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在知青群體生活的最初歲月里,真摯地表露和熱烈地追求愛情的「行動」,無論對男知青或女知青而言,都不啻是一種勇敢……

度過了探親假剛剛回歸連隊的知青,總是會被許多知青圍住,從方方面面詢問城市有什麼變化,發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我也不例外。儘管探親假不過十二天。儘管我一天也沒超假。但大家還是圍住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彷彿我並不是返城探家了一次,而是以什麼記者的身份,剛剛到最具新聞色彩的某個動蕩不安的國家去收集了一次新聞似的。「文革」還在繼續著,派性「戰爭」的政治硝煙還籠罩着城市,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剛剛在城市裏度過了十二個日子的人,對城市一定會有論說不完的話題。由此可知,知青們的眼睛,仍是多麼迫切地渴望超越時空,關注到城市。這一種關注,在極大的程度上,體現着他們對自身命運大趨勢的探究。

唯獨子卿似乎絲毫也沒有這種關注的心思。他當然也問過我一些話的。而且是第一個問的。而且是將我扯到一旁單獨地、悄悄地問的。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親密關係。也都覺得他擁有絕對優先的資格和「專利」,在他問我時沒有任何人不識趣地湊過來。他先問我他娘的身體怎樣?接着問我將錢如數捎給他娘沒有,囑咐我替他開導他娘的話對他娘說了沒有?水果、罐頭、點心之類,替他給他娘買了沒有?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對我認真負責地替他盡到了義務感到很滿意。再就什麼也不問了。拍了我的肩一下,便坐在他的床位那兒,感受着相隔幾千里以外的娘對他的慈愛,試穿那條厚厚的棉褲。而幾分鐘后,在我和大家不經意間,他已離開了宿舍不知去向,只有他的棉褲疊放在鋪位上。

我盡量繪聲繪色地向大家講述了一些在城市裏道聽途說的、自認為有傳播意義的「新聞」。從官方可能將要下達的與知青和知青家長們有關的「文件」,到民間的街談巷議。從未公開的「最新指示」到已在偵破過程中的子虛烏有的奇案。有些事其實是我坐上返程火車后充分打了「腹稿」的「創作」。因為一個知青從城市回到連隊的當天,不預先胸有成竹,屆時大講特講一通是萬萬不可的。你的探親假彷彿不只是你一個人返城一次的機會,也是代表着大家的一次機會似的。連最不善言談的知青都十分明白,在這一點上你必須使大家的心理也獲得某種滿足。沒事可談,無話可說,一問三不知是最令大家掃興的。果而如此,你便會在無形之中得罪了大家。會使大家誤以為你是一個連起碼的知青義務都不盡,連起碼的什麼都不分享給大家的人。而落這麼一個結果是多麼不明智多麼愚蠢的呢!所以,瞎編也要編出一些事,沒話也要挖空心思杜撰話題……

對於那些要求我到他們家裏去看看,僅僅捎句平安話的知青,我百問不厭,回答得尤其有耐心。他們的家我都一一去了。而且至少都一一去了兩次。剛返城的一二天內去過一次,回連隊前的一二天內又去過一次。當年,對於一個知青,探親假是一些極為短暫的,整天東跑西顛,匆匆忙忙,難得真正和家人安安靜靜相處一會兒的日子。如果哪個知青能說出,他們去過的知青夥伴的家有幾道門,窗子朝什麼方向開,是木板地還是磚地,床朝東擺放還是靠西牆,家裏有幾把椅子,對方的父母為他沏的是紅茶還是綠茶亦或花茶,問及兒子哪些方面,問及的細微的表情變化怎樣,那麼對方準會對他好感大增,感激涕零。以前合不大來的,今後也會合得來了。以前有隔閡的,今後隔閡也消除了。以前因什麼不愉快之事耿耿於懷的,今後老帳也就一筆勾銷了,甚至可能從此一變而為知己……

我對大家的回答便是那麼的詳細。我理解他們的心情。每次在探親假期間去某個知青戰友家,總提醒自己多為對方看在眼裏些什麼,記在心裏些什麼。在當年,於我而言,並沒有什麼投機的考慮。用今天很流行的「感情投資」這句話分析也不恰當。當年沒「感情投資」這個詞兒,一般知青也沒這麼理性這麼功利的意識。那只是一種對別人的理解。只是一種虔誠。只是一種單純的心地。在這一點上,知青和知青的區別,也許僅僅在於,有人心粗一點兒,有人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友關係親密自然地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友關係平常而心粗一點兒。我則無論對和我關係親密諸如子卿的戰友,還是對和我關係平常在連隊里說話不多的戰友,只要是遵囑去了對方家裏,所見所聞都盡量心細一點兒。但凡能多去一次,盡量多去一次。尤其對那些關係和我平常的戰友,我的義務感反而更大些。試想對方和你關係平常,卻在你動身探親前囑你千萬去他家裏看看,千萬別忘了捎到一句話,千萬別忘了替他們問什麼家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信賴?有的知青的父母是離異的,我曾在探親假裏既不但去看過他的母親,還要去看他的父親。而且,還要牢記對方的叮嚀,對母親說應該對母親說的話,問應該問母親的事。對父親說應該對父親說的話,問應該問父親的事。有的知青家庭成員眾多,關係複雜又不和睦,在其家裏說什麼問什麼,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哪些事該問哪些事不該問,沒有點兒責任感是會給對方造成後患增添憂愁的。還有的知青,兄弟或姐妹從小被別人家抱養去了,改姓了別人家的姓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了,他要求你暗中替他去看看,去建立通訊聯繫,這樣的囑託你能掉以輕心不當回事兒辦嗎?……

受益於我的天性,我和連隊知青群體的友善關係,是絕非子卿所能相比的。正如他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友善關係,絕非我或另外任何一個知青們所能相比的。他對於改善自己與知青群眾的關係,似乎毫無心理或情感方面的主觀願望。而我,也完全不想充當老戰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的角色。我是知青群體中最有人緣的一個,在當年,這一點大概是我唯一覺得比子卿欣慰的了。每一個人,都會本能地在現實中尋求某種欣慰,並靠了這種欣慰安撫自己的心靈。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一樣。子卿的欣慰究竟是什麼?當年我不得而知。也沒問過他。更沒跟他深談過。如果說他是老戰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這一點便是他的欣慰,似乎又太缺少下結論的根據。因為據我看來,他只不過是借用這一點,以圖自覺自願地遊離於知青群體之外,過一種他自己自覺自願所選擇的,與普遍的知青生活有別的,甚至迥然不同的「個體知青」的生活。而他內心深處,是連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友好關係的存亡,都是不大在乎的。是的,真是這樣的。他當年身為一個知青,卻彷彿非常輕蔑知青的群體。將自己當成一個與這群體毫無關係的人似的。進而言之,他似乎根本就輕蔑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群體意識。他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關係,也更體現在他們對他的需要,他們對他的籠絡方面,而非體現在他對他們的依賴方面。他心安理得地借用他和他們的關係。但那僅僅是借用它罷了。公正地說,並非像其他知青背地裏私議紛紛的那樣,有什麼利用的意識。起碼我個人是以這種公正的眼光審視他和他們的關係的。我認為子卿的目的只在於可以自由出入於他們的菜園子。好比有些鳥兒棲落在牛背上僅僅是為了啄食它們身上的寄生蟲以飽鳥腹。我對於其他知青對他的私議是大不以為然的。一旦聽到了則替子卿辯解不休。有時還會為了子卿對別人進行斥責……

連隊是知青的第二個家。無論我們認可不認可,我們當年實際上已不屬於城市。我們的日子總是要在連隊度過。像返城探家歸來的知青被大家詢問城市的變化一樣,那一個知青也要向大家詢問連隊的變化。無論對於城市還是對於連隊,知青們總希望聽到些變化。不管是好的變化或壞的變化,似乎變化總比不變化要更使我們的心思波動一下。彷彿我們都本能地覺得,我們的內心裏若不經常產生某種波動,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內容枯乏的日子裏,我們就會喪失了自己是一個知青的意識似的,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迅速地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地人似的。在這一點上,子卿對包括我在內的別人們的認為是大錯特錯了。實際上誰也不願糊裏糊塗地就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地人。只不過大家沒有他為自己在內心裏進行的那麼明確又自信的設計罷了……

當我問大家連隊里有些什麼變化時,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一些我不了解也不算遺憾的事。諸如指導員可能要調到營里去任副教導員,團里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個連隊必須修建「永久」性的男女廁所等等。

最後有一個人說:「咱們連調來了一個女知青。」

我說:「這也值得告訴我?」

他說:「在五連人家是小學教師。可咱們連已經有小學教師了。她為了調來卻寧可不當小學教師了。現在已經分配在豬號養豬。」

我不禁「噢」了一聲,頗感興趣地追問為什麼?

他卻望望大家,分明是搪塞地說:「這就不清楚了,也許不為什麼吧?」

我觀察到在他望大家時,他們中有人向他使眼色,用目光制止他。

這使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追問不休。

而他卻打定了什麼主意似的,只回答「不清楚」三個字。

有人見他被我追問得左右為難的樣子,替他解脫地回答:「是為咱們連的一個男知青而調來的!你知道這一點了就打住吧!再追問就是逼供信了……」

竟真的會有這樣的一個女知青嗎?

這是我下鄉后聽說的第一件使我大為驚訝的事。我雖不再追問,但心中疑團種種。幾乎整個下午都在想這件事。越思越想,越覺得肯定另有原因,只可站安聽之,不可姑妄信之。果而有這樣的一個女知青的話,那麼她當是知青中第一奇女子了!須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以前,連男女知青間多說幾句話誰看誰多了幾眼,都是要遭到蜚短流長的襲擊的。她竟敢公然向愛的禁果伸出摘取之手,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那她又當是知青中第一無畏女子了!……

我的鋪位自然是與子卿的鋪位挨着的。臨睡前我悄悄問他這件事,他漫不經心地說:「是從五連調來了一個女知青。」

我說:「你別搪塞我。我問你她是不是為咱們連的一個男知青調來的?」

他說:「大概是的。」

我說:「你看那個男知青會是誰呢?」

他說:「愛是誰便是誰唄,關你什麼事呢?刨根問底地干什嗎?」

那女知青竟使我失眠了。

她究竟會是為我們連的哪一個男知青而調來的呢?她漂亮嗎?她性格可愛嗎?如果她不但漂亮而且性格可愛,那他媽的可真是某個不是我的小子的天大幸福啊!一想到某個小子肯定不是我,我內心裏竟醋意大發。我以前雖然也對別人產生過種種公開的或潛在的嫉妒心理,但都比不上那天晚上來得那麼強烈。我甚至希望她既不漂亮,性格也不可愛。希望她不但容貌丑心靈也不美,而且性格刁鑽古怪。似乎只有這樣,對我和對其他男知青才算公平一點兒。回想白天大家告訴我這件事時的形形色色的表情和神態,我覺得他們和我一樣,內心裏也是酷意大發的。那麼我內心裏的陰暗的希望,也肯定是大家的希望無疑了……

第二大我起得格外早。開早飯前,拿着飯盒站在大食堂門口的黑板報前,裝作在聚精會神看黑板報的樣子,實則是在注意每一個出入食堂的女知青。我所不認識的那一個當然的就是她了。我覺得晚看到她一分鐘都會使我在那一分鐘里坐立不安似的。她簡直已經佔據了我的全部的心思。那一時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因什麼事醋意大發暗暗產生嚴重的嫉妒心理的人,是很值得同情很可憐的……

儘管我煞費苦心,儘管我最後一個才走入食堂打飯,都白白耽誤了時間,並沒有如願以償地發現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知青……

在以後的三四天內,我也沒能見到她。不知當年連里出於什麼考慮,我們連隊的男知青宿舍和女知青宿舍分建在村頭和村尾的。並且,男知青和女知青是班排分編的。除了一天三頓男女知青都要到食堂去打飯的時候,除了大規模的勞動男女知青在一起幹活的時候,除了開全連大會的時候,我們和她們其實是難得有魚蝦混雜,鴉雀同林的時候的。在這一種情況下,要從一百餘名女知青中辨認出一個陌生的她,着實不是一件心想事成的事。尤其當你專執此念,卻又不願企圖「曝光」,則就更不那麼容易了。因為你若有空兒就往女知青們住的村尾溜達,站在女知青宿舍對面,兩眼矚望她們出出進進,那是肯定要被誰扯到連部去。被連長或指導員嚴厲地審問你意欲何為的……

一天夜裏突然響起了緊急集合的號聲。我剛被驚醒,就聽到了排長的吼聲:「不許開燈!不許打手電筒!誰暴露了宿地目標,軍紀處置!南山上發現敵特,立刻集合,進行搜捕!……」

於是大家一個個在黑暗中爬起,緊緊張張地穿衣戴帽。一口氣跑了二里多路,接着是圍山,搜山……

還真抓住了一名「敵特」。不過是由我們連長反穿了皮襖親自偽裝的。

接着在食堂里開「戰備行動經驗總結會」。柴油機自發供電的昏暗燈光下,不少男知青女知青洋相百出,身材瘦小的穿上了別人的肥大上衣,高個子穿上了矮個子的褲子,露著半截小腿。至於穿錯了鞋的那就更多了。兩隻腳都穿的是左鞋或右鞋的還算好的。腳小的穿腳大的鞋,或腳大的穿腳小的鞋,就只得都當拖鞋穿了……

連長和指導員在大家之間走來走去,一會兒站住從上到下打量這個,一會兒站住從下到上打量那個……

連長指指點點地訓斥:「你們互相看看,互相看看,丟盔卸甲,潰不成軍,真正是七○八三裝甲部隊(七零八散莊稼部隊)!好在現時還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你們一個個這副熊樣子,能拉出去派上軍事用場嗎?……」

指導員說:「要執行的是冬季撤退指令還有情可原。他們留在雪地的古怪腳印,可以大大地迷惑敵人……」

連長訓夠了后,掃視着全體,問:「是誰咬我的手來着?」

衛生員已經將他的一隻手包紮了。

全體靜默,沒有應聲。

他又大聲說:「都聾了?我在問你們,是誰第一個蹬上山頭,第一個發現了我,第一個把我撲倒,並且咬了我的手!」

連長一邊說,一邊撫摩着他那隻包紮了的手。

指導員從旁說:「是誰,誰就站起來承認嗎!」

終於有一個女知青站了起來。

我坐在她後幾排,只能見着她的背影。中等個子,身段很苗條,短髮。但這背影,和大多數女知青的背影沒什麼差別。因為除了很高或很矮,很胖或很瘦的女知青,使人一眼就可以從她們的背影判斷出她們是誰,大多數女知青的背影都是那樣的。似乎延長了的青春發育期,使她們的身段看上去都是那麼的既苗條且豐滿。何況,當年的她們,穿一樣的服裝,留一樣的短髮……

連長望了她片刻,不無奇怪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低聲回答:「鮑衛紅。」

連長嘟噥:「我怎麼好像……不認識你?……」

指導員便對連長耳語起來。連長眼望着她,一邊聽,一邊「噢噢」著。

我立刻明白了,這個鮑衛紅,大概就是那個為了我們連某一個男知青而從五連調來的女知青無疑了。

我捅捅坐在身旁的子卿,問:「就是她吧?」

子卿說:「她不是已經站起來承認是她了嗎?」

我說:「你別裝糊塗!我問從五連調來的是不是她?」

子卿側臉看了我一眼,反問:「你為什麼對她發生這麼大的興趣?」

這時我又聽到連長在問鮑衛紅:「鮑衛紅,你屬什麼的?」

她訥訥地說:「屬羊……」

連長說:「屬羊?你可真不該屬羊,我還以為你屬豹子的呢!」

有幾個男女知青哧哧笑了。笑聲中有某種眼見一個自己所排斥的人受窘時的幸災樂禍的成份。

指導員說:「別笑!有什麼好笑的?你們不要誤解了連長的話!鮑衛紅,尤其你不要誤解了連長的話。連長不過是因為手被你咬的很慘,心裏多少有點兒惱火,但是……」

連長接過話說:「但是以後的話,還是由我來講吧!儘管你差點兒把我的手咬透了,儘管你調到我們連的原因……」

指導員又對連長耳語起來。

「這個,這個原因嘛,咱們以後再個別談!」——連長轉了話題,又從他的手說起:「總之,今天夜裏這次搜索演習,只有一個人配受到表揚!那就是鮑衛紅。一個女知青,一路跑在前,第一個衝上山,第一個撲倒了我——也就是撲倒了敵人,我抽出這把匕首威脅她,她都不在乎!這叫什麼精神?這就叫英勇無畏嘛!對敵人就是要狠嘛!這次『搜索演習』是團里今晚統一佈置的!我今晚對鮑衛紅的表揚不過是口頭的,還要形成正式的文字表揚,上報團里,載入檔案!……」

指導員說:「你們大家,尤其你們全體男知青,今晚是應該感到特別羞愧的!」

連長最後又說:「剛才我表揚鮑衛紅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鼓掌?對她不服?對我的表揚有異議?一個都不吭聲那就證明沒有什麼異議!沒異議現在就給我鼓掌!……」

於是男知青一個個低着頭情願或不情願地大鼓其掌……

連長又一指女知青們:「還有你們!……」

於是女知青們也一個個低下頭去,也情願或不情願地大鼓其掌……

一回到宿舍,男知青們就罵開了。先罵團里抽「備戰瘋」,動不動就搞什麼全團統一大演習。接着罵連里的幹部,一貫地拿着團里的雞毛當令箭。最後,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地,也就罵到了鮑衛紅身上。都認為大家挨訓,受挖苦,完全是由於她搶頭功的結果。都說一個女知青,在這方面搶的什麼頭功呢?真要端著槍上戰場,還不知什麼熊樣兒呢!有人一看錶,三點半都多了。哪怕一躺下立刻就能睡着,最多還能睡兩個半小時。剛集體挨完一頓訓,都氣鼓鼓的,又有誰立刻就能睡着呢?於是那個鮑衛紅在那一時那一刻成了大家心裏的公敵似的,有一個男知青自甘作她的替身,而大家在宿舍里對「她」進行起「批鬥」來……

「鮑衛紅,低下你的狗頭!」

「我低頭我低頭……」

「你他媽的認不認罪?」

「我認罪我認罪……」

「什麼罪?快說!」

「我說我說,冒犯全體男知青罪……」

「你老老實實坦白交待,你是為哪一個王八蛋小子要求調到我們連來的?」

「我……我是為你呀親愛的!……」

「放屁!我才看不上你吶!再不老實交待我們扒光你衣服!……」

「對!扒光『她』衣服!扒光『她』衣服!……」

於是一擁而上,頃刻將那個男知青的衣服扒了個精光。他還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地,在大家的鬨笑聲中,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地手舞足蹈,扭來扭去,醜態百出……

那一時那一刻我內心裏很替那個鮑衛紅感到冤屈和憤憤不平。今天晚上男知青們遭到連長的訓斥明明並非她的什麼過錯。大家在背地裏對她的侮辱,實在是太過分了。未必沒有變相的性宣洩的成份在內。於今回想起來,那在當年等於是一次集體的別種方式的手淫……

子卿早已躺下,被子蒙頭,似乎並未參加什麼「演習」,也不是挨訓的男知青群體中的一個。而大家也似乎都覺得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着,他的鋪位那兒展蓋下的不過是一床被子而已。

我以為他睡著了。正奇怪他怎麼能在一片吵嚷聲、詛咒聲和哄鬧聲中很快地安然入睡,不料他猛地掀開被子,一翻身從地上抓起一隻鞋,朝燈泡砸去。因為電力不足,燈泡的亮度不夠,燈線就垂得太低。這使他那隻鞋準確地命中了燈泡。但聽一聲爆響,宿舍里頓時一片漆黑。

「你們他媽的,都滾到外邊胡鬧去,別影響老子睡覺!」

一片漆黑中,子卿憤怒地吼著。

宿舍里一片死寂。

突然有一個人罵道:「翟子卿,我X你媽!你他媽拿燈泡撒的什麼氣?有種的你對人來!」

那時已是秋末。北大荒冷的早,每晚已經開始燒爐子了。爐蓋圈的間隙,映出著幾輪爐火的紅光。

藉著那幾輪爐火的紅光,我見子卿的身影倏地從大火炕上躥到了地上……

「沖人來就沖人來,你們以為老子怕你們?!……」

從他的吼聲我聽出,他是真的被激怒了。其實子卿未見得判斷出了罵他的是誰。即使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了,也是無法看清對方的。他只不過是循着罵聲撲過去,而宿舍的那個角落聚著七八個小子。只要他撲過去了,在黑暗的掩護下,挨一頓痛打的肯定不會是他們,必定是他自己。

我怕他吃虧,也緊跟着躥到地上,攔腰將他抱住了。

我說:「子卿,你冷靜點兒,發這麼大脾氣幹什麼?」

他卻哪裏聽我的,用力破開我雙臂,身子一扭,將我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點亮了小油燈。昏黃的光照中,子卿雙手操起了一柄鐵杴,叉開雙腿站立着,咬牙切齒地問:「剛才誰罵我?剛才哪個王八蛋罵我母親?……」

那一年的子卿,已經不是從前「臟街」上那個瘦弱的人人可欺的孩子了。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了。勞動使他肌肉發達,渾身是勁兒。他站在那兒像一尊雕像。激怒使他的臉扭歪了,五官移位,看去彷彿凶神惡煞。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被激怒了的子卿的樣子。第一次不消說,就是他眼見他的母親受欺辱而咬別人的手那一次。一個孩子,再激怒到什麼程度,也是顯示不出多少精神威懾力的。只不過會使人感到頗難對付而已。但那一天夜裏那一時那一刻,徹底被激怒了的子卿,則就不僅僅使人感到頗難對付了,更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了。他那種雙手橫操鐵杴的架式,完全是一種準備拚命的架式,顯示著壓倒一切氣勢洶洶的精神威懾力。彷彿只要有誰嘴裏發出挑釁的一聲哼,哪怕是輕輕的一聲哼,彷彿只要有誰膽敢蠢蠢欲動,哪怕是微小的舉動,他手中的鐵杴都會劈在誰的頭上似的。

影影綽綽的,他們慢慢往一起擠湊了。看得出,他們是一個個地都膽怯了,怕了。在知青和知青之間,還從未發生過可能隨時血濺數尺,屍陳幾具,那麼一種彷彿一觸即發令人感到心理緊張的局面。

咣當一聲,子卿他拋下了鐵杴……

「你們怕了?不是有人說有種的對人來嗎?好!老子不仗着鐵杴要威風,誰先來?來呀!……」

他雙手攥拳,說一句,輪番揮舞一下拳……

仍沒人敢吭聲,仍沒人敢輕舉妄動。

「我X你們大家的媽!……」

他們默默注視着他,仍處在膽怯之中,仍覺得他可怕似的

「我叫你們今晚誰也別想再睡着!……」

他端起一盆誰懶得倒的洗腳水,赤著雙腳走向他們的火炕,將一盆水全潑進了炕洞……

一大股水氣混和著青煙混和著灰燼從炕洞裏沖騰出來,瀰漫着擴散著……

我制止地叫道:「子卿!……」

他又端起了第二盆洗腳水,全潑進了第二個炕洞……

又一大股水氣混和著青煙混和著灰燼從炕洞裏沖騰出來……

他接着端起了第三盆洗腳水(男知青們總是能懶就懶的,每晚炕前都擺着一溜兒洗腳水),轉身欲朝對面的炕洞裏潑……

我擋在炕洞前,央求地說:「子卿,別忘了咱倆也睡這鋪炕啊!……」

這句話對他起了作用。

他猶豫了一下,將那盆水從爐口潑進了爐子裏……

那時宿舍里已經煙霧繚繞。當時我也只穿着短褲。我感覺到一層又一層灰燼落在皮膚上。我暗想,以後的幾天內,大家不得不拆洗被子了……

有人嗆得大聲咳嗽……

子卿卻一躍上了炕,鑽入被窩,又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不得不敞開宿舍門,將煙氣散盡……

有幾個人面面相覷一陣,一個個摩拳擦掌,一齊向子卿睡的鋪位圍攏過去……

我指着地上說:「小心紮腳!……」

他們同時站住了。有人的赤腳已被地上的燈泡碎片扎了,疼得齜牙咧嘴……

子卿又猛地撩開了被子,一翻身,沖他們指著吼道:「今後,誰再當着我的面侮辱鮑衛紅,誰就是我的仇敵!……」

他們又面面相覷一陣,默默退回到他們的鋪位去了……

我說:「接着鬧啊!怎麼不胡鬧了?誰叫你們用那麼多髒話侮辱人家女知青?誰叫你們回罵人家子卿還連他母親也捎上?罵句別的什麼話不行?你們這叫自討沒趣兒,活該!……」

噗——小油燈的主人一口將它吹滅了……

以後的幾天,宿舍里好像什麼嚴峻的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但是每當子卿從外面回到宿舍里,就像有一頭獅子進來了似的。那時宿舍里不論是有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他或他們的目光都會注意到他身上。那可不是一種公開的注意。而是一種帶有防範意味兒的竊視和怯視。如果他也看他們一眼,哪怕是漫不經心地看他們一眼,他們的目光便馬上閃向別處,似乎避之唯恐不及。似乎他的目光具有能致人死命的毒素。而當他從宿舍里離開的時候,他們都會暗暗舒一口氣。於是宿舍里那種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有些凝滯的氣氛,頓時鬆弛了許多,平安了許多……

然而他再也沒威脅過誰。在我眼裏,他非但不是一隻獅子,還太像一隻極溫順的小貓了。總之子卿又恢復了原先的子卿那種極能容忍歧視的狀態。反而比原先更循規蹈矩地謹謹慎慎地要求自己絕不稍微冒犯誰似的。出來進去的,總像小貓兒似的悄沒聲的,貼牆溜邊兒的。進來彷彿像小貓兒經過廚房回窩,明知不受歡迎,可是又不得不經過的樣子。出去彷彿像小貓兒感到主人們的神色不對,聰明地躲之為妙。除了睡覺,他在宿舍里的時候更少了。連隊小賣部照例還有臭豆腐賣。子卿照例還經常吃臭豆腐。知青們私下裏曾議論,說小賣部那一罈子三百多塊臭豆腐,差不多全讓他一個人買走了。而小賣部的人也曾說過,哪怕僅僅為了翟子卿一個人,每年也要進一罈子臭豆腐。那種臭豆腐是團里的豆製品廠自製的。每個連的小賣部出於對團豆製品廠的鼓勵,也是出於對團里發出的要大力支持本團副業生產之號召的響應,進貨時是不能忽略了臭豆腐的。小賣部的人很感激子卿。或者說是對連里有子卿這麼一個人很覺慶幸。

子卿仍不在宿舍里吃臭豆腐。他絲毫也不依託他已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取得的「勝利」。他並不得寸進尺。並沒變得囂張跋扈。一天三頓飯,他照樣拎着裝臭豆腐的小瓶,自覺地離開宿舍。我常見他孤單地坐在宿舍前操場上的籃球架子那兒吃。一天我在宿舍里從窗口久久地望着他,心裏忽然生了一個好大的疑問——下雪天他又是到哪兒去吃的呢?我不禁暗暗譴責自己對他的關心其實是很不夠的。儘管他似乎早已不需要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對他的同情、關心和庇護了。儘管這一切在我和他之間似乎早已顯得多餘,顯得沒有意義,顯得我太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了……

老天爺彷彿很懂得我的心思似的,隔日便下了第一場雪。午飯時,我循着他的腳印找他。他的腳印把我引到了食堂后的一洞破窖里——一捆麥草上坐着子卿,吃得安安靜靜。窖內鋪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寫滿了方程式。他兩眼盯着青石板,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拿着磨成稜體的一小塊兒磚角。他竟在沉思默想中將磚角當饅頭向嘴裏塞去……

我悄悄離開了。夏天裏我和子卿在小河邊發生的那一場爭辯,使我不願第二次扮演「三娘教子」的角色……

轉眼到了11月份。我始終沒能從正面見着過那個鮑衛紅。在男宿舍里也聽不到什麼對她的議論了。我們連不過又多了一個女知青,彷彿事情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子卿變得比以前更加獨來獨往,神出鬼沒,寡言少語了。有時還常常發獃,顯出心事重重,憂愁縷縷的樣子。連我問他話,他都有些懶得回答似的。

有天晚上宣傳隊排練節目,我聽兩個女隊員在一起竊竊私議。

一個說:「她這幾天怎麼眼睛又紅又腫的?」

另一個說:「還用問,接連幾天夜裏,用被矇著頭哭過唄!」

「真的?」

「當然真的!我挨着她睡,聽到她哭過。」

「我覺得她人挺好的……」

「我也覺得……」

我問:「你們在說那個鮑衛紅吧?」

她們對視一眼,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一個反問:「你們男知青怎麼個個都愛刺探關於她的情報?」

另一個也反問:「你有什麼話需要我悄悄轉告她嗎?」

我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熱,趕緊躲開了兩位尖酸刻薄的姑娘……

不久連里交給我們班一項任務——在嚴寒到來之前修葺豬號。有幾頭懷了孕的母豬會在冬季里產仔。對全班來說這並非什麼可以輕鬆幾天的活兒,可是我這位班長卻因攤上了這項任務而暗自慶幸不已。不知為什麼,我內心裏常對那個鮑衛紅產生些非分之想。儘管我還不認識她,撩撥我心思的不過是一個女知青的背影……

當天我獨自到豬號去了一次。去時她不在,只有豬倌老薑頭兒在。他問我幹什麼來了,我說來看看應該備些什麼料。並倒剪著雙手,裝模作樣地從豬欄到豬舍巡視了一番。在熬豬食的小屋裏,我一眼看見牆上掛着一條紅圍巾。連隊的女知青當年沒有圍紅圍巾的。儘管那是「火紅的年代」,我們的青春被謂之為「火紅的青春」,紅色代表革命的理想和革命的人生,但哪個女知青若圍一條紅色的圍巾,則完全可能招至諸如「存心惹人眼目」,「企圖勾引男知青」的指責,另當非「革命」的別論了……

我剛想伸手摸摸那看去十分柔軟十分溫暖的紅圍巾,老薑頭兒在我背後說:「別亂碰人家一個姑娘的東西!」

我伸出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討好地敬給他一支煙,搭訕著問:「她怎麼樣!」

老薑頭兒說:「挺好,干起活兒來不怕臟不怕累的。」

我說:「我又不是她班長,問的不是她的勞動表現。」

老薑頭兒說:「那你問她哪兒方面的表現?」

我說:「哪兒方面的表現也不問,只想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兒?性情什麼樣兒?比如高矮胖瘦,比如文靜還是潑辣……」

老薑頭兒盯着我的臉看了幾秒鐘,冷冷地說:「我看你小子是在打人家的什麼歪歪主意吧?我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少大白天做夢,人家又不是為你調到咱們連的!」

我尷尬地笑笑,一轉身,愣了——老薑頭兒仍站在我背後,她不知何時已站在老薑頭兒背後……

老薑頭兒見我的表情異樣,也一轉身,這才發現了她。

老薑頭兒說:「他是三班長,就是他們班來幹活兒。」

我覺得她好面熟。分明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看着我的樣子證明,她也覺得我好面熟。

老薑頭兒又坦直地說:「他方才問我,你長的什麼樣兒?性情什麼樣兒?我呢,替你正告他來着……」

她忽然說:「我認識你,你是他中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你們現在還是最好的朋友嗎?」

剎那間,我的記憶被扯回了四五年前。我想起了我和子卿的「三味書屋」。想起了我們常在「三味書屋」見到的那兩個女孩兒。她不正是她們中年齡稍大點兒的那個女孩兒嗎?然而她又不復再是四五年前那個女孩了。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她那張典型的鵝蛋臉兒如同臘脂的一般,白皙得瑩潔無瑕。她的嘴唇是那麼的紅潤。一雙眼睛又大又善良。她如果不是全連一百多名女知青中最美麗的一個,那麼也肯定是最美麗的幾個之一了。我他媽的在下鄉三年後還沒把我們連的一百多名女知青認識全,而在我能叫出名字的幾十個中,在吸引我動心一下的幾十個中,她的美麗是最使我面對面注視着難以自禁心猿意馬的了!

我情旌搖搖地問:「你說的『他』是誰?……」

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問得極為愚蠢,除了是子卿,還能是誰?

她轉移話題地說:「沒想到你也在這個連……」

老薑頭兒這時識趣地嘟噥:「既然你們早就認識,聊會兒吧,我出去劈柴……」

老薑頭兒走後,我和她一時間反而覺得無話可說了似的。

竟然是她!又竟然是為了子卿!我怎麼根本就沒往子卿身上猜想過呢?對於愛或被愛的嫉妒,大概是青年之間最難免也最強烈的嫉妒吧?那一天我算是體會到了它的滋味兒。與它相比,什麼榮譽啦之類的嫉妒,簡直是不值得的了!我在內心裏替自己憤憤不平地叫嚷着——子卿子卿,憑什麼是你小子就不該是我呢?鮑衛紅鮑衛紅,在你心目中,翟子卿他究竟又有哪一點特別傑出的呢?尤其使我感到失落的是,我的回憶開始不斷地向我暗示這樣一點——即使在四五年前,在「三味書屋」的許多個溫馨的夜晚,當我以為她是在用目光迎接「我們」或目送「我們」時,當我以為她是在向「我們」友好地微微一笑時,當我以為她是和「我們」一樣有着彼此結識的願望時,其實那「我們」從不包括我在內,而只不過是子卿一個人罷?這一點像燭光,我的自尊心像蛾子,它引誘我撲飛向它,而我感到我被劇烈地燒燎疼了,翅子被燒燎焦了,掉在它的旁邊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

她為什麼並不是一個很醜的姑娘呢?

子卿子卿你為什麼不坦白地告訴我她正是為你而調來的呢?

我在內心裏繼續叫嚷:「從此我不再是翟子卿最好的朋友不再是!因為他連我也隱瞞着像隱瞞一個大傻瓜!……」

是的,我當時不但嫉妒極了而且憤怒極了。如果子卿他不隱瞞我,如果子卿他像對待一個最值得信賴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樣,在我剛回到連隊的幾天裏就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他和她之間的事,起碼在我多次問他時不閃爍其詞地迴避我問的話,那麼我當時的嫉妒也許不至於那般強烈。我也不至於覺得自己是被大大地愚弄了似的內心裏還充滿了對他的憤怒……

然而我對她說的話卻是:「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仍是子卿最好的朋友……」

她已蹲下身去在剁著豬菜了。聽了我的話,她手中的刀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抬頭看看我,朝我眯著雙眼嫣然一笑。

我問:「難道子卿他一次也沒向你提到過我也在這個連隊?」

她低下去的頭,微微搖了搖。

我也蹲在她對面,一邊幫她把剁好的碎菜收進筐里,一邊又說:「這個子卿!其實你對他當然不如我對他了解,他如今變得非常那個……」

她輕輕地剁著,頭也不抬地問:「非常哪個?……」

看得出,儘管她問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實是很迫切地渴望從我口中獲知些關於子卿的事的。

我說:「他老吃臭豆腐!」

她說:「這也算不得什麼不好。『鬥私批修』的時候,老職工們不是總說那麼一句話嗎?——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小時候也愛吃呢!」

我說:「可誰也沒他那麼個吃法的!」

她問:「他怎麼個吃法?」

我說:「他是為了省錢!三年來,小賣部每年購進一罈子臭豆腐,幾乎全是叫他買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點瞧不起他!……」

有機會能對她說子卿幾句壞話,進而達到貶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覺得特別快感。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卑鄙。可是當時我寧願自己更卑鄙點兒。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說:「我了解他家很窮,他從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儉用我是能理解的。別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別人們不好。可老吃臭豆腐一個人的胃也受不了,長期下去會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地說:「是啊是啊!」

她終於抬起頭來,注視着我,用請求的口吻對我說:「你能不能替我勸勸他?既然你們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會聽你的開導……」

我說:「能!能!我當然有這個義務。他也當然會聽我的開導!……」

我不但覺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覺得自己很虛偽了。卑鄙加虛偽,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着說。」

「他還跟別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

「當然不好!」

「為什麼?」

「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我故意不說子卿是為了她才跟別人劍拔弩張的。我當時心裏已經完全明白——一個月前子卿在大宿舍里暴怒如獅,不完全是因為別人罵了他母親,也正是因為她。

她又抬起頭注視了我片刻。她的目光使我敏感起來。我覺得她對我的話產生了幾分懷疑。甚至覺得她的目光彷彿看到我內心裏去了……

我笑笑,掩飾地說:「當然了,誰都不是完人,誰身上都會有些讓別人不喜歡的毛病……」

她默默站起,將收在筐里的碎菜倒往鍋內。之後,並沒回到案板那兒,也就是說並沒回到我對面重新蹲下,而是蹲在了熬豬食的大灶前,用撥火棍撥撥灶膛里的火,往灶膛里塞起劈柴來……

灶火映在她臉上。她在沉思著。分明的,我的那些話對她的心理,至少是對她當時的心情起了影響。影響究竟有多大,究竟對子卿不利到什麼程度,還是恰恰反過來,對極力想討好她的我自己不利,我就無法知道了。

我覺得她實際上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

我低聲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求我呢?」

她注視着灶口,搖搖頭。

我搭訕著又說:「那,我走了?……」

她沒吱聲兒,也沒動。

我只得默默起身,默默走掉……

「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

子卿困惑地問我。

他正在洗臉。似乎覺察出了我一直從旁望着他,擦著臉朝我轉過了身。

我說:「我沒看你……」

其實我正是一直在從旁望着他。那一天我才發現,子卿他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啊,一個你最好的朋友,一個始終和你朝夕相處的人,一個你自以為了如指掌的人,你卻從未注意過他的體貌特點和氣質特點似的。你自以為了如指掌的,竟不過僅僅是那個人的心地和秉性罷了。你所忽略的,是那個人最能給別人留下印象的最具體的方面。你竟是從別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女性,你當然是從男人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認識對方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小夥子,你當然是從姑娘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識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麼,是多麼重要的方面。

是的,子卿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同時是一個氣質不俗的青年。那一時刻,當我不得不在內心裏暗暗承認這一點,我在他面前不禁的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他身材健美。穿得破舊襤褸,彷彿是他故意要隱藏和消弭自己的優越之點的「障眼法」似的。當他去掉了那身有失體面的「偽裝」,當他在宿舍里擦身的時候,原來他的身體是那麼的值得同性和異性都大加欣賞。他的氣質里有某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孤傲成份。這一點早已是他在中學時代,在我們的普遍的同齡人們其實還根本無氣質可言的年齡就具有的了。下鄉后又多了某種別人皆醉我獨醒的成份。目光里多了某種似乎永遠不屑於向人傾述的憂鬱的成份。多了些善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那並非什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而是一種早熟和成熟的成份。在他那種一向對周邊的任何事態都冷漠視之,無動於衷的表情之後,似乎還覆蓋着另一種表情——另一種無奈的、毅忍的、必要的時候隨時準備委曲求全的表情。再加上他那張臉上特有的書卷氣質,這一切氣質混雜在一起,該就是一種氣質上的與眾不同的魅力了。而最主要的是,他臉上總帶有那麼一種神氣——彷彿在無言地告訴你,不管他穿得多麼破舊襤褸,不管他正在干著多麼臟多麼累的活,不管他正處在怎麼樣一種歧視和輕蔑的包圍之中,他始終明白,始終自信地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的確是具有故意用古怪和愚鈍偽裝起來的睿智和魅力的。這一點只有很細心地對他的臉加以研究才能得出結論。而我當時正是那麼樣地研究地看着他……

「沒看我?」——他將毛巾往肩上一搭,肯定地說:「可我覺得你明明在研究我。」

我將頭扭向別處。紅了臉嘟噥:「我研究你幹什麼!」

他用一根指頭試了試熱在爐子上的一盆水,又說:「水溫正好。是我為你熱的,你也洗洗吧!」

憑良心講,子卿一向對我也是很關懷的。與他相比,我要懶得多。早上常常不打洗臉水,用別人洗過臉的水胡亂洗幾把臉就算完事兒。晚上也常常不洗腳就鑽被窩睡覺。換下的臟衣服從不及時洗,而是扔進一個大紙箱裏。到了再沒衣服可換的時候,從紙箱裏選一件看去不那麼太髒的再穿一陣。衣服實在都髒得不洗不行了,往往才滿心不情願地洗一次。一次也不過先洗那麼一兩件等著曬乾了換上穿。

子卿則與我不同。他其實是一個乾淨人。一個勤快人。一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強的人。夏季他幾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還要用預先打好的曬溫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襯衣也是髒兮兮的。儘管它們幾乎都補了補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頭裏油膩膩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數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時,總是把我那個專藏自己臟衣服的紙箱拖到他的盆邊,會全替我洗得乾乾淨淨。曬乾了還替我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床頭。有時連我的襪子和褲衩也替我洗。有時還給我補鞋補衣服。如果我在某個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發現破處已被細針密線地補好了,我是絲毫也不會驚奇的。更不會傻兮兮地問每一個人究竟是誰「學雷鋒做好事」。因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裏抽空兒悄悄替我補的。那時我可能正在某個地方閑散地享受休息的時光或蒙頭大睡。那個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臉水,或晚上替我備下一盆洗腳水,似乎更是他的義務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當面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別人是來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還有個貼身僕人!你每月給他多少錢?」

想到子卿對我的這些兄長般的關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應該的,但又沒法兒徹底消除內心裏的嫉妒。

按連里的要求,必須在五天內修完豬號。我借口備料不足拖了兩天。我期待着鮑衛紅求我什麼事。我每次見到她都有種感覺——她肯定是要求我什麼事的。她沒開口是她仍有顧慮。是因為她仍在猶豫。是因為她對我還不太信賴。我知道,七天過去,我再見她也不那麼容易了。你一個男知青沒正當的理由到豬號去幹什麼?何況用今天的說法,她正是連里的一個「熱點」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領會我拖延了兩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裏我和她也照樣沒機會多接觸。全班眾目睽睽之下,我這個班長根本不可能避開大家的視線往她跟前「迂迴」。偶有一小會兒機會我的心理同時又有嚴重的障礙。全班人彷彿都在互相監視着哪。彷彿誰走向那個熬豬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竊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動接觸我們。只不過有時她的身影出現在熬豬食的小屋門口,目光彷彿在望向我們,又彷彿並非在望向我們,而是超越了我們,望向我們背後的遠山……

第七天下班前,老薑頭兒走向了我們。他沒徑直走到我們跟前。走到我們和熬豬食的小屋之間站住了,沖我們這邊兒喊:「三班長,你過來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薑頭兒準備送給我一件寶貝似的。

我對大家說:「收工,你們都回去吧!」

可是誰也不走,好像都要等著看到,老薑頭兒送給我的究竟是一件什麼寶貝似的。

我沖老薑頭兒喊:「你自己過來!」

老薑頭兒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貧下中農叫你過來,你反倒對我喝五吆六的嗎?沒法兒教育的東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當我在他面前站住時,他低聲說:「你告訴翟子卿,今兒晚上八點多鐘,不管他有空兒沒空兒,也要務必到這兒來一次!就說我找他談話!」

「你找他談話?……」

「讓你這麼對他說,你就這麼對他說!」

「他要是不來呢?……」

「他要是敢不來,日後我找他算賬!你要是敢把我的話貪污了,不告訴他,日後我找你算賬!」

六十多歲的老薑頭兒可不是一個一般的老頭兒。當年的當年,曾是那一帶威震八方的游擊隊長。駐紮黑河的日本關東軍,曾懸賞買過他的人頭。當地政府曾向他頒發過「一等抗日功臣」證書。他同時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親。團長見了他都敬著三分。他發起脾氣來,訓我們連長指導員像訓小孩子一樣。知青們更是沒誰敢冒犯他。巴結他都還來不及哪。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那麼這個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沒戲」了。前一年,連里缺衛生員,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瀋陽軍區後勤醫院去培訓,就因為老薑頭兒說人家一副少爺派頭,培訓了也白培訓,將來當不成連里的一個好衛生員,結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兒給攪黃了……

我是絕不敢得罪老薑頭兒的,只有喏喏連聲的份兒。

回到我那幫弟兄們之中,他們一個個猜測地問我,老薑頭兒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回答他們——老薑頭兒對我們完成的任務挺滿意,表揚了我們幾句……

他們當然是不相信我的話的……

吃過晚飯後,我將老薑頭兒的話悄悄轉告了子卿。當時他正欲離開宿舍,聽了我的話,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頭,目光四顧。

沒誰在注意我們。

我說:「你何必這麼謹小慎微的?是老薑頭兒要找你談話,又不是她要和你幽會……」

他低聲打斷我:「你給我住口吧!」

我說:「反正我的光榮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隨你吧!」

我心裏當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談話」的,怎麼會是老薑頭兒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夾着飯盒一出宿舍,猛聽一聲吼:「給老子站住!」

我抬頭一看,見是老薑頭兒,已怒目金剛似的瞪着我。

我心裏頓時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沒到豬號去。

我連忙陪着笑說:「大爺,您若發火千萬別沖我發,您讓我轉告的話我如實轉告了……」

他說:「你不騙我?」

我說:「我哪敢騙您呢!」

他又問:「那就沒你小子的事兒了,你走你的。」

我趕緊溜之大吉……

等我端著飯盒回到宿舍,發現每個在宿舍里的人,臉上都有某種隱藏不住的過節似的喜興表情。

我問班裏的一個知青——這麼一會兒工夫,發生什麼使大家快感的事兒了?

他說——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薑頭兒一個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驚。我想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鮑衛紅之間的事從此將成為全連公開的秘密,他的那份兒孤傲,也肯定被老薑頭兒當眾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橫掃光了。他喪失了他那份兒孤傲,豈不是等於一頭雄鹿喪失了美麗的鹿角嗎?他那份兒孤傲對他是何等的重要,沒有誰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維護自己尊嚴的最後的一片銷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個地方傷心哭泣呢……

我顧不上吃飯,放下飯盒便到處去找他。他並不在食堂后那洞破窖里。最終我在小河邊,在我和他第一次發生不快的爭辯那片沙灘找到了他。沙灘里早已被雪覆蓋。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壞過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塊「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時間。我找到他時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后,才發現他閉着雙眼。他睜開眼睛見是我,隨即又閉上了。不僅沒坐起來。身體竟連動也沒動一下。他一邊臉上還隱約留下着老薑頭兒的指印。

我說:「子卿,你還拿我當最好的朋友不?」

他說:「你自己心裏明白。」

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除了你,我還有第二個朋友嗎?」

他的兩隻手抓在雪中,凍得通紅。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隻手,用我的雙手不停地搓著。搓熱了,替他解開他的一顆衣扣,將他那隻手放入到他的襟懷裏悟著。接着又攥住他第二隻手不停地搓。

我問子卿他在什麼情況之下第一次碰見鮑衛紅的?

子卿說在我回哈爾濱探家期間,五連的宣傳隊到我們連來友好演出過一次。鮑衛紅不但是五連的衛生員,還是五連的宣傳隊員。她在台上演「李鐵梅」,子卿是台下的觀眾之一,自然就認出了她。

我問子卿他們之間究竟是誰首先主動跟誰說話的?

子卿承認是他首先主動跟她說話的。承認演出結束后是他主動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動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發現我在這個連。」

「認出了你她當時很高興是吧?」

「是。」

「她怎麼說?」

「她說真沒想到。」

「後來呢?」

「後來她就說——『我一定要調到你們連來!』……」

「你怎麼說?」

「我說——哪太好了!——當時我絕沒想到她會放着衛生員不當,調到咱們連來餵豬……」

「可這已經成為事實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是為你而調來的。」

「可我並沒有向她流露出這樣的願望!」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沒必要對她的決定負任何責任。」

「你並不喜歡她?」

「說啊!」

「喜歡。」

「你居然還說喜歡!」

「四五年前,咱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咱們在那小人書鋪見過她幾次之後,我就喜歡上她了。下鄉后,我也曾幻想過,要是能和她分在一個連隊多好……」

子卿說時,始終閉着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對一個人說說這件事的地步了。否則他絕不會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誠地和我一問一答。也只有我才會陪着他這樣。老薑頭兒那一個大嘴巴子,看來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說:「子卿,咱倆別繞彎子了。別用喜歡不喜歡這種詞了。你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用最明確最直截了當的話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愛不愛她?……」

「愛」這個字,第一次從我口中說出。以前當然我也許多許多次地說過這個字,不過總是和「無限熱愛」、「階級友愛」連在一起說的。是的,直至那一天為至,二十一周歲二十二虛歲的我,還從來沒有單獨說過一個「愛」字。我早已記不清是在小學幾年級學了這個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學的全班同學一起,隨着老師的教鞭在黑板上每點一次,而異口同聲地大聲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業本上認認真真一筆不苟地寫過這個字。還一定用「熱愛」或「友愛」造過句。但以後「愛」這個字確確實實再就沒從我口中單獨說出過。更沒有問過誰愛不愛另一個人。以至於我說出了這一個字,彷彿一不留意說出了一個髒字,自己首先覺得羞恥似的臉紅了……

子卿終於睜開了他的雙眼。他雖然睜開了雙眼卻並不看我。他望着天空。他很久都沒有回答。

我不再問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將他另一隻被我搓熱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懷。我默默地期待着。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離開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沒有陪着他挨凍的義務。

正當我欲起身時,子卿終於開口了。

他說:「你不認為她是一個好姑娘嗎?」

我說:「如果我是你,自從她調來之後,我會覺得我很幸福!」

他說:「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會去和她幽會。」

我說:「那麼你還是並不愛她了?」

我想,對於我來說一個非常值得愛的姑娘,也許對於子卿來說真的並不值得他愛?他只不過是喜歡她,承認她是一個好姑娘罷了?難怪書里總是強調,愛和喜歡並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麼似乎也是不該太責怪子卿的。誰也無權迫使他去愛的呀!

不料子卿卻說:「我愛她……」

我不禁低頭看他,臉對臉,目光對視着目光。忽然我一把揪住他衣領,將他扯了起來。

我恨恨地說:「那麼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去?一個姑娘為了你而調到咱們連隊,為了你而不再當衛生員寧肯喂起豬來,為了你而每天承受着那麼許多議論的壓力,可你吶?你心裏明明地愛她,卻又整天裝出和她和這件事無關的樣子,卻又成心迴避她,使她在別人看來,彷彿一個害了單相思的姑娘似的,這公平嗎!難道你就不覺得自己很卑鄙嗎?實話告訴你,我曾因為一個姑娘這麼愛你,而暗暗地嫉妒過你。我承認我嫉妒你也是很卑鄙的,可現在我感到你比我更卑鄙!卑鄙十倍!老薑頭兒如果不扇你大嘴巴子,哪一天我也會扇你大嘴巴子!……」

我一鬆手,他又躺倒在雪上了。他又閉上雙眼了。

他閉着雙眼說:「她是高幹的女兒。她爸爸是省軍區的一位副司令員。她媽媽是教育局的幹部。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想?……」

原來他是由於此種心理在作祟!

我望着他撲哧笑了。

我覺得我的子卿那一時刻又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我說:「那有什麼不好?你的岳父岳母大人都是高幹,我將來也跟你沾光啊!……」

他說:「可你替我娘想過嗎?他們如果將來不能像尊重他們女兒的婆婆一樣尊重我娘,他們哪怕只有一次用瞧窮老百姓那種目光瞧我娘一眼,哪怕只有一次用和窮者姓說話那種腔調對我娘說了一句話,那對我娘意味着什麼?……」

他的話也有一定道理。當時我是那麼的受感動——在這件事上,子卿他心中仍想到娘,你不能不承認一百個男知青里,也挑不出幾個像他這樣的好兒子!

我沉默了片刻,說:「我看,她是一位好姑娘,她的父母也不至於像你想的那麼不好吧?」

他緩緩坐了起來,然而雙手仍交叉地塞在襟懷裏。能那麼樣地緩緩坐起,是很需要體育基本功的。

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錯了。她的父母正是我想的那種人。他們因為她不再當衛生員了,因為她居然愛上了一個窮家小子,已經給她寫過幾封信大加教訓了!這幾封信她都給我看過。」

我苦口婆心地說:「那她承受的壓力更大了!那你更應該體恤她才對呀!……」

他堅決地說:「我不!」

我急了,一下子將他又推倒,嚷着說:「你為什麼不?你這樣簡直太可恨了!……」

他仰躺在那兒,眼望着天空,平平靜靜地說:「我不能因為她就輕率地改變了我對我自己人生的設計。」

聽了他這句話,我一時間恍然大悟,什麼都明白了。

我又低聲問:「那麼,歸根到底,你是唯恐你和她的事,會影響你將來上大學啰?」

我問得也相當平靜。

他不再開口了……

我注視着他那張英俊的,表情一向孤傲的臉,第一次發現,在他那種孤傲的表情下面,還有某種冷酷的東西。

看來,使他那麼不公平地對待她的一切原因都不是特殊的原因,一切理由都不是特殊的理由,一切都只不過是一種借口,一種他自己認為說得通的說法罷了。只有一個原因一個理由是最真實的原因最真實的理由——他的大學夢想。為了實現他這個夢想,他什麼都可以無視。什麼都可以捨棄。包括一個姑娘對他的那麼痴情那麼熱烈那麼不管不顧的愛……

而他居然還承認他是愛她的!

我突然抓了一把雪揉搓在他臉上。這也不能使我感到解恨。接着我騎在他身上,左右掄拳揍他。他不反抗。任我捧他。兩眼盡量不看我,望着天。這使我更加惱怒。我將他的頭往雪地里按下去。已經下了幾場大雪。那兒的雪已經積得有一尺多厚了。他的頭幾乎被我按得埋在雪窩裏了。我繼續抓起雪揉搓在他臉上。不停地那樣做。而且往他嘴裏塞雪。

「叫你清醒清醒!叫你清醒清醒!我悶死你!……」

不知不覺中我流淚不止。為鮑衛紅。也為我自己。她為什麼將她那麼痴情那麼熱烈那麼不管不顧的愛給予這個孤傲而冷酷的翟子卿啊!……

子卿他仍不反抗。連交叉地塞入襟懷的雙手都沒抽出來一隻……

我離開小河邊的時候,子卿他仍仰躺在那兒,頭埋在深深的雪窩裏。我回頭望去,覺得他像一具無頭的屍體,那情形一動不動的很有些恐怖……

我和子卿的鋪位分開了。

那是我第一次公開向他表示疏遠。於我,那樣做僅僅是表示疏遠罷了。子卿回到宿舍,發現我的被褥已不在他的鋪位旁了,久久地佇立在南大炕前。而我那時正盤著雙腿坐在北大炕上我強行擠出來的鋪位那兒。我望着他的背影,明白他顯然是怔住了,呆住了。

他緩緩地朝我轉過身,朝我很悲哀地望了一眼。當時宿舍里人挺多。他大概以為我公開與他決裂了。他一這麼以為,那一種來自於我的情感打擊,對於他顯然是比老薑頭兒當眾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要嚴重得多。甚至在嚴重性方面是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的。他微微對我搖了搖頭。我當時不太明白他那是什麼意思。也許是懺悔。也許是對我的深深的譴責。他隨即低着頭離開了宿舍。那樣子彷彿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彼此不說話了。好像住在同一個宿舍里的、兩個互相陌生並且各自發誓老死不想往來的人……

不久邊境局勢更加緊張。連里抽調了兩個知青排去修築備戰公路。子卿也在其中。似乎每一天都可能突然爆發的「戰爭」這個嚴峻的話題,如同一把巨大的掃帚,一下子將當時連里的一切閑言碎語掃光了。鮑衛紅終於從蜚短流長中獲得了解脫。她不再是「熱點人物」了。她被人們的口舌饒過了。沒誰再關注她。沒誰再提起她。更沒誰再談論她。她被「公眾輿論」拋棄在村東頭的豬號那兒。好比今天的人們吐掉嚼得沒了滋味兒的口香糖。唯有我偶爾想到她。但我一次也沒去看過她。我不願自己又成為一塊口香糖,在非常時期作了人們口舌的犧牲品。只不過偶爾想到她時,內心裏暗暗替她感傷一陣罷了……

有一天中午老薑頭兒在大食堂門口迎住了我。

他說:「你跟我來一下。」

我問:「哪去?」

他說:「跟我走還能到哪去!」

於是我隨在身後往豬號走。

路上我忍不住又問:「什麼事兒?」

他頭也不回地說:「有事兒就是了!」

我心裏當然清楚——肯定不是他悶的慌了,忽然心血來潮,要找我談什麼話。肯定是鮑衛紅找我有什麼事兒。我暗暗鼓足勇氣,打算趁此機會當面對她說:「選擇的錯誤有時候也是來得及糾正的!我願意幫助你下這樣的決心。只要你也願意多給我這樣的機會……」

鮑衛紅並不在豬號那個小泥草房裏。

老薑頭兒從他的褥子底下抽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用紅圍巾包着的東西。我一眼認出那紅圍巾是鮑衛紅的。

他說:「你把這個交給翟子卿。」

我問:「是小鮑讓轉交的?」

他點點頭,坐在小凳上,吧嗒吧嗒吸起旱煙鍋來。

我又問:「是什麼?」

他說:「我沒看過。」

「這算是你求我,還算是小鮑求我?」——我雖已接過那東西,但心裏很有些不情願。

「算我求你,也算是她求你。」

「也算是她求我?那你叫她來當面求我!」

老薑頭兒朝我看了一眼,鬱鬱不樂地說:「她走了。不能當面求你了。但她臨走交待過,如果我不想親自轉交給翟子卿,那麼我只能再代表她委託一個人,就是你。除了我,她似乎再就信得過你了……」

我捧著那東西,一時間疑疑惑惑的,並沒有立刻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老薑頭兒吧嗒吧嗒地又吸了幾口煙,低聲嘟噥:「我當眾扇過那小子一個大嘴巴子,還怎麼能再去找他,親手交給他?」

我問:「連里派小鮑幹什麼去了?」

老薑頭兒說:「不是連里派她幹什麼去了。是被召去當醫務兵了。不會再回來了。為誰再回來啊?……」

頓時的,我覺得這世界變得很沒意思了。我每每想到她而在內心深處專為自己編織的一個既有懸念又有大的情節轉折的童話,就這麼樣地被老薑頭兒的話給來了一個索然的結尾。

我不禁苦笑……

「連里怕影響其他知青的心思,有意保密到現在。她臨走前一天還掉着眼淚對我說,只要翟子卿那王八蛋小子明白表示是愛她的,或者明白表示是不愛她的,她都會重新考慮走不走的問題。她求我替她去把那王八蛋小子找來,哪怕和她簡簡單單地說上幾句話也好。我去找了。哪哪也沒找到。那王八蛋小子!……」

「可你找不到他,為什麼也不找我呢?!」

「找你?找你有什麼用!再則說了,替人家姑娘想,我也願意她走!不走,人家姑娘在眾人眼裏,倒算是怎麼回事兒?以後,哪一個小夥子還會待見她?……」

從我嘴裏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個字是——「我……」

老薑頭兒又看我一眼,磕磕煙鍋,儼然以監護人那麼一種口吻說:「哈,你……你嘛!也不照照鏡子,瘦猴兒似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聽他的口氣,是根本沒把我當成一個「小夥子」。

我又自卑又傷心,直想哭。

我捧着手裏的東西,默默往門口退。

老薑頭兒又大聲問:「你說,她是不是一個好姑娘?」

似在問我,也似問他自己。

我低聲說:「是……」

離開老薑頭兒那兒,我躲在一個僻處,流淚不止。

鮑衛紅她「轟轟烈烈」地來到我們這個連隊,把全連小夥子的心都擾動了一番,造成了相互間的一些嫉妒、猜測和嫌疑離隙,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們連隊,倏忽地就從我們連的知青群體中消失了,彷彿根本不曾調來過我們連。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連有個男知青叫翟子卿。而更多更多的知青,卻還根本不清楚她究竟是為誰才調來的。子卿他以他冷酷的理智扮演着一個局外人的角色似的。她的心靈上卻從此註定要留下一些深深的受傷害的疤痕。是子卿吸引她調到我們連來的,也是子卿逼走了她……

我打開她那條紅圍巾,見裏麵包的是一冊用有光澤的潔白的硬紙自己裝訂的大「書」。「書」的封頁上,用彩色筆寫着一行醒目的美術字——「一位未來作家的足跡」。

我輕輕翻開它,內中許多頁上貼著從《少年時代》、《中學生作文選》,以及《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北方文學》雜誌上剪下的詩、散文、作文、小小說、「思想火花」等等。都是子卿當年發表過的東西。在每頁的空白處,還用一絲不苟的字跡,寫下了一行行「讀後感」……

當我告訴子卿她走了,並把她那條紅圍巾、她的那冊厚厚的大「書」交給子卿,子卿什麼都沒說,但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那樣,在我看來,似乎是在說——謝天謝地,終於結束了……

當時我也真想扇他一個大嘴巴子。

我冷冷地說:「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她了!」

子卿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把手伸入我兜里,掏出了我的煙叼上一支,蹲在爐口那兒對着,就沒起身,一直蹲在那兒吸。在我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吸煙,嗆得不停地咳嗽……

我一直在他背後瞪着他,恨不得狠狠踹他幾腳。

他沒能堅持吸完那支煙,從爐口彈進爐子裏去了。

他站起來時,滿眼是淚……

他說:「這煙……」

那就是我們經過了一些似乎漫長的「老死不相往來」的日子后,互相說的兩句話。如果子卿的那句話也算是對我說的……

第二年春季,一個對於知青們的心理不亞於十二級颶風的消息傳遍北大荒——全國高等院校開始從知識青年們當中招收首批學員!

某天晚上,一張登載有這一消息的「兵團戰士報」在宿舍中傳來傳去,這個讀幾句,那個讀幾句。

子卿正一手拿着飯盒,一手拎着裝臭豆腐的小瓶欲離開宿舍,聽到大家讀的內容,沒出去,反身坐在他的鋪位那兒了。一會兒又蹲在炕洞口那兒烤饅頭。

後來大家當然就聞到了焦味兒。於是有人大聲發出警告——誰烤的什麼東西焦了!

我走到子卿身旁,踢了踢他屁股:「哎,你聾啦!」

他這才發現,在他全神貫注地豎着耳朵聆聽的時間內,他的饅頭已快烤焦成了一個黑糊糊的炭球兒……

我又低聲加了一句:「恭喜你……」

口吻並非是善意的……

然而我們連的知青們卻沒有真正遭受到那「颶風」的席捲。它彷彿從我們連的上空掃蕩過去了。使我們連知青們的心理大騷亂景觀,成為了一場群體性的庸人自擾。全團僅僅有幸分配到了三個名額。我們連一個名額也沒爭取到。某些人的美夢,不過就是美夢而已。

第二年我們連倒是分配到了一個名額。也不是什麼高校的名額。而是一個郵電學校的名額。城市裏的青年十之八九都下鄉了,往返於城鄉之間的信件成百倍成千倍地增加了,郵電系統的職工卻青黃不接。城市急需青年郵遞員。受訓三個月後就要頂職工作。我們連選送走的還不是一名哈爾濱知青。而是一名上海女知青。也沒有經過什麼群眾選舉和評議。是由連黨支部討論作出的決定。因為那上海女知青是連里的「五好戰士」和「毛著標兵」。連里認為黨支部的決定毫無疑問是代表了廣大知青的民主意向的。也毫無疑問是公正的。黨支部的決定當然還有特殊更深層次的考慮——若在哈爾濱知青之中選送,很可能等於把一根骨頭拋進了早已被佔有的慾望刺激得大眼瞪小眼互相齜牙咧嘴的狗群里。儘管那並不是一根香味四溢的骨頭。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幸運旁歸,哈爾濱知青們暗自句心斗角了一場,也就相安無患了。似乎還個個都很佩服連里的決定實在是英明。實在是高。

只有一個哈爾濱知青感到大大地失落了。便是子卿。他自是並不屑於張牙舞爪地去爭那個郵電學校的名額的。他的心愿不是返城,而是能上大學,能上一所名牌大學。「返城夢」和「大學夢」,是他的心愿和其他許多知青的心愿之本質區別。他最早就暗自有所準備,也就最能咀嚼出被夜夜想朝朝盼的機會所漠視的滋味兒。他大概以為,如果他再不爭取主動行為,再不引起有關方面對他的關注,那麼明年的機會後年的機會,真正代表着他從少年時期就那麼刻苦追求的機會,也就是某名牌大學播向知青們的機會一旦降臨連隊,也許還是要與他翟子卿擦身而過的。

歡送走那名上海女知青的當天,子卿曾怏怏地對我嘟噥了一句:「他媽的,怎麼可以這樣!」

我搶白了他一句:「你認為應該怎樣?」

他不但怏怏而且悻悻地說:「難道以後的大學生都是不必經過考試了嗎?」

我說:「你真有意見,往北京寫信去問啊,別在我跟前念這種沒用的經!」

一個半月以後,連里召開了對子卿的批判會。他真的給當年的「全國招生委員會」寫了一封信。真的在信中直陳了他區區一個知識青年,對今後全國大專院校招生方針政策的困惑、質疑和他自認為的「合理建議」。他的「建議」當然是主張以考試成績作首要招生原則的。他的信中自然也流露出了強烈的不滿情緒。於是他這一個小而又小的小人物的一封信,成了當年兩條招生路線鬥爭的一個實證。他當然地被劃到了代表資產階級招生路線的「社會基礎」中去了。據說當年的許多地位顯赫的大人物,包括江青本人在內,都對他的信作了措詞嚴厲的相反的批示。於是這樣的一封信被轉至了兵團總司令部。從兵團司令部一級級轉到了師里,轉到了團里,最後轉到了連里。使連里的領導們如臨大敵,那幾天惶惶不可終日。對於我們連來說,這是一個天大的政治事件。保密工作做得空前絕後地嚴格。可悲的子卿,那幾天卻被蒙在鼓裏,渾然不曉。天天到連部去等信,巴望着有一封從北京寄給他的信帶給他佳音和福音,帶給他一大片光明的希望和前途。直到開會那一天,直到點他的名將他喚起來的時候,他還懵里懵懂的。當時我也懵里懵懂的。全體知青都懵里懵懂的。沒有哪一個知青預先知道那次會的內容。有師里的團里的幾名或穿軍裝或穿便衣的領導坐陣,氣氛相當之嚴重。還有佩帶明槍暗槍的團保衛處的人在會場四周警衛,使氣氛不但嚴重,甚至還殺氣騰騰……

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次會上,團里代表師部和兵團總司令部兩級黨委鄭重宣佈——永遠剝奪叫翟子卿的一名哈爾濱知青上大學的資格。一切推薦,哪怕他能獲得百分之百的滿票,都將被視為無效……

那一天,那一次會,宛如當眾宣佈了子卿的死刑……

散會後,別人都走完了,子卿仍低垂著頭,呆如木樁地站地那兒。彷彿被人從頭頂鑿了個洞。用水泥或鐵水澆灌在那兒了。

子卿完了——我望着他,心中頓生無限同情和悲憫。

「子卿……」

我走過去輕輕叫他,他沒反應。

「子卿……」

我碰了他一下,他仍無反應。

「子卿!子卿你怎麼了?……」

他的樣子使我害怕。使我以為他是被突如其來的懲罰打擊傻了。我不禁地摟抱住他,哭了。如同另一個我自己當眾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而我一心想把另一個我自己從地獄中拯救出來,卻又束手無策……

「他們……他們究竟要把我怎麼樣?……」

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在我聽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聲音。聲調暗啞而機械。嗓子裏還絲絲拉拉的。彷彿一個被破壞了音帶的人在說話……

分明的,他是完全地懵懂了。連對他的處置都沒記清楚……

當時我沒忍心告訴他——他被調離了我們連,發配往一個最偏遠的,還沒有公路,須翻山越嶺才能到達的新開發的連隊。那裏集中著全團犯了這樣或那樣錯誤的知青。都是被打入「另冊」的知青。我們把那個連隊叫作「勞改集中營」……

三天後,子卿被勒令離開連隊。

一輛馬車停在宿舍前。只有我一個人默默地幫他往車上搬放他的東西。知青們聚在宿舍門口兩側,一個個冷眼望着我們。他們眼裏沒有同情的目光。臉上也沒有同情的表情。三五個男知青怪聲怪調地唱:

種瓜的得瓜呀種豆的得豆

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車老闆揮起鞭子那一剎那,我也跳上了馬車。

他低聲說:「你上來幹什麼?」

我說:「我送你一程!」

他眼中驀地淚光瑩瑩。

他又說:「你別送我,千萬別告訴我娘實情……」

車輪滾動了,他把我推下了車……

馬車漸漸地遙遠在我的視野里,拐過一個山腳不見了……

從此我竟再也沒能見到他——因為後來我自己僥倖上了大學,正如我在我的另一本小冊子《從復旦到北影》中寫的那樣。

我從大學給他寫過許多封信,卻連一封回信也沒收到過。他彷彿從我的情感圃林中消失。好比我情感圃林中的一棵樹,被伐倒了,被拖走了,只剩下了一截樹樁。在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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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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