親切地摟着他的肩——看他那笑樣,一時很有些飄飄然似的……

我起身匆匆離開了那張小圓桌,並沒忘向侍者小姐交了足夠我們兩人該付的錢……

我不知究竟為什麼我要走到松花江橋上去……

一個男人從我身旁擦肩而過,步態和背影,非常像翟子卿……

我對那背影獃獃地望着,終於高叫起來:「翟子卿!翟子卿你站住!……」

那背影急匆匆地只顧大步往前走……

我斷定那是他無疑。

人在松花江橋上是不可以追跑而過的。違犯了必被守衛在橋頭的衛士扣住無疑。否則我一定會追跑起來的……

我眼睜睜地見那背影通過橋頭,折下路基,於荒草中抄近消失在一片雜樹林……

我也從荒草中穿過,抄近趕入到那片雜樹林。終於我又發現了那熟悉的背影,剛欲開口叫,從一株樹后閃出一個女人,迎向了那男人。我更加斷定那是翟子卿無疑。只有翟子卿才那樣子擁抱一個女人,那樣子親吻一個女人——彷彿要把一個女人整個兒塞入到自己胸腔里去,彷彿要通過一個女人的口,將她的五臟六腑都吸吃了……

我衝過去吼道:「翟子卿,你這頭畜生!你還我愛的女人!你還我兒子!……」

他們頓時吃驚地分開。他們僵立了許久,才先後心懷駭悸地緩緩朝我轉過身……

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女人……

那男人惱火透頂地瞪着我。分明的,我見他兩隻手漸漸攥成了拳……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我囁嚅著,後退著……

那女人倒還寬厚,柔聲勸止著男人:「別跟他認真,他又不是存心的……」

又對我說:「還不走哇?快走呀!……」

剛一說罷,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那男人的懷抱……

我倉皇而去……

「金錢就是旺盛的性慾,就是充沛的情愛,就是生活本身!就是最實在的實在之物!就是最美麗的女人的臉龐和笑靨!就是最生動的男人的靈魂!點鈔票的手是在表演多麼優雅的手指舞,用乘法計算擁有的錢數是多麼快樂!……」

我憶起了,翟子卿曾帶我來過這一片樹林。他的聲音,彷彿從東西南北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傳來,彷彿是一首莎士比亞古典風格的,獨白式的戲劇詩,聽來那麼具有欣賞的美感……

我一邊倉皇而去,一邊朝四面八方旋轉着身子。這兒那兒,一棵棵大楊樹和小楊樹上的眼睛,這樣子或那樣子瞪着我……

除了小嫘,所有那幾個當初曾給我留下過名片的男人,我都一一找到了他們,還經由他們找到過另外一些認識翟子卿的人。

卻沒有一個人能向我提供出他的準確下落。也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他的老母親和他的妻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們有的和他過從多一些,被認為或自認為關係親密一些;有的和他過從少一些,被認為或自認為沒什麼感情可言;有的只不過僅和他有過一次來往,談到他像談到另一個國家賽狗場上奇怪失蹤的狗。對於他的家庭的不幸,我覺得他們中有些人是耳聞過一些情況的,但是由於各自不同的心理障礙,知道也不願講給我聽罷。其中不排除某些人是出於善良,怕我聽了加重悲傷。另外一些人基於怎樣的原因,我則猜測不到也不想費心猜測。當然,有的人無可奉告,乃是因為的確不關心。甚至的確不想也不願知道。因而也就的確不清楚。正如他們中一個人說的——誰下落不明就下落不明,誰怎麼死就怎麼死,與我何干?有那關心的工夫,還不如逛逛股票交易所呢。即使不玩股,感受感受那現場氛圍也不失為一種收穫嘛!……

當然,也有人表示出了對民間新聞的好奇、興趣、震驚和繼續傳播茶餘飯後談資的濃厚興趣。那乃是因為他們一無所知,聞所未聞。他們反而向我問長問短……

只有一個人我對他心懷感激。是某重點中學的一級教師。教化學的。一位看去嚴肅得近於刻板的中年人。

「誰讓你來找我問的?」

我說好幾個人都讓我來找他問……

「你上當了。他們是在愚弄你,也是企圖使我難堪一次。」——他注視着我,臉上毫無表情地說:「因為我從來也沒見過翟子卿這個人……」

我看出他說的是實話。

我訥訥地說:「無端打擾您,真很對不起了。五天來我竟一無所獲——這是一座浪費人感情的城市……」

「好吧,那就讓我告訴你句明白話吧——我愛過她。我愛過那個翟子卿的妻子。不過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同在一座城市裏,一個有婦之夫與一個有夫之婦的暗戀,是沒法兒成為長久的秘密的。在一段時期內我們陷入風風雨雨的議論之後,彼此發誓不再相見。其實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發展到一些人議論的那麼深,只不過幽會了幾次。我想,那幾個人,也許正因為這一原因,才慫恿你來找我問的,但我並不因而在你面前感到可恥。你肯定也見過她的吧?……」

我說:「見過……」

「難道她不是那種男人一見之下就會鍾情,就會傾心迷戀,就會深深愛上的女人嗎?」

「是……」——我低聲回答,怕他沒聽清,又說:「她是那樣的一個女人……」

同時我心裏對那幾個慫恿我來找他問的男人充滿了憎惡。在一個女人死了之後,還要以她的死觸疼曾愛過她的一個男人心口的傷疤,證明了某些男人本質上是多麼冷酷的醜陋動物……

「你這樣說,我很感動……」

他注視着我的目光變得親近了些。臉上有了一種憂戚的表情……

他掏出了煙……

「吸嗎?……」

「不,這幾天總在吸……」

於是他又將煙盒揣入兜里……

「你不吸,我也不想吸了……」

由他口中,我才知道——當年她曾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的才女。後來又是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的碩士研究生。導師一心希望她繼續攻讀博士,而她卻不知為什麼,忽而對文學和歷史厭倦了。於是絕別校園生活,回到哈爾濱在某婦女刊物當記者。後來對記者職業也厭倦了,於是退而當編輯。再後來連對編輯業務都厭倦了,乾脆當起但凡有個學歷的人都不屑於的「通聯」來……

「你了解她多少?……」

我說很少……

「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於是他說出了她父親的名字……

那名字使我肅然起敬——儘管是一位早已辭世的文化人物的名字……

「你知道她祖父是誰嗎?……」

我搖頭……

他說出了又一個名字,使我不但肅然起敬而且……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問我有何感想?

我獃獃愣了半天,才嘟噥出四個字是——「真想不到……」

「這是一個古老的書香門第的最後一個女兒。一個文化世家的最後一個傳人。從明至清,至民國,至解放初年,她的前幾代人,在文化和歷史的書頁中,留下了一行行足跡。文化曾帶給她的家族種種榮耀,也曾帶給她的家族種種厄運。在不同的歷史年代,帶給她的家族不同的榮耀和不同的厄運。榮耀和厄運都記載在不同版本的歷史典籍中,成了一種強加給她似乎她必須有義務繼承的遺產。而她根本不需要這太巨大的一宗遺產。也不願再對它肩負起繼承的義務。這大概就是她最終厭倦了歷史厭倦了文學及至文化的主要原因。她與翟子卿的結合,未嘗不是出於一種叛逆的激情。儘管她並沒對我這麼說過,只不過是我個人的推想。但我認為我的推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像她這樣的女人,不可能僅僅因為一個男人的英俊和一個男人的錢財而做他的妻子。她當初和他結婚,大概以為是逃避文化和歷史的雙重壓迫的最徹底最簡捷的途徑。她和她的家族連在一起,本身就意味着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否則根本沒法解釋,她為什麼要和一個只有『文革』前的初中學歷的,只崇尚現實中的赤裸裸的金錢法則,而鄙薄歷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的男人結婚。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她所犯的一個大錯誤。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概我也會產生叛逆之心的。然而她的叛逆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因為她對現實中的赤裸裸的金錢法則,是比對文化對歷史更厭倦的。她的靈魂已經早就被中國的文化傳統預購了……我每想到她,就有種不祥的感覺……一個厭倦了文化,厭倦了歷史,也厭倦了現實中的赤裸裸的金錢法則,一個這樣的女人,如果幹脆是農婦還好,可她又不是農婦,那麼她在今天可怎麼活呢?……」

「她……死了……」

「還有翟子卿的老母親……」

「其實,我到處詢問翟子卿的下落不是真實目的……我的真實目的……是想知道……她究竟怎麼死的……五天來問了那麼多人,卻……到現在也不知道……」

「死了?……」

「起初我也不相信,但這一點,已是一個事實……」

當時,我們站在操場的籃球架下。一名體育教師,正帶領一個班的學生圍繞操場跑步……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盯着我,忽然往地上一蹲,身子蜷縮一團,雙手抱頭,發出了一個男人竭力抑制而又實難抑制的哭聲,哭得那麼難過又那麼悲愴——從我們背後跑過的男女學生紛紛回望……

那名體育老師也望向我們——他猶豫了一下,朝我們大步奔來。還跟來了幾名身體強壯的男學生……

我想,我是該離開他,離開這所中學了……

我說:「我也愛過她……」

說罷轉身就走。

也許,我只不過希望自己能夠坦白又真誠地告訴他那一點,而實際上並未說出口……

回到賓館,我首先在總台預訂了三天後返回北京的車票。一進入房間,就開始收拾東西。收拾好東西,就坐下吸煙。

我不打算繼續尋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個孩子也死了。那麼,我和他的一切關係,就真的被徹底扯斷了。親情也罷,梗芥也罷,怨隙和彼此的輕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惡也罷,似乎一下子全都沒了什麼意義,也將從此根本沒了耿耿於懷的理由……

我迷戀她,進而要求自己用心去愛她,按照她的願望,想像自己是愛織女的牛郎一樣去愛她,卻又對她了解得那麼少,那麼少,那麼少!少得接近一無所知,尤其在她活着的時候……

我還自以為是一個多情的善於理解女人體恤女人心的男人……

那位化學教師,卻對她了解得真多,真多,真多啊!然而他和她卻又沒能實際上以愛相予過。是因為他們之間缺少一種「緣」嗎?……

他為此遺憾過嗎?

她呢?

在他和我之間,那「緣」對他又顯得多麼不公道!……

誰能用金錢複製出一個值得男人迷戀值得男人像愛織女的牛郎一樣去愛的女人?誰?……

如果這是完全可以實現的,我要像翟子卿那樣去賺錢,包括不惜賣自己的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腎……賣一切自己身上能賣又有人肯買的一切……

忽然我也哭了。像那位化學教師一樣難過一樣悲愴一樣地雙手抱着頭……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刷牙,聽到有人輕輕敲門。

我咬着牙刷打開門一看——竟是小芹!

我立刻讓入她,關上了門。漱了漱口,不待她坐下,劈頭便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她說:「我總覺得你會再回來的,所以我總向一些人打聽你……」

「小芹,你都知道些什麼?快講給我聽!……」

「狗……」

「狗?……坐下說!……」

她坐下了……

她告訴我——1993年是翟子卿損失最慘重的一年。在黑河被罰了一大筆款,後來被他那圈子裏的人坑騙了三十多萬。年初「炒」美元賠了十幾萬,年終玩股票又賠了二十多萬。總之在1993年他損失了近百萬。他的整體金錢基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動搖。而他圈子裏的人,一個個在1993年卻都照樣賺了不少錢。他成了他們中錢最少的一個。他們在對他說一些安慰的話時,他十分清楚他們骨子裏其實是幸災樂禍的……

「不是俺叔疑心,事實就是那麼回事兒。他們中的許多人我都認得,常到俺叔家來嘛!他們那些人,俺叔要是賺了一大筆錢,他們就會圍着俺叔,向俺叔說些恭喜發財的話。其實背轉過身去,准像烈酒燒心似的嫉妒。俺叔要是賠了一大筆錢,他們也會圍着俺叔,說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話,其實心裏暗暗高興透了。那些日子俺叔瘦了,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長吁短嘆,愁眉不展的。你知道俺叔是個經得住事的人。俺佩服他,主要也就佩服這一點。可是俺看出來,俺叔有點兒經不住了。有天他低聲低氣地對俺說:『小芹呀,錢不好賺了啊!』俺當時直想替他哭。後來他聽說山東那邊兒有一個全國最大的狗市。他就去了。干那營生雖然有點兒讓人瞧不起,可也能賺大錢。貴的狗,一條值幾萬呢!大狗生小狗的,不是一本萬利嘛。他花一萬四千多元,買回了兩條大狼狗。俺叔說一條是純德國種,一條是純日本種。叫什麼『黑背』、『狼青』的。俺叔就給它們都起了乖名,叫『貝貝』和『青青』……」

小芹穿的雖然並不破舊,甚至可以說還算體面,卻夠髒的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許多天沒換洗了。頭髮有些蓬亂,臉兒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睛也不像以前那麼明亮那麼水靈了……

「俺叔可寵那兩條狗了!整日裏『貝貝』、『青青』地呼來喚去的。還騰空陽台給它們當窩。『貝貝』愛吃半生不熟的豬肝,『青青』愛吃不肥不瘦的牛肉。奶奶就看不慣,總嘟噥著罵是『孽種』,也不知罵俺叔還是罵狗。還常舉拐杖喝吼狗。兩條大狗哪兒怕奶奶呢。奶奶一喝吼,它們就齜牙。俺叔就跟奶奶吵,奶奶就生氣,就掉淚。俺嬸緊怕那兩條大狗。住到自己那邊房子去了。俺嬸那時肚子都大了。俺就整天兩邊跑,照料俺嬸和俺奶奶。俺叔一門心思只照料兩條大狗,天冷了。又騰出一間屋讓狗們舒舒服服地住。兩條大狗,小馬駒子似的,呼哧呼哧這屋跑到那屋,那屋跑到這屋。大年初一夜裏,『貝貝』生崽了。俺叔守着,顧不上干別的事兒。外邊別人家放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那個響!俺給奶奶煮了一包速食麵吃了,又趕緊的往俺嬸那邊兒去。後來小狗崽斷奶了,長大了些,俺叔就一次全賣了。總共四隻,賺了多少俺也沒問。反正俺叔那些日子又高興了些。不長吁短嘆也不愁眉不展的了。可兩條大狗,一下子沒了四隻崽兒,變得好凶,對誰都想下口咬。一個來月前,俺叔又去山東買狗。說不買大的了。要買幾隻小小的。養著也省心些。奶奶不讓俺叔去。俺嬸也不讓俺叔去。俺也勸俺叔別去了。俺叔誰的話也不聽。還是去了……」

小芹雙手掩面,說不下去,嗚嗚哭。

我說:「別哭別哭……」——除了這麼說,不知還說什麼。

我倒了一杯水給她。她雙手抖抖的,竟沒接住。杯子掉在地上,水全潑在她膝上。那是早晨服務員剛送來的開水,她穿着一條單褲,我想一定是把她燙傷了,慌忙間抓過枕巾,替她挽起褲腿,直挽到膝蓋以上——果然雙膝都燙紅了……

我也只有一邊用枕中吸着她褲子上的水漬,一邊問:「小芹,疼嗎?……」

她彷彿並不覺得被燙了,只嗚嗚咽咽地接着說:「那天,嬸體恤俺,把她自己住處的鑰匙給了俺,讓俺……去休息一天,睡一大覺。她替俺在這邊兒……陪着奶奶……奶奶也體恤俺,也讓俺去……俺就……去了……俺那陣子太辛苦了,一睡下……就沒……就沒按時……醒……第二天早晨,才回……這邊……剛……剛一開門……兩條大狗就呼地撲上來……滿狗臉……都是……血……嚇得俺把門一關,就……就癱軟……了……」

那姑娘不但雙手在劇烈地抖,整個身子也抖了起來。一時間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眸子也大了。從兩顆眸子的深處,投射出巨大的恐怖的餘悸。她瑟瑟地越抖越不能自制了,分明的就要從沙發上一頭栽倒在地……

她那種樣子使我可憐極了。我不禁地緊緊摟抱住她,一隻手不停地,輕輕地拍着她的肩,她的背,同時像撫慰一個受了極度驚嚇的孩子似的,反反覆復地只管說:「別怕,別怕,別怕……」

「俺對不起奶奶,對不起……俺嬸呀……她們是……活活地被狗……咬……死……死……了……」

我聽得毛骨悚然而又欲哭無淚……

小芹她則在我懷裏暈厥過去了……

我將她抱至床上,趕快去請來了賓館醫務室的醫生。幾分鐘后我的房間里擠滿了人,每個人都用疑問的目光把我拷問了一陣……

人們紛紛離去后小芹才漸漸蘇醒……

小芹她流着淚告訴我——據分析過現場的公安人員講,她當時顯然在另一個房間。如果她閉門不出,是不會死的。她肯定是為了保護老人家才從那個房間里衝出來的,而對於一個身懷熟孕的女人,那除了再搭上兩條人命,根本不可能有別的一種結果……

另一條人命是她腹中的胎兒……

那也是我的一個孩子,一個未出世就遭到了慘運的孩子……

那原本極安全地活在母親腹中,不焦不躁地期待着降生的小生命,被兩條大狗從母腹中咬拽出來,吃得只剩下了一隻剛成形的小手……

我一邊聽,一邊以頭撞牆,然而哭不出聲,流不出淚,覺得被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怖像一層層繭衣似的纏緊著裹緊著……

小芹她翻下床,雙膝跪地,抱住我一條腿哀哀地乞求:「叔叔,反正他家已經沒人了,只他自己在瘋人院裏了。您是他唯一親近的一個人,您若能做主,讓俺服侍他,俺保證他比在瘋人院裏享福。您可以代他和俺立字據!幾十萬元押在瘋人院,還莫如成全了俺小芹!甘願為他當一輩子牛馬……俺絕不悔……絕不嫌他瘋!一半兒歸你也行!您今後再回來,抬舉俺的話……俺服侍您也心甘情願啊!俺家窮……很窮很窮……那樣俺家也脫貧了,日子有指望了!叔叔呀,求您發發慈悲了!俺小芹給您磕頭了……」

她咚咚地磕頭……

那天晚上,我讓小芹住在了我的房間。半夜三更,我像一個野鬼孤魂似的,滿城市到處盲目地走着,轉悠着。

我真想從胸膛里發出嚎叫——鬼一樣的,狼一樣的……

第二天上午我只身前往精神病院去探視翟子卿。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去探視他。像發生在一切人身上的一切說不清的事一樣,說不清。彷彿覺得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我身上,另一端攥在他手裏,他一段一段地朝他最後的人生碼頭那兒拽我,使我沒法兒不去……

我見到的已不復再是那個英俊的,帥氣的,自信的,曾被他周圍的一些男女媚稱為「華哥」的翟子卿……

他穿着白底藍條紋的病員服,褲子肥大,而上衣短小。被剃了光頭,頭茬這兒長那兒短的,顯然是被馬馬虎虎剃過的……

他神情獃痴,目光恍錯,流淌著鼻涕和涎水。

護士說那是用藥造成的。

我說:「子卿,我來看你……」

他賺視我良久,臉上毫無反應,獃痴之狀依然……

護士從旁問:「翟子卿,你不認識他嗎?……」

他搖頭。旋即狂笑。繼而大唱不止,反覆一句——「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邊唱,一邊朝我伸手……

我問護士:「他要什麼?……」

護士說:「煙。」

我立刻從兜里掏出煙,他剛要奪去,護士卻橫身在我和他之間,鄭重地對我說:「這可不行,醫院有嚴格的規定,不許探視者隨便給患者煙吸……」

我歉疚地望着他,只好將煙又揣了起來……

護士對他說:「既然你不認識來探視你的人,那就回病房吧!」

一個至今仍有五六十萬的人,竟想吸一支煙都吸不上了……

一陣大的悲哀如鹽咸沸水煮着我的心……

護士將他推入病房后對我說:「你是第一個來探視他的……」

我說:「也許還是唯一的一個……」

護士說:「他是這兒的重病號,時常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幾個人治不服他。所以,也不敢給你太長的探視時間……」

我說:「明白……」

護士送我離開時又說:「放心,物價再怎麼上漲,他的錢也夠他舒舒服服地住半輩子精神病院了。我們將他當特殊患者優待,享受局以上幹部待遇,生活方面絕不會委屈了他的……」

我說:「我放心……」

我覺得,他儘管瘋了,但似乎還是認得我的。因我見他被護士推入病房那一刻,眼中分明有淚在噙著……

我說——我也許還是唯一的一個探視他的人——這話是說得未免太武斷了。因為在精神病院大門外,我碰到了小嫘。

「是你?……」

她還是一位時髦女郎的樣子,懷裏抱着一個小月孩兒。

我說:「他不會認識你了,他連我都不認識了……」

她說:「我是讓他看看他兒子,不管他認不認識我,這也是他兒子。我給他生的。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碼該享有部分繼承權的……」

我苦笑道:「小嫘,別胡攪了——這怎麼可能是他的兒子呢?如果是,在黑河你就該是個明顯的孕婦了,可你當時並不是……」

她一言不發地瞪了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說:「你別編瞎話,我和你什麼時候在黑河見過來着?……」

這時一輛私人汽車裏鑽出兩個男人,從兩側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左右看看他們,又看着小嫘說:「是我記憶不佳,記錯了……」

不待他們接近我,我一轉身拔腳便走……

歸途路過霽虹橋,我下了計程車——小時候,我們曾一塊兒在橋坡下等著有「拉小套」的機會,為了掙兩角多錢買一本由屠格涅夫的《木木》改編的小人書,還給那開小人書鋪的老人……

那自稱有相面學問的老人,曾對翟子卿的人生作出過極良好,當年令我暗存嫉心的預言……

一列火車從橋下駛過,噴出一陣濕淋淋的濃霧——霧氣中,童年時期的、少年時期的、青年時期的翟子卿,朝我女孩兒般羞澀地友愛地笑着,他默默注視着我,彷彿有許多許多人生的憧憬,嚮往,理想和目標,正打算娓娓地,從容不迫地對我傾訴……

霧氣散盡,他的幻影倏然而逝——霧氣只在我臉上留下了一層濕淋淋的水珠兒……

我想擦拭,又懶得擦拭……

一個漢子神神秘秘地湊向我,低聲兜售:「要虎鞭嗎?絕對真貨,比啥啥都壯陽……」

託了一層層人情關係,經了一系列繁瑣手續,離開哈爾濱前,我從有關部門討回了一些業已封存的東西。有她的衣物,那份去年的掛歷,那個鑲在鏡框裏的工藝品裸女,那冊手工裝訂的詩集,那件銀狐大衣。還有,老人家活着時經常把玩在手的兩顆核桃。兩顆互相磨碩得褚亮褚亮的核桃。銀狐大衣費了不少口舌和周折,最後我不得不寫了字據,說是我給我妻子買的,去年寄放在翟家的……

我將她的衣物和銀狐大衣全給了小芹。交待她銀狐大衣是完全可以買的。另外我借了一萬五千元現金給她。我想,這也就算是變相地歸還了翟子卿的錢罷……

至於小芹她回家鄉還是繼續留在城市裏另謀出路,我則覺得自己操不了那麼許多心了……

我帶着幾件紀念物回到北京。

妻看了那鏡框裏的工藝品裸女說:「真美!你買的?」

我說:「是,買的。」

妻看了那掛歷說:「可惜去年的,這不會也是買的吧?」

我說:「朋友家掛過的。我喜歡,朋友就替我保留到了今年……」

妻說:「我也喜歡!挺值得保存的。這一頁最棒!」

於是,那個單膝脆地,一手持盾,一手緊握短劍,裸體披着銹跡斑斑的鎧甲,冷漠而鎮定地準備做殊死搏殺的女人,從此就固定在我家的一面牆壁上了,彷彿一位冷艷的驅邪鎮魔的守護神……

唯有那冊詩集我未讓妻發現,悄悄藏匿在我的為數不多的幾件紀念物之中了……

兩顆核桃我送給了母親。

母親問:「你大娘身體還好?」

我說:「好,很硬朗。」

母親又問:「子卿媳婦,也是個好女人吧?」

我說:「對。人好,長得也好。」

母親在手中把玩著兩顆核桃,沉思半晌,語調緩緩地說:「人命這才有點兒公平……」

我病倒了,一病就是三個多月。三個多月內,幾乎沒出過家門。

一天早晨我睜開眼睛,望着那掛歷驚愕得屏息斂氣——它竟一片空白!……

我緩緩移動目光,再望向那工藝品相框,竟也是——一片空白!……

妻對我的樣子極其吃驚,連連問我怎麼了怎麼了?

我指那掛歷,繼而指那相框……

妻扭頭看看,更加奇怪地問——都是你帶回來的呀,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啊?

我蹦下床,翻出那詩集——它頁頁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然而妻拿過去,卻能念出上面的詩……

當天我徹底失語了,說不出話……

妻陪我去醫院——而醫生認為我根本沒什麼病……

在我眼裏,那掛歷,那相框,那本詩集——至今仍是空白的……

我漸漸地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但在說出的人話中,中間雜着一串串怪誕的嘰里哇啦……

於是有一位友人將一位氣功大師請到了我家……大師斷定我那種怪誕的嘰里哇啦乃是「宇宙語」……

從此我覺得有什麼附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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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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