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從一開始,老李僅僅是憑直覺,就覺得馬文不太可能是周家老宅里發現的那具屍骨,事情永遠不會像人們想像的那麼簡單,老李決定去拜訪馬文的遺孀戴燕燕,完全是由於一系列偶然的原因,首先,因為修城南公路,拆遷戶們樹倒猢猻散,一個個都不知躲哪去了,戴燕燕是不多的在派出所的檔案里留下準確去向的人家。其次,戴燕燕曾經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居委會主任。毫無疑問,從她身上能夠了解到一些料想不到的材料。第三,戴燕燕目前正好和楊群住同一個新村,老李完全可以在去楊群那兒的時候,順便去拜訪一下戴燕燕。

楊群是一位即將退休的小學教師,半年前,經熱心人的撮合和老李認識。她的丈夫多年前死於一場車禍,楊群帶着一兒一女,很不容易地熬過了十幾年,現在,兒子已經結了婚搬出去住,小女兒也有了男朋友。眼見着子女都已成人,越來越感到冷落的楊群終於明白,自己也到了應該找個老伴的時候。

這兩個人能天衣無縫地湊在一起,顯而易見是緣分起了大作用。多年的辦案,成天和罪犯泡在一起,老李變得很有些怪僻。人之將老,越是怪僻的男人,越需要一個溫柔的女人體貼體貼。老李發現自己已到了那種不應該廢寢忘食的年齡。歲月不饒人,他也該為即將來臨的退休設想一下。楊群一天到晚和小學生打交道,和什麼人說話都跟哄孩子似的,孤兒寡母三人相依為命地活着,眼見着就剩下自己一個人,那種孤零零的感覺,迫使她急於找一位實實在在的男人。老李和楊群都覺得對方很合自己的胃口。見面沒幾次,兩人便相見恨晚好得不分你我。

但是好事偏偏多磨,徐娘半老的楊群在一開始就和老李說定,即使大家情投意合,也必須等小女兒辦完了婚事,他們才能結婚。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她不願意讓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只要女兒還在這個家待一天,我就必須守寡守下去。」第一次見面時,經過必要的幾句敷衍,楊群顧不上是否唐突,就向老李宣佈她的宗旨,「事實上我不是那種急着想嫁人的女人。」

「我也一樣,也許,我還並不想找那些急着想嫁人的女人呢。」一向不善於辭令的老李,竟然也變得非常會說話,「如果我的女兒還沒嫁人,我可能根本就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老李的臉上顯出一種有些做作的悲傷,他很流暢地接着楊群的話往下說,「只有當我們顯得多餘了,當我們被子女遺棄了以後,才可能想到找個老伴,找個老伴,怎麼說呢,互相安慰安慰吧。是不是?」

楊群的眼睛頓時紅了。老李的話,恰到好處地給雙方一個下台階的地方。他們在一開始,就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堂而皇之的借口,紅着眼睛的楊群別有一種魅力,老李初次和她見面,就被她征服了。

不過,老李和楊群第一次說的話,摻了許多水分。事實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對女兒榕榕所盡的義務上,很有些對不起她。雖然前妻背叛了他,但是吃辛吃苦將女兒撫養成人,這畢竟是前妻的功勞。前妻甚至拒絕他付的贍養費。她後來嫁的那個男人曾經留了一筆數量不小的錢給她,她正是靠這筆錢將女兒撫養到了上大學。楊群的眼睛紅引起老李一種別樣的感情,這使他感受到了一種母愛,一種成熟女性特有的溫柔,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內疚。

老李對楊群說:「我們都不用很急,我們可以像年輕人那樣,交往一段時間再說。」

2

老李每個星期天都去楊群那裏,這已經成了他日常生活規律的一部分。楊群的小女兒玲玲也習慣於在這一天給母親創造條件,她總是一大早就出去,不是去男朋友家,就是和男朋友一起出去看電影逛公園。她現在的這個男朋友,已經是她帶回來的第五個正式的對象,每次她都說這次是真的,可都是時間不久,就又吹了。

小學教師出身的楊群,對年輕一代的行為,實在有些看不慣。大兒子住得很遠,工作也忙,鞭長莫及,極難得回來一趟,楊群想管也管不了他。女兒玲玲已經二十二歲,大大咧咧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害羞,無論什麼事都不在乎。楊群不止一次在女兒小巧的坤包里,在她有時鎖有時根本不鎖的抽屜里,發現成打的原封的避孕套,有國產的,甚至還有進口的。這個重大的發現,害得坐立不安的楊群連續幾晚上都沒睡好覺。多年的守寡,使得楊群在男女關係的問題上矜持得難於啟齒。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和心目中還是小孩子的女兒談這個問題。這種事根本就沒辦法,偷偷檢查女兒的坤包這一行為,無疑會使嬌氣十足的女兒暴跳如雷。玲玲一向把自己的私隱權看得比什麼都重。為了這事,楊群有一次差一點害得玲玲憤怒地要出走。

終於在這個星期天的一大早,楊群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女兒臨出門時,開口問楊群借錢。楊群打開抽屜,按照女兒要求的數目,把錢一邊遞給她,一邊關照她把錢放好。女兒大大咧咧地從坤包里拿出一個男式皮夾子,一不小心,把一個避孕套帶落在地上。楊群連忙去撿,撿起來了,抓在手上,故意當作不知是什麼的研究一下,忐忑不安地問女兒:「這是什麼?」

女兒臉紅了一陣,一咬牙,不當回事地說:「媽,你不要管,這是我們年輕人的事!」

楊群面紅耳赤,覺得自己應該大罵女兒一頓,但是卻不知道怎麼罵她,她不得不做出終於看明白是什麼東西,做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壓住了滿腔怒火和彆扭,說:「這種事,這種事我怎麼能不管?」

「這種事,什麼事?」

楊群說不出話來。

女兒說:「我又不是和別人,我和小刁反正是早就定下來了,反正歲數一到,我們就要結婚的。」

「既然是沒結婚,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反正我又不是跟別人!媽,你不要老古板好不好?」

「我老古板。」楊群叫女兒嗆得更說不出話來,「我是讓你們當心一點!」

女兒早就從被人發現了私隱的尷尬中解脫出來,索性厚著臉皮說:「就是因為要當心一點,才要用這玩意呢。」玲玲向來對楊群什麼話都說得出,楊群這一次真無話可說了。女兒把坤包往肩膀上一扔,看了看牆上的鐘,又說:「對不起,我得走了,要不然,你那位老李又要來報到了。喂,你自己當心一點是真的!」

3

等到老李趕到楊群那兒的時候,楊群臉上的潮紅依然還未褪去,女兒臨走時留下的話彷彿還在她耳邊回蕩。小孩子說話真是不分輕重,雖然她和老李已經情投意合,好得不可能再分開,雖然她和老李已經不是一次商量,結婚後怎麼樣怎麼樣,雖然他們有過無數次機會,甚至像年輕人一樣親吻了許多次,然而他們始終沒有邁出最後一步。不管女兒相信不相信,楊群覺得自己像剛做寡婦時一樣清白。

和楊群一樣,在老李的身上,同樣具備了被楊群女兒譏笑的那種古板。雖然他們早不是童男童女,但對婚姻前的性行為,仍然有些犯忌。尤其對於老李來說,害怕自己可能會冒犯楊群的恐懼,使他所有的非分之想剛冒出來,便被殘酷無情地打擊下去。老李覺得自己應該接受上次婚姻失敗的教訓,他已經一把年紀了,這麼多年打光棍都熬過來了,不在乎再熬一段時候。

自從和楊群的關係敲定下來,星期天成了老李的真正節日。在這一天,他將享受到真正的節日的愉快,單身漢的快樂早就對老李失去了意義。到了星期天,幾乎和上班一樣精確,他註定是在同一時刻,摁響楊群家的門鈴,楊群總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奔過來替他開門,然後大家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地往客廳里走。有時是老李幫着楊群一起摘菜,有時卻是只有楊群一個人在忙,老李心平氣和坐在一旁看着,有一句無一句地和她說話。說什麼都無關緊要,兩個人只要平平安安待在一起,似乎已經心滿意足。

每個星期天的上午,最重要的事是準備中飯,好像人生最大的事就是把嘴和肚子哄好似的。吃過中飯,老李繫上楊群的白圍兜,十分認真地把碗洗乾淨。然後兩人說一會兒話,楊群回房間睡午覺,老李便倒在長沙發上眯一會兒。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很可能繼續關在房間里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也可能幹脆上街,像年輕人一樣挽着手,在遊人稀少的公園裏亂逛。剛開始挽手的時候雙方都感到有些彆扭,畢竟大家都年齡不小了,然而很快他們又發現自己的手,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已十分親密地又拉在一起。

星期天的動畫片是老李必看的節目。對於動畫片,老李向來有一種和小孩子差不多的熱情。老李喜歡看那些簡單一些的節目,時間只要快接近六點半,楊群便會用一種哄孩子的聲音提醒他:「喂,你的時間快到了。」

老李立刻回到了童年時代,全身放鬆地往電視機前的沙發上一坐。楊群替他在茶杯中添點水,有時候再拿幾粒糖果之類的小玩意,放到他身邊的茶几上,轉身要走,老李拉住了她,讓她和他一起觀看。每個星期天,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意味着這一天已到了尾聲。儘管楊群的女兒到很晚才會由她的男朋友送回來,但是老李習慣中,只要天黑下來,很自然便想到了告別。天黑是茫茫長夜的序幕,是寂寞和孤獨的開始。

「每次你走了之後,在玲玲回來的這段時間內,我真不知道幹什麼才好。我把這段時間用來改作業,」楊群有一次忍不住向老李訴說,「可是腦子老是走神,老李,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大概不是想我吧?」

「你別美了,我才不是想你呢。」楊群也是一把年紀,和老李在一起,常常要說和年齡不相符的話,做和年齡不相符的事,「哼,你不要沒良心了,我不想你,我想誰?」她每次都有些捨不得老李走,可是天只要一黑下來,她的心就咚咚直跳,就發虛。她不想讓女兒回來時,發現老李還沒走。她害怕女兒和她開那種大大咧咧的玩笑,尤其是害怕她當着老李的面開玩笑。

隨着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密切,老李和楊群都覺得,非要等玲玲出嫁以後他們才結合,實在有些冒傻氣,在玲玲的心目中,自己的母親和老李早就是那麼回事,她根本不相信,也根本不在乎他們之間的關係依然純潔。動畫片結束了,楊群依依不捨地送老李,心裏已經在想下個星期天會怎麼樣,她希望第二天就是星期天,希望天天都是星期天。

下個星期天會怎麼樣,同樣是老李心目中在盤算著的問題。下個星期天總是充滿著美好的誘惑,在等候他們。幾乎已經可以完全肯定下來,既然他們的關係都到了這一步,事實上他們誰也不可能拒絕再向前邁上一步。老李有充分的理由認為自己的前列腺發炎,和性受到壓抑有着直接的關係。他發現自己有時候比年輕時更年輕,星期一和星期二對老李來說是忍無可忍的時候,那種迫切想尿尿的慾望,害得老李簡直沒辦法靜下心來工作。在這樣的日子裏,老李固執到了滴水不沾的地步,任何和水有關的念頭,都會不知不覺地把老李送到廁所去。「我的流通渠道,看來是出了些問題。」在廁所里,老李大失所望地站在那,聽着水箱滴滴嗒嗒滴著水,有些解嘲地自言自語。

4

那位老李打算順便拜訪一下的戴燕燕,就住在楊群家後面的第三幢大樓里。這是一位快六十歲的女人,臉上有幾顆麻子,五官還算端正,老李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正好攙著又蹦又跳的外孫女和孫子往樓下走。幾個小孩一路走,一路吵,戴燕燕忍不住惡狠狠地罵着。

正在上樓的老李免不了職業性地東張西望,戴燕燕十分警覺地看着他,問他找誰。老李一怔,覺得自己好像沒義務彙報,笑了笑,自顧自地往上走。近年來,居民樓常常有小偷出沒,戴燕燕看着老李的背影,大約覺得這人的年紀不像是賊,轉身領着小孩走了。

在新村的西頭,新修了一個小小的兒童樂園,和許多家庭一樣,每個星期天,戴燕燕便成了幼兒園的老師,兒子和女兒都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她這兒,乒乒乓乓亂成一片,好不容易吃完中飯,兒子媳婦還有女兒女婿不是上街,就是圍着桌子打麻將。小孩子們免不了要鬧,一鬧,兒子或是女兒立刻說:「鬧什麼,去兒童樂園玩兒去。」於是一片歡呼,外孫女和孫子不由分說,拉着戴燕燕就走。

兒童樂園很小,吃了中飯,許多老人都帶了孫輩在這兒碰頭。有那麼幾個水泥滑梯,小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爭先恐後地爬了上去,硬是用自己的小屁股,把十分粗糙的水泥表面磨光滑了,還有個一轉就吱吱咔咔的鐵轉馬,因為放在露天,日晒雨淋,銹跡斑斑。戴燕燕的外孫女一到了兒童樂園,顧不上外婆的喝聲,趕緊往鐵轉馬上爬,新換的一身衣裳,頓時一片黃銹。戴燕燕上前拎着外孫女的耳朵,讓她趕快下來,卻發現兩個比外孫女小好幾歲的孫子,也在拚命往鐵轉馬上爬,怎麼也爬不上去,急得哇哇直叫喚。

戴燕燕不得不一邊罵,一邊把孫子抱上鐵轉馬。「你們都把衣服弄髒了,剛換上的衣服,又弄髒了,你們這幫小畜生,這有什麼好玩兒的?」

外孫女突然從鐵轉馬上跳下來,開始發瘋地轉鐵轉馬,她的表弟先還不覺得怕,很快明白過來,大聲叫轉慢一點。

「慢一點!」戴燕燕也在邊上叫着。

外孫女繼續發瘋地轉着,鐵轉馬吱吱咔咔的叫聲變得有些刺耳。

「慢一點,你發瘋了!」戴燕燕喝道。

戴燕燕的小孫子發出了恐怖的尖叫,引得兒童樂園的人都往他們這邊看。

戴燕燕衝上前,在外孫女的背上拍了一下,外孫女笑着跑到鐵轉馬的另一邊,繼續飛快地轉動鐵轉馬。戴燕燕氣喘吁吁地追過去,外孫女早回到原來的地方,仍然像先前那樣轉鐵轉馬。

「你再轉,我真打你了!」戴燕燕隔着鐵轉馬威脅道:「我真的要打的。」

外孫女說;「我就轉,你已經打過我了。」

「我這次可是真打!」

「我就轉。」

戴燕燕的威脅根本不起作用,她拿這個已經上了小學的外孫女毫無辦法,只好用力拉住鐵轉馬,靠死力氣不讓它轉。

「你真的假的?」戴燕燕喘著氣問。

「那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外孫女嬉皮笑臉地說。

「奶奶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沒氣力跟你繞着玩,喂,聽見沒有?」

「你要是給我買冰棒的話,我就不轉。」外孫女提出了要求和條件。

「哪兒有冰棒?你這麼搗蛋,有,我也不會買給你吃!」

坐在鐵轉馬上的孫子,立刻站到表姐一邊,吵著要吃冰棒。在兒童樂園的拐角上,果然就有一個賣冰棒的小販。戴燕燕嘴裏罵罵咧咧嘀咕了幾句,從口袋裏掏出錢來,讓外孫女去買冰棒。她知道不讓步是不可能的,這三個小孩每次不花點錢,饒不了她。

5

老李在兒童樂園的一條長凳上,已經坐了好一會兒。當他按響戴燕燕家的門鈴時,戴燕燕的大女兒蕾蕾出來開門,說她母親帶着幾個小孩剛剛下樓,老李立刻明白自己和那位要找的人已擦肩而過。

「你找她幹什麼?」

「我?」老李怔了一怔,說,「她去哪兒了?」

戴燕燕的大女兒告訴老李她母親的去處。她並沒在意老李是什麼人,只是把他當作居委會的。老李若無其事地招呼了一下,十分平靜地下了樓。在兒童樂園,老李又一次看見了他要找的戴燕燕。他沒有貿然前去,而是就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遠遠地打量着她。

周家老宅的屍骨案,至今已有了一些線索。不知怎麼搞的,幾乎是從一開始,老李的腦海中,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在打着架。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使得他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辦才好。

也許,失蹤的馬文就是周家老宅發現的那具屍骨。

也許,失蹤的馬文根本和周家老宅發現的那具屍骨無關。

問題的關鍵還是要首先查明馬文究竟是怎麼失蹤的,作為馬文妻子的戴燕燕,現在活生生地站在老李面前,他不知道她會不會積極合作,提供一些更有價值的材料。這個世界上,神秘的失蹤者實在太多。在老李的上衣口袋裏,放着一張由技術部門根據周家老宅發現的屍骨的顱骨特徵而繪出的死者摹擬像,也許只要把這張照片給戴燕燕一看,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這事情看上去十分容易,老李神情嚴肅地向戴燕燕走過去,就在準備把相片抽出來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哎,老大媽,和孫子一起玩兒呢?」老李這麼問著。

戴燕燕看着眼前這位歲數也不太小的陌生人。她覺得這陌生人臉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老大媽是不是姓戴?」

「我是姓戴,你是什麼人,找我?」

老李從口袋裏摸出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遞給戴燕燕。戴燕燕不當回事地接過證件,當弄明白那證件的來頭時,她過分的慌張不由地使老李的心頭一驚。「你是公安局的?」戴燕燕的臉刷地一下變了顏色,嘴角直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你,真是公安局的?」

「沒什麼,沒什麼,」老李連忙安慰面前這位嚇得不知所措的老大媽,很多人見了公安局的人都會害怕,他非常和藹地摸了摸戴燕燕外孫女的後腦勺,小丫頭剛買了冰棒興沖沖奔過來,正在分冰棒給她的表弟,「我不過是順便跟你打聽點事,喂,小朋友,怎麼不給我一根呀?」

戴燕燕的外孫女很不友好地瞪了老李一眼。

「小朋友,怎麼這麼凶?」老李笑着說。

「你找我有什麼事?」戴燕燕終於忍不住問道。

「也沒什麼大事,不過,也許不會是個愉快的話題,」老李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指了指自己先前坐過的那條長凳,「我們到那去談談怎麼樣?」

「你到底有什麼事?」戴燕燕很不情願地跟着老李,走出去沒幾步,回過頭來關照一邊吃冰棒,一邊正動腦筋琢磨著玩什麼的外孫女,「你們好好玩,別吵,聽見了沒有?小紅,你要看好兩個弟弟。」

他們一起走到長凳前坐了下來,戴燕燕太緊張的表情使老李意識到必須趕快說明自己的來意,他乾咳了一聲,很平靜地說:「你能不能談談當年你丈夫是怎麼失蹤的?」

「我丈夫?」

「對,就是你丈夫馬文。」

戴燕燕的眼睛裏全是恐怖,她喘著粗氣,好像猜到了老李要問她什麼。

她完全沒必要這麼緊張。

6

老李在戴燕燕的敘述中發現了許多漏洞,儘管關於馬文的如何失蹤,戴燕燕的敘述和派出所的記載沒什麼太大的出入,但是她敘述時東張西望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驚慌,不能不在老李心中引起一陣陣疑惑。他不動聲色地看着他,不時提醒她說得慢一些,有些話,出於職業的習慣,老李有意讓她再重複一遍。

「你丈夫失蹤那一年多少歲?」

戴燕燕想了想,說:「五十五,整整五十五。」

「他失蹤了多長時間,你才報的案?」

「這我怎麼記得清楚,反正、反正他老不回來,我就想了,別出了什麼事。我就報了案,我跑到派出所,告訴他們我丈夫已經有半個月沒回來了。」

「半個月?」

「半個月吧,」戴燕燕發了黃的眼珠子不敢對着老李,「大概也就是半個月,他一直不回來,老不回來,我想,這不對勁了,就跑到了派出所。時間反正太長了,這些事我也記不清了。」

「除了那封遺書,你丈夫還留下什麼可以證明他可能是自殺的東西?」

戴燕燕偷偷地看了老李一眼,不明白他說什麼。

「除了那封遺書,還有什麼?」

「什麼遺書?」

「就是那封說自己活在世界上,使別人感到害怕,因此活着也就沒意思的信,這信我在派出所看到過。」

戴燕燕搖搖頭。

老李肯定地說:「有一封信。」

戴燕燕說。「我不知道有一封信。」

老李不得不進一步提示。

戴燕燕似乎想起來了,說:「那不是信,那不過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碎紙片。」

「這我們知道,是一張小紙片片,那麼那本本子呢?」

戴燕燕趕緊連聲說她沒見過那本本子。

「你沒見過那本本子?」

「沒見過。我從來沒見過那本塑料封面的小本子。」

老李心頭一怔,沒有追問既然不曾見過那本塑料封面的小本子,她怎麼會知道那是一本塑料封面的本子。這是一個過於明顯的漏洞,老李並不急着戳穿她。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戴燕燕,繼續問道:「能不能說一下,你丈夫失蹤前,是否有什麼可疑之處。如果他真的是想自殺,他一定會流露出一些慌張來。」

「他是很慌張的……」戴燕燕順着老李的話說。

「怎麼慌張呢?」等了好半天沒有下文,老李忍不住又問,「能不能具體一些,譬如說他怎麼樣怎麼樣,說了些什麼,或者又做了些什麼。」

「反正他很慌張,他,他也沒什麼話說,還有,他飯也吃不下,還有,好像覺也睡不太好,反正他是想死了。」

老李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你知道他想死,我是說,當時你意識到他可能會自殺?」

「是的,我是知道他不想活了,怎麼樣?」戴燕燕惡聲惡氣地說着,突然變得不耐煩,變得非常失態,發黃的眼珠子裏的恐懼,一時間全變成了刻骨仇恨,「他要死,他要找死,我也沒有辦法!」

戴燕燕的衝動立刻帶動了老李的一些想法。這些想法曾經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你丈夫的死,會不會和別的什麼女人有關,對不起,這是假設,當然,只是一個假設。」老李彷彿很隨便地問了一句,他微笑着說着,密切注意著戴燕燕面部表情的變化,「譬如和周圍的什麼女人發生了什麼糾葛,譬如是和鄰居?」

「沒有,根本沒有這回事!」戴燕燕一口堅決否定。

戴燕燕好像吵架的樣子,引起了另一位帶孫子來玩的胖老頭的注意,他皺着眉頭走過來,看看是否有讓他打抱不平的機會。他顯然和戴燕燕有些熟悉,沖她點點頭,很不友好地瞪着眼睛看老李。胖者頭越走越近,老李和戴燕燕一聲不吭地看着他。

胖老頭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多餘,帶幾分尷尬地笑笑,晃了晃肥頭大耳的腦袋,識相地走開了。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想死,」戴燕燕看着胖者頭的背影,比剛才平靜了一些,「時間都過去這麼長了,有些什麼事,我也老了,想記也記不住。那一天,他對我說,我要出遠門了,要去好遠好遠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可能很快就回來,也可能就不回來了。」

「他當時真是這麼說的?」老李奇怪在派出所的檔案中,為什麼沒有關於這段話的任何記錄。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這麼說的,」戴燕燕彷彿進入一種催眠狀態,她的眼睛看着不遠處玩耍著的外孫子和孫子,這兩個孩子吃完了冰棒,正玩得十分開心。戴燕燕喃喃地說,「反正他說他要去了,他的日子已經到了。我就說,那好,你就去吧,你無牽無掛地去吧。他說,我一走,就不回來了,你就這麼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我說,我幹嗎要放在心上。我說,你死走好了。」

老李目不轉睛地看着戴燕燕,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好像根本不在聽。戴燕燕似乎已無法控制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對失蹤了多年的丈夫的仇恨,終於開始喋喋不休地咒罵起顯然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7

周家老宅舊址發現了一具屍骨的消息,也不知怎麼被記者打聽到了,很快在當地的晚報上當作社會新聞和市民見了面。新聞媒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在這條消息見報的第二天,便開始陸陸續續有讀者打電話給公安局,要求前來認照片。由於消息在報道時,沒有說清楚死者的身份,很多人都當作是女人的屍骨。

一位姓黃的市民,認定屍骨是他不久前失蹤的妻子。這位市民認定自己已跟別人私奔的妻子,長期以來和這條街上的某人通姦,他堅信某人是謀殺他妻子的兇手。儘管有許多事情對不上號,然而這位姓黃的市民在接待室里大吵大鬧,把負責接待他的小朱搞得狼狽不堪。小朱對他所作的解釋,都被當作是對犯罪行為的包庇而大受譴責。事實證明這位姓黃的市民是個神經病,所謂妻子和人私奔以及被謀殺,純屬子虛烏有。

「簡直是亂彈琴,」老李對新聞界這種不經過公安局的同意,便在報紙上亂髮消息的行為非常氣憤,「是誰把消息捅出去的?」

「既然這案子一點線索也沒有,說不定在報紙上一登,就有了線索呢?」小朱感到很委屈,把消息捅出去這事,她有一定的責任,現在後悔已來不及,「誰知道線索沒有,麻煩倒添了一大堆,真是倒霉。」

「又是亂彈琴,你怎麼知道沒線索——」

「這麼說,已發現線索了?」小朱有些吃驚地看着老李。

「也不能算是什麼線索。」老李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他不想在事情有眉目之前,讓小朱知道的太多,「反正報紙也登出來了,這樣也好,說不定,說不定有人會提供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

「但願少來幾個神經病。」小朱嘆氣說。

老李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獨自一人離開了辦公室,來到了法醫辦公室。他向法醫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問有沒有可能測定出周家老宅屍骨具體的年限。「有沒有可能正好是五年前呢?」老李滿懷希望地問著。

法醫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地讓老李的希望破滅了:「不太可能,時間應該更長,起碼也有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

「也許更長,」法醫的年齡和老李相彷彿,他的經驗老李一向信服,他知道自己說的話讓老李失望,但是仍然毫不留情地說下去,「也許他遇害的時候,你我還是小孩子呢!怎麼,和你們所掌握的線索對不上號。」

「對不上號。」

「那隻能說明你的線索有問題。」法醫笑着看着老李,他們都是屬於快退休的人了,見面時免不了談一些這方面的話。「喂,局裏和你談過沒有,我告訴你,我已經談過了。說是人手不夠,退休照樣退休,可以採取反聘的辦法。你看這兒根本離不開我。」

老李告訴法醫局裏並沒有和他談過話。他和法醫的工作性質不同,返聘的可能性並不大。法醫又問他最近身體怎麼樣:「聽說你的身體不太好?」

「沒什麼,」老李想告訴他自己的前列腺有些問題,突然想到法醫成天和死人打交道,這樣的話題和他去說毫無意義,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早先那種自己出偏差的預感已經從法醫處得到證實,老李一路出去,一路感到有些心煩意亂。想尿尿的感覺又開始刺激起他來,他在廁所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想等那種尿尿的感覺更強烈一些,再走進去試試自己的運氣。他實在害怕自己站在小便池邊上提心弔膽,半天撒不出尿來的尷尬處境,為了不引起同事的注意,他常常不得不坐在抽水馬桶上,做出要大便的樣子。有時候,要想把小便逼出來真不是樁容易事,他不停地低聲吹口哨,像哄小孩子撒尿一樣哄自己。有時候,剛從廁所出來,過了還沒有幾分鐘,他卻又一次迫不及待地衝進廁所。

「這該死的前列腺,」那種要尿尿的慾望,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老李無可奈何地詛咒著,急步走進廁所。

8

老李在下一個星期天,又一次神使鬼差地去拜訪了戴燕燕。他覺得這一次的拜訪將更沒有意義。事實上,在沒有見到戴燕燕之前,他就差不多後悔了。時間仍然是在午飯後,老李系著白圍兜,洗好了碗,和楊群隨便說了幾句話,便讓她去睡午覺。

「你又要出去了,」楊群對他連續在同一個時間出去感到奇怪,「有什麼事?」

老李笑着說:「公事。」

「什麼公事?」既然是公事,楊群知道自己要問也是白問,老李向來對公事守口如瓶,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

「我出去隨便走走,」老李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公事,就在樓下轉轉。」

還是在兒童樂園,一切就和老李預料的一樣。他站在入口處等了沒多久,就看見戴燕燕遠遠地拉着兩個小孩,緩緩地向這邊走了過來。老李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她突然也看到了老李。

戴燕燕的臉上又一次飄過老李已經熟悉的恐慌。他朝她點點頭,自己不作任何解釋地率先往長凳那兒走去。戴燕燕只當作是沒看見他,站在那和外孫女說着話。這次戴燕燕只帶着兩個小孩,上次見到的那個最小的小男孩不在。外孫女領着表弟向水泥滑梯跑去。戴燕燕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默默地看着孩子們歡快的背影。

老李毫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他像已經發現了目標的獵人一樣,一動不動地恭候着獵物向自己靠近。戴燕燕好像根本無視老李的存在,她故意背對着他,故意集中注意力地在看孩子玩耍。老李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似乎已知道結局是怎麼一回事。

時間慢慢地過去了。戴燕燕終於回過頭,近乎絕望地看了老李一眼。她不得不把頭回過來,她不得不這麼做。老李正等候着她的目光,然而,當他看到她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種巨大的驚慌時,不由地又有些憐憫起她來。老李於是站了起來,主動向戴燕燕走去。他本來準備一直就那麼守株待兔地守候在那兒,等待戴燕燕自投羅網。他憑着職業的本能,斷定在戴燕燕心裏一定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早已看出戴燕燕雖然站在那像木頭人似的,其實內心的心理防線已經崩潰,她的精神已經垮了。

戴燕燕也在絕望地等候着,看着老李向她走過去。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錢包,招呼外孫女拿錢去買冰棒。外孫女歡快地奔著,一把搶過錢,蹦著跳着跑開了。

「你找我還有什麼事?」戴燕燕絕望的目光又一次向老李掃過來,老李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問著。

「我們能不能坐在老地方再談一會兒呢?」老李笑着試圖讓緊張和不友好的氣氛改變一下,「有些事,我們還想進一步了解了解,你用不着緊張。」

兩人一起向長凳走去,走到長凳那,還沒坐下來,戴燕燕的外孫女跑到她面前,把找的零錢交給她。老李問小丫頭幾年級了,她慢吞吞地舔著冰棒,說自己已經三年級。戴燕燕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外孫女到別處玩去。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呢?」戴燕燕怒目而視,害得老李不得不避開她的目光,「你們要是想抓我,就把我抓起來好了。用不着這麼一次次找我。」

老李這只是第二次和她見面。他想向她解釋自己就住在附近,想說自己只不過是找她隨便聊聊。

戴燕燕說:「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老李不動聲色地看着別處。

「我知道你們找到了一具屍骨,有什麼話,你們儘管說好了!幹什麼要過了一星期才來,這些天,我就一直等着你們,你們想怎麼就怎麼好了,我都一大把年紀了,我還怕你們什麼?」

老李依然不動聲色地聽戴燕燕講完。

「你們到底找我想幹什麼?」

老李突然把臉轉向戴燕燕:「老大媽,怎麼老是你們你們的,你好好看看,除了我,還有誰,不是就我一個人嗎。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骨?」

戴燕燕說:「報上都登了,還當我不知道。你們懷疑他就是我丈夫。」

「你怎麼知道我們懷疑那是你丈夫?」

「你們懷疑是我殺了我丈夫。」

老李被深深地震動了一下,他看着戴燕燕那不顧一切,完全是豁出去的表情,很感到有些意外。他只是對馬文的神秘失蹤有疑問,儘管已經被證實是不可能,他仍然希望在馬文的失蹤和周家老宅的陳屍案之間,有些蛛絲馬跡的聯繫,他並不認為戴燕燕是什麼殺人兇手。

「我知道你們懷疑這個,你們懷疑是我殺了我丈夫,然後你們裝着什麼事也沒有來找我,用不着像貓捉弄耗子那套把戲,捉弄我老太太,用不着這樣,你們真要這麼想的,你們就把我抓起來好了,我都活到這把年紀了,你說我還在乎什麼,我還怕什麼,我怕什麼,你們抓我好了。」

老李在戴燕燕歇斯底里的發作面前,變得有幾分狼狽。儘管有許多值得懷疑的地方,但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從她嘴裏冒出這麼一番話,這麼直截了當赤裸裸。「我們怎麼會懷疑是你殺了你丈夫呢?」老李覺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她,「我們只知道你丈夫很神秘地失蹤了,也許我們只對這種神秘失蹤感興趣。如果你丈夫真是被謀殺的話,我們的目的,當然也只是通過你,抓住真正的兇手。」

9

幾天以後,老李在辦公室里正翻閱一份材料,小朱跑進來,說有人前來投案,自稱是周家老宅兇殺案的兇手。

關於周家老宅的兇殺案,雖然自稱是兇手前來報案的,這還是第一次,但是無論是老李,還是前來向他報告消息的小朱,都不感到什麼太激動。自從報紙上登上那條該死的消息以後,所有的報案電話都是牛頭不對馬嘴,不是性別搞錯了,就是失蹤的年份根本對不上號。他們對那些亂七八糟的報案整個地失去了興趣。

「兇手自己跑來了,那好,你登記一下,不是正好可以結案了嗎。」老李甚至都懶得移動一下,「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有這麼便宜的事?」

「是一個老太太,」小朱臉上的表情,充分說明她自己都不相信來的人會是兇手,「見鬼,這下好,又冒出個是老太太的兇手。」

「老太太?」老李覺得好笑,但是他立刻想到了可能會是誰,眉頭不由地緊皺起來問道,「真是老太太?多大年紀的老太太?」

老李放下手中的報紙,和小朱一起去接待室。在接待室的老太太果然是戴燕燕。戴燕燕穿了一身新衣服,頭梳得十分整齊,灰白的頭髮像是剛剛吹過風抹過油。當她看到老李出現在接待室門口的時候,突然神經質地站起來,眼睛發直看着老李。她彷彿已經中了邪,走到老李面前,惡狠狠地瞪着他。「你們既然不來抓我,那好,我自己來。」她突然打擺子似的哆嗦起來,嘴角一陣陣發抖,「我自己來了!」

小朱有些吃驚地看着老李,她不明白老李和來的這位老太太之間,發生過什麼糾葛,顯然他們之間是有過糾葛的。她看出老李有些措手不及,臉上的表情很尷尬。

「我丈夫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你們都找我好了,」戴燕燕顯得非常衝動,咄咄逼人,就像是潑婦在大街上吵架一樣,「我一個人做事,我一個人承擔,你們公安局把帳都算在我身上好了。」

「你能不能坐下來,慢慢地說,」老李關照小朱為她倒一杯水,指了指靠牆放着的一張椅子,請她先坐下來,「有話慢慢說行不行?」

小朱倒了一杯水給戴燕燕。

短時間的無話可說。老李抱起雙手,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方步,他的眉頭緊皺,作出深深的思考狀。小朱看看戴燕燕的表情,又看看老李的神態,忍不住打破過於沉悶的氣氛:「老太太,殺人的事,可不是隨便說着玩的。這你得想好再說。」老李揮揮手,讓她別往下說。小朱卻笑着繼續她的話題:「想不到你一個老太太,也能殺人,喂,你是怎麼把你那位丈夫殺掉的。」

「我給他吃了毒藥。」

「毒藥,可是據我們掌握的材料,你知道不知道,死者之所以會送命,是因為腦袋上讓人給重重地敲了一記。」小朱立即指出了戴燕燕敘述中的漏洞。她相信今天來的這位神經又是不太正常。

「腦袋上被敲了一記?」戴燕燕目瞪口呆,看着小朱。她陷入了一種迷惘狀態,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又好像一定要把事往自己身上拉,「我給他吃了毒藥,他吃了毒藥,他,他的腦袋上被我敲了一記——」

小朱很認真地問道:「你真的在你丈夫頭上敲了一記?那麼,我問你,敲得重不重?你說呀,到底重不重?」

「我給他吃了毒藥,我又在他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反正都是我乾的。我殺了他,是我把他殺了。他死了,我把他埋在地底下,就這樣,反正都是我乾的。你們說什麼我都承認,是我把我丈夫殺了,你們讓我給他償命好了。」

「別說得這麼簡單,好不好,」小朱提醒她說,「這事的嚴重性你大概還不知道。」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一命償一命,我給他償命好了。」

「你殺你丈夫的動機是什麼呢?」老李覺得有必要換個話題問問,「你為什麼要殺他呢?」

戴燕燕已經接近崩潰,發黃的眼珠子木然地瞪着。

「對,既然你說你把你丈夫殺了,你的動機是什麼?老太太,你說呀。」

小朱半信半疑地看着戴燕燕。

「他和別的女人亂搞,他是一個最最下流的東西。我殺了他,絕不後悔,我一點也不反悔。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他是一個地道的畜生。」

老李插嘴問道:「他和誰亂搞了?」

「這我管不著,我不知道他跟誰。」

「捉姦捉雙,你總得有證據才行。」

「我當然有證據,誰說我沒有證據,我不殺他,他就會殺我。他和別的女人好上了,殺了我,他就沒一點顧忌了,因此他就想殺了我。他們知道,他想殺我,我殺了他,我給他償命好了。我都這一把年紀了,我還怕什麼,一換一,他也不吃虧,我也不佔便宜。他睡著了,我呢,我就給他吃了毒藥,我說,你死吧,你死了,我給你償命,他臨死前說,好,好,這樣最好。我說,我就把你扔在井裏,哪一天人家發現了你的屍體,我就給你償命,他說,好,就扔在井裏,我連棺材都不要了……」

戴燕燕越說越離奇,越說越沒有譜,越說越不像話。老李和小朱商量了幾句,決定讓她先休息一會兒。他們把戴燕燕一個人留在了接待室,回到辦公室為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展開討論。根據戴燕燕的現實表現,不得不懷疑她的神經的確有些小問題。她的敘述漏洞百出,前面說過的話,和後面的話嚴重矛盾,根本對不上號。就這麼讓戴燕燕信口說下去,對破案不會有任何好處。小朱認為,他們已經接待了一個姓黃的神經病,這個老太太也好不到哪裏去。

接待室的大門毫無戒意地敞開在那,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小朱端著一份飯菜,送去給戴燕燕吃。她一連喊了好幾聲,都沒聽見答應,走近細看,非常吃驚地發現戴燕燕嘴角流着血,一動不動地躺在長凳上。

事情意想不到地發生了極大的戲劇性變化,戴燕燕竟然在公安局的接待室里服毒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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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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