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 攻 武 衛

第五章 文 攻 武 衛

木木又一次不得不和七爺生活在一起。這時候,在七爺家借宿的還有呂校長的小兒子呂武。呂武要比木木大好幾歲,他與張小燕同年,曾經是同班同學。與聲名狼藉的張小燕不一樣,呂武根正苗紅,學習成績好,思想進步積極向上,各方面都很出色。在「文革」初期的紅衛兵大串聯中,呂武和外語學校的同學一起,差不多跑完了大半個中國。他們先是乘火車北上,到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然後南下廣州,接着又步行重走紅軍當年經過的長征路,以江西井岡山為起點,一路步行到革命聖地延安。有了革命大串聯這段傳奇經歷,呂武從外面回來,一下子就成熟了,再也不願意和戲校大院的孩子一起玩。

呂武練過長跑,曾是市體工隊的隊員,還練過一段時間摔跤,在一次什麼級別的摔跤比賽中拿過名次。有一次,京劇班的學員和戲校大院的小孩發生衝突,那些學員仗着練過武功,對馬小雙大打出手。落荒而逃的馬小雙喊來了呂武,雙方在空地上擺場子,這邊由呂武出面,對方也推了一位公認武藝高強的選手,兩位高手一對一單挑。結果會武功的那位學員只是花拳繡腿,一招一式很漂亮,可是怎麼也接近不了呂武,一旦真和呂武身體接觸在一起,立刻像麵粉口袋似的被摔倒在地。他根本不是呂武的對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剛站穩就又倒向另一邊。

這是發生在「文革」大串聯前夕的事情。呂武是外語學校學阿拉伯語的初中生,那時候的外語學校都是保送生,要求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因為這些學生未來都將被派往國外,從事外交活動。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外語學校的學生大大小小一共成立了三十二個造反派組織,這個學校的幹部子弟特別多,誰也不買誰的賬,誰都想當頭頭當領導。當時全市造反派組織分成涇渭分明的好派和屁派。兩派的爭論焦點集中在對全面奪權的評價上。好派持肯定態度,認定從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中,把屬於人民的權力重新奪過來,這一革命行動好得很。屁派正好相反,針鋒相對,認為這種奪權好個屁,完全是瞎起鬨,是渾水摸魚搶奪革命的勝利果實。

無論好派還是屁派,雙方的顯赫人物,在後來的對文化大革命的清算中,都被列為「打砸搶」分子。當年越是出風頭,後來也就越倒霉,好在呂武年齡太小,想出大風頭也輪不上他。常常可以看到大街上好派與屁派鬥嘴,一方高喊奪權好得很,另一方高喊奪權好個屁。喊著喊著,好得很和好個屁像打乒乓球似的,你一拍我一拍沒完沒了。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的,好得很和好個屁的不同分歧,使得恩愛的夫妻反目,使得和睦的父子成仇。到處都是吃錯了葯一般的滑稽場面,成年人一個個都變得非常孩子氣。

好派屁派發生衝突的時候,大家都喊著差不多的口號,引用共同的毛主席語錄:

「要文斗,不要武鬥!」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文攻武衛,文攻武衛!」

「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文革」初期批鬥抄家的熱鬧勁頭,如今被一種派性鬥爭的狂熱所代替。一開始還是雙方動動口,然而文斗的時間非常短暫,轟轟烈烈的武鬥轉眼就拉開了序幕。那年頭,武鬥通常都是打群架,動不動就是集體鬥毆的壯觀場面,大家一哄而上,誰人多誰佔便宜。外語學校是好派的天下,擅長單打獨鬥的呂武只是屁派組織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頭目,屁派在武鬥中一直處於劣勢,沒經過幾個回合,便在好派的圍追堵截下潰不成軍。呂武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覺得這革命革得很沒面子,戰友們不是嚇得逃走了,便是去投奔別的學校。黑雲壓城城欲摧,疾風知勁草,呂武感到心灰意冷,怏怏地跟着大家離開了外語學校。他不願意去投奔別人,乾脆躲回家拉倒。

和外語學校的情況不一樣,戲校佔上風的是屁派,戲校的屁派因為有一支能打敢拼的隊伍,在這個城市中名噪一時。當時,提起戲校的「八三兵團」,無人不知沒人不曉。就全市範圍來說,好派人多勢眾,佔據了壓倒優勢,而戲校則是不多的幾個屁派大本營之一。雖然同屬一派,雖然外語學校屁派的幾位主要領導人,就躲在戲校的「八三兵團」中,但是身為戲校家屬的呂武,卻不太願意與戲校的屁派來往。戲校的屁派與呂武個人之間,有着殺父之仇,呂校長正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批鬥會上,被「八三兵團」的野蠻批鬥給整死的。

呂校長在運動開始不久,住進了醫院,這一住就是長住,把醫院當作了家。他是老紅軍出身,一直享受着特殊待遇,住院治療是保護他的意思。戲校大院造反派起初都是把矛頭集中在黨委書記張華身上,呂校長躲在遠在郊區的醫院,猶如躲在世外桃源。漸漸地,學校的造反派組織也聯合分成兩大派,一派是好派,一派是屁派,好派覺得呂校長不錯,是老紅軍老革命,屁派認為呂校長很壞,是舊軍閥老反革命。雙方唇槍舌劍,各不相讓,而且都有些意氣用事,於是,本來和運動沒什麼關係的呂校長被牽扯了進來,他現在還有一個新的罪行,這就是挑動群眾斗群眾。

呂校長的批鬥會是在八月里召開的,那天特別熱,呂校長被從高幹病房劫持出來,架著飛機押上主席台。口號聲驚天動地,人們的情緒像酷暑一樣暴躁,或許是好派揚言要來搶奪呂校長的緣故,那天由「八三兵團」主持的批鬥會尤其熱烈。大家嚴陣以待,等待着想像中的好派來衝擊會場。在一種人為的緊張氣氛中,人們似乎一下子認清了呂校長煽風點火的真面目,認清了他挑動革命群眾自相殘殺的真實用心。大家情緒激烈,一個接着一個念講稿,一邊念,一邊呼喊口號。呂校長一言不吭,掛着牌子在烈日炎炎下站了兩個小時,終於一頭從主席台上栽下去,當場咽了氣。「八三兵團」的年輕人絲毫沒有因為呂校長的死亡氣餒,他們將他的屍體放在主席台上,繼續聲討批判。這場批鬥會使得「八三兵團」在全市的名聲大振,雖然好派藉此進行了攻擊,雖然公安機關從表面上也過問了一下此事,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八三兵團」革命的大無畏精神,讓所有想與之做對的人不寒而慄。

另一件讓「八三兵團」揚名的事情,是馳援被圍的無線電技校「紅二師」。「紅二師」和「八三兵團」一樣,都是屁派陣營中赫赫有名的造反派組織。隨着好派的陣營一天天擴大,「紅二師」和「八三兵團」已經成為好派的眼中釘,只盼著將它們除之而後快。由於無線電技校與戲校離得比較遠,這就為好派各個擊破創造了有利條件,而「紅二師」和「八三兵團」也明白互相聲援的重要性,唇亡則齒寒,要想在好派的包圍中生存下來,雙方的緊密聯合起著關鍵作用。好派的造反派頭目在一起碰頭,經過一番討論,決定先解決掉「紅二師」,而指揮這場戰鬥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恰恰就是呂武的哥哥呂文。

「八三兵團」在「紅二師」被包圍的第二天晚上,才接到消息。這是這個城市中,第一場大規模的武鬥,也是第一次出了人命,好派陣營調動了大量精銳部隊,將無線電學校圍得水泄不通。電話線被掐斷了,派出去送信的通訊員還沒走出校區,就被活捉,而且立刻被打得半死。在這種極其不利的局面下,「八三兵團」一接到消息,立刻召集人馬組成敢死隊增援「紅二師」。「八三兵團」的敢死隊給市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在自己的頭上紮上了紅布條,每人手裏一根鐵棍,胸前的衣服上,用紅漆寫着「敢死」兩個字。

早在「八三兵團」的敢死隊到達之前,就有人把消息傳到了無線電學校。或許是已經僵持了一天一夜的關係,包圍和被包圍的雙方都感到了筋疲力盡。好派的人馬是屁派的十倍之多,然而或許正是因為人多,一種久攻不下的急躁情緒已悄悄蔓延,一方面,他們仗着人多勢眾,並不把「八三兵團」的增援當回事,另一方面,他們久聞「八三兵團」的大名,知道這是幫不知天高地厚敢玩命的傢伙。正猶豫着,「八三兵團」的敢死隊拍馬趕到,雖然都是些半大不小的中專生,但是年輕氣盛,膽大妄為,敢做敢當,好派的隊伍在突如其來的猛烈衝擊下,有些不知所措和束手無策。就聽見一陣沖啊,殺啊,然後是鐵棍在空中亂舞,然後聽見有人在狂呼:

「打死人了!」

「『八三兵團』打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八三兵團」成功地幫助「紅二師」解圍,雖然是為自己揚了威,但是也為自己後來的厄運留下了伏筆。一場大的災難正在接近。在救援「紅二師」行動中,「八三兵團」的敢死隊失手打死了好派的兩個人,這兩個都是鋼鐵廠的軋鋼工人,一個是小年輕的,還沒結婚,另一個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人命關天,而且又是第一次在武鬥中死人,好派方面要報仇的情緒激烈,猶如炸藥包被拉開了導火索,他們展開了大規模的祭奠活動,將被打死的人追認為革命烈士,召開了聲勢浩大的追悼會,然後又扛着死者的巨幅畫像,在全市的主要街道上遊行,「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口號響徹雲霄。

因為這一天是9月2日,因此被命名為「92慘案」。一場更大規模的武鬥正在醞釀,「紅二師」和「八三兵團」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經過緊急討論和磋商,兩個強悍的屁派組織決定立刻合二為一,共同面對危機。「紅二師」的人馬全部轉移到戲校來,集中優勢兵力,以免好派將他們各個擊破。形勢越來越嚴峻,對屁派的包圍圈越縮越小。雙方的勢力對比,屁派顯然處於很不利的劣勢,然而要革命就會有流血,要革命就會有犧牲,為有犧牲多壯志,為了保衛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勝利果實,「紅二師」和「八三兵團」決定以生命為代價,戰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戲校大院籠罩在大戰即將來臨的恐怖氣氛中。「紅二師」和「八三兵團」聯合組建了臨時司令部,投入到了緊張的備戰狀態,大量地囤積糧食,收集一切能夠用於作戰的武器,用沙包將通往戲校所有的進口封死,只留下一扇小門進出。「紅二師」弄到了一輛卡車,在大戰爆發前夕,這輛卡車馬不停蹄,天天往戲校運送戰備物資。今天送一車紅磚和鐵棍,這是當時武鬥中最簡單有效的武器。明天又送來一車柳藤帽,那種專為礦工採礦設計的安全帽,戴在頭上,足以抵擋很沉重的打擊。同車抵達的還有採礦用的一箱雷管和炸藥,「紅二師」有個學生的父親是郊外一個石膏礦的小組長,在他的指導下,同學們很快就學會了爆破技術。

由於家屬區就在校區里,居民實際上也處於極其危險之中。戲校大院的孩子們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絲毫不在意。自從又一次住到七爺那裏,一開始,木木只是沉浸在呂武講述的故事中。呂武接受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能夠見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這是那個時代中所有孩子的夢想。一段時間裏,我對呂武的故事迷戀到了極點,這些故事讓木木暫時擺脫了對林蘇菲的思念。剛和母親分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會思念她,可是事實上,即使有呂武的故事做伴,即使我常常把自己也想像成故事中的人物,但是到晚上睡覺,木木還是會夢到自己和母親林蘇菲在一起。漸漸地,呂武的故事已不能再吸引木木,對林蘇菲的思念也不再強烈,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是就要開始的武鬥。

戲校大院的孩子差不多都堅定不移站在屁派一邊。首先是因為戲校的屁派名聲大,「八三兵團」大名鼎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戲校大院的孩子都樂意跟着一起沾光。其次,對什麼都說屁的英雄氣概,也非常適合孩子們的胃口。隨着大戰一天天接近,我們東奔西跑,一個比一個更興奮,逮著機會就往教學樓鑽。教學樓是臨時司令部所在地,戒備森嚴,在四層樓的平台上,成堆的紅磚已經像彈藥一樣被佈置好。「紅二師」的同學還用醫院裏掛鹽水的膠帶,製作了大大小小的彈弓,其中最大的那個能夠發射像乒乓球那麼大的鋼珠,彷彿一門迫擊炮架在正對着戲校大門的窗台上。後來在實際作戰的時候,殺傷力最厲害的是那種小一號的彈弓,短小精悍機動靈活,便於瞄準,使用的是黃豆大小的軸承鋼珠。在最初的遭遇戰中,這種射出去的子彈給對手造成很大的傷害。

隨着大戰的一天天接近,置身事外的呂武終於坐不住了。起先,他只是一個旁觀者,通過成天在外面亂躥的木木,了解一些大院裏轟轟烈烈的備戰情況,臉上時不時地露出一些不屑。那一陣,除了吃飯的時候,木木很少回來,事實上,不僅「八三兵團」和「紅二師」的學生在備戰,整個家屬區也處於緊急戰時狀態。大院裏充滿了好奇的目光,膽小的已經偷偷地搬到親戚家去住了,到處都刷著「人在陣地在!」的標語,其中有一條大標語就寫在七爺家的窗戶底下。呂武常常伏在那扇窗戶的窗台上,等着我回去彙報消息。大戰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終於,木木所提供的消息再也不能滿足呂武的好奇心,有一天,他聽木木說着說着,突然大喊一聲,讓木木不用往下再說了。他從窗戶里跳了出來,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家,將呂校長收藏的一把日本軍刀取出來,然後帶着我,直奔教學樓的臨時司令部。

呂武忘不了殺父之仇,可是他與那些正在備戰的學生,畢竟是同一條戰壕中的戰友。戰友的情誼重如泰山,呂武覺得自己不能在危難關頭,置戰友的生死於不顧。戲校現在已成為屁派陣營的最後堡壘,除了「紅二師」和「八三兵團」,全市屁派中的堅定分子差不多都投奔到這來了。其中有好幾個就是呂武所在的外語學校同學,他們中間有一個叫張康的同學,是呂武的好朋友,他曾不止一次來找過呂武,試圖說服他出山,與大家一起並肩作戰。呂武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張康的請求,只要一想到父親的慘死,他就不願意和「八三兵團」的人有任何來往。但是,距離張康最後一次請求不過幾天時間,情況完全改變了,形勢的嚴峻已讓呂武沒辦法置身事外。既然革命都到了最危難的緊急關頭,呂武就必須為了革命的大義,暫時把自己的個人恩怨擱置在一邊。

呂武決定立刻去找他的同學,準備與他們一起參加戰鬥,共同對付好派的進攻。情況要比呂武想像得更糟糕,雖然組成了負責統一指揮的臨時司令部,戲校大院事實上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在大規模的武鬥正式開始以前,任何攜帶武器的年輕人只要出現在戲校大院裏,就毫無疑問地被視為革命同志。拎着日本軍刀的呂武來到了亂糟糟的司令部,一路上沒有任何人試圖阻攔他。在司令部的一個大教室里,幾個女學生在那風風火火地印傳單,一個個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污。走道上人來人往,來去匆匆,誰也不明白自己正在幹什麼,呂武帶着木木在教學樓里轉了一大圈,才找到外語學校的那幾個人,他們已被分配了任務,是防守教學大樓的一個拐角,如果進攻者衝進校園,並向教學大樓發起進攻,他們的職責便是從樓頂上往下扔紅磚,讓攻擊者沒辦法接近大樓。

呂武對他們的工作提出了質疑:「難道我們就只是消極地防守?」

張康充滿信心地說:「守住了,就是勝利!」

外語學校大概有十二三個人,其中絕大多數是女生,而且年級都比呂武高。他們對於自己以逸待勞的任務感到很輕鬆,高高地站在四樓的平台上,敵人來了,往下砸幾塊紅磚就解決問題。這活看上去似乎很好玩,居高臨下,而且根本沒什麼危險。呂武卻很不滿意這工作,他希望自己能夠衝鋒陷陣,處於鬥爭的最前線。最吃緊的活都由「八三兵團」和「紅二師」的人給承包了,他們根本就看不上投奔而來的其他學校的學生,這種所謂的照顧讓呂武有些不高興。他決定和自己的同學分手,找一份更能發揮自己作用的工作。

呂武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名敢死隊隊員,因為在所有的武裝學生中,最出風頭的就是「八三兵團」的敢死隊,他們都是經過嚴格篩揀才選出來,依然是馳援「紅二師」時的打扮,頭上系著紅帶,手持鐵棍,胸前是「敢死」兩個大字,腰間的皮帶上插了一把彈弓。由於汗水浸濕的關係,有的敢死隊胸前的兩個字已經模糊了。呂武帶着木木一起來到位於一樓的排練大廳,這裏是戲校學員排戲的地方,一組敢死隊隊員正在練慣用彈弓射擊。地上鋪的練功墊毯被豎起來,用大釘子固定在牆上,然後用紅漆畫出人的形狀,當作射擊的靶子。地板上到處都滾落着黃豆大小的鋼珠,木木好奇地上前去撿,不一會兒就撿了一把。敢死隊員一個個練得都很認真,呂武希望他能找到一個管事的人,但是根本就沒人把呂武放在眼裏。

敢死隊員們的傲慢,讓興緻勃勃的呂武感到有些不愉快,離開排練大廳以後,他決定別開蹊徑,把戲校大院的孩子都組織起來,組成一支敵後武工隊。呂武的想法是,由於熟悉地形,一旦好派的人衝進戲校大院,我們可以立刻以家屬區為特殊的活動場所,與敵人進行巧妙的周旋。這顯然是一個十分浪漫的幼稚想法,但是當時幾乎立刻得到了所有孩子的贊同。雖然巨大的危險就要來了,可是我們還是更願意把它當作遊戲。木木再次扮演通訊員的角色,根據呂武的指示,挨家挨戶去找人,把大家喊到玻璃花房裏開會。這一次,呂武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領導才能,他又一次把一團散沙重新聚集起來,戲校大院的孩子為能參加即將開始的戰鬥,一個個異常興奮。

在呂武的指揮下,早已棄之不用的花房重新被佈置了一番。花房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由於四周包括天窗都用木板釘死了,花房內部漆黑一片,到處都是灰塵和霉味。呂武很果斷地將天窗撬開一塊,這樣通過射進來的自然光線,大家不僅可以互相看到,還擁有了一個很不錯的活動空間。這裏再次成為我們的秘密司令部。呂武的絕對權威不可動搖,他是個十分霸道的人,遇上不同意見,開口就罵舉手就打。惟一的例外,是張小燕常不願意聽從安排。那時候,張小燕正處於熱戀中,她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馬延齡身上,能來花房開會就已經十分勉強,對呂武安排她做這做那頗有些漫不經心。呂武喜歡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話,那就是必須怎麼怎麼樣,張小燕卻喜歡抬杠子,動不動就說我偏不怎麼怎麼樣。

張小燕說:「你難道真敢用手裏那把日本軍刀殺人?」

呂武解釋說他並不想殺人,他不過是要用這把軍刀來自衛。這把軍刀是呂校長當年與日本鬼子作戰時繳獲的,現在,呂武要用這把刀來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

張小燕對大道理不感興趣,她問呂武能否試一試那軍刀,隨便劈一下什麼東西。

呂武說:「好,你說我劈什麼?」

張小燕說:「有膽子的話,你先劈我一下試試看!」

在場的人都為張小燕的挑釁感到震驚,沒人敢用這樣的話來戲弄呂武。呂武一向把這把軍刀看得很神聖,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把日本軍刀偷出來向夥伴們賣弄過,為此他曾被呂校長狠狠地揍了一頓。呂校長死了以後,這把日本軍刀更有了別的象徵意義,當呂武拿着它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從來就不允許別人摸一下。有一次,木木趁呂武不注意,拿着軍刀舞了兩下,他立刻蠻不講理地扇了我三個耳光,打得木木眼前金星直冒。呂武絕不允許別人對這把軍刀說三道四,軍刀的主人呂校長已經死了,現在,呂武拿着這軍刀,猶如拿着父親的亡靈,呂武覺得冥冥之中,父親正指導着他做這做那。

讓大家感到更震驚的,是呂武對張小燕的挑釁竟然毫無反應。呂武對其他的孩子是凶神惡煞,偏偏對張小燕束手無策。為了讓張小燕滿意,呂武決定展示一下他的軍刀,他把我們帶到花房前的草坪上,尋找著可以試試刀的靶子。巡視了一大圈,最後,呂武看中了一棵小樹,他站定了,揮臂一刀,將小樹攔腰劈斷,引得大家一片喝彩。

張小燕不以為然,看着呂武,繼續挑釁:「既然是日本軍刀,上面肯定沾過中國人的鮮血?」

呂武被她說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媽說過,日本鬼子強姦了很多中國女人,」張小燕注意到呂武的臉色很難看,正是因為他臉色難看,她顯得有些興奮,有些人來瘋,「說不定就是在這把刀的威逼下,日本鬼子強姦了一個花姑娘。」

呂武有些沮喪地說:「這把軍刀是我爸繳來的。」

張小燕突然做出很害怕的樣子,說別讓她看到那把軍刀,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誰都能看出來她十分做作,而這種做作則意味着對呂武的戲弄和嘲諷。呂武對張小燕的容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為了討她的歡心,呂武任命她為敵後武工隊的婦女隊長兼宣傳部長,差不多相當於組織中第二號人物,但是她對這頭銜根本就不在乎。我們都被她的神情引笑起來,呂武終於有些惱火,他再次高舉起軍刀,在那已經被劈斷的小樹上,又砍了一刀。張小燕知道這一刀是沖她而去的,她無動於衷,忽發奇想地說:「這樣吧,我們家的那隻貓討厭死了,這幾天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天天晚上叫個不歇。我這就回去,將貓捉來,你一刀劈了它,怎麼樣?」

呂武沒有回答。他沒想到張小燕會想到這麼個餿主意,一臉的不高興。我們中間有幾個人,立刻跟着張小燕回去捉貓,其他的人在草坪上等著。不一會兒,便將那隻大花貓捉來了。大花貓在張小燕的懷裏掙扎著,畢竟是它的主人,它的掙扎並不激烈。我們靜觀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張小燕走到呂武面前,臉上不懷好意地笑着:

「要是連一頭貓都宰不了,我看你那刀就別帶在身上了。」

呂武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宰了這貓!」

接下來的場面有些刺激,我們都希望能看到那把閃亮的日本軍刀,如何把大花貓一劈為二,張小燕的妹妹張小蝶在一旁嚇得不輕,她試圖站出來保護自家的大花貓,但是一臉壞笑的張小燕早已忘乎所以,她用胳膊一掀,將張小蝶推到一邊去了。呂武顯然是被張小燕的挑釁激怒了,他將軍刀抽出鞘,高高地舉起來,做好要劈的準備,這時候,輪到張小燕害怕了,她害怕呂武一失手,劈到自己,於是便想讓別人過來按住那貓。大花貓對即將來臨的危險已有預感,它掙扎着想逃走,馬小雙衝過去幫忙,手剛伸過去,立刻被抓出了幾條血痕,最後,張小燕也控制不住那貓了,它突然回過身來,在張小燕的手上抓了一下,張小燕慘叫了一聲,大花貓趁機躥出去。呂武十分敏捷地追了過去,手起刀落,在貓凄厲的尖叫聲中,一旁觀看的孩子們不由地嚇了一大跳,大花貓長長的一截尾巴被砍了下來。

發生在戲校的那次大規模武鬥,是在一種很尷尬的形勢下突然開始的。屁派的人嚴陣以待,等待着來自好派的大規模進攻,但是好派遲遲不來,弄得大家都很疲倦。一根弦綳得太緊了,難免會鬆弛,鬆弛則意味着危險。到了九月底,天氣轉涼了,下着小雨,傍晚時分,好派的進攻號角突然吹響了。整整一夜,好派的進攻更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心理戰。戲校被團團圍住了,一輛由大卡車改裝的宣傳車,沿着圍牆不停地繞着圈子。一個女高音用不是很標準的普通話,大聲朗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敦促杜聿明等的投降書》:

你們現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黃維兵團已在十五日晚全軍覆沒,李延年兵團已掉頭南逃,你們想和他們靠攏是沒有希望了。你們想突圍嗎?四面八方全是解放軍,怎麼突得出去呢?你們這幾天試着突圍,有什麼結果呢?你們的飛機坦克也沒有用。我們的飛機坦克比你們多……

女播音員念的詞兒在空氣中回蕩著,她的聲音一旦停止,便傳來一陣陣逼真的機槍掃射聲。這種聲音讓處於戲校大院的人驚恐萬分,直到事後,大家才明白原來只是從電影上學來的一招,在鐵皮桶里放爆竹。事實上,好派的人整夜都在佯攻,都在人為地製造一種緊張空氣。家屬區里一片恐慌,家家門窗緊閉,很多人都不敢在床上睡覺,害怕被飛來的子彈擊中。七爺憑藉自己的江湖經驗,堅決不讓我和呂武出去,他意識到情況的嚴重,讓我們在床上老老實實睡覺,自己卻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門口觀察動靜。

我們不知道這一夜,外面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這是不眠的一夜,這是瘋狂的一夜,隱隱約約能夠聽到有人在呼口號:

「血債要用血來還!」

「人在,陣地在!」

「文攻武衛,保護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趁七爺打盹之際,十分機靈地跳窗跑了。呂武讓我趕快去把別的孩子召集來,轉念一想,又決定與木木一起去喊人。現在情況緊急,沒時間再浪費了。我們連續地碰著釘子,外面亂成這樣,誰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出去亂躥,我們一家家敲門,還沒開口說什麼,便不受歡迎地招來了大人們一頓臭罵:

「去去去,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老老實實在家待着!」

也正是在差不多的時候,好派的大規模進攻開始了。這是一場準備已久的血腥戰鬥,雙方的態度都很堅決,一方要硬攻,一方要死守。雨後初晴,天氣略有些寒意,木木在呂武的帶領下,在家屬區徒勞地轉了一大圈,竟然沒有喊到一個人。呂武罵罵咧咧,說都是他媽的膽小鬼,到革命最需要的時候,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我們無目的地到處亂轉,哪裏熱鬧就往哪裏鑽,什麼地方動靜大就出現在什麼地方。

好派的突擊隊員沖了進來,很快又被屁派的敢死隊員再趕出去。好派的進攻來勢兇猛,屁派的防守卓有成效,雙方都有不要命的,呼喊的口號也差不多。血腥的場面隨處可見,呂武帶着木木東走西看,猶豫着是否應該拔刀相助。正探頭探腦地猶豫着,幾個敢死隊員誤認為呂武是好派的人,竟然舉著鐵棍衝過來,要他投降。儘管誤會很快就解除,呂武臉上還是很惱火,因為那些敢死隊員以非常不友好的語調,讓我們別搗亂,讓我們趕快走開。

呂武忿忿不平地說:「你們有什麼了不起!」

木木也跟着起鬨:「哼,什麼了不起!」

那只是大規模械鬥中短暫的休息。敢死隊員不願意和我們多糾纏,他們剛將幾個進攻者趕出去,其中一個敢死隊員的耳朵邊還在流血。在他們眼裏,呂武和木木都還是孩子,他們不想與孩子鬥氣。圍牆外面,進攻的吶喊聲此起彼伏,敢死隊員們必須準備面臨更大的考驗。從年齡上看,這些人也不過比呂武大兩三歲,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年齡,相差兩三歲可以是一段非常大的距離,他們根本就不把呂武當回事。

呂武決定帶着木木去教學樓,在過道上,我們見到了不少傷員,也見到幾個被抓住的俘虜。那些俘虜也在接受治療,其中一個大約是剛裹好紗布,血跡正在從雪白的紗布後面洇出來,他傻傻地坐在那裏,兩名「紅二師」的女戰士正對他說着什麼。和外面極度緊張激烈的氣氛相比,教學大樓里雖然亂,但是仍然還算平靜,因為這時候對手還未能衝進戲校大院,或者說好派的幾次進攻,都已經被有效地擊退了。我們決定爬到頂樓上去,因為這裏是戲校的最高點,可以看到周圍的一切。

我們登上頂樓不久,好派的隊伍就衝進了戲校大院。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台推土機,早已被堵死的大門,很輕易地就被掀開了。緊隨其後,大隊人馬呼喊著沖了進來,立刻打成一片。我們從樓頂上看下去,很快就分辨不出誰是誰,有人在跑,有人在追。大樓里有人在喊口號,好派的宣傳車也開進來了,它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語錄歌,開到離教學樓不遠的地方停下來。我們注意到,有幾個「八三兵團」的敢死隊員試圖接近宣傳車,很快遭到了一群對手的圍攻。有人被打倒了,鐵棍與鐵棍撞在一起,發出輕脆的聲音,混亂的局面持續了一會兒,突然停止了廝殺。

雙方的人馬不約而同地都往後撤,雙方的傷員都躺在地上沒人管。雙方的高音喇叭都在播音,都說自己是為了革命的最後勝利,暫時後撤。在第一線作戰的敢死隊員全部撤回到教學樓,而好派的人馬越來越多,像鐵桶一樣將教學樓團團圍住。接下來,是雙方的高音喇叭在較量,屁派陣營的播音員因為是話劇班的學員,說了一口地道的普通話,在聲勢上顯然佔了上風,然而這種優勢不久就不復存在,說着說着,悅耳的聲音突然沒有了,原來好派的人已經爬到電線桿上,將通往教學樓的電源掐斷了。

現在,好派對屁派已形成瓮中捉鱉之勢。現在,好派摩拳擦掌,擺出了大舉進攻的姿態。現在,好派已穩操勝券,又一次莊嚴地宣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敦促杜聿明等的投降書》的全文:

……停止抵抗,本軍可以保證你們的高級將領和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這樣,才是你們惟一的生路。你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好,就這樣辦。如果還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總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

女播音員鏗鏘有力地念著,特別是念到結尾落款處的「中原人民解放軍司令部和華東人民解放軍司令部」,有滋有味得意洋洋。由於電源被掐斷了,屁派在好派面前差不多成了啞巴,不時地還有幾聲不服輸的口號,但是已經形成不了什麼氣候。新的衝突又開始了,好派的人試圖接近教學樓,守在教學樓的屁派不停地往下扔紅磚,用彈弓射擊。許多次進攻被成功地擊退了,好派調兵遣將,開了兩輛公交汽車過來,頭戴鋼盔的突擊隊員躲在汽車裏,穿過如雨的紅磚襲擊,順利地到達一個難以被襲擊的死角,然後在那裏集結,準備進一步的突破。

那架推土機最後又一次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它竟然在牆上撞開一個大缺口,堂而皇之地衝進了排練大廳。好派迅速擴大戰果,非常輕易地佔據了一樓。沒有來得及逃往二樓的屁派分子,紛紛做了俘虜。接下來,就是進行漫長的談判,一邊談判,一邊打。好派繼續攻擊,準備上樓,屁派死守樓道,堅決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由於樓道很窄,易守難攻,好派的進攻難見成效。漸漸地,樓頂囤積的大量紅磚已經用得差不多了,有人開始將屋頂上的瓦揭下來,凡是能扔的東西都往下摔,課桌椅,樓道上的痰盂,印傳單的油印機,廣播器材,最後連廁所間里盛草紙的簍子也拿出來當武器。

好派被屁派的不屈不撓深深激怒了,他們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地猛烈進攻,終於在黃昏時分,衝上頂樓,徹底打垮了屁派。除了極個別的頑固分子,大多數屁派都不得不投降,接受已經失敗的現實。呂武的日本軍刀被繳走了,他不服氣地還想申辯什麼,一個戴着柳藤帽的大個子朝他腦袋上就是一巴掌。兵敗如山倒,所有繳械投降的屁派分子都被勒令舉起手來,沿着樓梯往下走,然後走出教學大樓,被押往操場。在教學樓的台階,一個臉盆里盛着紅的顏料,從那經過的俘虜,都不得不把手伸進臉盆浸一下,然後重新舉起手來繼續往前走,這個做法的寓意是,這些俘虜手上沾滿了人民的鮮血。

有五名「八三兵團」的敢死隊員和一名叫韓冰冰的女戰士寧死不投降,他們困守在樓頂的西北角上,六個人手挽着手,面對着一步步逼近的敵人,高唱國際歌,然後坦然轉身,在中午燦爛的陽光下,像鳥一樣地展開雙手,一個接一個縱身跳下樓。除了那個叫牛猛的人搶救過來沒死,其他五個人都英勇獻出了年輕寶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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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玻璃的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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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 攻 武 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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