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女色

十二女色

第一色芳菲不再

「第一色」你轉過臉來,讓我看一看。這樣穩定的聲音,芳菲心裏就落了定。

暖暖的,肉體還貼著肉體,散發微香。她整夜都沒睡。芳菲芳菲,他說。你勿多心。

硬硬的。芳菲你抬起頭來。芳菲抬起頭來,春日暖。毛茸茸的,這麼像芋頭,從泥中鑽出來。別哭,你看他的頭那麼大,他的手那麼小,抓住你胸前流了血。他有槍。晚頭那麼黑,日頭那麼亮,原來香港光得你夜夜睡不着。別哭別哭,我們以後再回去。一去去那麼久,芳菲怎知道一去就沒再回去。有車呀,巴土是紅的,夜來夜夜香,木頭雕滿白蘭花。芳菲你不要出去。世界不好你不要出去。鎖匙在我處你放心。天空才一格灰色那麼大,芳菲的頭跌下去像蒼蠅那麼小。芳菲芳菲,你命宮呀,你到八十歲都不死的。麥炳榮死了靚次伯死了任劍輝死了,芳菲你不死的。

芳菲你讓我擔心了。眼淚這麼暖而你的眼眉都不曾挑動。芳菲站起來,小小的手小小的握著。香港很小但總有我們容身的地方。芳菲我一直看着你收拾。肉體這樣暖微微的貼著,你還記得晚上嗎。芳菲。日子那麼長,芳菲的背一夜亘不起來。泥土重而腥,汗微咸。芳菲,請你。小小的手也小小握著芳菲也握著另一個。真是命。

真是命。芳菲眼睛也沒多眨一眼。命呀真是命,他日裏有泥她還聽到他叫芳菲。你還在嗎。你轉過臉來讓我望一望。一世了多麼穩定的聲音。芳菲轉過臉來,望了一望。

他們發現她的屍體時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臉上爬滿了蛆蟲,從眼睛爬到肩后,正好回頭,望一望。

第二色人淡如菊

「第二色」變來變去,還是十分不安。如菊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天天對着電腦熒幕,Jenny唔該奶茶,Pauline你打給黃李陳。如菊既不叫Jenny也不叫Pauline,他們還是這樣亂叫她。她想將奶茶潑到他們臉上,擱下電話說打你個死人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菊的腳尖尖的躍動,不能着地。

她引頭張望,世界很大為什麼她要這樣小。

去剪一個小光頭穿露臍T恤在髮型屋——洗頭。洗頭,一天洗四十五個頭,尖的圓的,鼻翼有黑頭的鼻翼沒有黑頭的,有口氣沒口氣的,洗頭。她連吃一個飯盒都沒錢餓得發軟。為什麼她們穿一身吉齊華沙滋她卻在這裏洗頭。

你簽這模特兒合約吧,先交一萬五千元訓練費,五千元出鏡費,有表演就會通知你。揚起頭,吸氣,收腹,不要動。如菊連老母養老的五萬元都給嘔出來給模特兒公司,就在上水廣場的平台表演過一次童裝,回來還冷得感冒,睡了三天。

你才那一百五十公分高,你還想怎麼樣。

看完《迷幻列車》她便說,選擇生命。我選擇生命。在蘭桂芳lejarden侍酒,與客人吻臉道好。啪冰啪夢幻,走下德己笠街一直滾一直滾,滾到皇后大道剛到滾進一潭嘔吐物里,吞進肚裏,味道像精子。

她發覺頭上有虱,腋下生蟲時便問,我到底在做什麼呢。

我要從政。大時代來臨了,我要從政。如菊幫一個區議員做跑腿,寄信收信聽電話掛橫板,區議員還移民了扔下她頂包,這是從什麼政呢。爆屎渠找她,老鼠在廚房打架也找她。

打開Windows99她拿起電話。陳先生辦公室。李先生辦公室亂叫。一切依舊。

老闆哮咆,我不姓陳也不姓李。她側起頭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老闆。

你還想怎麼樣,她說。

你以為人生存可以怎樣怎樣,到頭來,打回原形。

你看梅艷芳。

第三色如花美眷

「第三色」如花時常都是萬人迷,可惜花無百日紅。

妖姬都沒有如花這樣明媚的眼睛。一眯,笑笑。不要問如花用什麼護膚品,他什麼都不用,臉蛋兒就雪裏雪裏紅。贊他皮膚好吧,他輕輕的掩著臉,說,哪裏哪裏,我昨晚都睡得不好,折騰了一晚。如花這樣清麗幽遠,夜鶯都不敢在他面前唱呢。如花冰雪聰明。如花枝頭春意鬧。如花神秘嫵媚,如空谷幽蘭。

他們一群的圍着他,叫他:如花如花。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如花的胸膛茂盛廣闊如青草地。

如花又正義又勇敢,只有他一個膽敢走出來,說,你們不懂。你們不會。

寂寞的饑渴的健壯的藝術的專業的,都會來找如花。

秀外慧中的如花。如花就是美麗與誘惑的代表。

如花以為一生都可以這樣。

不對。那個拍電影的關錦鵬跑出來。張國榮的好朋友都見了報。

不對。他們甚至寫什麼熱辣辣火刺刺的肉*X*子(J:原文不雅,這個X是我加的),什麼你在我手裏,我在你手裏,一人一手,這成何體統。

他天天翻開雜誌。怎麼辦怎麼辦,又有誰走出來。

我好不好拍一部攝影集《論盡何B仔》或開一間飲食店叫"麻辣火鳩".如花暗自思付,芳心大亂。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花最氣憤台灣那個許佑生,攪一幕男婚男嫁,出盡風頭。

那個許佑生,又不聰明又美麗,有他如花在,幾時該他出風頭。

真是時不我予,人衰衰到一敗塗地。如花把心一橫,跑到公廁去釣魚。給警察逮著,鬧上法庭,如花就可以組織反歧視反逼害大運動,收復失地。正給一個又老又臭的死鬼佬按著,如花就見到警察叔叔的藍制服,如花大喜過望,分外落力的呻吟。豈料警察竟淡然看他們一眼,道:好了沒有,我要大便。

連愛滋病都不是絕症,如花最恨那個雞尾酒療法。他失去了他最後的堡壘。從此以後,他沒有可以倚靠的了。

如花獨自憔悴,怎生得黑。

見了光,出了衣櫃,絕症有救了,但有人歡喜有人愁。

第四色錦心繡口

「第四色」錦心說,不要,你不要,但她們總不聽她的。才四歲,她告訴老母,你不要去看大戲,你不要帶姊姊去了。那是個艷澄澄的秋日晚上。老母還是帶姊姊去了。當夜老母一整夜沒回來。不見了姊姊。從此不見了姊姊。有時候她老母還會講起,你呀,你四歲那年,你姊姊在戲棚給人拐了去。如果她在,已經念小學了喔。

錦心跟她的數學老師說,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家,你回家你回不了來。數學老師笑笑,摸摸的頭,贊她,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當夜數學老師家著了火。他們找到她的屍體時,只有一隻腳完好無缺,美若金蓮。

美眷來問她,這樣你看我會不會考上大學。錦心忽然哭起來,你母親已經死了,而你大難臨頭。美眷人吃一驚,白了臉。美眷沒去考大學人學試:她的母親死了,而她發覺白血球過多。

但錦心並不想知道這麼多。舍監來年會給人解約,她還這樣努力去討好校務長。

醫學院地盤要死一個人。她一天吃午飯遇到那個工人,還喝兩瓶大啤酒,過兩天他會給絞進地底。她的室友芳菲何必還苦苦寫信去報讀研究院:她會在研究生宿舍跳樓自殺。

以致錦心時常有一種悲憫的表情。沒有人喜歡她,因為她以為自己比別人懂得多。

她學會了沉默。何必道破。

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將十分孤獨。

他們巴巴的要移民,又巴巴的趕回來。巴巴的賺錢,巴巴的把錢送進地產商口袋。巴巴的結婚,巴巴的離婚。巴巴的忙於出賣自己的立場,去選什麼臨時會五十年不變會,又巴巴的被出賣,給新主人踢開。

早知如此。為什麼他們總不明白。

像她這樣的人,為世所嫌,在希臘神話有一個,叫做CASSANDRA,在聖經有一個,叫做施洗約翰。

你知道先知先覺的人,最為痛苦。

第五色空谷幽蘭

「第五色」34,25,36,還差一兩寸,就差那一兩寸。身高一六五公分,還欠五公分。眼夠大夠亮,微有眼袋,要立刻救亡。嘴唇夠紅,嘴紋略多,是美中不足。

皮膚靚,夠揀手。肉地厚,好啖好擠。腰細胸大腿長陰毛密,可以賣個好價錢。

幽蘭成天都很忙。要賣得好價錢,就要給人家好貨。起來忙潔臉。一天之晨,嬌膚最需要她的呵護。坐在床上,深呼吸三十分鐘,再狂笑三十分鐘,讓肌膚吸氣透氣,然後再敷上羊胎牛宮老虎經血混成的抗皺霜一小時,再注射一百毫升胎盤素珍珠末。中午忙健身,腰要收乳要大股要挺屁要響。局完桑拿后就趕着去裝身。買買買,買買買,要露乳溝露X溝(J:原文不雅,這個X是我加的)但又不能露點露毛,難度甚高。嘩這麼快便天黑還要趕去車行拿車,表哥充當司機。幽蘭她貨真價實落重本,去賣身她捨得租架積架不會自己坐巴士去。

起碼都釣個船王地產王子,連本帶不收回來。

每個女子都有個價錢。幽蘭的微笑值一支卡地亞金鑽豹,她的美貌值一架平治開篷,她的彈手胸脯值一個帝國單位,她雙腿一張,這個嘛,這個,嘻嘻,再說。

他們穿着黑禮服,奴隸主一樣在舞場揀貨。

舞場外就是貨攤,鬧哄哄的,嘴唇一對,一笑銷魂:塗銀紫蔻丹的女手一雙,從未洗過碗拿過筆,清新可人:大胸脯數十對,保證無矽袋,好枕好用;性器官無數,悉除尊便。貨色新鮮得很,還撲撲的跳動,流着血。船王和地產王子看得累了,站在一旁,喝點酒,居然見到一件無人問津的稀貨,雪裏雪白的,拿着手中,煞是安靜娟秀,只是二人無法猜到這是什麼。像是個頭,內里空空如也,再翻過去,也是空空如也,二人好生困惑,什麼可以這樣空,裏面什麼也沒有,連草都不曾生一條。

這是幽蘭的頭。也不光是幽蘭的頭,你看還有這麼多女子,跑去選什麼小姐做什麼小姐,將自己分件出賣,除了空空如也的腦袋,身體存在每一件都有個價錢,你知道這樣的頭有很多。

這樣的頭,長著一張嘴,會笑嘻嘻的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價錢牌。

第六色奼紫嫣紅

「第六色」眉毛是假的,乳罩是假的不在話下。嫣紅的眉毛歷久不衰,午夜起來小便時都一樣完美無缺,眉是眉,眼線是眼線,可以隨時上班或參加慈善舞會的,怎樣都文風不動。乳罩當然是神奇的,戴起來沒那樣裝那樣,煞有介事的,但嚴格來說,不能說是假,不過不是事實的全部真相。

手袋是假的,旺角街頭十二時以後便是假的世界。手錶是假的,鐳射唱片是假的,連銀戒指這樣廉宜的東西也會有假的,嫣紅覺得假這樣東西真是神奇。鑽石是假的珍珠是假的不在話下,連嫣紅掛在辦公室牆壁上安地.維荷的罐頭湯畫也是是假的,有時嫣紅都糊塗了,懷疑自己的秘書安琪都是個假人,是個未來戰士機械人,打開心只有一片金色的液體流出。

但怎能說是假呢,明明都有。眉毛是有的,乳房是有的,手袋也有一個,手錶也有一個,都是真真實實的一件物件,在她身前,可觸可摸的,不能說是子虛烏有的,怎能說是假。

像她的笑,她的慾望。她一年升兩次職,薪水三年間加了五次,因為她懂得:"哎,你這樣清瘦,我叫我的傭人燉點冰糖燕窩給你。"職員到她那裏來投訴這投訴那,她總是躬著身聆聽,聆聽不犯本的藝術,為什麼這樣簡單的道理,做行政的人都不明白呢。有時預備開會,在辦公室工作到十二時,她還會開車先同事回家,累得兩眼見蚊,她對所有人還微微笑的,真的薛寶釵一樣,無懈可擊,怎能說她假呢。

如果她從來不懷疑,如果她深信她有自由意志去選擇,怎可以說她的選擇是假選擇呢。流行吉齊她穿古齊,流行拍打她穿拍打,時裝廣告就說最永恆是業米尼她穿永恆的亞米尼,怎能說她中了廣告毒,以資本家提供的假擇選為她自己的選擇呢。

如果她相信身為女性她可以因自己的性別而討便宜是一種父權社會製造的假意識呢。那是極端婦解分子或那些理想主義者想出來的歪理。又如果她相信她是自由的,她根本不喜歡投票,不喜歡民主,最好什麼都不管,怎可以說她的政治冷感是殖民地及后殖民社會營造出來的假象。她自覺她做了這樣的選擇。

當她戀愛。她以為很像一部荷理活電影,怎樣相識,戀慕,怎樣排除萬難,識會,戀愛,分手,複合,每一個情節都似曾相識,這麼像一部電影,夢中花似的,又感到痛,時常煩惱傷心,甚至想到死,激烈得近乎虛假,這樣她一定動了心,但為什麼她會有做夢還是拍電影一樣,裝腔作勢,毫無道理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動了心,張了眼,偶然的醒覺,由是意識到假,才是真的可能。

第七色在水一方

「第七色」時間。生就是時間,死就是沒有時間。金錢固然是時間,一方坐在接待櫃枱前每天坐八小時,賠的是時間,換回來的是錢。愛也是時間,一方有時間見維陀沒時間見李察,因為她喜歡維陀多一些。後來遇上李察,她的時間都為他佔有,連學車都可以曠課,晚可以不睡,早可以不眠,恨不得整個人一生的時間都花在一時一刻。

離開李察,也為的是時間:他的時間可不願意這樣花。他沒這樣的時間跟一方磨。他要見客,要去上心理課程,要打麻將。

青春是時間,音樂也是時間,博物館是時間,飛機電腦網絡都是時間。時間是生存所有的價值。

因為這樣的緣故,一方總是急。

快快快。

一邊擠地鐵一邊化妝,一隻手拿報紙看另一隻手還可以拿三明治偷偷邊吃,同時腳步可以做運動,也可以練習陰道收縮和收肚子。同時又可以談手機。回到公司邊聽電話邊看傳呼機股價,同時收信和小夥子打情罵俏。中午約二十年沒見的小學同學吃飯,一次過向她推銷心理課程,人壽保險,新生命保健藥物,磁性床褥,香草油,鯊骨防癌秘方,隨便中一樣都好。她也會懂得用在力、公室的時間炒股,兼營電話陪談服務。對方訴寂寞時她哦哦的應着做日文功課。卜了班更加龍精虎猛,去學廚藝好移民,去酒吧當酒保好認識外國人,回到家連老父老母的老骨頭都不放過:你給我插插針看看我的針灸可了得,移了民,我想開個中國另類醫館,兼營素食和賣檀香。

她果真移了民,坐兩年移民監剛好拿了一個成人大學學位,同時結了婚養了一個小孩子又離了婚。所有一個現代成熟女於要做的事情她兩年內做完。

快快快她才三十五歲已經計劃退休。香港泰國韓國台灣和內地都投資樓宇好保值,基金也買一點,債券也買一點,黃金最死,太平盛世,不會升,也買一點。為女兒成立了信託基金,一直到她升大學,衣食無憂。老父老母的墳位殯儀費用都預備好,自己么,連輪椅都買好,屋裏部加了鐵軌,將來老了,行動不方便。

一方是好女子。世界是她們的。她連壽衣棺木的尺寸都度好,比現時她的身高稍短十公分:老了身高會縮一點。

不要多不要少,用到盡,滴水不漏,時間剛剛好。

第八色岸芷汀蘭

「第八色」皇帝企鵝站着的時候,姿態美妙,但企鵝不是人。她的樣子像一雙鳥,但她又不是會飛的鳥。那兩隻手,不是手,不是翼,可以當作魚鰭,在海底飛也似的拍動,但企鵝不是魚。到底企鵝是什麼,岸芷說,這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我不好說企鵝到底是什麼。

其實什麼都可以。到底台灣應否獨立,岸芷說,本地人希望獨立,大陸來台的民族主義者不希望獨立。到底應否保衛釣魚台,岸芷說,大家要冷靜行事,保衛也好,不保衛也好,基礎是要合法和理性。不要將話說死了,這年代,不要說是,也不要說不是,要給自己一個寰轉的餘地。

在岸邊,不要下水,也不要上岸。

公司要改組,各部門主管要開大會,討論裁員的名單。該到岸正談她的部門,她沉吟著,我不大舒服,頭腦不好,不如大家一起作決定,這樣也比較民主。被裁的員工鬧大了,在公司門口靜坐絕食抗議,找岸芷做資方代表去談判,岸芷劈頭第一句便是:我沒有參與裁員的決定,這不關我的事。

男友來逼婚,岸芷咿咿哦哦道,結婚也好,結婚大家有一個合約,凡事都有個底。想想又道,獨身也好,獨身可以給個人多一點空間。男友道,這樣你到底結不結。她正色道,也可以說結,如果我們要有個孩子,結婚就比較好,也可以說不結,譬如我們想進修啦,從政啦,不結婚就有多點時間做其他事情。

男友道,這樣你到底結不結呢。岸芷又道,結嘛,不全嘛……男子當然結了婚,新娘也當然不是岸芷。

岸芷可以說有點難過,可以說有點輕鬆。

她連坐電車還是乘地鐵都在推敲,為免表態,坐一程電車一程地鐵,電話么,既用香港電訊又用新世界又用和記,報章雜誌輪著買,反正都一樣,有選擇等於無選擇。

這麼一個微涼的晚上,不大熱也不大冷,不像冬人,也不像夏大,月是陰灰的,不亮也不黑,岸茫夜歸。在家門等她回來的是三個男子連三把牛肉刀。

男了用刀擱在她的頭上:要錢定要命。

要命的話,開門。岸茫慌亂中答她心裏所想的:我不知道我要錢還是要命。這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岸茫這樣的人應該死於非命。但世界不是這樣的。她沒事,在拉扯沉吟間,鄰居報了警。

活得最久的就是像岸芷這樣的人。

像皇帝企鵝一樣,她什麼都不是,為此是以非常驕傲。

第九色藍田日暖

「第九色」藍田日自然是好女青年。

如果在革命前的俄國,藍田日會是個離家出走的貴族,尋求婚姻與愛情的自由。

尋求個人的自由當兒,從自身的不自由而明白其他,她就會離棄她的資產階級愛人,愛上一個和她一樣是背叛貴族的布爾什維克,如果命運更桀難的話,她會愛上一個托洛斯基黨,男子後來被暗殺。她以為自己是一個革命者,為婦女和無產階級、農奴的自由自主而奮鬥,但當她加人革命黨,她發覺下過為那些口口聲聲要解放全人類的革命分子倒酒烘麵包,他們談理想的時候她釀伏特加酒去市場賣,寫些毫不革命的浪漫小說賺生活費,好讓那些高尚的理想主義者繼續辯論國際革命策略,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但說不上來,或許只是她自己不對。

革命成功以後藍田日當廠個地區黨委委員。她開始發胖,酗酒,而且很喜歡勇猛地告發人和演說。

這麼勇猛,近乎報復。

胸口撞得砰砰作響。好女青年不甘後人。

如果在中國的"文革",藍田日會搶頭唱造反歌。想來想去,哪裏有革命對象呢,除了自己的老媽,她想不出有什麼好對象。老媽年輕守寡,藍田日遺腹兒,母親是個小學教師,是個臭老九,會讀詩詞,不坐班的時候會畫國畫。除了她還有誰可以斗呢,難道是隔壁賣油條的五婆嗎,是巷口打鐵的九大叔,是對屋電機廠工人宋玉書。光是他的名字已經夠資產階級,可惜藍田口慢了一步,他已經自絕十人民,弔死了,真是革得快好世界,革得慢,無鼻哥。

藍田日今年已經四十五歲,已經移民加拿大。她對當年的無知感羞慚,時常在酒會講給外國朋友知:當年哪,我們的理想呀,革掉我老媽的命呀。還寫下來,叫《好女青年的前半生》,書成了暢銷書,她賺了二十萬美元的版稅。

好女青年在香港這地方嘛,沒什麼發揮的餘地,這也許是這地方聰明俚俗之處。

藍田日只好四處講話,當道德警察。你轉軟!你沒政治理想!你出賣國家!你維護殖民地統治你沒看清殖民地統治者的邪惡嘴臉!你忘記了賣國喪權的南京條約、穿鼻條約!你出賣港人!

你歧視婦女!你歧視傷健人土!你歧視同性戀者!你不懂藝術!你打擊言論自主藝術自主!你色情!你是道德主義者!你保守!你激進!!!

藍田日頭上有光環。藍田日雄赳赳,氣昂昂,聲大大。她可以是議員,記者,心理學家。她高聲說話的時候,會走音。

第十色荔帶女蘿

「第十色」可以想像帶女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從不高聲說話,雙目低垂,人多的時候她會為其他人倒茶,清理垃圾。"帶女。帶女"他們叫。什麼事都叫"帶女",就像莎士比業《暴風雨》裏魔術師布斯婆噢叫他的仙了奴隸愛來流一樣。"帶女。帶女。"帶女就是他們的仙子奴隸。而她踏着舞步輕盈,你可以這樣,你不如這樣吧,讓我這樣這樣做吧,你不要動。佛朗明高跳舞女郎都沒她這樣爽辣好看。

可以想像帶女是這樣溫柔的一個人,明明知道他們在說謊話,她也不明言,也不埋怨,只微微笑,由他們吧,如果我有能力,何不呢。於是他們問借錢老不還,叫她出來吃呀玩呀叫她找數,待黑社會來找他們他們又慌慌忙忙的找她去跟黑社會講數擺平,太平盛世時便將她一腳踢開。她又老又丑,他們嘲笑她。她也不煩惱,說,是呀,我又老又丑。你們的日了還長呢。她可沒有說,你們將來跟我一樣老的時候,可不見得有我的素質。她知道她說他們也不明白。

這樣溫柔的一個人,斷於血肉。

帶女不碰血。豬血雞血的,一概不碰。見血的食物,她看也不看。血腸布甸還有越南人吃的血鴨蛋,她聽到都全身發紫。西班牙人的血橙,沒有血,但都會遠遠避開。人家臉上有顆血暗瘡她可以繞路走。電影上她不能見血,膠片上有血,她會暈。

女子是血肉所生,更生血肉。帶女多麼痛恨女子的身體與命運。

每個月經期來的時候,她都會嘔。她怎可以忍受她的身體每個月都會流血。

血極其不潔。她這麼溫柔的個人,她竟為血肉所生,更生血肉。

這麼溫柔的一個人,偏偏要流最多的血。她不過晚上在灣仔喝一杯熱奶茶。她每天都喝一杯熱奶茶。忽然起鬨,不知誰不知做什麼,總之刀光劍影,明代東西廠決鬥一樣,刀起頭落,連坐在茶檔旁邊的帶女都給斬得手斷腳斷。

原來人身上有這麼多的血。有沒有十公升。這麼多血,流也流不完的。急救室軍醫生吩咐要給她輸血。帶女半昏迷的,聽到一個血字,猛地醒來,說,不要不要,我不要血。

她不要血,不要她自己的,更不要別人的。

沒有血,她的身體很白,白得像大理石,沒有再寧靜的。

沒有血,她很乾很乾,屍體和鹹魚一樣,久久都不會腐爛,還發出腐香。

這麼溫柔的一個人,你不可以想像,身體發出香氣,叫女兒香,香得很,是屍體的無血的腐香。

第十一色金焦玉裂

「第十一色」要麼愛,要麼殺。要麼所有,要麼一無所有。吃么要勁辣,不然要冰。房間空凋開到變雪房,下一刻去局桑拿。去哪裏工作都雷厲風行,一炒炒全部,大換血,不然自己一天使辭上。買樓要住四十樓,或索性住地牢。

"我就是這樣。我最不管人的了。"金焦說。

"何必這樣。"她跟周見容吵架時她在窗前剪光廠自己的頭髮。周見容嚇得立即要求公司調他到哈爾濱工作。

開車開到一百二十公里,吧吧吧的按著響號。"吱"的一聲便停下。金焦的同事坐她的順風車坐得全部在嘔吐。

"怕怕。"連那些熱心公益的教友都不敢叫她捐錢,怕她雖是受薪階級,心腸一熱,一捐捐一百萬。他們可受不起。一旦她反起悔來,法庭一定相信其他人在訛騙。

連酒吧老遠見到她來都立刻找個黑社會來守着門口。她喝了會跳到桌面上跳艷舞,大哭大笑,親吻每一個客人的腳。因為要找黑社會攔截她,酒吧無端要多交陀地費,支出轉嫁到消費者身上,所以金焦一到,酒吧在兩個月內的酒一定漲價。

像金焦這樣的人,居然還結了婚。來喝喜酒的都語神色凝重的來祝福新郎哥:"你好自為之了。"感情脆弱的還擁抱新郎哥,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勢。金焦挺著八個月身孕的大肚子,十分高興的宣佈"雙喜臨門了,謝謝各位。"人人都說,這是個令人難忘的婚禮。

男子是個好男子。和金焦分手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也從不對人說為什麼,沒有說金焦什麼話,只是他無法解釋他面上、背上、手上的傷痕。已經離開金焦很久,還沒有消失,可能這疤痕,一世的了。

也沒跟金焦爭女兒的撫養權。女兒像得一點都不像金焦,不知像誰,名字叫玉裂。

"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你呀。"金焦一直獨身,老跟五裂說。

一不高興,一個玻璃茶杯扔過去玉裂的頭上。

玉裂很乖的,才四歲已經自己洗澡,母親下班回來立即躲入衣櫃。

"我行我素。我是我。"金焦說。

是不是年紀開始大呢,金焦覺得自己沒什麼朋友。有性格的人通常沒有什麼朋友。像我這樣獨特的人,註定要寂寞的,金焦想。

下班回來就只有對着玉裂和電視機。電視節目不好看,金焦將玉裂用濕水麻繩縛起,吊在窗花上打。冬天的時候,脫光玉裂的衣裳,用濕毛巾包着她,開着風扇,叫她坐着看電視。"不錯吧,這節目。"金焦陰陰笑。

"我最寶貝的便是我女兒。"金焦說。

那年玉裂才八歲。打開窗,跳了下去。金焦立在窗前,怔了怔。

"她呀,她真像我。""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烈性女子。"金焦說。

第十二色百劫紅顏

「第十二色」真年輕。真年輕。嘩,看不出來,這麼年輕。有這麼大的歲數了么,我還以為她還二十多。

紅顏也曾沾沾自喜。三十多了,她頭髮剪短短的,神情老是十分決絕。日常就穿一條長裙,拖呀拖的,有時抽煙,有時抽雪茄,有時什麼都不,光喝開水。或許因為這樣的緣故,人家老以為她還二十歲,人賭場要查她身份證,看三級片明明買了票帶位員一樣用電筒照照照,要看她身份證,她氣起來誓不肯給,結果和帶位員先口角后撕打,累得她三級片都沒得看,還上了差館。

年輕真是好,老給一群男子簇擁著:紅顏呀紅顏,你先吃,你先走,你要不要這樣,你要不要那樣,我和你到米蘭去看歌劇吧,到威尼斯嘉年華跳舞,到羅馬吃雪糕。紅顏呀紅顏,你有沒有空,紅顏呀紅顏,你到底喜歡不喜歡。

後來這群人都結了婚,黃昏匆匆回家裏逗弄小孩。以前都穿華沙齊,現在都改佐丹奴,還天天都要是那一件。最可恨的是他們偏偏還生活得十分好似的,見着紅顏,都笑眯眯:你什麼時候落葉歸根呢,問她。

又不是死,什麼落葉歸根。紅顏這年二十九歲。

還一樣,夜裏三時睡不着時她就打電話找人。哎,我家的菲佣呀,偷我的首飾戴。今天我的高跟鞋掉了跟。要不要出來兜兜風。電話里的人,比她年輕十歲。

比她年輕二十年的人都沒她這樣瘦,肌肉那麼結實,穿晚服都沒她這樣好看。

十年後紅顏活得年輕三十年,還是二十歲。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身體越來越軟,哎呀,左靠左倚的,去米蘭看歌劇吧,到威尼斯的嘉年華跳舞,羅馬吃雪糕,你喜歡梵高莫奈嗎?她喜歡粉紅玫瑰,喜歡朗夜星空,她一時感觸起來,感到人生的無常,會流眼淚。紅顏永遠不老。頭髮一次又一次的染黑,臉皮拉了一次又一次,天天花二小時做運動,沒有陽光她都戴着太陽鏡;無論怎樣,都快六十歲的人,皺紋怎樣拉都拉不走。冬盡之日,天氣突然回暖,她想起她的父親。他把她放在膝上,她要什麼,他都讓她說。她走到哪裏他的目光跟到哪裏,她叫他爬他就爬,叫他扮火車頭他就扮火車頭。父親過世已經二十年。死前他中風,三年沒有離開過房間,房間有一種腐肉的味道。如今老房子經已拆掉,前塵舊事,蕩然無存。她想到這些,舉起手來,在陽光里,手背上全是一回一回的皺紋。

撐了一輩子,她在這一刻,突然衰老。頭髮白掉,肌肉鬆弛;她的一生,全然荒廢。

暖暖的,略帶惆悵,她想起當初,看來略有不同,然而原來人生在世,相同的時候居多,能有多少新鮮事兒。

她垂下手來,好像揮手,好像又不是,不過睡著了,坐在椅上都可以睡着,畢竟年輕令她實在人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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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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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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