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纏

糾纏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涌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

可以住三百多人。

這是一座監倉。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

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兒子。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

醫務所了。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錶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

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麼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

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干

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現在,我卧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

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卧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

凈,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還沒有卧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麼

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裏外,無一倖免。她在此刻佔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穫

將是「失去」。

無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壓驚。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

象這是他的遺照。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

遠,但面面相覷。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

也不笑。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着。她要多收一百

元!誰能不就範?

漁肉鄉民。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

「哎吔!」我慘叫一聲。

她騙我!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只是把裏面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她說一點也不痛。

我無法節制地慘叫着。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

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着;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鐘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

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突然後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只在裏面。休息一會兒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裏面,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着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着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

寸高。

這是我的兒子。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面一

個廁所中。

接着。嘩啦的水聲傳來。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麻醉藥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沒什麼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麼事可做。

半個鐘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

「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

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你們這裏有老鼠?」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麼會這樣?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場。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麼熟悉的身形——於黑暗裏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

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麼?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麼?又不是秋涼天氣。

「——替我拿着這個袋子吧。」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裏面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

以獲贈熨金封面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

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裏面了。

望定他:

「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沒我想像中差。」

他想摟着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他一定在心裏面想像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沒用透頂。真煩。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麼?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不願同他說話。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獄。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

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這沒什麼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

「請你告訴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麼大?

「他在前方打仗,

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

希望他為國爭光。」

小孩。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卷卷頭的凶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

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這是一場師生對峙,倒覺得中間有賭氣成分,多過教化。大人小孩都

在賭氣,真可怕。

走過教務處,女書記在打字,男書記在寫蠟紙。他寫錯了一個字,很小心地用一種紅色指甲油般的改錯液把錯

字塗去,然後拈起來,吹乾。

我對他笑一下。一時之間,他不知應該嘟起嘴繼續吹好,還是咧開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復到什麼表情也沒

有的原狀。

誰又想到,這個男人後來

走進校長室,開始了我因謀生而必須的油腔滑調:

「何校長,接到你的電話,說需要看樣本。這套兒童百科全書一共十二冊,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們還送你四

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

書記在門外看我。

這回他曉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這傻子,真的,誰會想到會成為我第二個男朋友?

自我與何校長生意成交后,耀宗也與我走在一起。當我聽見他的名字時,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與什麼國強

家輝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負擔。家國祖宗的指望,彷彿都由這些小人物頂起來了,一個名字便

可以把人壓昏。

不見得他能幹什麼大事。但小事,卻是無微不至。

天氣漸漸冷了,風高物燥。

一天他發現我的指頭寶拆了。

那是一道細細的裂縫,一直沒有癒合。

他說:

「你的指頭爆拆了。」

「不要緊。」

「為什麼不戴手套呢?」

「那樣掀書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頭的那種吧。」

「但,又有什麼用呢?我的指頭暴露在空氣中,仍然會爆拆。」

他不作聲。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麼的一宗小事,他竟然還皺眉呢。

我很感動。

「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傷口,它自己會好的。」

一切傷口自己會好,有時侯你且不發覺有任何傷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對付他的蠟紙,企圖盡善盡美,不遺餘力。

耶穌對待世人,也不過如此細緻溫柔罷了。誰又肯為誰死?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術時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劉郎一定不會以為我是為他死的。他一定認定是陳六姑的鉗子沒

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搗黃龍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為我懷了他的兒子,不想要,才去動手術。

但此等勾當實在不可對人言。大家只撿無傷大雅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來探我,拿了一封信給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學生寄給訓導主任的道歉信。

因為他小息下樓梯的時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學的屁股一下,被當場擒拿。

這信寫道:

「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個小息時,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便是:當我落樓梯時,侵襲同學肚部

背後下面的地方」

因着填鴨教育,他會寫「侵襲」,卻不會寫「屁股」。

於是我們就「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種種的發展,把身體的部位以迂迴曲折字眼來形容。

什麼「肚臍背後上面的前方」,什麼「脊骨數下若干節的部位的前面」

大家都笑作一團。

事情演變的後果便是:——

我與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雙全,但沒有。一直渴望有個好哥哥,但沒有。也好,身畔有個男友,不用自己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看戲。我的房間,也不過分靜。

耀宗起來了,把床上一切雜物挪開,找回他的褲子。又把另一些雜物挪開,騰出空來穿會他的褲子。

我回頭,見他要倒開水。

「不要喝凍開水啦,要不要利賓納?」

他說:

「隨便吧。」

也許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點。沖利賓納令他多做些功夫,趕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狹他:「你怕什麼?」

「不是怕什麼。」他朝我閃閃眼睛:「不過是趕時間。」

「夜校幾點鐘上課?」

未幾,他去上課,廿幾歲人還想考港大。

已經打着一份工,有了一個女朋友,還去上課。上什麼課?如果上夜校能讓人前程似錦,市面上怎麼盡多蟻民?

我也陪他上課去。

不過,誰想共一生一世?

後來,他見經濟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職。給電視台抄劇本。

不是寫劇本,是抄。有些編劇字跡潦草(也許是寫得不好,心虛起來,故意草得無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

遍。有些編劇實在不濟,那些高勢危的編審不得不肩挑起來修改,有沒時間寫,只錄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舊同學當PA,提攜他賺外快。抄一個劇本數百元,心照地抽水,兩全其美。

耀宗視野的以擴闊,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聞。

「今天電池珠駕了輛平治開工。」

「那又如何?」

「她說那平治是姨媽借給她的。」

「禁止人家有個有錢的姨媽嗎?」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時,車主,就是東華三院某總理。一夜之間,『姨媽』借了車她駛。」

「或者總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間何以嚼這種舌根?一個女子闖蕩江湖,手無寸鐵,只自備電池。難道二者交易當中有人會虧蝕嗎?不,

一般男人只可旁觀,萬勿看不起。

耀宗或許如市面上一般窮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愛情買賣。——因他們買不起。

忽然我問:

「為什麼你會跟外景隊開工?」

他解釋:

「資料組走了一個人,他們找我頂替幾天,幫忙借地方,拍戲。」

呵,由抄劇本演進至替工,也許日後他們工作範圍包括剪報,借景,找人贊助女藝員衣飾,然後又去陪女藝

試衣飾。那些女人是多麼的興之所至。大夥都知道她們的平治如何到手,還是興緻勃勃地展覽。

我告訴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開始下點功夫。買了幾個雪梨,三錢川貝母。又買了豬肺切片,擠去

泡沫,放進砂鍋內,加冰糖少許,清水適量,慢火敦三小時。

在這三小時之內,我好好地想念他。他雖然並不高貴,也不富貴,但他至大的吸引力書卷氣,廿幾歲看上去還

象讀書人。畢生會從事文化工作。穿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架眼鏡,心細如塵。——我要在今晚告訴他一件事。

晚上他沒有來我家。

我掛電話給他,未回,直到凌晨三點半,其家人不勝其煩。

一鍋川貝雪梨豬肺擱在爐上,沒辦法化痰止咳清腸潤臟。

黃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過了,慘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奼紫嫣紅,凋謝到一半,頑強地把它們僅余的姿采,好好點綴這人生的終

局。

一些黑色的鳥,也不知是什麼鳥,忽地抖擻刺穿灰色的天空,遠走他方。天空見難挽它們回頭,只好怏怏地以

自己的力量癒合。

我不見耀宗,但我聽見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謂的文字:

「——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

焰張。只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

我經過了好些墓碑——其中一個特別小,小孩死時只三歲,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頭苦讀,努力背誦。

「背什麼?」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麼?」

「考試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們會問你這段文字的內容,文字,暗示,諷刺之類——」

「好了,好了,難道我未考過試嗎?」

他見我負氣,無奈地說起故事來:「明末有個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給田仰,她用愛人侯方域所送的宮扇亂打,

致昏倒傷額,血濺宮扇,痕迹斑斑」

我一凜。

"後來,她有個朋友叫做文聰,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畫成一幅桃花。」

「現實生活血淋淋,哪有這樣香艷?都是騙人的。」

「如果是騙人的,我們就不必背得死去活來。」

「那麼你是相信了。」

他覺得我無理取鬧。

「我信不信,都要考試。這是沒有得選擇的事,你乖乖讓我讀下去。」

我不語。我想告訴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開口,只怕開錯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語,暮色四合了。

「有考試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處。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轉政府工。」

我突然衝口而出:

「我有了孩子!」

他的頭本來夾在書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來,帶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聲地說。

在這個基督教墳場中,提及一個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記得耶穌不是說過:『讓小孩子到我跟前來』嗎?

我吃驚。

他也吃驚。

終於他語無倫次」

「不要吵啦。」

他錯手把書本都碰跌了,剛想拾,馬上再跌了兩本。

我也語無倫次了:

「你怕吵着你,抑或吵著鬼?」

暮色更重,樹上一隻黑鳥,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隻黑色小鳥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見為止。喃喃地,想說出一些往事:

「我曾經,在抬頭的無意中見到一頭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現在一樣——」

「誰沒見過老鼠?」

他打斷我的話,太無聊了。他再沒有心思念及其他動物,他將會是一頭動物的父親。真是!還在預備考港大,

考進去最好,考不進也希望有入學資格,申請政府工容易一點。

你用支坐輪直指他太陽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準備。

一切是我的錯,也許是上一回手術攪到一塌糊塗,無法規避,出了意外,也許是,他一定要來。——

要這個孩子?

不要這個孩子?

我坐在火車上,每隔一分鐘,換一個決定。

要?不要?

火車上,有五個小男孩分別坐在我身畔及對面,他們大概是六年級模樣,背着水壺及乾糧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鄉屋。

「你們去哪兒旅行?」

「上水。」他們眾口一詞。

「上水好玩嗎?」

「姐姐你去哪兒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問:

「一個人去?」

我平靜地答:

「兩個。」

「深圳好玩嗎?」

深圳當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們此生也不會知道,人民醫院的手術高明。

有人見到甚至六七個月大像小貓一般的胎兒,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對他們說:

「我去看醫生。」

「姐姐你病了嗎?真慘。」

未幾,他們又再嘻笑一團,各人的難題自己承擔。

車至上水,他們下車了,一一鑽出車廂,彈至對面,隔了窗,把手舉得高高地揮動着,他們拼了老命地喊:

「姐姐,打針的時候不要哭!」

我揮手致意。

車又開了。

打針。

慕地,我聽到一陣冷冷的聲音:

「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我回頭,左右顧盼,是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媽媽?——但四周全是回鄉客,一些在看報,一些在打兒子罵老公,

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處「更年期」,發不出那麼絕望無助的聲音。

誰家小孩?

沒來由的,我腦海中浮現我的兒子來。是我不要他,是我殺了他。

我記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鄉證,回鄉證上有一張近照。

這張近照,自動拍照機所攝,一共四張。那天,在做手術之前,為了紀念一個不見天日的胎兒,我去拍了照,現在申請

回鄉證,動用了那款照片。

從來沒有發現,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動拍照機都是即食的。不講究光線不講究背景。人往機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鈕拍攝。

我還是我。

在我的身後,竟出現了一個從未發覺的小黑影。

——他出現了。

他曾去過那麼遠的地方。珊珊瘦骨,孤軍作戰,現在他回來了。

我無限疑惑。

計算時間,他現今在我的子宮之內了嗎?如果裏面那個不是他,那麼我必要愛護之,如同愛他一樣,我豈能一殺再殺?

不。

我撥了電話給耀宗,告訴他我在紅勘火車站。「會一直等到他來」。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來,不然我無端給自己許個諾幹什麼?保不定自討苦吃。

夜裏下着微雨,他撐了把傘。

然後我倆漫無目的地行着。

「你決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決定什麼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決定了,驟覺輕鬆下來。

萬事決定了,便好辦,他擁緊我。

「你最近有沒有看星座預測呀?有沒有說你運程起落大?」

「你是什麼星座?」我反問。原來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運顏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發掘。

「處女座。」

「啊,難怪你有時候那麼型了。」

「你說我嗎?」

「沒有。」

「真的說我型嗎?」

他心有不甘,繼續盤詰。

「沒有,我沒有講過話。」太累了。

「沒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長,有四個弟妹,小時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幫媽媽拿一瓶尿去驗,

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囑我,如果驗到有了,馬上趕回家"

他一口氣說下去:

「他便會帶媽媽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邊行一邊哭。我有足夠的知識,明白當時手術很馬虎,只怕連媽媽

也失去。」

人窮志短。

請恕我多心,我馬上回了話:

「你的意思是,現在做手術不似從前那般馬虎,所以也不怕?」

他搖頭:「我喜歡你,不願你冒險。」

大家默默走了一陣。

「其實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無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覺湧上來了。何謂三生石上?一生也那麼煩。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點的。

我無言,良久才對他說:

「帶不帶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質』。坐在廳中腿無法伸直。廿幾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廁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認

識的。」

「啊,我知道你的願望了!」

「什麼?」

「你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間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這是幸福家庭的起點。」這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燈映照着一列公務員宿舍。微雨夜,每個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燈,藍色熒光幕晃蕩著「歡樂今宵」的

畫面,家庭之樂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資多少血汗,才可繪出一幅家庭樂?我真希望他好生長進。漸行漸遠漸無聲。

我有一兩句話,杳杳隱入黑夜中:

「日後我們的浴室和廁所,嵌白底起青綠花的瓷磚好不好?」

日後,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對現實,便是:大家都沒什麼錢。他只好說:

你不嫌我窮嗎?肯定不嫌嗎?」

不。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雖然,當務之急,並非「出頭」。

他會是個好父親,負責,細心。他一定會挑揀一種實用的紙尿片,且價格合理。

但我不會讓他做這種工夫,我其實只需要一個家庭。

有些男人並沒有送給女人一個家庭;有些女人並沒有送給孩子一個家庭,導致得對方流離失所,心無所依。

為什麼孩子要來到人間呢?為什麼我們當初又來到人間?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結果我倆都把積蓄交出來,合開一個戶頭。

再設法謀些兼職,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請了一圍酒,我會見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氣溫和,其實暗地裏,也許不高

興我耽誤了長子大好前程。他們一定期望他出身雖微寒,當書記只是人生奮鬥的初階,他會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

后成為醫生,工程師,作家,政府官員。

而如今他只成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過兒子的終身大事

我們也言笑晏晏,散席後繼續商量大計。船到江心補漏遲,但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們這艘船,名義上是「愛之號」。泊在何處?

結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來,草草結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麵包店的老闆娘,她見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緣,不加租,作為一份人情。婚後也安定和洽,他

對我好。

雖然我們要與包租人分用浴室,廚房,但起碼不是「公共」。

我的房間,一個人住沒什麼,兩個人住。別人用豆腐潤來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這種。——好象一打開房門,

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間小工作室給他抄劇本。他開著錄音機,聽聽那些貴人事忙的高層人士講一大串對白,自然努力精簡之,

變成白紙黑字。

錄音機說:

「三郎跑進竹林去,扯著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講一些過去的恩怨讓它過去,我們的時間不可以浪費在記恨

上之類。你們自己執生。然後如花反手一掌摑在三郎臉上」

真分不清這是什麼年代什麼地域的故事。反正觀眾會看,電視開着,是免得室內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潛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別地好看。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己寫劇本了。他覓到晉身之階,

氣色上佳,適合傳播行業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來越好看。

我在飯後洗過碗,便晾起衣服來。胸圍,絲襪,底褲——男庄和女庄的,棉質的恤衫。衣物濕淋淋的,一贅

到地,負債纍纍。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況好多了。

後來,我坐到床上去,從小紙袋中拈檸檬和嘉應子來吃。一邊想:「一件濕衣服的感覺是負債累類。」希望他有機

會讓他筆下的主角講這句對白。

——忽然電話響起來,他跑過去接:

「喂——怎麼要你催?——還沒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講電話的聲音細到五步之內聽不見。

電話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絡的人?只要看他講話的神情,另一端,是什麼人。

如果那是一個男子,他的聲調不必降至喁喁細語的地步。如果那是一個不熟絡的女人,他就更會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許是將心比心,很快收線了。

我放棄深究。

我已經成為「髮妻」。

這宗小事不致成為我心理負擔,反而胎兒,成為生理負擔。

他在我肚中四五個月,一天到晚攜帶他上路,加上那個盛滿百科全書樣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個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剛入睡,我便見到一個物體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種亂划的方式。

他很小,遠遠見到我,便箭一般颼颼向我游來,載浮載沉,他朝我閃閃眼睛。我見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鮮紅色的背心,

面目模糊,忽然間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會游泳,拚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將我埋沒,無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

個孕婦——

我便驚醒了。

一身濕透,分不清是夢中的水,還是汗。我恐怖地艱辛地在黑暗中爬起來。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見到他!」

「見到誰?」他含糊地問。

「我的兒子。」

他給我擦汗,問:

「哦,是怎樣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紅背心。」

「那麼,這個夢的預兆是他將來會做救生員。但,你大概也不喜歡兒子做救生員吧?」

我發誓,這個秘密一生都不讓他知道。也許他亦有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時,自行招供的後果,只是有破壞沒建設。

相安無事。

二人還相約吃午飯,他約了人交劇本,所以遷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飯。

我見他隨身有個大膠袋,好象去辦了一點貨。一看,是些食品雜物。

「是。多買了兩瓶利賓納。在這間超級市場買比別家便宜三角,」

多瑣碎。

「飲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點不忿:

「你不飲有人喜歡飲!」

我含着一口飯未吞,也懶得去爭持:

「小事有什麼好爭?」

他望定我,有說不出的矛盾。我未見過他用這中眼光望我。似我錯,似他錯。

「你做一個好老婆給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頭吃飯,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飯上面去。——為什麼你不做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為

什麼我仍然不算一個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別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貶值。最貶值,便是不適當地懷孕。

我倆之間的舊歡,再也重拾不起來嗎?

話題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錶,放軟了聲音:

「還有時間,你幫兒子改名吧。一天改一個,最後揀一個最好的。」

「對了。我還未warmup呢。」

這句話令我們兩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雞脾。

他是那種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飯。雞脾留到最後才吃。

見我望着他吃飯,又點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

「小時候我媽媽常說,好的東西要留到最後才吃。」

我唯然長嘆。目光投放至老遠:「是嗎?何以從來沒有人如此教過我?」

吃完飯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麼早?」

「約了一間學校的暑期課外活動主任,在西環。」

我站起來要走。

才幾步,他叫住我:

「兒子叫志堅,好嗎?」

「好,」我回頭:「——補我倆之不足。」

我跟他小著道別。一切都是玩笑。

然後,我坐地鐵過海。開了一兩個站,突然我反胃,嘔吐狼籍。旁邊那個八婆,五官扭曲,討厭到不得了。幸好有人

遞了瓶驅風油過來。

是剛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體在我體內翻筋斗,我離開黃泉,鑽上地面,有點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掛個電話去改期。這麼繁華的中區,要借個電話也不易,每間店鋪都說他們的電話壞了直至交代妥當,

我便回家去。

天開始熱,還有數月兒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幾時?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誰解千愁。鑰匙插進去,咦?

——門開不了,門被反鎖。我按鈴,沒有人開門,一定有人在。

我竭盡全力,把鈴按得震天價響。

一定有人在裏頭!

一定不會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現在時間下午三點。

基於女人的頑強,我非要他給我開門不可。

門鈴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面對面了。

我沒有疑團,這件事最明白不過。我可以讓一讓路,大方地,然後,晚上回來冷靜攤牌。

但,我沒那麼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條生路,誰放我一條生路?跑到街上,向對面的士多借電話,電話在彼端又奪命地

響,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兇狠地再接再厲,鈴聲一下緊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殺場面的繁弦急管。喧囂霸道,萬分凄厲。

士多的老闆奇異地窺視我。

我的臉色一定甚為精彩。

你倆還可以有興緻嗎?還可以嗎?

難怪跑一趟超級市場,抱回一大袋食物,還有飲品。二人風流快活去,我絕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聲。

好一段辰光之後,放下電話。

我便站在樓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時之間,我誤會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終於,我見到她。

她不是什麼電池珠,當然,女藝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窮小子。不過,但願是電池珠,她們只逢場作戲。

但眼前這個女子,也是個斯文女子。中長的直發,紮成一根粗辮子,穿日本時裝,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襪子。剛讀

完書,剛入電視台,剛邂逅耀宗,耀宗剛掙扎出頭。

於這種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講「愛情」。

少女遇到半滄桑的男人,男人半滄桑只為他逼於成為父親。

他拖着她下樓她匍離開,我馬上閃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話,便象一部糟糕的電影,片首告訴你誰是兇手,片尾

又再重提一次,把觀眾當白痴。

我瞪着他,雙目為之出血。

我抓緊透爪。

一個孕婦,沒資格在家好好靜養安胎,還要為口平治,推銷百科全書,現在,又精疲力盡地被拒與家門之外,只為她的

男人避免捉姦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樓,進門,進房。

大家先等對方開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會。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環視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來一度淪為風月場所。

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讓她誰我的床?

我還要他幹啥?

一不能愛,二不能被愛。我要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幹啥?

我兒也萬不能認賊作父。

一陣無名火起,令我顫抖莫名。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強忍怒火,但,終於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張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方轉身,如野獸一般沖前,

連桌椅都絆不倒我。聚精會神。義無反顧。

我沖向這個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劃下去,他以手格擋,一下兩下三下,血漸得我兩一頭一臉,點點如

花綻放,如畫。啊,我記起了,桃花扇

我用力務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陳隋煙月恨茫茫。

我倆都在慘叫。不知道誰傷得較重。

但耀宗,他不會死,我無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臉,自此不再是從前的臉!

我與他廝殺,自房至廳,所向披靡,滿目瘡痍。所謂「血戰」,便是這樣。——不過,到底我體力透支,還有,也許,在

我心底里,仍然,有幾分,愛他。

也許,仍然。

當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時,我不是不愛他的。

就當他倒伏一角,臉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亂地喘氣咻咻時,我想起了我倆的初遇,約會,互相傳染傷風。他試了兩種葯

丸,然後才讓我吃他認為較有效大的那種——但他轉頭把這些招數施展於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對他並沒有半分愛情。我恨不得殺死他,只因膽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幹不成任何一種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覺羞恥。

我是多麼的平凡,無用。

學歷是中學畢業。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齡是廿三。

職業是兒童百科全書推銷員。

愛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婦。

罪名是蓄意傷害他人身體。

經過各界的調查,分析,判決。我的心理欠正常,攜帶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長期監護,直至孩子出世。判

入冊三年。

他們給我一個靜坐常思己過的單位。叫做大欖「女犯懲教中心」,即是監獄。

由於我懷了孩子,不用釘倉。我被困在另一建築物內,一共有四個孕婦,一人一床,定期檢查,待產。

是。我鋃鐺入獄。

我聽到鑰匙聲,一重兩重三重的鐵閘開了又關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鑰匙引起。

出來埗到,有懷有身孕,她們編排我一些輕便的工作,有時叫我到廚房切菜。

記得頭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來亮燈,突然省起在這裏,我並沒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終於含糊地入夢。

剛入夢,被推醒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來在這裏,我並沒有此種自由,只

好爬起。

很快適應了。

隨時有命令:穿衣,脫衣,禁聲,排隊。

晚上,集體吃過飯,大家可在飯堂看一陣電視。電視上正放映着博彩遊戲幸運觀眾轉動兩個輪盤。兩個輪盤分別寫上銀

碼和各國貨幣名目,他轉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個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聲音同我說:

「其實我不想這樣的——」

她好象求我原諒,我無限的內疚。

真煩,誰又想這樣。

旁邊有人插句嘴:

「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掛在口邊啦。」

她繼續找人訴苦,祥林嫂一樣:

「他們怎麼戴得慣假手?他們太小了。怎麼曉得用鐵鈎鉗東西?」

「用用就慣了,最緊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傷口發炎,很就還未埋口,不知道我兒子埋口沒有?」

周圍人似已聽過七千遍,一點也不覺新鮮,一點也不難過。間中有人為電視節目緊張,低喊:

「美金!美金!人民幣!人民幣!」但明顯地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頭看看這個借訴苦為發泄途徑的姐妹。聽說她與好賭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斬掉兒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諫。

當她一刀斬下去時,她怎樣想?

也許她因愛兒心切,想斬死他,以免丈夫日後再娶,後母刻薄。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斬手,傷口大,流血也流死

她不是惡毒的媽媽,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斬掉了。

後來警察在現場拾回兩隻斷掌,馬上急凍入葯,醫生竭力駁回,不過因為神經線已斷,肌肉可以縫合,但筋脈無法還原。

所以——

我在看完電視,排隊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沒有了,是一隻生硬的,帶啞啞蝦肉色的假手,慚愧地倚憑

在大腿旁,動都不敢動。

這是個一生一世的慘劇。觸目驚心。

怎麼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連。

母子。

所以她象小說中的祥林嫂。鎮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撻自己,看看可否減輕幾分——誰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慘。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說到最後,都因為男人。

間中,有個裝作參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說:

「生孩子?我才不肯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歡我老公當差。我老公不喜歡我做雞。我不喜歡為他生孩子,完全沒有

首尾。」

但我沒有問她何以入獄。我怕人問我。——我怕人問我。

每人都有一個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邊床的女孩,她很年輕。臂上紋了一隻燕子。燕子下面彷彿有一個名字,但她又選了較大的花樣,好象是

蛇,蓋上去,名字模糊了。但無法一筆勾銷。

「她們叫我做『雪姑』」她說。

我毫無興趣。日夜埋首織小小的毛衣,粉紅的粉藍的。除了我兒,一無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語告知——世上永遠有八卦的女人,連監獄中也不例外;且監獄中特別地多,因長日無聊,在禁制

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歲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來之後久不久進去一下,比自己的家還要熟絡。吃皇家飯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

姑」,是少時約了氣個男友大被同眠,還拍了照片留念。自封為「雪姑七友」。

她的經驗豐富:偷竊,打架,持械行劫,淋鏹水,黑社會分子父母樂得交給社會管教。這樣的人我不願交。

——但她此刻也在細意地編毛衣,為肚中的小生命。是潛伏的母性令她判若兩人。

醫生來巡房檢查。問她:

「你媽媽來探過你了?」

「嗚。」

「肯見她了?」

「嗚。」

「不要再同媽媽嘔氣,孕婦心情不好,孩子將來會醜樣。」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個月的肚皮上比劃着。

醫生過來,笑了:

「不是這樣比劃。嬰兒的頭部最初向上,滿滿倒轉,到了八個月左右,即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下了。」

我不笑。

說到底我沒生過孩子。——我只死過孩子。

他用幼稚園教師的語氣:

「像撲克牌一樣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確位置。」

「醫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聲。」

「什麼怪聲?」

醫生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予我極大安全感,將來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將這個重大的秘密告訴他:

「醫生。每到下午二時左右,我感覺有人在我裏面亂叩亂抓。」

「這是正常的。」

「這是不正常的。醫生,以前我曾經墮過胎,我怕他」

看醫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亂想,難道想生怪胎?」

醫生去后,我很難過,我那麼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湊近來。

「你一定沒有做好手續。」

「什麼手續?」

「你要用一個盒子把他盛好,綁上一根紅頭繩,附張路票,在夜裏燒掉。」

我怵然一驚。

「沒有,我什麼也沒做。」

「你如何弄掉他?」

「醫生把他倒進水廁中沖走。」

「難怪。」

「他來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嗎?他是橫死。他不會放過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無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於死角。

眼看一個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愛,一定不願另一個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燈。

「雪姑,請你教我怎麼辦?」

「你見過什麼奇怪的動物嗎?」

「呀,見過——」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歲起闖蕩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錢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雖然我奇怪,何以她拜過神也失

手?她這樣解釋:我得手的次數比失手多。因是偏門,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訴她那神秘的老鼠。

「對了。老鼠。你日後見到任何老鼠,千萬別驚動,只怕其中一隻是他。」

雪姑當小舞女的時候,舞場中人人奉老鼠為神明,所謂「舞場老鼠」,邪中帶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動物中最奇怪的。它與黑夜變為一體。它身體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對我沒殺傷力吧?」

「一個最膽小的鬼,比一個最大的人,本領更高!」

天啊,他要來了。血債血償。我在一個困閉的環境,呼天不應叫地不聞,無處逃避。

難道要滴血向他遙祭,求他放過嗎?

我從未與這樣的東西周旋過。

提心弔膽的過日子。產期延了又延,孩子還沒出來。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

我兒出生時,我痛如刀割。

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個金屬架上。這個姿勢似曾相識。

他出生時,不是頭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隻手來。

醫生說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

在我生死關頭,眼前閃過一個小小的紅影子,縱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麼,我昏過去。

我兒終於面世。

我肚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好象一條拉鏈。

兩日後才醒過來。

傷口縫了針,那種痛,不象生產的痛,而是,傷口需要癒合,它自全身各處抽取一些精華去幫忙癒合,那種

透支的痛。

大約在九時左右,我醒過來。

雪姑還沒入睡。她安慰我。

我說:

「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沒有什麼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沒本事養,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雖然各散東西,孩子也不是他們的了,單『一夜夫妻百二文』

他們見我被拋棄,便協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湊百二元奶粉錢。」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沒想到這叫江湖義氣。」

「我賺過一點錢,養過他們。」

「雪姑,希望你生個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願。有好過沒有,好好養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來,喝令:「不準談話!」

歷盡滄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兒躺在我身畔的一張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隻剛剛剝殼的粉紅色小雞蛋,上面還有雞蛋衣。

我看住他——

忽然,他象受到襲擊,抖然一動,驚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為劇動,我肚皮上的傷口狠狠爆裂了

我又再接受縫針。

肚皮上的拉鏈更粗,也更斑駁了。

有個福利官丁姑娘見我。

「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沒有鬼。而且,當你做墮胎手術時他還未成型。」

「他會長大,鬼比人長得快。」

「你打算怎樣?」

「保護弟弟,不準哥哥傷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經衰弱。有時夜裏失眠,我見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張,把他搖醒,他哭起來,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沒有死,他的手緊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陸續被吵醒。

只要有聲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結果,他們送我去看心理醫生。

這心理醫生是一個博士。

三十幾歲,一頭白髮,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價。

他一見到我,自以為很瀟灑很有辦法地說:

「很多人會同你將耶穌,但我不會,你放心與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這些以為最了解他人內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氣中凝結冷漠。我與他對峙。

他放輕聲音:

「這一個鐘頭的時間是你的。這裏不同下面,下面沒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講講你的憂慮好嗎?」他難道沒有脾氣?我冷冷瞅

着他,一字一頓:

「我不想送孩子到聖基道孤兒院!」

我要一手帶大他。我與他相依為命,與整個人類整個社會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個女兒。

她自做了母親,便漸漸與她母親言歸於好。也許是明白了為人母之苦。她說:

「日後女兒不聽我話,我便勒死她!」

這句話真足夠她母親欷噓。

但可憐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親手中接過不少奶粉,嬰兒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給我送來一張「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寫着「開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開」?反正是這麼回事。

「這是燒給你大兒子的。」

「一張紙,有什麼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護照嗎?」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兒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門路投胎,不用遊離浪蕩,不會再來找我。

他找我只是無路可找。

獄中有所謂「墟期」,人人做工儲點小錢,可排隊買買香煙,糖,,尤其是朱古力。幾乎成為一種期待。

竟還有女犯們買化妝品!施朱敷白給誰看去?沒有男人的境地,為誰妝扮?——我記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

掩蓋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我把路票燒予我兒。

雪姑買香煙,弄來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張塗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廁

所中,快快地燒了它。虔誠祝禱:

「我兒,我不是不愛你。當時我無法把你生下來,請原諒!這個弟弟,希望你喜歡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媽媽除了愛他,

不知道做什麼好

這張路票我燒得太遲,但現在燒給你,可以幫助你轉世投胎嗎?還有七張溪錢,很辛苦,經過偷運才到手,一併燒給你,帶

在路上傍身。媽媽很窮,又沒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樣可憐,他一生下來,便是一個監蠹」

到了最後,我在廁所中痛哭。壓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時無法煞制。有怕姑娘聽到,咬着嘴唇,滲出血絲。急急哭完它,好

出來上床睡覺。

我是連哭的自由都沒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撫育兒子成材。兩三年之後,帶領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滿,攜女出獄。

其他女犯談什麼,我不理會。姑娘吩咐做什麼,我只有服從。有時一天只講過五句話。有時一晚講一千句——只同我兒低語。

我兒漸長,相安無事。

六七個月大,他開始吃麥粉。

八個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針,破傷風針,百日咳。吃小兒麻痹糖,種痘。

育嬰室中,有一架搖搖椅,小鞦韆。

到他蹣跚行路時,姑娘帶他到草地玩,騎木馬,曬太陽。在這指定範圍的草地上,玩一個鐘頭,然後帶回育嬰室中。

於是,他漸漸十分習慣這牢獄生涯,有規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從。

漸漸他以為世上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姑娘指著一座座灰白的監倉,一個個木然的犯人,教他認識:

「屋屋,人人。」

我被編排到縫紉室開工。

天天車縫一樣的直線。如同我的生活——連洗澡也限時的。

見到姑娘,保持禮貌,與兒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應該受懲罰。但兒子,他以為是一種程序。——這對我

而言是極大的懲罰。

晚上是我至盼的時刻,可以與兒子在一起了。

姑娘給他一盒粉彩筆,他用來畫畫。他畫樹,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見,他只動用灰白黑三種顏色。對其它的顏

色,顯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麼這個世界一再對不起我!

我激動地拿起紅,橙,黃,綠,青,藍,紫,金,銀和粉紅,把他十隻小指甲都塗上不同的繽紛的色彩。叫他高高

舉起,我欣賞著。搖撼着他。

他長到一歲多,接近兩歲了。

我第一次發覺,他一雙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媽媽以前賣書,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寫書,或者畫畫,或者彈鋼

琴。

我唱一首歌給他聽。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聽過的歌:

「請你告訴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請你告訴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

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

希望他為國爭光。」

我的希望。

他聽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試唱着,五音不全。未幾,突然地狂咳,氣喘,臉色蒼白起來。

旁邊有個新女犯給孩子餵奶。

嬰兒正吃飽,朦朧入睡了,被我兒的咳聲所擾。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說:「你唱的歌不好聽。」

於是她吟唱她的歌。當她入女童院時,學會這歌。據說是女童院的「院歌」。一個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詞,

唱到一半便想自殺。

自然,誰都不會為了誰死。豈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難。

這女子從來不提她為了誰入獄。這個男人,在偶然間,夜靜更籟的時候,便無端出現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許是

第一個,也許,是最近那個。我不知道。

她唱道:

「鐵窗紅淚影,

往事怕追認」

我認得這曲子。

當我小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這是新馬師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光緒皇夜祭珍妃。

一個兒子,在怨恨他的母親。

——這是多麼離奇的感覺。

在我差不多已經把往事忘記的時候,它又無端出現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個兒子,忍不住,把第一個兒子的故事告訴他。

一切都是場夢。也許當初只是我的幻覺。

「你有一個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顧自己,一點也不用我操心。他現在很遠的地方,或者已經成為另一個孩子

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見不到他。」

他現在落在睡家戶?

突然,兒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發現什麼。

他充滿驚詫,好奇。

一個小孩不會造作。他一定見到什麼了。

他沒有作聲。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搖他,叫他。

他不理會我。

他在點頭。

然後搖頭。

然後微笑。

然後撲入我懷。

然後揮手。那染了十種顏色的小指甲。

我渾身泛起寒意。

「你看見什麼?你看見什麼?」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見什麼?告訴媽媽!」

他說:

「哥哥。」

不!

「哥哥濕。哥哥帶我去沖涼。」

不可能的。他還在!

他沒有走。他在我倆的身邊償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長大。

「弟弟你看錯了,沒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強調。如果我再說沒有,他便會哭。

我尖叫着:

「有鬼!有鬼!我兒子已見到他了!」

吵醒了嬰兒室所有的嬰兒和母親,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兒子被我此舉嚇得大哭。一室噪音。

沒有人相信我。

因為,有過很多先例,不習慣坐牢的人,夜裏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還瘋。

他們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一時弄哭孩子,一時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兒子一起排隊看醫生。

有些女犯,是因為病,有些,是因為裝病。所以隊伍較長。

有女人說肚痛。

醫生檢查,用聽筒聽她腸子活動情形,很正常,醫生明白:「沒事。」

她強調:

「醫生,我整個肚都痛,請你寫紙說我重病。」

說到最後,變成哀求:

「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頹喪得很。

醫生教訓她:「不要作狀,作狀要罰延期,坐多幾天,你想不想?」

終於他放人一馬。

慈愛的醫生。

輪到我。

「什麼地方不妥當?」

我說有鬼。

他無法相信。終於我只好息事寧人:

「他咳,我失眠。」

醫生轉向兒子:

「不用怕,有事我會幫你,乖乖聽媽媽話。」

我很感動:

「在此他見過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個男人對他好的,簡直象爸爸。」

兒子驀然回首,問:

「『爸爸』是什麼?」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見過爸爸,他若有機會見到,爸爸的臉將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見的一樣了。

醫生寫紙我休息一天。

望出醫院窗外。窗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重門深鎖。

下午,陽光悠悠照射進來。大概經過多重門與閘,象探監一樣。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欖這麼久,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第一,我沒有親人;第二,若有,我是因為划花他的臉而入獄,他永永遠遠都不會來。每當他照鏡子時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愛,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動用的感情更多!

我長日只好這樣嘲弄自己。

但,真的,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下午將有人來參觀。」

姑娘這樣說。

是誰呢?是誰呢?

我喂兒子吃爛飯,姑娘指指他:

「時不時有外國監頭和太平紳士來參觀。你兒子第一次見到不穿制服的人時,眼光光。」

啊,他未見過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還有絲襪,戒指,汽車,地下鐵,叉燒包,唱片,學校,同學,蠟紙,手套,

爸爸。

姑娘興緻高:

「一次見到外國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來逗弄他。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對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

扁嘴要哭了。」

對一切鐵門以外的來客,我兒頂是一個「大玩具」了。牢獄中出生,牢獄中長大的孩子。是什麼樣的孩子?如何成

長?心態,個性,言行,舉止。

他們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製成標本。——

我有受辱的感覺。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兒被玩弄。

我仇視着著侃侃而談的姑娘。

「啊,電視台的人要來了。」

電視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鐘鼓齊鳴。

他是不是仍然在電視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與電視台那個女孩在一起呢?

在這小小的育嬰室內,所有的母親都去了開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縫紉室,有些在廚房,有些去種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課,一干人等,坐在課室中,聽那八婆導師教授「香港常見的花卉」。

所有嬰兒飯後午睡。

只有我一個人,因為「病」,醫生寫紙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這天下午,有人參觀本地的女子監獄。此中若沒有他,會不會有一個半個,知道我底細的人,追問我一番?

我垂下了頭,望也不望來人。

基於禮貌,或者規例,要點頭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來人,是一個導演,一個助導,兩個編劇。

他們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東瀏西覽。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來作摘要記錄。

「你的兒子很可愛。」女的說。

門面話。

我「嗯」一聲,懶得搭腔。

一個又過來摸他頭髮。

「他乖嗎?」

門面話。

孩子都可愛都乖,你們何不自己生一個來玩弄?

他們又向姑娘詢問一些資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習慣。

那個女編劇,還熱情如火地說:

「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好體驗一下生活才寫劇本嗎?」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欽佩地道:「你真肯為藝術犧牲!」

我很反感。

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嘴臉?「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嗎?」一個溫飽的人在變相的嘲弄一個飢餓的人,誰又真正希望

來坐牢?來玩?

這些寫劇本的真討厭,他們的工作,便是多方打聽他人私隱,搬弄八方是非,回頭去製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熒

幕。他們本身難道沒故事嗎?叫他們賣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這樣的路嗎?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貢獻出來嗎?

我怕這個女編劇再問我什麼。我的反感滿溢。虧她一臉誠意,體驗生活:

「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門面話。

一定是上頭囑咐過,他們不可問的過分,永遠無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麼?」

我渴望他們快快走。

我沒有答。她以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監后,你第一件是會做什麼?」

我忍無可忍,金星亂冒,你們且去飽暖思淫慾吧。各家自掃門前雪,拍什麼戲?

「我不知道!」我十分負氣。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煩我!我很久未見過外面的世界!」

其實,我一點也記不起我答過什麼。只是眼前閃過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她下樓。我憎恨一切電視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興我的無禮。我因「無禮」,被囚於水飯房。

天忽然下起雨來了。

我被囚於九座。水飯房是隔離室。一張床,一張台,一個便桶。

天牢長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這小室,不是飢餓,而是我記掛我的兒子,他沒有我的保護照顧,如何過日子?晚上他見不到我,

如何入睡?還有,他會不會又見到什麼?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馬。

雨勢開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燈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勢,如銀白色的驚嘆號。沒燈光照射之處,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沒有魚。像在幽暗

的燭影下播放一張唱片,唱片在轉動,有時見到條紋,有時見不到

我們還會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

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

我要回我的兒子

——忽然我見到一個閃閃的光。

這不是回憶,也不是閃電。

室內,一下閃閃的光。

那是一雙眼睛。

先見到一雙眼睛,再見到一張臉。啊,這是弟弟的臉。弟弟為什麼跑到這裏來?

他怎會跑到這出育嬰室,走過廣場,走過醫院,洗衣場,戒毒中心,課室逐間房間找我?他怎認得路?

誰帶他來?

突然之間。我見到他身畔的「哥哥」。

這是第一次,我那麼正面地注視着他。

我見過他多回,不是一閃而過,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長大了,他比弟弟高一點,其實,他只是個小孩子。弟弟差不多

兩歲。他三歲,他的臉,我很陌生,從來未曾見過,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反起眼睛瞪着

我。

他一身濕淋淋,穿了件紅背心。我見不到他的腳。他的半身像一點一點滲進空氣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緊。他喜歡弟弟。這麼寂寞地過了三年,他喜歡一個伴。

弟弟也望着我。

這是我的第一個兒子,和第二個兒子。

他們因父親的不同,長相各異,現在,拖着手並立我跟前,一齊望着我。

我是一個沒用的媽媽。忽然間我淚流披面。我對不起這兩兄弟,為什麼我要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卻又是如此的不快樂,各

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這比任何一種武器,更加鋒利。

弟弟叫我:

「媽媽。」

哥哥冷冷地說:「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這是我聽到他兩兄弟最後所講的話了。

當我把手伸出去,想環抱他倆時,他倆一點也沒退縮,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環抱着空氣。他們都離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們死。

我要回他的兒子。我在水飯房狂叫狂錘,竭盡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的兒子要死了!」

我兒還沒有死。他在發着高燒。

我守在他床畔。

早兩天他咳,今晚他無端地彌留。剛才,在魚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離,見我最後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燈光下出現了。

他才三歲,是一個那麼弱小的亡魂,卻擁有雙極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歲。

他在床前,向弟弟輕輕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請你,不要帶走他!」他繼續,輕輕招手。

我是他媽媽,他竟不肯聽我的話。我們成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緣分。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終於,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動。

我緊緊地擁着他,好象這樣便能搶奪回來。但,他要走了。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是多麼的無助。我對另一個世界是多麼的

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紀念品。摸摸他的頭。頭髮!

這裏什麼利器也沒有,刀與剪都不會唾手可得。只有一個指甲鉗。

我把指甲鉗拿出來,小心地鉗着他的頭髮。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綹一小綹地,積聚成小堆。身體髮膚,受諸父母。

他漸漸地,漸漸地,去了。像我的長子。我第一眼見到他時,只得兩寸高,連着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緩緩地,緩緩地沉

到一個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樂觀起來。淚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病。不用艱辛成長,考幼稚園,為了分數搏殺。稍大一點不會

在球場踢球,便被人踢了入會。然後誤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於懷的,是他始終未曾歡渡過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

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兒死後,大家對我的冷靜,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溫和。一無掛慮。大家以為我若不是瘋了,必定豁然開朗了。

姑娘對我的愈氣也好了一點。

晚上,飯後,依舊集體看電視。

正報告新聞:

最近有批」代表」又上過北京,刺探有關一九九七的風聲,結論是「在這個問題上獲得相當進展,尋求共同的協議,交換了

意見,同意了一些事情,繼續一些會議。」誰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又在灣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廈A座廿六樓一單位窗外花槽,掘出兩條腐屍,腹部隆起,臭氣四溢,中人慾嘔。

又有一名年輕的母親,被控誤殺,因她的女嬰被送往醫院時,全身抽筋,陷於昏迷,頭臉手腳胸口佈滿傷痕,頭骨爆裂,腦

出血,不治斃命。

——眾姐妹以眼角窺探我的傷感程度,量度著應如何勸慰。一個母親可以這樣殘害親生骨肉,毫無血性?

她們以為我會觸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溫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驚:

「我的兒子比那女嬰死得安祥呢。」

「不要緊,你還年輕,以後一定大有生養。」一個女犯這樣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當我剛剛中學畢業的時候,我怎會知道只數年間,以外接踵,應付不暇?我無力為前途計劃。

現在我不能住育嬰室了,夜裏排隊回「宿舍」,四人一倉。

就在回程中,草地溝渠側,我見到一物。

——那是一頭死去的小老鼠,大概兩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還沒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個嬰兒,困在子宮之內的姿態。

這個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時刻出現,它一定有意讓我見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這粉嫩淺灰的外衣。

與弟弟,現在一起奔向更遙遠的地方,他倆相依為命,相親相愛。我很放心。

假裝被絆倒,我撿起這個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設法弄來一個玻璃瓶子,請求上級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爛。

我解釋,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驅風。我換來嘲笑。

但醫生幫一個忙。證明我前曾墮胎,產後又失調,身體差,又因喪兒,傷心過度,血氣行運欠佳之類。醫生盡了人情。

終於,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這個環境十分適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歸宿了,象混沌初開的境界。看來極依依不捨。

我把弟弟的碎發也灑進去。

現在,兩兄弟日夜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有空的時候,我總愛對牢這酒瓶,竊竊私語:

「還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獄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在這般漫無目的

的生涯。沒有男人,沒有孩子的生涯。我以為我的日子,已經完結了。我兒,請讓我做一些比較好的夢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

最近我被編排去洗衣場工作。

除了監倉的衣物外,外頭醫務衛生署,社會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屬下機構,也把衣物往這裏送。

因為有人手。

大機頭開動了。二十個人在開工。有些推車仔,有些負責打風機,蒸汽機。

那個自斷右掌的姐妹,雖然她手腕處裝嵌的鐵爪,已運用得不錯,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單捧不上去,只好負責

褶衣服。現在,她又在一個新來的女犯面前,不斷地喃喃自語:

「其實我是不想這樣的——」

她找到一個新的傾訴對象,又在展示無限的內疚。

各有各前塵,誰又想過這樣,那樣?

隔着鐵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種灰,象從前一部希治閣電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記》?記不清楚了。有一場戲,一個失意的女人,穿那種灰色衣服,在

醫院走廊走着,與牆壁溶為一體。這令我感覺,整個的洗衣房,整座大欖監獄,,好象與灰色的天空混和,裝得若無其事。

但當有人隨意問我:

「明天天氣不知會怎樣?」

我大:「明天準會有太陽。」

「但今天這麼陰,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變得自信,肯定。

你們不知道了,那個瓶令我成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詭異地,如果碎發和老鼠沉下去,明天會天陰;如果它們浮升上來,

明天一定會出太陽。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我完全清楚,這是我兒與我間最大的秘密了。

我們終於無法互相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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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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