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01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黃泉上,凝成一條血路。

此處是永恆的黑夜,有山、有樹、有人,深深淺淺、影影綽綽的黑色,像幾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壓邊章,企圖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結,任由輾轉流傳。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腳,匆促趕着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趕着投股去的腳群中,有一雙小腳。

細看這雙弓鞋,大紅四季花,嵌入寶緞子,白經平底繡花,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正是曲似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腳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這條血路,便在小腳之旁,境蜒劃出她的心事。

只見血自一領頭顱滴濺。

發轡簪環都已滾落,空餘亂髮紛披。亂髮中,猶藏一朵細細紅花,喜氣驟成噩夢,紅花不得不覓地容身。

這頭遭齊頸割斷,朝後怒視,滿目冤屈不盆,銀牙半咬,呵得紙錢灰也不敢飄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頭,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裝扮,一身紅衣艷服。心下曾經暗思,他既不責我毒害了親夫,也不嫌我淪為官人五妾,可見還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個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臟被生扯出來,四下無覓。一念及此,女人渾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後,儘是雜沓的影兒,女人不知何去何從。

小腳價計。

前面有座涼亭。人群擁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見「孟婆亭」三字。

陰魂經各殿審判,至此已是饑渴交織,漸近陽間,苦熱侵逼,紛紛自投羅網。

面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過「困忘」茶湯三杯,一口喝盡,慌忙投股去也。

無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喚住了。

「潘金蓮!」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陽間被快刀斬下的頭顱,血本枯,人帶根。才一按一接,便已會上,安於原位。

女人淚盈於睫,依!日回頭望向過去,仇怨難解。

孟婆勸道:

「過來喝過三杯茶湯,前生恩怨愛恨,也就全盤忘卻了。」

她強遞一杯,女人只得接過。方喝一口,皺眉:

「咦?這茶,又酸又咸——」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威。」孟婆道:「快快喝過,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不知不覺好墮入輪迴。當你醒來,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不!我要報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語;

勸爾獎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我見結冤入,盡被冤磨折。

人生一場夢,夢醒英尋覓。

改頭表換而,冤率不可說。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淫婦何以攜仇帶恨?也不過是男人吧。」

女人一聽「男人』二字,一怔,剛好拍首瞥見一面大鏡。「葷鏡」乃天地陰陽二氣所結而成,萬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經有過四個男人。

響,前塵如夢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盡了,如一張白紙浸透於濃墨中,只剩一條縫隙,透出半絲神秘。

悲愴的往昔——

「葷鏡」中,見到她第一個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地,描眉面限,效粉施朱,作張作勢,喬模喬樣。既會描寫刺繡,又曉品竹彈絲,一手好琵琶。自父親死後,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

十八歲,已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那一年,張大戶超主家婆往鄰家赴席不在,把她喚至房中,強橫地收用。白壁蒙了污。勢孤力弱,有冤無路可訴,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錢,白白地嫁與紫石街賣炊餅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長相?只在洞房之夜,蓋頭被秤桿挑起,雙目左右一瞥,遍尋不獲。方低首,赫見眼下有個三寸釘、谷樹皮、形容聘衰的老實人物。初見甚是憎厭,夜裏還要共題一床,難道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不得不嫁與此等酒臭貨色?每日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着緊處,錐扎也不動,根本不是男兒漢。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個羊脂玉體好睡去?

幸見另一張臉,冉冉把這蠢發遮蓋。咦?鏡中是那西門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博浪。張生般龐兒,潘安似貌兒。於清河縣門前開着個生藥鋪。好拳棒,會賭博,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不通曉。西門慶發跡后,有財有勢,又可意風流。

他脫下她一隻繡花弓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女人酒濃意軟,只有他,方才搗人深深處,如魚得水,緊纏不休,誰肯大意放走?

情願在他手上,驚濤駭浪中死去。

——只是,心底當有一個人。

愛煞這個人。

恨煞這個人。

經歷一番風雨,死的死,走的走。他本發蓋州牢城充軍,聽見太子立東宮,天下大赦,使遇救回來。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塊心頭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長大,舊心真不改?

武松託了王婆來說項,女人心下暗思:

「這段姻緣,到底還是落在他手裏!」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領了,戴着新級會,身穿嫁衣裳,搭著蓋頭進門。

只見明亮亮點着燈油,他哥哥武大的靈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記不得了。誰料男人一變臉,一聲「淫婦」,便揪着她,自香爐內撾了一把脊灰,塞在地口中,叫將不出。女人待要掙扎,他用油靴跟她助條,用兩隻腳踏住胳膊,一麵攤開胸脯,說時遲,那時快,刀子一剜白簿禁心窩,成了個血窟窿,鮮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閃,雙腳只顧蹬踏。

武鬆口噙刀子,雙手扒開那洞洞,「撲解」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發淋淋供養在靈前。

這還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頭來,血流滿地。

漢子端的好狠!

手起刀落,紅粉身亡。竟見鐵石心腸,不止失踢過一旁,還把心肝五臟,用刀插在樓后盡檐下。

初更時分,他就掉頭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王曉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線柳,臘月狂風吹毀玉梅花。嬌媚歸何處?芳魂落誰家?

金風凄凄,斜月蒙蒙的夜裏,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黃泉路。

四張男人的臉,—一出了場。如果不是因着這些男人,自己最終也不過成了個尋常妻小,清茶淡飯,無風無浪地頤養天年。

怎堪身為眾用,末了死於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殺,也不過是男人吧。

到底慘死,尚要背負一個「千古第一淫婦」之惡名,生生世世,無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燒紅。

是有一句話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婦」。女人細白的牙齒狠咬住薄唇,唇上一痕失血的青。不要絕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過自己的男人,一個一個揪出來算賬!

她不肯忘卻前塵:「我要報仇!」

這「醒忘」茶湯,不喝了!

她把孟婆遞上來的另兩杯,揮手一撥,杯子翻了,茶湯瀉了,女人奮力推開趕路的人群,不管身後急喚,拚盡一身力氣,奔往紅水滾滾的轉輪台。

孟婆猶在驚叫:

「潘金蓮!潘金蓮!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個報仇心切的女人,義無反顧地奔逃,半個字兒也聽不見。

快!

前面便是轉輪台。

台上呈八卦形狀,內有一圈為太極,中有六個孔道,供「六道輪迴」。

女人走呀走,隨着難喻的姻緣,一縱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將相、士農工商、亦有股、卵、濕。化。多按功過分別成形。

水車滾動,赤河洶湧。趕忙亂竄的人,各自尋找有利位置,來世投個好胎,別要重過今生渾噩。每個亡魂,都帶着希望輪迴去了。

精血靈性,附於一點,十月懷籍,時辰到了,便由轉輪台,衝出紫河車。血水直流,茫然墮地,驚醒一看,又到陽門了,忍不住哇哇一城,重措新生。

潘金蓮受傷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點忐忑。

這個小腳的婦人,到底投入誰家戶?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單玉蓮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歲的小女孩一般,興緻勃勃地試新鞋。

那雙鞋,粉紅色軟屐,緊裹腳兒如一個細細的繭。腳兒伸將進去了,便也動彈不得,因為在鞋子頂端,有塊方正的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末了還得用很長長的帶子,纏呀纏,纏上了足踝,打個蝴蝶結,拉索一下兩下,方算大功告成。

單玉蓮方專心致志干好這生平頭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著嘴。忽地,眼前的一雙腳赫然拗曲疊小,緞帶變了白布條,小女孩吃了一驚。纏緊一些,再緊一些…不,揉操眼睛,那還是她心愛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學院排練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操上深棕顏色,連扶把也是。塊把上,已有穿黑色緊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擱上去控著。腳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個人都不習慣她們的新鞋子。

單玉蓮左端詳,右端詳,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來了。小指頭不覺翹起,如同蘭花。摩拿着鞋,童稚的聲音,哼起一首她從來沒聽過、沒學過。沒唱過的山東小調——

三寸金蓮,消生生羅襪下,紅雲染就相思卦。姻緣錯配,貧民怎對烏鴉?奴愛風流瀟灑,

雨態雲蹤意不差,背夫與你份情,簾兒私下。你戀煙花,不來我家,奴后地談談教誰面?

八歲的小女孩,眼神竟夢幻仍然,是當局着迷,簡直無法自控。哼哼卿卿當兒,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頭:

「單玉蓮,你哼的什麼反動歌曲?」

「沒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躍而起,小腳咯咯咯地學步。她感覺到,對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層呀。才幾步,就不穩當了,非得馬上踏實過來。咦,學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雙鞋,便連路也不會走。

老師來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領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寶藍的套裝。每一個老師,都是這副模樣,你從來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課。

老師著所有小女孩圍成半圈兒,雙腿自跨部分張,平放地板,腳底心互抵,輕輕地把腿下壓,練習分胯動作。由輕至重,腰得挺直,整個人煞有介事。』

老師說: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師又教她們欣賞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歷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樣的,而且可以繼續發展,並沒有止境。舞現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說,那天就教過你們,『腳』的姿勢有所謂『五種基本位置』,三四百年來,都沒有人懷疑過。今天,我要讓大家學習的,就是——芭蕾縱是不變的文藝,不過,文藝是要為革命服務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們舞蹈界的心,從今天起,反動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堅決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認真倡導下,我們開始排練革命樣板舞劇……」

鋼琴在一旁伴奏,叮叮略略地流瀉出激情的樂韻。小女孩們,似懂非懂,不知就裏。抬眼一著窗外,忽噴起衝天烈焰。

紅衛兵又來了。

這已經是第二十七天。

「我們要『破四舊,立四新』!」

『機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

「革命烈火熊熊燃燒!」

「打倒牛鬼蛇神戶

「文化大革命萬歲!」

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眼睛,也見慣此等場面了。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們的鬥爭會如此慘烈?為什麼這群哥哥姐姐一來,總是大肆破壞,見啥砸啥?

紅衛兵們把舞蹈學院辦公室中抄來的大批書籍、相片、曲譜、舞衣,甚至不知寫上什麼的紙條、文件,但凡可燒的,都捧將出來,—一扔到空地上給燒了。

一片火海中,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用力扔進一套線裝書,隱隱約約,見到三個字。

《金瓶梅》。

單玉蓮一見這三個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顫動,理不出半點頭緒來。這三個字如一隻纖纖蘭花手,把她一招,她對它懷有最後的依戀。迷茫地,誰在背後一推呢?她衝上去、衝上去,欲一手搶救,手還沒近着火海,那書瞬即化為灰燼。

紅衛兵慷慨激昂地對着她的小臉喊: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啪」的一下巨響,單玉蓮身邊,躺了個半死人。

是電光石火的一門吧。他猶在三樓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動派!不要迫害我!」馬上便跳下來了。他還沒完全死掉呢。兩條腿折斷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斷骨揮穿了褲子,白慘慘地伸將出來。頭顱傷裂,血把眼睛糊住,原來頭上還戴了六七項奇怪的鐵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簸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襤褸,無法蔽體。

他微弱地、有節奏地動彈著,乍看有如一場侵舞。最難跳的那種。

紅衛兵補過來,用腳朝他前後左右亂踢,又用鋼叉挑開外衣,刺破胸口,檢驗一下是死是活。最後,把他自滿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單玉蓮驚愕他們院長是這般的下場。好可憐啊。

老師木然把她們減到排練室:

「各位文藝界的接班人,各位紅色小娘子軍!我們一起來為革命奮鬥吧!」

三天之後,院裏來了一位新院長,接管此處一切革命事務。

章院長是個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無笑容,接近愁安。雙眉很濃,眼神深沉。像一頭牛,多過像一個人。最喜歡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現得積極。外行領導著內行。

他原來是啥人?

就因為那一月的武鬥。他是敢死隊員,秉承「文攻式衛」的理論根據,立了一點功。

指揮部先派大吊車撞開柴油機廠的鐵門,他們二十人,用大木頭和大型鏟車撞破廠門左側一段圍牆,高喊著「怕死不是造反隊!」的口號攻進、佔領了食堂,切斷了水糧,天黑之前,調來十輛消防車,用水壓—百儲以上的水槍,從一千米外的河濱接力打水,向據守在樓里的群眾噴射。當晚六時二十二分,武鬥結束,敵人全遭俘虜、毒打、侮辱、批判、遊街、關押聲訊、受刑,廠里私設公堂、刑房達五十多處,別具有七十八種。

所有在武鬥中立功的人,都參與進一步的革命行動。

章志彬,搖身一變成為院長,單位領導人。

他愛巡視排練,和在學習班上訓話。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場上走着,一朵朵美麗的花。花兒經一聲召令,又集中在課室裏頭,一個個坐得乖巧,聽院長講《紅色娘子軍》的故事——

「這兒是紅色根據地。你看,紅旗!紅旗!吳清華看到英雄樹上迎風招展的、鮮艷的紅旗,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個倔強的貧農女兒,在地主的立牢裏受盡折磨,她沒流過淚;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來,她沒流過淚。兩個地仰望着紅旗,就像見到黨,見到了勞動人民的大救星電主席,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投進母親溫暖的懷抱…」

單玉蓮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投進母親溫暖的懷抱?那是怎麼樣的經歷?

她也許就是『汲清華」。因為,是黨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練習,譬如「旋轉」,那個支持重心的腳,無論在十個二十個三十個旋轉之後,也應該留在原地,位置沒有絲毫變動,半分也不行。苦練的結果一,她趾甲受傷,發黑了,最嚴重的那回,是整片剝落,要待復元,方才可以繼續。

苦練的結果二,她可以跳娘子軍。那一場舞,黨代表洪常青給娘子軍連的戰士們上政治課,他左手拿講義,右手有力地指著遠方,慷慨激昂地說:「我們幹革命決不是為個人報仇雪恨,要樹立解放全人類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婦女,穿了一身灰色軍服,武裝領巾紅臂章,綁腿和舞鞋,手擎銀閃閃的鋼刀,紅色綵帶紛飛,報仇去了!

舞蹈學院裏頭的小女孩,都是這般的長大了。

最初,是《紅色娘子軍》群舞中的一員,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後來,登樣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揀出來跳《白毛女》雙人舞。

文化大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一時間,整個中國的文藝,只集中表現於八個樣板戲中。《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海港》、《龍江頌》、《杜鵑山》、《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統統只能是這幾個。大字報揭露革命不力的情況,也讚揚了推動者的紅心。

能夠主跳喜兒,也是單玉蓮的一個驕傲。

到她長到十五歲,亭亭玉立。一個托舉動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雙目圓滾滾、黑漆漆的活潑小娃娃。她的雙頰紅潤,她的小嘴微張。長長的睫毛覆蓋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雙辮暫且隱藏在白毛女的假髮套內。一身的白,一頭的白。團排練了四小時,汗珠偷偷地滲出來。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長在排練室外,乍見,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脹的胸脯上。女兒家發育,一定有點疼痛。微微地疼。

單玉蓮在洗澡的時候,總發覺那兒是觸碰不得的地方,無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然之間,她感到這是令她惶惑的喜悅。有時她報憂鬱,她的顏色那麼好,她的胸脯高聳,用一個白洋布的胸罩緊緊拘束著,卻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覺得到自己的美。

雖然迷迷糊糊,沒工夫關注,但一隻剛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還是溫偏的。

好像剛才的《白毛女》雙人舞,多麼的嚴肅。喜ILk個貧農的女兒,父親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風餐露宿吃野果,頭髮都變白如克了,一頭很閃閃,遇上了舊日愛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軍,讓她知道: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則把克變成了人。

挑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貞忠於黨,喜兒在他身畔感慨,轉了又轉。他凝望着她,那一兩絲輪在脖子上的濕德的頭髮。

抱着她的腰時,她感到他年輕稚嫩的手指一點顫動。他們也同學了十年吧,到底他是不敢抱緊一點。小夥子的表情十分艱澀。

服務員同志喊:

「單玉蓮同志,院長讓你下課後去見他。」

單玉蓮趕緊抹乾身子。

她把長發編了辮子,又繞上兩圈,靜定地越伏在頭上。

章院長見到敲門進來的少女,上襯是淺粉紅色的小格子,棉質,袖口翻卷著,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紅色。

啊。她刷洗過澡,空氣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帶點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給她說大道理:

「單玉蓮同志,你八歲就來院了,我看過你的檔案,你是孤兒,也沒有親戚,所以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對黨的感情也很樸素。」

章志彬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臉部表情是很嚴肅的。基本上,自家對黨的感情也很樸素,他跟他的愛人,每天早晨起來,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報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們要開什麼會去了,今天有哪兒的工宣隊來訪,大家交流經驗了,我們遵照您的指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來抓思想。臨睡之前,也對毛主席像說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錯了,什麼什麼地方沒有批外…

夫妻早請示,晚彙報。

章院長面對着久違了的、嬌俏可口的點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單同志,你長的也夠水平,跳得不錯,本該是國家栽培的一號種子。可惜出了問題,我們得研究一下。」』

單玉蓮心焦了,什麼事兒呢?

一雙秀眉輕輕地遵聚,滿目天真疑惑。

「院長,發生什麼事?你不是要我退學吧?」

他深思。

他的雙目愣愣地望着她,整個人幹得想冒煙,是一剎那間發生的念頭。他口渴,彷彿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頭首。

他很為難地道:

「——是出了問題。因為,這個,你的體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個』——」

說時,不免把單玉蓮扳過來,轉一個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顫。也許只是錯覺,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轉一個身。

「你的體型,並不簡單,你明白嗎?芭蕾,是有很多旋轉、跳躍,或者托舉的動作。你是有點超重,有負擔,舞伴也不可能貼得近,很難,控制自己……」

他實在很難控制自己了。

一邊說,手一邊順流而下,逆流而上。

無法把這番大道理說得分明了。到了最後關頭,那種原始的慾念轟地焚燒起來,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獸性大發,把這少女按倒。——她還是未經人道的。

章院長把桌上的鋼筆、文件、紙稿…鄰一手掃掉,在慾海中浮蕩。

她掙扎,但狂暴給他帶來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練功褲撕破,掀開一角,已經可以了……不可以延遲,箭在弦上,特別的亢奮,他用很兇狠的方式塞過去——

一壁紛亂地暴瞪着她:「你別亂動,別嚷嚷。我不會叫你委屈。」他強行掩着她的嘴:「我會向組織彙報——」

外面傳來:

「文化大革命萬歲!」

恰好淹沒了單玉蓮凄厲的痛楚呼聲。

她見到他。

《一張可惜厭的臉,穿着綾羅壽字暗花的寬袍大袖,一個古代的富戶人家。一下一下地衝擊着她。張大戶把她身下的湘裙兒扯起來,他眯着眼,細看上面染就的一攤數點猩紅。)

單玉蓮拚盡最後的力氣,她還是被強姦了。她頭髮散亂,人處於歇斯底里,取過桌上一件物體,用力一掄,充滿恨意地向章院長的下體狂砸。

她一生都被毀了。

院長喊叫着,那物體沾了鮮血。

她義無反顧地狂砸。門被撞開了。章院長的愛人和兩名老師衝進來,一見此情此景,都呆住。

單玉蓮受驚,發抖。還半褪著褲子。

院長雙手掩著血肉模糊之處跳動,痛苦呻吟:

「這人——反革命——」

他愛人咬牙切齒地把她推打,狠狠地罵:

「你這淫婦!」

淫婦?

她的頭飾得低低的,背後仍傳來人的竊竊私語。聽得不真切,隱隱約約,也不過是「淫婦」二字。

單玉蓮眉頭一鎖,又強忍了。

02

她背負着這個黑鍋,離開了舞蹈學院,從此之後,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雙腿,還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動機器,車縫鞋面。不覺又已一年半。

組長自裁床搬來一疊一疊的黑布或白帆布,來至車間,—一分了工序。她粉紅色的世界,她芳菲鮮奶的前景,都被黑與白代換了。千篇一律,千秋萬世。

女人們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們呢,也是木著一張張的臉,私心不可告人:聽說她的故事,聯想到她的淫蕩……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後東搬西移,乘勢偷窺一下。毛主席的話:「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每個男人都不讓世人知道心下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所以,這鞋廠,有個好聽的名兒:「躍進鞋廠」。

廠內遍貼大字報和標語: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學習會上多發言」

「要團結,不要分裂」

這倒是個非常先進的單位。

單玉蓮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幫助她進行思想改造,今後重新做人。

她的風光,她的燦爛,一去不復返了。她連為革命樣板戲出一分力量的機會也沒有了。

抬頭一看,大風扇,終年都沒開過。每一片扇葉都積滿了灰塵。每一個機器上面都默了殘線。每一個角落都有特殊的膠的味道。膠,絕緣體,電通不過,水滲不透。她困圍在一隻巨大的白球鞋裏頭。

每當她把一堆鞋面車縫好之後,便放進紙皮箱,然後搬抬到另一部門去。

人人都做着同樣的工夫,婦女頭上也得撐上半邊天。

單玉蓮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來,讓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橫來一雙援手。

「同志,讓我幫你。』」

她見往來的同志當中,有人輕而易舉地便替她把這重甸甸的紙皮箱給托起來,搬過去。這人的無產階級感情特別鮮明,還問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單玉蓮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婦女們都是無私隱地、理直氣壯地回答。階級戰友是沒性別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車間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轉過身來。

只一眼,她無法把視線移開。他是一個俊朗強健的青年,肩膀很寬,滿有苦力。他這一轉身,好似把整個鞋廠都遮蓋了,充斥在此空間,無比的壯大,是個紅太陽。

單玉蓮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剛才的一句話:她坦言告訴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臉紅了。什麼話也不必說,她的紅暈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針,一下就穿過她的手指。毫無防備,錐心地疼,是一種從沒有過的疼痛。在心頭。

她馬上蹬踏,急亂中,針只是貫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艱辛地升拔出來,血無端地染紅了一片白帆布。

單玉蓮的眼眶濕紅了。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措手不及,她愛上他。

那是怎樣發生的呢?

誰說得上來?夙世重逢,是一種難受的感覺。它帶來的震蕩,竟歷久不散。血止住了,心還是跳着。難受。

這個男人沒有在意,還遠自去幫其他同志盼K,又運自走了。他的表現,不卑不亢、不屈不撓,他是又紅又專的勞模。連背影都誘人。

單玉蓮盯着他的背影。《幻覺又一閃現——他竟一身黑色快農,纏腰帶,穿油靴,手提捎棒。邁著大步,頭也不回。瞬即失去蹤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麼人?

「武龍同志,武龍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龍在場中馳騁著。

他特別的高大,特別的威猛。一件紅背心貼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體裸露的部分,閃射出銅的光澤,即使在沒有太陽的室內,那光澤還是反映在單玉蓮的瞳孔中。

他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有力。籃球彷彿利貼在手上,一路帶,一路傳,最後還是靠他投中了籃。球颶地直衝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兩下三下,都彈動在她心上。

笑的時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輕裝的騎兵,騎着隱形的馬,沙場上,一個英雄。

他的紅背心,寫上「紅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髮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響。世上除了他,沒有人打籃球打得那麼好了。

工人文化宮內,正舉行的這場籃球比賽,「紅星」隊對「造反」隊。

與會的都是勞動工人。躍進鞋廠的同志們都來了,為「紅星」隊主將打氣。

他們活學活用一切口號,帶着笑,在旁當啦啦隊:

「紅星、紅星,掏出幹革命的紅心!」

一個四十來歲、在鞋值部門做保管員的男子,嘴角叼著香煙屁股,捨不得丟掉。一見敵方人了一球,馬上吐一日濃痰,便緊張地喊: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其他的人都和應:

「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為此,「紅星」隊在最後的幾個回合,積分超前,勝了「造反」隊。

武龍英姿勃發,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著臉。車間的幾個女工,一個給他水,一個給他一包點心,是一種青綠色的東西。青團,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團成一巨型丸子。

「什麼餡兒?」武龍接過,隨便一問。

她趕忙回答:

「豬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龍拈起油汪汪的一個,兩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單玉蓮但見此情此景,便離開球場了。

她在工人文化宮消樣一陣,幾番越趄,倒是沒有回去。

賽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著汗,各自取了自行單車回家。精力發泄了,他們都沒工夫發展男女私情——也許,是沒遇上。

單玉蓮在門邊,等着他出來。

她見到他神氣傲慢地出來了。那件紅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麼快,出現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雙白球鞋——那是廠里的製成品,舉到他跟前。

「送給你!」

武龍一看,她的一根手指頭包紮了碎布,是受傷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這才看清楚是一個怎麼樣的少女。明凈透白的臉蛋,嫵媚的眼睛,悄悄地脫住他,雙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隨時準備被親吻一下,她也不會閃避。武龍把頭一搖,企圖把這感覺給搖走。

即使她穿得那麼寬大樸實,平平無奇,他還是知道裏頭有個柔軟的身子、有顆柔軟的心。

她靦腆地一笑。有點心慌,若他不要,她該怎麼下台?

武龍遲疑一下,敵不過這種誘惑,他伸出一雙大手,把白球鞋接過。

她等待他接過,好像等了很久。時間過得特別慢。

「謝謝!」

夕陽西下,人面漸黯。

單玉蓮很開心,日子陡地充實了。遠近都漾著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衝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開始愛上這個世界。

忙亂、操勞、枯燥的白天,只要遠遠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嬰兒般爛漫天真和自得。連闖煞人的黑與白,上面都彷彿畫上鮮艷的花朵——偷來的。

不過,好日子不會長。

才講過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吧,都試探著,好不好再多講兩句呢?

什麼時候講?什麼機會講?

廠裏頭,人人都若無其事,不發一言,不動聲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運動來了。

——運動!

本來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來,掛在深藍的夜空上。銀光意欲躋身,誰知裏面發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縮在門外。因為門嚴嚴關好,隔絕了兩個世界。

鞋廠經過了一整天的操作,夜裏機器終於被搬報開了,縱是人疲馬乏,不過中間騰出一塊空地,搭了個簡陋的高台。批鬥大會開始了。

半失靈的燈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環掃圍坐一大圈的物體,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沒有任何錶情,緊抿著嘴,那陣勢,簡直令事不關己的人也心膽僅裂,何況身在高台上呢?

肅殺中猛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都看不清誰是誰了。他慷慨激昂地宣佈:

「今天我們要揭發一個人!」

——單玉蓮頭髮散亂地被揪出來了。脖子上掛了個牌子:「淫婦」,大大的黑字,又給打了個大大的紅「X」。

「運動來了,廠裏頭的鬥爭也開始了,再不幹,真落後了。所以我們先揭發車工單玉蓮。我們有同志親眼看見她盜用國家財物。你!出來給大家說說着。」

真的有個人出來挺身作證:

「這淫婦,一腦子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享樂主義、色慾主義!她膽敢把國家的球鞋,偷偷送給我們『紅星』隊的主將,武龍同志。」

「好。武龍同志,你出來表態!」

武龍在人叢中,墓地被點名,吃了一驚。他得站出來表態。

小事化大了。

武龍心中不忍,但迫於形勢,有點支吾:

「我」

「快表態,不表態就是贊成。說不定是同謀!」

武龍惟有把那雙球鞋拎出來,自動投誠:

「這雙球鞋的出處我是不清楚的。我當初也沒有熱情接受,不過……單玉蓮這樣的行為有偏差,我們也該對她有看法,讓她反省、改造,以後不再犯錯。」

廠里的積極分子一聽,不很滿意。當其時,誰越兇狠,誰的立場就越鮮明。馬上有人嚷嚷:

「太騎牆了,非劃清界限不可!」

大家眾口一詞,由領導帶着喊口號,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單玉蓮,臉上的肌肉就抖顫一下,後來,扭曲得不規律了。

「打倒階級敵人!」

「馬列主義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龍堅定地繼續下去:

「我這個人,歷來聽黨的話。我出身挺好,父親原籍廣東,是個拉三輪車的,母親是貧農。我對黨的感情深厚,聽組織的話,一切以國家為重,並無兒女私情,令組織為難。我對她,不過是階級感情吧。——她,沒動搖過我的紅心!」

武龍講得真好,義正辭嚴。大家為這老廣鼓掌。不愧是勞模。

說到底,他沒做錯呀。

那末,便是她的錯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順眼的婦女們,也忍不住地揭發:

「哼!我就聽說這淫婦,作風有問題。她從前還跟領導鬼混過,是個壞女人。我們要求清查她的歷史!」

男人自然愛聽私隱,便喝令:

「單玉蓮,你自己交待!」

她乍聞前塵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為什麼你們不肯放過我?

眼淚斷線地滾下來,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辯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沒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沒有,我不是淫婦!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眾中有個女人跳出來,用力扯她的頭髮——看不清她是誰,也許是坐在隔壁車間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兩語。此際,不分敵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乾不淨的什麼東西!」

「是呀,臉皮比鞋底還厚。平日也愛勾引男人!」

扯頭髮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斷一絡。戳臉皮的也真戳,她指甲蓋子多失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單玉蓮抑壓不住:「你們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舊賬,那不是我的錯!我心裏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沖向武龍的身邊,凄厲地求他:

「武龍同志,你得交待!我不過送你一雙球鞋!你要救我!」

領導見場面混亂,馬上命令:

「你,出來批鬥她!

武龍遲疑了。一批鬥戶群眾大叫:

「打呀!打呀!

領導在視着他:

「你不打,就給我們跪下!姦夫淫婦一起斗!你是不是忠於黨?」

無辜的武龍,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單玉蓮一記耳光。為怕自己心軟,出手十分的重。——基於神聖的革命的大道理。

單玉蓮驚愕地歪著受創的臉,不,那感覺是剜心的。

地含誤地閉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為什麼?她不過是喜歡他吧。換來一場極大的羞辱,尊嚴掃地。她的心又疼了。渾身哆嘯著。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當眾償還?她簡直根造了。什麼都聽不見。「下一個我們要揭發的壞分子是……再下一個是……」

單玉蓮只覺耳朵里萬聲轟鳴。

如果再見到他,她要他還!

那會兒,一群擁有各式罪名的壞分子,就像演員一樣,不用上班了,光是「趕場」,從這個體育場趕到那個電影院,再趕到工廠,再趕到學校,於團體中「巡迴演出」,以示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開大會,都給押上來,念罪狀,再念判決,用以呵唬老實的百姓們。——誰都不敢胡亂地談對象,攪關係。男女之間交談,沒參上幾句語錄,往往很危險。

到了最後,單玉蓮與壞分子們,被趕上一輛大貨車上去。

她隨身的行李,有個網袋,網羅住雜物:一個搪瓷漱口杯、一個用來盛開水的玻璃瓶,還有一些衣物。他們的最終命運是下放至鄉間勞動改造。

單玉蓮別無選擇地、與一群出身迥異但命運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運。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靜下來時,誰也不想說話。

遠處出現一個人。

他手中拎着一個包包,是粗糙的黃紙,包着三個饅頭,饅頭不知是發自內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黃色的。

武龍走近了。

他原來想把這三個饅頭遞給單玉蓮的。這並不代表什麼,在大時代中,個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個微小的泡沫,誰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這般的來龍去脈,神秘而又倉皇,不管他如今有什麼打算,他倆都得活下去。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國那麼大……

在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期待意外發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別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為他,才這般的絕望。

他拎着饅頭的手,在眾目腹腔下,很艱澀地、生生止住了。

單玉蓮平淡地極目遠方,故意不覺察他在或不在。

貨車絕塵而去。

武龍緊緊地捏住這三個饅頭,它們在發酵、在脹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勢已去。

他恨自己窩囊。

他也曾有過眉飛色舞、春風得意的時期,他也曾是個英雄。但連保護一個女人的力量都沒有。貨車的影兒已不見了,他仍是倒著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盡了天涯路。

——他永永遠遠,都見不到她了。

她也是這樣想的。

自己將淪落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個多島嶼的古海灣,海灣被古兜山、羅浮山等斷續的山地和丘陵環繞着。西江、北江、東江夾帶的泥沙,不斷堆積,形成一個平原。

這裏「三冬天雪,四季常花」。農民都種水稻、甘蔗、水果。

廣東人,一開口就像撩撥對方吵架。早晨見面,都以問候人家的壽堂為樂,是為民風。

天氣很悶熱。

南邊的太陽火焰焰的。惠州馬路上塵土飛揚,到處都是未修好的建築物,滿目瘡痍。

狗都熱得把舌頭伸出來。

單玉蓮斜跪着那頭狗。

「碗!礎!』他趕它。但它懶得動了。她也懶得動。只在路邊樹蔭下,撩開衣裙子一坐,中門大開議的,涼風從裙下微微地扇著。

單玉蓮一手把長統的白色絲襪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熱啊。

為消暑,把那籃黃皮暫置腳下,與旁邊的女人交換半個西瓜來吃。是豬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個,一匙一匙地吃,呼冶有聲。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噴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開她們,落荒而逃。「錦華,你的瓜不夠甜。還是我的黃皮熟。」「你是黃皮樹了哥——不熟不食才真。」「哇!你才多熟客。」

錦華道:「喂,別說笑,陳仔的妹妹跟我講,遲一陣廣州秋季交易會,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賓館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資料和房號,就史到生意。」

「收多少?」

「聽說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風聲緊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單玉蓮道:「公安局抓到就慘了。」

「慘什麼?抓到了讓他罰好了,那些『雞』來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褲帶松一輪,好過打長工。」

「罰什麼?」

「要不罰錢,要不關—陣。——難道還遊街?如今女人都是這樣做啦,你以為還是『阿爺』在時那麼老上嗎?」

單玉蓮不語。呀尼經過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經二十六七歲的人。雖然荊便衣裙,不掩艷色,但下放到這樣的鄉下地方,賣黃皮,沒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對象也找不到。環境把她鍛煉得與前判若兩人。她也惟有自保。

幾乎也考慮到廣州去。

就在此時,來了一輛麵包車。

車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遊玩。

車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廁所。路旁的公廁,境況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輛小型衝鋒車,如目的地飛奔。

「小型」。

03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靈龜人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靈敏一…倒不一定是因為內急。

樹蔭下的小額們,馬上趨前,向車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藥材、金錢充、…

單玉蓮也忙把瓜籽一吐,舌頭一縮,預備提了籃子賣黃皮去。

男人小解出來,剛好見到女人舌頭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後牙關鎖住。他多麼想多看一眼,整個人便暈浪了。

單玉蓮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籃上前,專心對付他一個。

她站在他跟前,發覺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數數他頭頂上有三五塊頭皮屑。

天使的紅唇一張,問他:

「先生,買黃皮嗎?」

「是!」

「買多少斤呀?才兩塊錢一斤,買多一點啦。」

「好!」

「全部都買?」

「買!」

單玉蓮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匯券給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轉,知道機不可失,聲音放得更膩:「你換錢嗎?」

「換!」

他目不轉睛地、答應她任何要求。單玉蓮但覺這矮小的男人,真可愛。他笑起來,是不遺餘力的。他的笑容多溫暖。——其實很緊張,原來這就是愛情?呵煞人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呢。不過是回鄉探親,聽得惠州有溫泉,風景優美,才來遊玩一兩無。上一趟廁所就發生那麼驚心動魄的事?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一個勁兒地笑。

「先生!」

單玉蓮提高嗓門:「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麼咸濕《色迷迷)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點羞赧,像個做錯事的大頑童。但錢付過了,黃皮又整籃地買下了,幹什麼好呢?

「小姐,請你原諒我唐突,我跟你一齊拍張照好嗎?」

他把那自動相機拎出來。單玉蓮一看,雖小型白痴機,不過,是貴價貨,按一個掣,鏡頭會得嘶嘶嘶地伸長,可以拉近來拍的那種。這個男人,也是個有家底的人呢。

單玉蓮很樂意地點頭,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給港幣。」

後來,她當然漸漸地知悉他身世了。

這武先生,有個文雅的名字,喚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見家人寄望甚段。「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處。武汝大已經三十多歲——準確歲數他不肯說,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中國內地。

有一個黃昏,他下定決心。

先領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調器——冷氣機,來至單玉蓮簡陋的斗室。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老百姓,別說添置空調器,即使只是付出電費,也是沉重的負擔。想都沒想過。

武汝大指揮二人把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調器安裝,一邊討好她:

『大誼商店說路又遠又僻,不送貨。後來我多付點錢來換取『友誼』。」

翠玉蓮望着他的舉手投足,非常感激。他為她這樣的奔波設想……

從來都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樣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實。怎麼來的?身份已低了。鄰居都不給好臉色層為一比之下,他們無形中身價是高了。正是「牆倒眾人堆,鼓破亂人捶」。連頭髮也給剪短。

天天的勞動、下水、施肥,飯是吃不好了,沒白天沒黑夜的貧賤。想豁命,但無謂呀,終歸還是把自己壓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淪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淚漸漸就不輕易滿了。

過去那麼神聖、尊貴的她的感情,原來都是假的。

也曾想過,不如把身子拋出去賺錢吧。即使不接客,到廣州的影劇院與「摸身客」春節目,攪點「大動作」也成的……

武汝大見她陷入苦思,還道她相思。便不驚擾。她一定還沒洗澡,他見到她的汗。

安裝完畢,男人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們開始開冷氣/一扭掣——咦?

發生什麼事?

唉,此地電力資源素來緊缺,每至星期日,還由供電部門統一調配名店號相互錯開用電時間,民居則間歇停電。現有的民用電網及電錶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經此巨變?整條街電壓下跌,所有電視機圖像失真,所有冰箱、風扇停轉,所有的燈都熄了。

世界頓然黑暗。

四鄰一片埋怨之聲,矛頭直指單玉蓮:

「都是那個妖婆!成天電男人,電到整條街都燒電!」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過是『雞』吧!」

「雞」!

真危險。

聽說也有個下放的北京妹麗紅,就是跟龍洞賓館南湖車隊司機小曾合作,他給港客扯皮條,我到郊外,在汽車上「開檔」。

麗紅後來得了性病,醫院用激光、冷凍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來后,醫院立即將全部用過的設備燒毀,表示不歡迎。

麗紅拖着殘軀回來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走不動,身上發臭,膿水從裙里滲出。她有一天說要去曬大太陽,從此不知又浪蕩到哪兒去,當她的黑戶。

女人,沒有根的女人,便是這樣。

難道單玉蓮不知道自己吃得幾碗乾飯?還想獲得什麼位置?

幸虧在此當兒,給她遇上個好男人。

還有腳踏實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雞』,她很傲然地對自己說。在黑暗中,怨息聲中,她還是可以昂起頭來的。

這個男人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燒電,拖累了她,便企圖令她寬心:

「哇,這就是『四化』?真是化學了?」

見她沒反應,武汝大繼續努力:

「蓮妹——」

「唔?」

「蓮妹,我在元朗有間鋪子,賣老婆餅,算是遠近馳名。我的老婆餅,皮薄餡靚,很好吃,如果你喜歡,下次我帶來給你。」

單玉蓮低下頭來。

武汝大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別勇敢的。趁著這千載一時的良機,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趕忙把心事一口氣地說了,很快很匆促很緊張,中間沒有停頓過:

「——其實帶來帶去帶上帶下很麻煩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過心頭高如果你肯嫁給我我是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說完自己也大吃一驚。

「什麼?」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忘記了說過什麼!」武汝大看不見她淌下兩滴感激的淚。

不過也罷,豁出去。

他乘勢跪下來求婚。

「蓮妹,趁沒人見到,你答應嫁給我好不好?現在我數三聲,一、二、三戶

單玉蓮在躊躇。——這個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聲音又自地面響起:

「呀,你是聽不真切,剛才數的不算。我再數,一、二、三!」

好不好?好不好?

他開始心焦了:

「我又再數,一、二——」

突見一點燭火,映照這張如花似玉的臉,她眼眶中有淚光,佛撻的燭火搖搖晃晃,整張臉也閃閃爍爍,這是新的嫵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嫵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說,如煙如霧,燭影搖紅。

武汝大怔怔地:

「一!」

那燭火所照之處,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鄰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聽取一切情報。

單玉蓮毅然地點點頭。

她轉過身去,抖起來了,對着滿窗又羨又妒的人影道:

「勞煩你們了,都為我高興吧!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淺房淺屋,說話透氣都傳至街外去。日後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來探望。武先生鋪子賣老婆餅,要吃多少出句聲便成。——有機會,也請出來看我們!」

一壁說,一壁便把武汝大引為自家人。

她的電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紅顏歡心首肯,滿足得險遭設項。

他狂喜,臉上立時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頷——因循環路程甚短,如遭雷電涵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來,都沒如此的浪漫過呀。

奮不顧身地擁著女人,一張圓臉抵在她高高的胸脯上。

單玉蓮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覺得這決定是對的,她終於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淚嫣然一笑。

一顆心,不,兩顆心各自定下來。

嫁個老實人也是幸福。也許這是冥冥中註定的,不由分說。

此後,武汝大「回鄉探親」往返頻密了。每次出現,不單「四轉」、「人轉」地捎來。還有衣飾鞋襪,把單玉蓮裝扮得花里花哨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單玉蓮又過着繽紛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裝,她最喜歡桃紅和紫色。連絲襪,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種。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個WALKMAN《隨身聽),和幾盒梅艷芳、張國榮、譚詠域的盒帶。

驕其鄉里的日子,多麼愜意。

而她的申請,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紅購火車站位候了半天,他來接老婆。

單玉蓮出閘了,一見這麼宏偉的大堂,人群熙來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心血來潮,有力量促她回頭。不,她的故事才剛開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幫她提行李,也不過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車站外,單玉蓮便決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體貼地問:

「你餓嗎?」

哇,原來他有輛私家車的。

一上車,單玉蓮便見車頭玻璃上有個大大的「爽」字。是規殼汽油公司的標貼,這個「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氣。是車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車子開動了。

當然她有點悵惘,遠離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是不愛她的國土,只是她最黃金的歲月已經流逝,難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開拓眼前的新生吧。她也感覺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兒將會發生,要做出準備,以免應付不了,她興奮得坐立不安。

實在也餓了。

武汝大把她領到一家酒店的餐廳,在頂樓。

琳琅滿目的食物,有冷有熱,有威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單玉蓮從未見過此等場面,拎着一個碟,載滿各式各樣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熱,有威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疊越高,幾乎倒塌下來。

他耐心地呵護她:

「蓮妹,吃完才再出來拿吧。」

「什麼?」她開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還可以再出來拿的?」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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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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