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第十一章(2)

龔鼎孳所說的這個「二十四氣」之說,是指不久前,有人因周延儒再度出任內閣首輔后,起用了不少東林人士,心懷忌恨,於是編造了一個「二十四氣」的假案,把包括吳偉業在內的二十四位官員羅織進去,指為私黨,說得煞有介事,還到處散播。結果弄得皇上也知道了,降下旨來,命百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其中還特別嚴辭責備了言官們一頓,弄得人心惶惶。這件事,至今也鬧不清是誰搗的鬼。不過龔鼎孳本人是言官,職責又是監察兵部,加上前一陣子言官們對兵部的攻擊尤其猛烈,所以他便疑心是陳新甲在暗中報復,其實未必有根據……吳偉業不響了。他顯然不善於爭論,而且害怕爭論。看見對方來勢洶洶,他就氣餒了。

「好,我們不談這個,不談了。」他委屈地、無可奈何地說,懊喪地低下頭去,「其實,唉……」龔鼎孳眼珠子一轉,也立即表示同意:「對,算了,不談,不談!」

他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在他們爭論的當兒,方以智始終沒有插話。吳偉業的責備,使他多少有點掃興。

固然,對於陳新甲,方以智沒有絲毫好感,但是朝廷上無休無止的黨爭,說實在的也使他越來越厭倦了。不錯,窮凶極惡的魏忠賢閹黨,雖說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打了下去,其後繼起與東林為敵的前內閣首輔溫體仁、薛國觀等人也相繼因罪垮台。

周延儒復出之後,不少受排擠打擊的東林舊臣都獲得起用。但目前朝廷之上,各個山頭派系的鬥爭,仍舊異常複雜激烈。就拿陳新甲來說,他雖然不屬於溫薛一黨,但也並不買東林這邊的賬,而是憑藉皇上的寵信,一直在自拉山頭,竭力擴充本身的勢力。更兼他身為兵部尚書,卻指揮無能,喪師失地,又背着朝廷暗中向清軍求和。這些,都引起東林方面的強烈不滿,早就想把他轟下台,只是由於皇上一味回護,才無可奈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機會,當然不肯放過。刑部左侍郎徐石麒之所以堅決主張懲辦陳新甲,與此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方以智也明白,戰局到了目前這一步,其實是由來已久、積重難返,絕不是陳新甲一人所能扭轉的。陳老頭兒固然不是安邦定國之才,可是換一個人,難道就有辦法么?這樣一想,方以智對於當前這一場黨爭到底有什麼意義,就不能不感到懷疑。剛才,他頗有點玩世不恭,內心其實是苦悶的。正因如此,他現在完全能夠理解吳偉業的心情。他不但不打算附和龔鼎孳,去譏笑這位好好先生的善良和軟弱,相反有心替他打打圓場,說上幾句慰解的話。

但是,他沒來得及這樣做。因為長班孫福匆匆走了進來,呈上一份拜帖,並稟告說:「兵部左堂馮爺的轎子快到門外了!」三位朋友一聽,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都頗感意外。

「莫非是為的陳新甲?」龔鼎孳冒出一句。

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吩咐:「外堂奉茶!」隨即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進里問換過公服,又朝吳、龔二人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地迎了出去。

這位來訪的「兵部馮爺」,就是兵部左侍郎馮元飆。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外放過許多次,僅僅三個月前,還在南京任通政使。他為人喜智術,有權謀,早年曾上疏彈劾周延儒,攻擊不遺餘力;這一次進京后,看見周延儒有改弦更張之意,他也就一反舊態,同周延儒密切交往,關係拉得很好。馮元飆目前是東林派中堅之一,而且一向以復社的後台自任。所以他突然來訪,並沒有使方以智感到驚疑不安。相反,當老頭兒那又矮又胖的身軀和那張生動的、樂呵呵的圓臉映入眼帘時,方以智內心的愉快、親近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了。

「哈哈,學生還愁著吃閉門羹哩!如此秋光,兄翁不去登高、賞菊、飲酒,原來還有耐性守在家裏!」馮元飆一見方以智,就興沖沖地拱着手說。

「嗖老來得正巧!」方以智一邊還禮,一邊笑着說,「飲酒、賞菊,卻不須遠求,眼下舍間便有,就請進去共飲三杯如何?」

「噢?」

「只因一位年友日前送來十幾盆菊花,晚生見它尚屬不俗,今日便備了幾杯薄酒,邀駿公、孝升兩位過來賞玩,如今他二人就在書房裏。」

「原來如此!有此雅事,兄翁如何便忘了學生?厚彼薄此,該罰,該罰!」馮元飆搖晃着腦袋,又哈哈笑起來,滿庭院都響徹了他洪亮的嗓音。

「晚生甘願受罰三大杯!」方以智爽快地說,隨即在通往書房的側門前停下來,「那麼,請弢老這就過去?」

馮元飆眼珠子一轉:「嗯,你說孝升也在裏面?」

「是的。」

「噢,那就罷了,那就罷了!」馮元飆忙不迭地說,拉着方以智往前走,又回過頭來,狡黠地眨眨眼睛,「學生現今叨掌兵部,他是本科言官,在這當口上,還是扯開些為好!」

方以智「哦」了一聲。他當然明白,龔鼎孳作為兵科給事中,職責就是對兵部衙門實行稽察,將其辦事的情況、好壞得失,隨時向皇上報告。雙方的關係向來是既尖銳對立,又時有勾結,頗為微妙。如今陳新甲一案尚未了結,馮元飆作為他的副手暫掌兵部,對於龔鼎孳自然不便過從太密,以免招來閑話。不過,既然此刻是在自己的家裏,而且彼此其實又早就是同一個圈子裏的人,方以智就覺得馮元飆似乎小心得過分了。

馮元飆大概從眼神里瞧出他的心思,又哈哈笑起來:「兄翁,我學生是同你說笑話兒,其實哪有工夫飲酒賞菊!我這就要上周閣老那兒,經過這裏,順腳進來瞧瞧你,馬上就要走的!」

這當兒,他們已經來到堂上,於是重新行禮見過,分賓主坐了下來。

「兄翁,這些天,可見到太沖么?」馮元飆一邊接過小廝奉上來的一杯茶,一邊言歸正傳地問。

「哦,前日他曾同愷章、道濟二兄過訪舍下,約晚生明日到天主堂去訪湯若望,並說不日便返江南去了。」方以智回答,一邊想起對方是浙東慈溪人,同黃宗羲也算得上同鄉。

「嗯,聽說,他今科又未考中?」

「是的。」

「今年是朱銳錦主考,私下走他關節的人聽說多得很嘛,太沖怎麼也不託人去說說?」馮元飆的表情很認真。他收起了笑容。

方以智苦笑一下:「太沖的脾氣犟得很,他哪裏肯做這種事。」

馮元飆搖搖頭:「他這人就吃虧在什麼都太認真!其實八股到了今日,哪裏還考得出什麼真才實學?不過是虛應故事罷咧!他這一認真,自己落第不算,朝廷也少了個可用之才。如今反讓那些競進無恥之徒佔了便宜去,可謂不值!」

「弢老所見甚是。便是晚生也曾這等勸他來,惟是太沖不肯聽從,也真教人無可奈何。」

方以智這樣說了之後,好大一會兒,主客二人都沒有再說話。

馮元飆慢慢地捋着他那幾根稀疏的黃鬍子,仰著下巴頦兒,像在考慮什麼。

「聽說,太沖打算上書朝廷,可有此事?」終於,他又問。

「哦,絛弢老也知道了?」

「弟是聽小兒輩閑談言及,卻未得其詳。」

「這個,晚生倒曾看過。大抵太沖的意思,是國事至此,非急謀改革,不足以圖存。而改革之急務,在於壓抑豪強兼并,恢復井田之制,即:平均全國之田,按戶授給,每戶五十畝。剩餘者,始由富民佔有。此外,更須免除繁苛賦役。古時之田,不許買賣,國家十一而稅;後世之田,准許買賣,則更可放寬,比如三十而稅一。若謂當今戰禍未息,為助餉計,賦稅難以驟減,亦須嚴限於十五稅一之內。如此,則富者不困,而貧者亦能稍稍安居。亂源一去,賊自易平,賊平國定,則建虜亦無能為矣!」

方以智說到這裏,偷眼瞧了瞧客人,發現馮元飆皺着眉,抿著嘴,樣子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便趕緊接着說:「太沖亦知當今南北交煎,天下糜爛,此議無法驟行。故擬議先於江南數省試行之。

該處雖亦艱困日甚,所幸尚未經兵燹,或者較易收效也……「他本來還要說下去,見馮元飆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便頓住了。

馮元飆搖搖頭:「純屬空論!莫說朝廷必不採納,即使採納,照他這一套去弄,只怕江南就先自大亂起來——不過,有這麼一份東西,總比沒有的強。明兒,兄翁就讓太沖拿來,告訴他,別忙着走了,由學生替他轉給周閣老。老頭兒也未必有工夫看,無非做個由頭,學生再從旁攛掇,讓他把太沖留下,分派個差事乾乾,總還是可以的!」說着,站起身來。

「哦,弢老,陳新甲之事,眼下不知怎樣了?」方以智一邊往外送客,一邊問。

「聽說皇上還有點躊躇,到底是他親手晉拔起來的人嘛!老陳在獄中好像也聽到點風聲,正在到處送禮,託人說情。他的那些黨羽也四齣運動。學生已經對徐大人說了,此人不除,豈止國無寧日,亦終是我東林之患!牛謖飩詮茄凵希⒐芻故嵌ヒ艫摹P治淘諛諭⒆叨殘刖炎諾悖盟檔幕故塹盟擔?方以智點點頭,走了幾步,忽然笑着說:「老陳一去,大司馬一職,只怕就非老先生莫屬了!」

馮元飆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來,眨眨眼睛:「噢,兄翁這樣以為么?這是別人說的,還是兄翁自己這麼想?」他隨即繼續往前走,一邊搖著白髮皤然的腦袋,嘆息說:「若然果真如此,那恰是我所最最不願的!試問十餘年間,但凡坐上這把交椅的,哪一個有好下場!」

第二天,黃宗羲依約來到了。同他一起來的還有馮道濟和他堂兄馮愷章。至於陸符,因為這一次鄉試,他暗中買通了主考官的關節,果然高中舉人。這幾天又是拜房師,又是會同年,正忙得不亦樂乎,所以沒有同來。

方以智把他們接進堂屋之後,先不忙出門,卻把昨天馮元飆的那番意思向黃宗羲說了。誰知黃宗羲聽后,臉上毫無喜色,只淡淡地說:「弢老盛情,小弟感激心領。只是小弟歸意已決,上書之事,也作罷論了。」

方以智怔了一下,還沒有開口,坐在旁邊的馮道濟迫不及待地插了進來:「哎,太沖兄,回江南有什麼好?家父既肯開這個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

好不容易到京師來一趟,你就乾脆住下,第三年後,再考他個頭名!」

馮愷章也說:「不錯,這一回沒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銳錦那老昏蟲公行賄賣,暗通關節!如今外面罵聲載道,聽說有人在貢院門上貼出一副對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紋!八淥檔眠中頤遣灰菜愎櫻坎皇欽昭豢賈校坎還獾壤匣璩婊故歉寐盥釧漚餛「可是黃宗羲只是堅決地搖搖頭,卻不做聲。

「太沖兄,莫非你聽說是周閣老,所以……」方以智瞅着他問。

「噢,若是為的周閣老,太沖兄盡可放心!」馮道濟又一次插了進來,「周閣老以往曾同我東林為難,這是不錯的。不過他這次復出,卻大異於前,對我東林倒甚是優禮。聽家父說,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講讀,皇上拿了一個奏本問:」張溥、張采是何等人?『周閣老當即答道:「讀書的好秀才!』皇上又問:」張溥已死,張采小官,科道官如何說他好?『周閣老答說:「他胸中頗有學問,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時,見過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盡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說:」也不免偏激!芨罄纖擔骸罷配摺⒒頻樂芙雜行┢皇腔岫潦椋勻巳訟?』——你瞧,他維護復社也算盡心盡意了!」

馮愷章也說:「聽說,幼老①這次得以復官,也全仗周閣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話哩!」

這些消息,黃宗羲大約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臉,獃獃地聽着,神情變得柔和了一點;可是只一忽兒,又復歸於冷淡,依舊搖搖頭。

方以智很清楚黃宗羲的執拗脾氣,知道一時也勸他不轉,便站起來,說:「此事慢慢商量。時候不早,只怕湯若望等得久了,我們這就去吧。」

於是,四個人一齊出門,各自上馬,穿過金井衚衕,沿着上斜街,向東行去。

天主堂位於宣武門內東面城牆下的一個角落裏,是萬曆年間神宗皇帝特許意大利籍耶穌會教士利瑪竇興建的。以後,就一直成為西方傳教士們聚居並進行傳教活動的場所。那是一座有着半圓形屋頂的羅馬式建築,當中一扇帶石階的門,四面開着許多窗子,周圍裝飾著許多稀奇古怪的花紋圖案。天主堂旁邊另建有宅邸,供教士們居祝當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門外下馬,通報之後,湯若望很快就出現了。

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着虯結的鬍鬚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着一雙古怪的、碧熒熒的眼睛。不過,他那頭金黃色鬈髮,卻按中國式樣直梳上去,並且也像中國儒生那樣,戴了一頂方巾,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布直裰。

他曾經在北京專門學習,又在中國住了十多年,其間還到西安去傳過教,一口中國話說得十分流利。

一見方以智,湯若望就大聲歡呼起來:「啊,方先生,幸會,幸會,小弟已經恭候多時了!」又轉向其餘三人:「不敢動問這三位先生高姓大名?」等方以智介紹之後,湯若望又連說幾聲「久仰、幸①幼老:指黃道周,字幼平。當時因罪罷官。

會!叭緩螅桶湊罩泄姆絞酵蠹乙灰蛔饕競選?「道末兄,這位黃先生和兩位馮先生今日一則是久慕尊顏,特來拜望;二則是意欲瞻仰貴教的寶剎,並一聆湯兄雅言。」方以智說。

「啊,不敢當,不敢當!倒是小弟亟望列位先生不吝賜教!」湯若望謙遜說,又殷勤地問:「不先過舍下奉茶么?」

方以智回頭望了望,看見三位朋友都露出疑慮的神色,就說:「不必了,先瞻仰寶剎吧!」

「好的,那麼,請!」

等大家移動腳步,湯若望在旁邊陪着,一起穿過院子,步上台階,進入天主堂內。

在這小半天裏,黃宗羲很少說話。剛才,在方以智家裏,他拒絕了馮元飆的建議和大家的勸說。這件事,至今還影響着他的情緒。是的,此時此刻,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別人來憐憫他,哪怕是馮元飆這樣的東林前輩。雖然自己這一次到北京來,可以說事事失意,一敗塗地,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但越是這樣,他越覺得接受別人的任何憐憫和恩賜,即便對方出於真心誠意,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羞辱,是沒有骨氣的表現。「哼,我自然還要來北京,可那得等考中之後,理直氣壯,堂堂正正地來。眼下何必賴著不走,讓人笑話!」他想。可是這種話,當時不便馬上說出口,他本想等上路之後,再慢慢向方以智解釋。誰知方以智彷彿有意作弄他,偏偏絕口不再提這件事,一路上只顧同馮氏兄弟有說有笑,弄得黃宗羲愈加氣悶。

不過此刻,他的這種煩惱暫時被對於天主堂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發現,這幢按照西洋式樣設計建造的大堂又狹又長,頂上裝着天花板,看不見屋樑,兩邊排列著帶雕飾的窗,正當中是一個用香燈和帳幔裝飾起來的神龕,供著一幅耶穌的油畫像。畫中的那個耶穌,長得高鼻樑,大耳朵,鬚髮蓬鬆,容貌清癯,頭頂上有一輪「聖光」。他左手捧著渾天圖,右手雄辯地向前方伸出,嘴巴微微張開,彷彿在熱烈地講述着什麼偉大的真知灼見。

黃宗羲頭一次看見耶穌的肖像。不過使他驚異的,不是這位西方救世主那種咄咄逼人的姿態,而是西洋繪畫的準確和逼真。

他有好一陣子目瞪口呆,疑心那不是繪畫,而是一尊彩塑。接着,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細細觀看。「啊,原來世上竟有這等神奇的寫真妙技!可知世界之大,確實未可管窺蠡測!」他嘆服地想。

這當兒,湯若望已經在一旁熱心地布起道來。他從亞當和夏娃如何偷吃了伊甸園的禁果,由此繁衍出了有罪的人類說起,一直說到耶穌降生,佈道救人,如何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死後三日又如何復活升天等等。說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方以智大約早已聽過,雖然沒有打斷他,嘴角上卻掛着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馮氏兄弟則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要求對方講得詳細一些。至於黃宗羲,他是本朝大儒劉宗周的學生,歷來主張「氣外無物」,包括天地鬼神在內。他對於湯若望這套說法,當然不相信。「這不過也如佛氏之有釋伽,道教之有李老君一般,未必無其人,卻是故神其說。其實所謂主宰者,純是一團虛靈之氣,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柔,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死,俱由這氣自為主宰。鬼神之說,俱屬其次!」

他想,一邊跟着大家,步人右側的一間聖母堂內。

聖母堂的佈置同正堂差不多,裏面也供著一幅畫像,上面畫着聖母瑪利亞——一位童貞女,懷裏抱着一個嬰兒。據說那就是剛剛誕生的耶穌。黃宗羲照例轉了一圈,心想:「童女無夫而孕之說,中國也有,不過卻是周厲王誤失龍嫠,童女踐之而有孕,結果生下了個亡國的褒姒!中外傳聞,竟是如此之異,亦可謂一奇了。只不知這位湯先生聞知,作何感想?」

參觀完天主堂,湯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里去用茶,二馮兄弟同傳教士已經混熟,一口答應。黃宗羲躊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於是大家又跟着湯若望往回走。

「太沖,你覺得如何?」方以智忽然湊上來悄聲問。

黃宗羲瞥了他一眼,頓時想起一路上被對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場啞巴氣。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問卻想不出該說句什麼才解氣,只好沉着臉,一聲不吭。

方以智顯然心裏有數,他狡獪地映着眼睛,笑嘻嘻地說:「這——其實不算什麼。待會兒,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說話的當兒,已經進了宅邸的大門,從影壁轉西,經前院進入二門,穿過方磚鋪地的後院,來到北邊正房的起居室里。

「弟是單身,沒有家校所以凡有客來,弟都請進這兒來坐。」

湯若望解釋說,隨即請大家坐下。一個年輕僕人奉上茶來。黃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歲,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個中國人,胸前卻懸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同湯若望胸前所懸的一模一樣。「瞧樣子他是已人了教的。聞得已故徐閣老①、李之藻等人,均曾人其教,公行彌撒之禮,不知確否?」他想問,又覺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這時,馮氏兄弟已經被屋子裏的幾件新奇別緻的擺設吸引住了,那是擺在牆邊的一架風琴、炕桌上一個香盒大小的自鳴鐘、方几上的一台顯微鏡和豎在牆角的一支滑膛槍。馮氏兄弟彷彿成了走進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轉動着閃閃發光的眼睛,臉上露出驚訝、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着發出邀請,他們立即站起來,一個奔向風琴,一個奔向滑膛槍,並且同時地提出一連串夾雜着驚嘆的問題,弄得湯若望窮於應付,不知該回答哪一個好。正在不可開交,忽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音樂,那樂聲有點像鳥鳴,但鳥聲沒有它悅耳動聽;像樂器齊奏,但周圍又看不見樂隊。而且那旋律有點奇特,全然不像中國的音樂。大家正在納悶,就看見那個年輕僕人雙手捧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鳥籠,從隔壁慢慢走出來,小心翼翼協杷它掛在門旁的一隻鐵鈎子卜。

大家仍舊獃獃地站着,顯然不相信耳畔的這種美妙的樂聲,同籠子裏的這隻小鳥有什麼關係。

「噢,列位先生,這是一隻會唱讚美詩的鳥兒,請過來欣賞它的歌唱。它在讚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湯若望伸出一隻手,用感動的、熱烈的聲音說。

大家疑疑惑惑地圍上去,仔細一看,發現不只籠子是用金屬細絲編成的,連籠子裏的那隻小鳥也是金屬製作的。它雖然張著嘴巴,站在那裏,卻一動也不會動。

大家正猜不透這隻假鳥怎麼會發出聲音來,音樂聲忽然終止了。那個年輕僕人立即從懷裏摸出一把式樣特別的鑰匙,插進籠子底座的一個小孔里,旋轉了幾下,音樂聲重新響起來。

「啊,湯先生,貴邦之製作,可謂巧奪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馮道濟又驚又喜地問,他顯然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

「馮先生下問,小弟正欲奉告。」湯若望舉起一根指頭,莊嚴地回答,「這啟迪我們以無窮智慧者,並非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乃系慈悲萬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導我們一切,還諭示我們不應將此智慧據為私有,要傳授給居處於世界之上、哪怕最遙遠地域的人民!」

「那麼,湯先生遠涉重洋,長驅萬里,來游中國,其意也在此噦?」馮愷章問,肅然地望着主人。

湯若望點點頭,把炯炯的目光轉向他:「正是。皆因我輩俱系天生之罪人,我們的靈魂都沾滿邪惡與不潔。惟有慈悲萬能之上帝能夠拯救我們!」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在一旁默默地聽着。他見湯若望一本正經、咄咄逼人的樣子,心想:「仁義之性,與生俱來。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惟有反求本心,努力內濕—『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麼上帝!」不過,雖然這樣,湯若望作為一位「夷狄僧侶」,為着傳播和實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離鄉,變俗易服,來做一名異國的臣民,時至今日,仍然保持着飽滿充沛的熱情,這一點,卻使黃宗羲驚異之餘,心中不無觸動。「要是換了我,處於他的地位,能夠這樣做么?」他暗中問自己,隨即又吃了一驚:「哎,我為什麼要這麼想?為什麼會這樣想?」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種可怕的、危險的想法。

他不敢,也不願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這些話,還是留待你做彌撒的時候去說吧!」大約是瞧見黃宗羲的神色有點不對頭,方以智從旁插進來說,「這位黃先生是位嗜書如命的人,閣下還是把那些奇書秘籍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湯若望正說到興頭上,忽然被打斷,不免有點掃興。他張了張嘴,似乎打算分辯,終於失望地擺一擺手,說:「請稍候!」然後悻悻然走進隔壁的房間,一會兒,同那年輕僕人各自抱了一大摞書出來,都堆在桌上,說:「請吧!」

黃宗羲聽說有書可觀,精神為之一振。他連忙走過去,先翻看一下書目。他發現這些書,絕大多數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僅僅聽說過名字,卻沒有機會讀到的。

其中有徐光啟與教士利瑪竇合譯的《幾何原本》、李之藻譯的《圜容較義》、徐光啟的《測量法義》——這后兩種是談幾何原理的實際應用的書,還有湯若望本人著的、介紹西洋光學的《遠鏡說》,教士熊三拔著的、專論水力機械的《泰西水法》,至於王征與教士鄧玉函合譯的《遠西奇器圖說》則是介紹物理學中重心、比重、槓桿、滑輪原理及簡單機械構造的書。

此外,還有介紹世界五大洲之說的《萬國輿圖》、介紹世界地理知識的《職方外紀》,以及介紹西洋天文學的《渾蓋通憲圖說》等等。黃宗羲越翻越興奮。雖然有許多書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為這樣,卻激起了他越來越強的求知慾望,激起了他要把它們讀懂、鑽通的熱情。「哎,這些都是經世致用之學!學者所須知。與那些個風琴、雀籠音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他興奮地想。隨即,也不管還有其他人在場,先挑了一本比較容易讀的《職方外紀》,退回椅子上埋頭翻閱起來……這一天,由於黃宗羲的堅持,他們在湯若望的宅邸里一直逗留到下午很遲的時候才告辭出來。湯若望留他們用了午飯,出門時,又殷勤地一直把他們送到路口,才揮手告別。

在夕陽映照的歸途上,方以智拍馬走到顯得既疲倦、又興奮的黃宗羲身旁,悄悄地問:「如今,你不急着走了吧?這位老湯還精通火器製造,朝廷近日頗有用他督造火炮之議,聽說他還有一部《火攻詰要》,更是當今一大奇書。哼,就為的讀一讀它,你也值得留下來!」

由於方以智和馮氏兄弟一再勸說,黃宗羲終於同意把那份上書交給馮元飆轉呈周延儒。

半個月之後,他得到通知,說周延儒已經看到他的上書,並決定接見他。於是,黃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時分,依約來到周延儒的府郟如果在三個月前,黃宗羲得知他的上書受到這位當朝首輔如此重視,那麼,儘管他對周延儒的為人有種種不滿,也必然會大為興奮,十分感激。不過,時至今日,情況已經不同了。他這一次從同意呈遞,到依約來見,與其說是出於對自己那份上書依然抱有熱情和信心,不如說主要還是出於對馮元飆的尊重,以及不想過於拂逆朋友們的一番盛意。事實上,自從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談話之後,黃宗羲的心情就改變了。他再也無法像先前那樣盲目樂觀和自我陶醉。而當他一旦用變得清醒了的目光環顧四周時,這個莊嚴肅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敗、病態、沒落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顯現出來。他發現,在這裏居住着至高無上的皇帝,但是這位皇帝正處於內外交困、焦頭爛額的境地,而且變得越來越剛愎自用,喜怒無常;在這裏擁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殺予奪的大權,但這個大權卻操縱在東廠和錦衣衛這樣一些陰森可怕的衙門手裏,被用來對付忠心謀國的人士和廣大無辜的百姓;在這裏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優秀人才,但這些人目前正捲入你死我活的黨派之爭,互相指責掣肘,以致少數有為之士也無法施展才幹;這裏還可以迅速聽到有關時局的最新消息,把握朝廷決策的脈搏,但是這些消息卻一個比一個倒霉,一個比一個更令人灰心喪氣;至於朝廷的所謂決策,更是完全陷於倉皇應付,挖肉補瘡,一片混亂……再加上這一次鄉試,公行賄賣、徇私作弊的情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得多,而朝廷對此竟然毫無辦法,聽之任之。這更使得黃宗羲憤慨之餘,感到深深的絕望。

所以,直到此刻,當他越過一隊又一隊的轎車馬匹,來到首輔官邸的大門前時,從表情到內心,都始終是冷淡而又遲疑的。

「哎,太沖,你到底來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個時辰哩!」一個喜孜孜的聲音大聲招呼說。

黃宗羲抬頭一看,認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顧麟生。

顧麟生是常熟人,今年也就三十齣頭,長得眉目挺拔,精明強幹。他本是復社成員,因為他父親顧大章是周延儒的老師,所以這一次周延儒復出,就把他聘作幕僚,參與機密之事,頗為信用。上一次就是他看到周延儒的來往書信,知道錢謙益密謀為阮大鋮翻案開脫,寫信告訴了冒襄,才把那件事徹底揭穿。黃宗羲同顧麟生本來就認識,而且交情不錯,這次到北京后也互訪過幾次。他知道黃宗羲今天要來,所以先到門上來守候。

顧麟生這一出現,黃宗羲還不覺得怎樣,周圍那些先到的人卻頓時騷動起來。

他們都是為着各種各樣的公事或私事來求見周延儒的。有的手本已經遞進去好久了,始終不見答覆,眼見時候不早,正在着急,好不容易盼出來個人,當然不肯放過,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打聽消息。

顧麟生顯然十分熟悉這種場面。他板着臉,揮揮手,說聲:「周相公接客未完,請列位安心守候!」然後,挽著黃宗羲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往裏走。

碰了這個釘子,多數人都泄了氣,只有一個胖胖的、留着一把長鬍子的紳士仍舊不甘心,他緊趕幾步,在大門前趕上了顧麟生。

「顧先生,小弟並非求見周相公,乃是來訪董先生的。相煩轉知一聲,不勝感激!」胖紳士賠著笑臉,乞求地說。

顧麟生回顧一下:「哦,閣下要訪董先生?」他問,停住了腳步。

「正是正是!」胖紳士連忙拱着手說,「小弟近刻得新書兩部,意欲送上一部請董先生過目,另有—一部——若顧先生不棄,就敬請先生指教!」

「這個……」

「尚希哂納!」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只是冷冷地聽着。他早就聽說,周延儒有一個心腹幕客,名叫董廷獻,為人狡獪貪婪,藉著主人的權勢,賣官鬻爵,貪贓受賄,早已穢聲載道。這位胖紳士要找的,大約就是此人。至於所謂「送書」,無非是行賄的隱語,這些書後面,照例都附得有金子、銀子,叫做「書帕」。這胖紳士不知急於謀求什麼,如今競打算連顧麟生也一併討好拉攏。「哼,我倒要瞧瞧玉書怎麼辦!」

黃宗羲想。

「好吧,我給尊駕轉知董先生就是!」顧麟生回答得十分乾脆,拉着黃宗羲繼續往裏走。

「啊,那麼這書?」

「先寄在門房裏,待會兒我幕取!」顧麟生說,沒有回頭。

「玉書,」沉默著走了十來步之後,黃宗羲終於忍不住問,「這多半年來,你都是這樣子的么?」

「什麼?」

「自然是『書帕』,還有……」

顧麟生「噢」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這算個什麼?你不見姓董的,那才叫會家子哩!不管是誰,想謀個總兵、巡撫什麼的,都得巴巴地先來拜他。要不,就休想辦成!這些年,他可是撈得夠肥了。別瞧那幾本破書,只怕他未必就能看得上眼!」

「不過,這怎麼可以……」

顧麟生「嘻嘻」地笑起來:「若說不可以,也真不可以。但要那樣子,除非你不來這官場上混!如今的風氣,人家倒不恨你要錢,卻恨你不要他的錢。你一不要錢,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啊,怎麼?」

「你要了錢,把事給辦成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五倍十倍地撈回來,何樂而不為?你若不要錢,他的事辦不成,豈非絕了財路,又怎能不恨你!」

黃宗羲不由得「哼」了一聲,心想:「國先自伐,然後人伐之!政事之壞,就壞在這伙無孔不入的蛀蟲身上!連顧玉書這樣的人,初涉官場,便立時為習氣所染,亦可見頹風之溺人,何等可駭可驚!」

雖然他明知根由不在顧麟生身上,而且即使顧麟生潔身自好,也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比顧麟生恐怕更貪婪十倍,像董廷獻之流那樣。

但是,黃宗羲仍然覺得有必要勸諫一下朋友,提醒他不要忘了做一個正人君子的準則。「嗯,等見過周閣老之後,我得好好說一說他!」他嚴厲地想。

這當兒,他們已經從前院東邊的一道側門走進了別院。當他們從一間花廳的門外經過時,黃宗羲看見三四個紗帽補服的官員正在那裏默默對坐,像在等待着什麼。

顧麟生附在耳邊告訴黃宗羲:陳新甲一案,由於主持審理的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堅持要按失誤軍機、私款辱國的死罪來論處,判定當斬,舉朝為之震動。據說眼下皇上還在猶疑。花廳內的這幾個官員,就是來求周延儒設法營救的。黃宗羲早就在徐石麒那裏聽說過陳新甲的案情,覺得此人確實罪大惡極,死有餘辜;而且對於朝廷上至今仍有一部分大臣在替陳新甲辯護說情,極力開脫,心中頗為不滿。他望了一眼顧麟生,淡淡地問:「周相公可肯援手?」

顧麟生微微一笑:「援手是要援手的。不過周相公侍候皇上多年,皇上的脾氣心思他比誰都摸得透……」他四面望望,忽然湊上來,壓低嗓音說:「皇上其實殺心已決,只是他不想做醜人,所以……」黃宗羲聽他說得厲害,倒吃了一驚,連忙使個眼色制止他。顧麟生吐一吐舌頭,馬上住了口。

這之後,兩位朋友便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又走過幾道門,來到一所小齋前,顧麟生讓黃宗羲在門外稍等,獨自走進去。一會兒,他重新走出來,說:「相公有請!」然後又咬着耳朵叮囑說,「今日早晨,相公最心愛的一隻波斯貓兒難產死了,直到這會兒還很不開心,外面丟著一大堆客人,他都不想見。是我再三替你說了情,他才勉強肯了。待會兒,他說什麼,你都聽着,千萬不要辯駁,可記住了?只要他肯把你留下,往後一切都好辦,有我呢!」

這時黃宗羲也多少有點緊張。畢竟,這是他頭一遭來謁見這位當朝首輔。「嗯,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兒?脾氣怎麼樣?我該怎樣對待他?」他匆忙地想。對於顧麟生的叮囑,他聽了進去,卻來不及反應過來,只是機械地點着頭,隨着顧麟生步上台階,進了小齋。

這是一間小小的、佈置得異常雅潔的書齋。驟眼望去,齋內的一切,都以小巧別緻為特色——小巧的屏風,小巧的桌椅,小巧的卧榻。當中一張古制的狹邊書幾,上面陳設有筆硯、香盒、熏爐之類,也無一不是小巧玲瓏,式樣別緻。四面的牆壁看不見一幅字畫,卻有一個小小的佛櫥,裏面供著一尊鎏金小佛。因為已是十月之交,天氣漸涼,椅子上都墊上了古錦褥,小榻上鋪了一張斑斕的虎皮。

黃宗羲沒有心思觀察齋內的佈置,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希望能儘快見到主人。這時,響起了官靴踩地的橐橐聲響,身穿一品補服、頭戴紗帽的周延儒從屏風後面慢慢走了出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人,雖然上了年紀,而且似乎有點悶悶不樂,卻依然頗有風度,一張肌理細膩的長圓臉,再加上細長的眉眼,筆直的鼻樑,使人不難想到,這位當朝首輔年輕時必定是一個美男子。即使是現在,那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花白鬍子,那始終不見發胖的腰身,也還處處顯露出優雅。當然,作為身負重任的大臣,他同時又是自信而從容的。要在平時,他的目光想必堅定有神,但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毫無光彩,向前突出的下巴兩旁,也現出兩道深溝,使整張臉顯得憂鬱失神,缺乏它所應有的威嚴和氣派。

黃宗羲愕然地望着這張臉,有片刻工夫,不大相信這就是周延儒。說來也好笑,大約是出於一種反感的心理,過去他一直把這位首輔想像成為一個瘦小陰鷙的人,一雙蛇樣的眼睛裏永遠閃動着貪婪和猜忌的光芒……不過,他很快就清醒過來,因為顧麟生已經開始介紹。於是黃宗羲鬆了一口氣,懷着對周延儒的新鮮的、甚至有點可親的印象,上前拜見,並在主人的攙扶下站起身,重新敘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嗯,也許他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貪鄙忮刻?他既然兩度入相,這后一次,還是東林方面給出的力,想必自有其過人之處。比如我的那一份上書,送上來才半個月,他就不僅看了,而且還立即予以接見,只這一點,就不容易!」黃宗羲一邊繼續打量主人,一邊想。他的心情漸漸變得開朗了一些,覺得說不定周延儒當真對他的那個改革計劃感到興趣。他甚至開始考慮,要是對方詢問起來,將如何對答。

「玉書兄,待會兒煩你替我翻檢一下,把古人的詠貓詩找那麼一二十首出來。

我想瞧瞧他們是怎麼寫的。」賓主寒暄了幾句之後,周延儒忽然回過頭,對顧麟生這樣說。

「是!」後者拱着手答應。

「什麼?詠貓詩?他要詠貓詩做什麼?」黃宗羲迷惑地想,目光不由得投向那張狹邊書幾。他剛才曾注意到,那上面的筆硯尚未收起,箋紙上還依稀有書寫過的痕迹。驀地,他記起顧麟生的那一番叮囑,心想:「對了,聽玉書說這位周相公死了一隻什麼波斯貓,傷心得很,這會兒想必正打算寫詩哭它哩!」

由於忽然發現,直到此刻,周延儒雖然似乎是在和顏悅色地接待自己,其實他一心惦念著的,卻是那心愛的玩物,黃宗羲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愕住了。隨後,一股受到侮辱的感覺從心底里漸漸冒出來。他那瘦小的臉孔由於惱怒而漲紅了。

「哎,太沖兄,你不知道,玉老此貓乃是去年粵督沈公從濠鏡嶼波斯商人處購得,專程送到京里來。本是一對,通體純白,無一雜毛,繾綣依人,甚是可愛。那雌貓尤為奇物,左右兩眼,顏色不同,一金一銀,顧盼瑩然,見者無不稱異。不料今早竟死於難產,着實教人痛惜呢!」大概看見黃宗羲神情不對,顧麟生連忙解釋說,一邊朝他直使眼色。

黃宗羲卻只裝沒有瞧見。他朝主人拱一拱手,直衝沖地問:「老師相,半月前晚生托請瞍老轉呈的那一封上書,不知已蒙鈞鑒否?」

「哦,兄台的上書么?馮少司馬已經轉到了。」周延儒點點頭,奇怪地瞧了客人一眼。

「不知已蒙鈞鑒否?」黃宗羲又問。

「這個……嗯,我學生也曾拜讀……其中見解,大體是不錯的,不過……」周延儒含糊地說。

但黃宗羲毫不放鬆:「尚祈明教!」他又一次拱着手。

周延儒顯然覺察到對方態度的咄咄逼人,而且對這種談話的方式感到不快。為了使對方明白這一點,他揮了揮手,用變得威嚴的口吻說:「這個,以後再說吧!」

這樣斷然地把問題了結之後,他就立即把交談轉到了其他方面。他開始問黃宗羲最近讀些什麼書,問他有沒有見過錢謙益,還問到江南的災情,而不管是在詢問,還是在聽的時候,他都始終保持着一種淡漠的、莫測高深的神情,而且常常是不等黃宗羲說完,他就提出另一個問題來打斷他。這就造成了一種印象,似乎黃宗羲所說的那些情況都是他早已掌握、毫無價值的,而他這樣問,僅僅是出於一種禮貌而已。

起初,黃宗羲還十分認真地回答主人的問話。但是很快地,他就變得興趣索然,而且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對方眼裏,其實是多麼卑微和幼稚。他開始臉紅心跳,局促不安,回答問題也一次比一次簡短,最後只剩下「是」和「不是」。

看見這種情形,坐在一旁的顧麟生暗暗着急。他接連朝黃宗羲使了幾次眼色,但黃宗羲固執地低着頭,只裝沒瞧見。顧麟生沒有辦法,正想開口替他打幾句圓場,忽然迴廊里響起了腳步聲,接着,長得又干又瘦的老幕客董廷獻出現在門口。顧麟生只好臨時咽住了。

董廷獻先向齋內張望了一下,然後聳著肩,弓著腰,邁著輕而急的步子,走到周延儒身邊,俯下頭去,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只見周延儒面無表情地聽完,擺了擺手說:「讓他們先等著,就說我這會兒還沒工夫見他們。」

「是!」董廷獻恭順地應諾著,卻不退下。他用眼梢斜了斜黃宗羲,稍稍提高聲音:「不過聽說徐大人已經入奏,就怕聖旨隨時會下……」周延儒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慌什麼?沒見我這會兒有客人嗎!」然後,他便不理會幕客,重新轉向黃宗羲,堆起笑容問:「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對,聽說錢牧齋到盛澤迎親時,給人趕着飛瓦片,這可是怎麼回事?」「閣老大人既有要務,晚生就此告退了。」已經變得垂頭喪氣的黃宗羲,連忙站起來說。

「噢,兄台這就要走?」周延儒的表情有一點驚訝,也有一點惋惜,但是並不挽留,跟着站起來送客。直到走出門口時,他才眯起眼睛,欣賞地望着對面牆頭上正在秋風夕陽里忽閃著的幾根枯草,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學生之意,是想奉屈兄台到閣里來,協理文牘之事——自然,這事也不急,先生回去權衡輕重之後,若肯俯就,便通知玉書,讓他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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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1:夕陽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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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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