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洗塵

清水洗塵

天灶覺得人在年關洗澡跟給死豬腿毛一樣沒什麼區別。豬被刮下粗糲的毛后顯露出又白又嫩的皮,而人搓下滿身的塵垢后也顯得又白又嫩。不同的是豬被分割后成為了人口中的美餐。

禮鎮的人把臘月二十七定為放水的日子。所謂「放水」,就是洗澡。而鄭家則把放水時燒水和倒水的活兒分配給了天灶。天灶從八歲起就開始承擔這個義務,一做就是五年了。

這裏的人們每年只洗一回澡,就是在臘月二十七的這天。雖然平時婦女和愛潔的小女孩也斷不了洗洗刷刷,但只不過是小打小鬧地洗。譬如婦女在夏季從田間歸來路過水泡子時洗洗腳和腿,而小女孩在洗頭髮后就著水洗洗脖子和腋窩。所以盛夏時許多光着脊樑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肚皮都黑黢黢的,好像那上面匍匐著黑蝙幅。

天灶住的屋子被當成了浴室。火牆燒得很熱,屋子裏的窗帘早早就拉上了。天灶家洗澡的次序是由長至幼,老人、父母、最後才是孩子。爺爺未過世時,他是第一個洗澡的人。他洗得飛快,一刻鐘就完了,澡盆里的水也不臟,於是天灶便就著那水草草地洗一通。每個人洗澡時都把門關緊,門簾也落下來。天灶洗澡時母親總要在外面敲著門說:「天灶,媽幫你搓搓背吧?」

「不用!」天灶像條魚一樣蜷在水裏說。

「你一個人洗不幹凈!」母親又說。

「怎麼洗不幹凈。」天灶便用手指撩水,使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彷彿在告訴母親他洗得很賣力。

「你不用害臊。」母親在門外笑着說,「你就是媽媽生出來的,還怕媽媽看嗎?」

天灶便在澡盆中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老說什麼?不用你洗就是不用你洗!」

天灶從未擁有過一盆真正的清水來洗澡。因為他要蹲在灶台前燒水,每個人洗完后的髒水還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見縫插針地就著家人用過的水洗。那種感覺一點也不舒服,純粹是在應付。而且不管別人洗過的水有多乾淨,他總是覺得很濁,進了澡盆泡上個十幾分鐘,隨便搓搓就出來了。他也不喜歡父母把他的住屋當成浴室,弄得屋子裏空氣濕濁,電燈泡上爬滿了水珠,他晚上睡覺時感覺是睡在豬圈裏。所以今年一過完小年,他就對母親說:「今年洗澡該在天雲的屋子裏了。」

天雲當時正在疊紙花,她氣得一梗脖子說,「為什麼要在我的屋子?」

「那為什麼年年都非要在我的屋子?」天灶同樣氣得一梗脖子說。

「你是男孩子!」天雲說,「不能弄髒女孩子的屋子!」天雲振振有詞地說,「而且你比我大好幾歲,是哥哥,你還不讓着我!」

天灶便不再理論,不過兀自嘟嚷了一句,「我討厭過年!年有個什麼過頭!」

家人便紛紛笑起來。自從爺爺過世后,奶奶在家中很少笑過,哪怕有些話使全家人笑得像開了的水直沸騰,她也無動於衷,大家都以為她耳朵背了。豈料她聽了天灶的話后也使勁地笑了起來,笑得痰直上涌,一陣咳嗽,把假牙都噴出口來了。

天灶確實不喜歡過年。首先不喜歡過年的那些規矩,焚紙祭祖,磕頭拜年,十字路口的白雪被燒紙的人家弄得像一攤攤狗屎一樣臟,年彷彿被鬼氣籠罩了。其次他不喜歡忙年的過程,人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怨聲連天。拆被、刷牆、糊燈籠、做新衣、蒸年糕等等,種種的活兒把大人孩子都牽製得像刺蝟一樣團團轉。而且不光要給屋子掃塵,人最後還得為自己洗塵,一家老少在臘月二十七的這天因為賣力地搓洗掉一年的風塵而個個都顯得面目浮腫,總是使他聯想到屠夫用鐵刷嚓嚓地給死豬煺毛的情景,內心有種隱隱的噁心。最後,他不喜歡過年時所有人都穿扮一新,新衣裳使人們顯得古板可笑、拘謹做作。如果穿新衣服的人站成了一排,就很容易使天灶聯想起城裏布店裏豎着的一匹匹僵直的布。而且天灶不能容忍過年非要在半夜過,那時他又困又乏,毫無食慾,可卻要強打精神起來吃團圓餃子,他煩透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他手中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第一項就要修改過年的時間。

奶奶第一個洗完了澡。天灶的母親扶著顫顫巍巍的她出來了。天灶看見奶奶稀疏的白髮濕漉漉地垂在肩頭,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顴骨有一種要脫落的感覺。而且她臉上的褐色老年斑被熱氣熏炙得愈發濃重,彷彿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烏雲。天灶覺得洗澡后的奶奶顯得格外臃腫,像只爛蘑菇一樣讓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后是否都是這副樣子。奶奶噓噓地喘著粗氣經過灶房回她的屋子,她見了天灶就說:「你燒的水真熱乎,洗得奶奶這個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著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親也說:「奶奶一年也不出門,身上灰不大,那水還乾淨著呢。」

天灶並未搭話,他只是把柴禾續了續,然後提着髒水桶進了自己的屋子。濕濁的熱氣在屋子裏像癲皮狗一樣東遊西躥著,電燈泡上果然浮着一層魚卵般的水珠。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進髒水桶里,然後抹了抹額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過灶房的時候,他發現奶奶還沒有回屋,她見天灶提着滿桶的水出來了,就張大了嘴,眼睛裏現出格外凄涼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說。

天灶什麼也沒說,他拉開門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搖搖晃晃地提着水來到大門外的排水溝前。冬季時那裏隆起了一個骯髒的大冰湖,許多男孩子都喜歡在冰湖下抽陀螺玩,他們叫它「冰嘎」。他們抽得很賣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來了。他們不僅白天玩,晚上有時月亮明得讓人在屋子裏呆不住,他們便穿上厚棉襖出來抽陀螺,深冬的夜晚就不時傳來「啪——啪——」的聲音。

天灶看見冰湖下的雪地里有個矮矮的人影,他躬著身,似乎在尋找什麼,手中夾着的煙頭一明一滅的。

「天灶——」那人直起身說,「出來倒水啦?」

天灶聽出是前趟房的同班同學肖大偉,便一邊吃力地將髒水桶往冰湖上提,一邊問:「你在這幹什麼?」

「天快黑時我抽冰嘎,把它抽飛了,怎麼也找不到。」肖大偉說。

「你不打個手電筒,怎麼能找著?」天灶說着,把髒水「嘩——」地從冰湖的尖頂當頭澆下。

「這股洗澡水的味兒真難聞。」肖大偉大聲說,「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麼樣?」天灶說,「你爺爺洗出的味兒可能還不如這好聞呢!」

肖大偉的爺爺癱瘓多年,屎尿都得要人來把,肖大偉的媽媽已經把一頭烏髮侍候成了白髮,聲言不想再當孝順兒媳了,要離開肖家,肖大偉的爸爸就用肖大偉抽陀螺的皮鞭把老婆打得身上血痕縱橫,弄得全禮鎮的人都知道了。

「你今年就著誰的水洗澡?」肖大偉果然被激怒了,他挑釁地說,「我家年年都是我頭一個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理直氣壯地說。

「別吹牛了!」肖大偉說,「你家年年放水時都得你燒水,你總是就著別人的髒水洗,誰不知道呢?」

「我告訴你爸爸你抽煙了!」天灶不知該如何還擊了。

「我用煙頭的亮兒找冰嘎,又不是學壞,你就是告訴他也沒用!」

天灶只有萬分惱火地提着髒水桶往回走,走了很遠的時候,他又回頭沖肖大偉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灶說完抬頭望了一下天,覺得那道通的銀河「刷」地亮了一層,彷彿是清冽的河水要傾盆而下,為他除去積鬱在心頭的怨憤。

奶奶的屋子傳來了哭聲,那蒼老的哭聲就像山洞的滴水聲一樣滯濁。

天灶拉開鍋蓋,一舀舀地把熱水往大澡盆里傾倒。這時天灶的父親過來了,他說:「看你,把奶奶惹傷心了。」

天灶沒說什麼,他往熱水裏又對了一些涼水。他用手指試了試水溫,覺得若是父親洗恰到好處,他喜歡驚一些的;若是天雲或者母親洗就得再加些熱水。

「該誰了?」天灶問。

「我去洗吧。」父親說,「你媽媽得陪奶奶一會兒。」

這時天雲忽然從她的房間沖了出來,她只穿件藍花背心,露出兩條渾圓的胳膊,披散著頭髮,像個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說:「我去洗!」父親說:「我洗得快。」

「我把辮子都解開了。」天雲左右搖晃着腦袋,那髮絲就像鴿子的翅膀一樣起伏着,她頗為認真地對父親說,「以後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過的噪盆,萬一懷上個孩子怎麼辦?算誰的?」

父親笑得把一口痰給噴了出來,而天灶則笑得撇下了水瓢。天雲嘟著豐滿的小嘴,臉紅得像爐膛里的火。

「誰告訴你用了爸爸洗過澡的盆,就會懷小孩子?」父親依然「嗬嗬」地笑着問。

「別人告訴我的,你就別問了。」

天雲開始指手畫腳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頭,給我舀上一臉盆的溫水,我還要用媽媽使的那種帶香味的藍色洗頭膏!」

天雲無忌的話已使天灶先前沉悶的心情為之一朗,因而他很樂意地為妹妹服務。他拿來臉盆,剛要往裏舀水,天雲跺了一下腳一迭聲地說:「不行不行!這麼埋汰的盆,要給我刷乾淨了才能洗頭!」

「挺乾淨的嘛。」父親打趣天雲。

「你們看看呀?盆沿兒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婦的大黑眼圈一樣明顯,還說乾淨呢!」天雲梗著脖子一臉不屑地說。

蛇寡婦姓程,只因她喜歡跟鎮子裏的男人眉來眼去的,女人背地說她是毒蛇變的,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婦。蛇寡婦沒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遲,眼圈總是青著,讓人不明白她把覺都睡到哪裏了。她走路時習慣用手捶著腰。她喜歡鎮子裏的小女孩,女孩們常到蛇寡婦家翻騰她的箱底,把她年輕時用過的一些頭飾都用甜言蜜語泡走了。

「我明白了——」天雲的父親說,「是蛇寡婦跟你說懷小孩子的事,這個騷婆子!」

「你怎麼張口就罵人呢?」天雲說,「真是!」

天灶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雲說用鹼面更合適,天灶只好去碗櫃中取鹼面。他不由對妹妹說:「洗個頭還這麼羅嗦,不就幾根黃毛嗎?」

天雲順手抓起幾粒黃豆朝天灶撇去,說:「你才是黃毛呢。」又說:「每年只過一回年,我不把頭洗得清清亮亮的,怎麼扎新的頭綾子?」

他們在灶房逗嘴嘻笑的時候,哭聲仍然微風般地從奶奶的屋裏傳出。

天雲說:「奶奶哭什麼?」

父親看了一眼天灶,說:「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傷心了。這個年她恐怕不會有好心情了。」

「那她還會給我壓歲錢么?」天雲說,「要是沒有了壓歲錢,我就把天灶的課本全撕了,讓他做不成寒假作業,開學時老師訓他!」

天雲與天灶一團和氣時稱他為「哥哥」,而天灶稍有一點使她不開心了,她就直呼其名。

天灶刷乾淨了臉盆,他說:「你敢把我的課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頭綾子鉸碎了,讓你沒法扎黃毛小辮!」

天雲咬牙切齒地說:「你敢!」

天灶一邊往臉盆嘩嘩地舀水,一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天雲只能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噙著淚花對父親說:「爸爸呀,你看看天灶——」

「他敢!」父親舉起了一隻巴掌,在天灶面前比劃了一下,說:「到時我揍出他的屁來!」

天灶把臉盆和澡盆一一搬進自己的小屋。天雲又聲稱自己要衝兩遍頭,讓天灶再準備兩盆清水。她又嫌窗帘拉得不嚴實,別人要是看見了怎麼辦?天灶只好把窗帘拉得更加密不透光,又像僕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頭膏和香皂。天雲這才像個女皇一樣款款走進浴室,她閂上了門。隔了大約三分鐘,從裏面便傳出了撩水的聲音。

父親到倉棚里去找那對塑料紅色宮燈去了,它們被閑置了一年,肯定灰塵累累,家人都喜歡用天雲洗過澡的水來擦拭宮燈,好像天雲與鮮艷和光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似的。

天灶把鍋里的水填滿,然後又續了一捧柴禾,就悄悄離開灶台去奶奶的屋門前偷聽她絮叨些什麼。

奶奶邊哭邊說:「當年全村的人數我最乾淨,誰不知道哇?我要是進了河裏洗澡,魚都躲得遠遠的,魚天天呆在水裏,它們都知道身上沒有我白,沒有我乾淨……」

天灶忍不住捂著嘴偷偷樂了。

母親順水推舟地說:「天灶這孩子不懂事,媽別跟他一般見識。媽的乾淨咱禮鎮的人誰不知道?媽下的大醬左鄰右舍的人都愛來要著吃,除了味兒跟別人家的不一樣外,還不是因為乾淨?」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聲,然後依然帶着哭腔說:「我的頭髮從來沒有生過虱子,胳肢窩也沒有臭味。我的腳趾蓋里也不藏泥,我洗過澡的水,都能用來養牡丹花!」

奶奶的這個推理未免太大膽了些,所以母親也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連忙疾步跑回灶台前,蹲下來對着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來。這時父親帶着一身寒氣提着兩盞陳舊的宮燈進來了,他弄得滿麵灰塵,而且凍出了兩截與年齡不相稱的青鼻涕,這使他看上去像個撿破爛兒的。他見天灶笑,就問:「你偷着樂什麼?」

天灶便把聽到的話小聲地學給父親。

父親放下宮燈笑了,「這個老小孩!」

鍋里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響,好像鍋灶是炎夏,而鍋里悶着一群知了,它們在不停地叫嚷「熱死了,熱死了」。火焰把大灶烤得臉頰發燙,他就跑到灶房的窗前,將臉頰貼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灶先是覺得一股寒冷像針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接着就覺得半面臉發麻,當他挪開臉頰時,一塊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顯露出來。天灶擦了擦濕漉漉的臉頰,透過那塊霜雪消盡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裏黑XuXu的,什麼都無法看清,只有天上的星星才現出微弱的光芒。天灶嘆了一口氣,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轉身去看灶坑裏的火。他剛蹲下身,灶房的門突然開了,一股寒氣背後站着一個穿綠色軟緞棉襖的女人,她黑着眼圈大聲地問天灶:

「放水哪?」

天灶見是蛇寡婦,就有些愛理不睬地「哼」了一聲。

「你爸呢?」蛇寡婦把雙手從襖袖中抽出來,順手把一縷鼻涕撂下來抹在自己的鞋幫上,這讓天灶很作嘔。

天灶的爸爸已經聞聲過來了。

蛇寡婦說:「大哥,幫我個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燒好了,可是澡盆壞了,倒上水嘩嘩直漏。」

「澡盆怎麼漏了?」父親問。

「還不是秋天時收飯豆,把豆子曬乾了放在大澡盆里去皮,那皮又干又脆,把手都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松木棒去捶豆子,沒成想把盆給捶漏了,當時也不知道。」

天灶的媽媽也過來了,她見了蛇寡婦很意外地「哦」了一聲,然後淡淡打聲招呼:「來了啊?」

蛇寡婦也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從袖口抽出一根桃紅色的緞子頭繩:「給天雲的!」

天灶見父母都不接那頭繩,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婦就把頭繩放在水缸蓋上,使那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氣洋洋的。

「天雲呢?」蛇寡婦問。

「正洗著呢。」母親說。

「你家有沒有錫?」父親問。

未等蛇寡婦作答,天灶的母親警覺地問:「要錫幹什麼?」

「我家的澡盆漏了,求天灶他爸給補補。」蛇寡婦先回答女主人的話,然後才對男主人說:「沒錫。」

「那就沒法補了。」父親順水推舟地說。

「隨便用臉盆洗洗吧。」天灶的母親說。

蛇寡婦睜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說:「那可不行,一年才過一回年,不能將就。」她的話與天雲的如出一轍。

「沒錫我也沒辦法。」天雲的父親皺了皺眉頭,然後說:「要不用油氈紙試試吧。你回家撕一塊油氈紙,把它用火點着,將滴下來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勻了,涼透后也許就能把漏的地方彌住。」

「還是你幫我弄吧。」蛇寡婦在男人面前永遠是一副天真表情,「我聽都聽不明白

天灶的父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實他也用不着看,因為不管她臉上是贊同還是反對,她的心裏肯定是一萬個不樂意。但當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決斷時,她還是故作大度地說:「那你就去吧。」

蛇寡婦說了聲「謝了」,然後就抄起袖子,走在頭裏。天灶的父親只能緊隨其後,他關上家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隨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組成了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使天灶的父親在邁出門檻后戰戰兢兢的,他在寒風中行走的時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絕不能喝蛇寡婦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煙,他要在唇間指畔純潔地葆有他離開家門時的氣息。

「天雲真夠討厭的。」蛇寡婦一走,母親就開始心煩意亂了,她拿着面盆去發麵,卻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婦招來的。」

「誰叫你讓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激母親,「沒準她會炒倆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親厲聲說,「那樣他回來我就不幫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這麼大的人了,你還年年幫他搓背。」天灶「咦」了一聲,母親的臉便刷地紅了,她搶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燒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裏的爐火是多嘴的,它們用金黃色的小舌頭貪饞地舔著烏黑的鍋底,把鍋里的水吵得(口茲)(口茲)直叫。爐火的映照和水蒸氣的熏炙使天灶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不由蹲在鍋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沒有多一會兒,天雲便用一隻濕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睜眼一看,天雲已經洗完了澡,她臉蛋通紅,頭髮濕漉漉地披散著,穿上了新的線衣線褲,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橫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灶揉了一下眼睛,懨懨無力地說:「洗完了就完了唄,神氣什麼。」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雲說。

「我才不呢。」天灶說,「你跟條大臭魚一樣,你用過的水有邪味兒!」

天灶的母親剛好把發好的麵糰放到熱炕上轉身出來,天雲就帶着哭腔對母親說,「媽媽呀,你看天灶呀,他說我是條大臭魚!」

「他再敢說我就縫他的嘴!」母親說着,示威性地做了個挑針的動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與天雲鬥嘴時,永遠會偏袒天雲,他已習以為常,所以並不氣惱,而是提着兩盞燈籠進「浴室」除灰,這時他聽見天雲在灶房驚喜地叫道:「水缸蓋上的頭綾子是給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對燈籠是硬塑的,由於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縮,使它們看上去並不圓圓滿滿。而且它的紅顏色顯舊,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經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氣了。所以點燈籠時要在裏面安上兩個紅燈泡,否則它們可能泛出的是與除夕氣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邊刷燈籠一邊想着有關過年的繁文縟節,便不免有些氣惱,他不由大聲對自己說:「過年有個什麼意思!」回答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洋溢在屋裏的濕濁的氣息,於是他惱上加惱,又大聲對自己說:「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裏洗澡!」

天灶刷完了燈籠,然後把髒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兒已經沒有肖大偉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劇而顯得氣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個人在彌留之際細若遊絲的氣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為他覺得這些星星被強大的黑暗給欺負得噤若寒蟬,一派凄涼,無邊的寒冷也催促他儘快走回戶內。

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臉上的神色就有些焦慮。該輪到她洗澡了,天灶為她沖洗乾淨了澡盆,然後將熱水傾倒進去。母親木訥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熱氣,好像在無奈地等待一條美人魚突然從中跳出來。

天灶提醒她:「媽媽,水都好了!」

母親「哦」了一聲,嘆了口氣說,「你爸爸怎麼還不回來?要不你去蛇寡婦家看看?」

天灶故作糊塗地說:「我不去,爸爸是個大人又丟不了,再說我還得燒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親說,「蛇寡婦沒什麼了不起。」說完,她彷彿陡然恢復了自信。提高聲調說:「當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時候,有個老師追我,我都沒答應,就一門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個泥瓦匠嘛。」

「誰讓你不跟那個老師呢?」天灶激將母親,「那樣的話我在家裏上學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師,就不會有你了!」母親終於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會兒水該涼了。」

天雲在自己的小屋裏一身清爽地擺弄新衣裳,天灶聽見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頭,夠我手裏的小畫書。小畫書上也有個小狗狗,它趴在太陽底下睡覺覺。」

天雲喜歡自己編兒歌,高興時那兒歌的內容一派溫情,生氣時則充滿火藥味。比如有一回她用雞毛撣子拂掉了一隻花瓶,把它摔碎了,母親說了她,她不服氣,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編兒歌:「雞毛撣是個大灰狼,花瓶是個小羊羔。我餓了三天三夜沒吃飯,見了你怎麼能放過!」言下之意,花瓶這個小羊羔是該吃的,誰讓它自己不會長腳跑掉呢。家人聽了都笑,覺得真不該用一隻花瓶來讓她受委屈。於是就說:「那花瓶也是該打,都舊成那樣了,留着也沒人看!」天雲便破涕為笑了。

天灶又往鍋里填滿了水,他將火炭撥了撥,撥起一片金黃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樣地飛,然後他放進兩塊比較粗的松木杆。這時奶奶蹣跚地從屋裏出來了,她的濕頭髮已經幹了,但仍然是垂在肩頭,沒有盤起來,這使她看上去很難看。奶奶體態臃腫,眼袋鬆鬆垂著,平日它們像兩顆青葡萄,而今日因為哭過的緣故,眼袋就像一對紅色的燈籠花,那些老年斑則像陳年落葉一樣匍匐在臉上。天灶想告訴奶奶,只有又黑又密的頭髮才適合披着,斑白稀少的頭髮若是長短不一地被下來,就會給人一種白痴的感覺。可他不想再惹奶奶傷心了,所以馬上垂下頭來燒水。

「天灶——」奶奶帶着悲憤的腔調說,「你就那麼嫌棄我?我用過的水你把它潑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沒有搭腔,也沒有抬頭。

「你是不想讓奶奶過這個年了?」奶奶的聲音越來越悲涼了。

「沒有。」天灶說,「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別人用過的水。天雲的我也沒用。」天灶垂頭說着。

「天雲的水是用來刷燈籠的!」奶奶很孩子氣地分辯說。

「一會兒媽媽用過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強調說。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饒地問。

「不用!」天灶斬釘截鐵地說。

奶奶這才有些和顏悅色地說:「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時候,別看你現在是個孩子,細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會跟奶奶一樣皮鬆肉散,你說是不是?」

天灶為了讓奶奶快些離開,所以抬頭看了一眼她,乾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這麼大時,比你水靈著呢。」奶奶說,「就跟開春時最早從地里冒出的羊角蔥一樣嫩!」

「我相信!」天灶說,「我年紀大時肯定還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彎得頭都快着地,滿臉長著痴?」

奶奶先是笑了兩聲,後來大約意識到孫子為自己規劃的遠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說:「癩是狗長的,人怎麼能長癩呢?就是長癩,也是那些喪良心的人才會長。你知道人總有老的時候就行了,不許胡咒自己。」

天灶說:「噯——!」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詢問燈籠刷得干不幹凈,該炒的黃豆泡上了沒有。然後她用手撫了一下水缸蓋,嫌那上面的油泥還呆在原處,便責備家裏人的好吃懶做,哪有點過年的氣氛。隨之她又嘮叨她青春時代的年如何過的,總之是既潔凈又富貴。最後說得嘴幹了,這才唉聲嘆氣地回屋了。天灶聽見奶奶在屋子裏不斷咳嗽著,便知她要睡覺了。她每晚臨睡前總要清理一下肺臟,透徹地咳嗽一番,這才會平心靜氣地睡去。果然,咳嗽聲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燈光隨之消失了。

天灶便長長地吁了口氣。

母親歷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長,起碼要一個鐘頭。說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搓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個小時就出來了。她見到天灶急切地問:「你爸還沒回來?」

「沒。」天灶說。

「去了這麼長時間,」母親憂戚地說,「十個澡盆都補好了。」

天灶提起髒水桶正打算把母親用過的水倒掉,母親說:「你爸還沒回來,我今年洗的時間又短,你就著媽媽的水洗吧。」

天灶堅決地說:「不!」

母親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後說:「那我就著水先洗兩件衣裳,這麼好的水倒掉可惜了。」

母親就提着兩件臟衣服去洗了。天灶聽見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聲音,就像俄極了的豬(火欠)食一樣。天灶想,如果父親不及時趕回家中,這兩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這兩件衣服並不紅顏薄命,就在洗衣聲變得有些凄厲的時候,父親一身寒氣地推門而至了。他神色慌張,臉上印滿黑灰,像是京劇中老生的臉譜。

「該到我了吧?」他問天灶。

天灶「嗯」了一聲。這時母親手上沾滿肥皂泡從裏面出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眼眉一挑,說:「喲,修了這麼長時間,還修了一臉的灰,那漏兒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親張口結舌地說。

「堵得好?」母親從牙縫中迸出三個字。

「好。」父親茫然答道。

母親「哼」了一聲,父親便連忙紅著臉補充說:「是澡盆的漏兒堵得好。」

「她沒賞你一盆水洗洗臉?」母親依然冷嘲熱諷著。

父親用手抹了一下臉,豈料手上的黑灰比臉上的還多,這一抹使臉更加花哨了。他十分委屈地說:「我只幫她幹活,沒喝她一口水,沒抽她一棵煙,連臉都沒敢在她家洗。」

「喲,夠顧家的。」母親說,「你這一臉的灰怎麼弄的?鑽她家的炕洞了吧?」

父親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處,他畢恭畢敬的,好像面對的不是妻子,而是長輩。他說:「我一進她家,就被煙嗆得直淌眼淚。她也夠可憐的了,都三年了沒打過火牆。火是得天天燒,你想那灰還不全掛在煙洞裏?一燒火爐子就往出燎煙,什麼人受得了?難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幫她補好澡盆,想着她一個寡婦這麼過年太可憐,就幫她掏了掏火牆。」

「火牆熱着你就敢掏?」母親不信地問。

「所以說只打了三塊磚,只掏一點灰,煙道就暢了。先讓她將就過個年,等開春時再幫她徹底掏一回。」父親傻裏傻氣地如實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親故作笑容說,「不花錢就能請小工。」

母親說完就喚天灶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灶便提着髒水桶,繞過仍然惶惶不安的父親去倒髒水。等他回來時,父親已經把臉上的黑灰洗掉了。臉盆里的水彷彿被烏賊魚給攪擾了個盡興,一派墨色。母親覷了一眼,說:「這水讓天灶帶到學校刷黑板吧。」

父親說:「看你,別這麼說不行么?我不過是幫她幹了點活。」

「我又沒說你不能幫她幹活。」母親顯然是醋意大發了,「你就是住過去我也沒意見。」

父親不再說什麼,因為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了。天灶連忙為他準備洗澡水。天灶想父親一旦進屋洗澡了,母親的牢騷就會止息,父親的尷尬才能解除。果然,當一盆溫熱而清爽的洗澡水擺在天灶的屋子裏,母親提着兩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親在關上門的一瞬小聲問自己女人:「一會地幫我搓搓背吧?」

「自己湊合著搓吧。」母親仍然怨氣衝天地說。

天灶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親真是可憐,不過幫蛇寡婦多幹了一樣活,回來就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往年母親都要在父親洗澡時進去一刻,幫他搓搓背,看來今年這個享受要像艷陽天一樣離父親而去了。

天灶把鍋里的水再次添滿,然後又饒有興緻地往灶炕里添柴。這時母親走過來問他:「還燒水做什麼?」

「給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灶強調說。

母親沒再說什麼,她進了天雲的屋子了。天灶沒有聽見天雲的聲音,以往母親一進她的屋子,她就像盛夏水邊的青蛙一樣叫個不休。天雲屋子的燈突然被關掉了,天灶正詫異著,母親出來了,她說:「天雲真是的,手中拿着頭綾子就睡著了。被子只蓋在腿上,肚臍都露著,要是夜裏着涼拉肚於怎麼辦?燈也忘了閉,要過年把她給興過頭了,興得都乏了

天灶笑了,他撥了撥柴禾,再次重溫金色的火星飛舞的輝煌情景。在他看來,灶炕就是一個永無白晝的夜空,而火星則是滿天的繁星。這個星空帶給人的永遠是溫暖的感覺。

鍋里的水開始熱情洋溢地唱歌了。柴禾也燒得畢剝有聲。母親回到她與天灶父親所住的屋子,她在餐前日洗好晾乾的衣服。然而她顯得心神不定,每隔幾分鐘就要從屋門探出頭來問天灶:「什麼響?」

「沒什麼響。」天灶說。

「可我聽見動靜了。」母親說,「不是你爸爸在叫我吧?」

「不是。」天灶如實說。

母親便有些泄氣地收回頭。然而沒過多久她又深出頭問:「什麼響?」而且手裏提着她上次探頭時疊著的衣裳。

天灶明白母親的心思了,他說:「是爸爸在叫你。」

「他叫我?」母親的眼睛亮了一下,繼而又搖了一下頭說,「我才不去呢。」

「他一個人沒法搓背。」天灶知道母親等待他的鼓勵,「到時他會一天就把新背心穿髒了。」

母親嘟囔了一句「真是前世欠他的」,然後甜蜜地嘆口氣,丟下衣服進了「浴室」。天灶先是聽見母親的一陣埋怨聲,接着便是由冷轉暖的嗔怪,最後則是低低的軟語了。後來軟語也消去,只有清脆的撩水聲傳來,這種聲音非常動聽,使天灶的內心有一種發癢的感覺,他就勢把一塊木板墊在屁股底下,抱着頭打起盹來。他在要進入夢鄉的時候聽見自己的清水在鍋里引吭高歌,而他的腦海中則浮現著粉紅色的雲霓。天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在夢中看見了一條金光燦燦的龍,它在銀河畔洗浴。這條龍很調皮,它常常用尾去拍銀河的水,濺起一陣燦爛的水花。後來這龍大約把尾拍在了天灶的頭上,他覺得頭疼,當他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磕在了灶台上。鍋里的水早已沸了,水蒸氣裊裊瀰漫着。父母還沒有出來,天灶不明白搓個背怎麼會花這麼長時間。他剛要起身去催促一下,突然發現一股極細的水流悄無聲息地朝他蛇形游來。他尋着它逆流而上,發現它的源頭在「浴室」。有一種溫柔的呢喃聲細雨一樣隱約傳來。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才會使水膨脹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順着門縫寧靜地流着,天灶聽見了攬水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了鐵質澡盆被碰撞后間或發出的震顫聲,天灶便紅了臉,連忙穿上棉襖推開門到戶外去望天。

夜深深的了。頭頂的星星離他彷彿越來越遠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因為他怕體內不斷升騰的熱氣會把他燒焦。他很想哼一首兒歌,可他一首歌詞也回憶不起來,又沒有天雲那樣的稟賦可以隨意編詞。天灶便哼兒歌的旋律,一邊哼一邊在院子中旋轉着,寂靜的夜使旋律變得格外動人,真彷彿是天籟之音環繞着他。天灶突然間被自己感動了,他從來沒有體會過自己的聲音是如此美妙。他為此幾乎要落淚了。這時屋門「吱扭」一聲響了,跟着響起的是母親喜悅的聲音:「天灶,該你洗了!」

天灶發現父母面色紅潤,他們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貓剛剛偷吃了美食,有些愧對主人一樣。他們不敢看天灶,只是很殷勤地幫助天灶把髒水倒了,然後又清洗乾淨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傾倒在澡盆中。

天灶關上屋門,他脫光了衣眼之後,把燈關掉了。他躡手躡腳地赤腳走到窗前,輕輕拉開窗帘,然後返身慢慢地進入澡盆。他先進入雙足,熱水使他激靈了一下,但他很快適應了,他隨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間柔曼地滑過的溫存滋味。天灶的頭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見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見這夜色中經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覺那星星已經穿過茫茫黑暗飛進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課文中所學過的淡黃色的皂角花一樣散發着清香氣息,預備着為他除去一年的風塵。天灶覺得這盆清水真是好極了,他從未有過的舒展和暢快。他不再討厭即將朝他走來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時候,他一定要穿着嶄新的衣裳,親手點亮那對紅燈籠。還有,再見到肖大偉的時候,他要告訴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還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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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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