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婚變

第二十一章 婚變

服裝節轟轟烈烈地過去了,秋天重來,然而琛兒依然音訊杳無。

天池站在花架下低吟:「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潸然淚下。

歸來的是燕子,不是故人。盧家一片愁雲慘霧,婚禮只得延期。

天池不禁感慨上天的捉弄:一年半以前,吳舟在婚禮前夕罹禍,以致婚禮延期;不想一年半以後,這命運又由自己重蹈覆轍了。

曾經向上帝祈禱:如果可以讓吳舟醒來,自己願意代他承受一切災難。如今,是要來償這一筆債了吧?

盧越自琛兒失蹤的第二天早晨與天池大吵一架后,再也不曾露面,連新房最後的裝修也是由天池自己處理,草草收尾。但是他遣了老朋友程之方來幫忙,送一筆裝修尾數來,算是善始善終。

天池撐著,並不肯向老程訴苦。可是她一天天迅速地憔悴。快得像一朵花的凋零。

她高估了自己,卻低估了盧越。

盧越在她心中早已佔據極重的位置,甚至遠遠超過吳舟。只為,再愛吳舟,也還只是小女孩的夢想。那樣一個如花的年齡,其實真正愛的,往往只是愛情的本身。可是盧越,盧越同她卻是真正的柴米油鹽,煙火夫妻。他們之間有那樣多的共同記憶不可磨滅,他們有肌膚相親的最親密接觸,而且,實實在在的,他們還有一紙婚約。

不要小瞧了那一張紙,那張紙除了在法律上證明他們已經是合法夫妻之外,也在心理上成為極牢的綁索,令天池沉迷其中。遲疑,氣憤,傷心,悔恨,這些個欲擒故縱,種種情緒,最後都化成蠶的絲,將自己愈縛愈緊。

天池自小在無親無故的環境中孤獨地長大,最大的後遺症便是,她對人間很普通的男女交往毫無經驗,當困難來時,並沒有一個女長輩可以指點她該怎麼做?

她唯有苦苦等待。

以前是等吳舟,現在則是等盧越。

等來的,居然都不是團圓。

上次是吳舟同裴玲瓏的婚訊,這一次,則是盧越已經與冷焰如正式同居的消息。

是程之方親口告訴她的。

老好程之方到底看不過眼,提醒天池:「不如出面求和,低一次頭吧。雖說這件事徹頭徹尾錯在盧越,可是他也不全是罪無可恕。說到底,你們是夫妻,應該開誠佈公,你一夜不歸,又拒絕解釋,做丈夫的心裏怎麼好過得了?站在朋友角度上,我自然可以相信你問心無愧。可是所謂關心則亂,他畢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丈夫,難免焦燥些。再就是你和吳大哥的事兒,盧越心裏始終都有個疙瘩,這是他小心眼,但是婚姻的事兒並不是對錯那麼簡單。也不是誰對了就該堅持原則誰錯了就該低頭認罪,哪來的執法機構呀。還不是各退一步算數?何況都已經是夫妻了,又何必太計較誰是誰非?誰說做女人的就不可以說聲對不起呢?我不是男人幫男人說話,是覺得如果兩個人總要有一方舉白旗的話,那麼聰明的那個應該先舉。對方會感激你的。」

良言千金。天池決定照辦。

自小缺乏父母之愛,她的內心一直存在那樣一種渴望:可以有一個人溺愛於她,視她如掌上明珠,呵護關懷,百般遷就。就是早晨上班也像生離死別,要緊緊相擁,在耳邊說盡甜言蜜語,或許不過是柴米油鹽事,內容無所謂,語氣旖旎最為重要。

她渴望那樣的愛情,含蓄而纏綿。如果對方肯給予她,她願十倍以回報。

可是不大懂得主動付出。

程之方的提醒讓她意識到,愛情不可以一味等待,有時亦須主動出機。

她溫順地點頭:「之方,你是真正良師益友。」

老程卻抬眼看天,清清喉嚨說:「這都市最叫我迷戀的就是藍天,在西安,一年到頭總有大半年颳風下雨,不然也至少是陰天。」

天池詫異,他如何忽然同她談起天氣來。

但是老程自己心裏明白,每當遇到令他心儀的女性,便往往會言不由衷,不知所云。他漲紅面孔,只得揮揮手告辭。

於是天池遵囑給盧越傳呼留言,特意約在大連港灣橋最具情調的茶館「水無憂」見面。從來茶道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余情。她同盧越,余情應當不止三分吧?

可是沒想到,來的,卻是冷焰如。

焰如有備而來,雖濃妝艷抹卻不見庸俗只覺爍目,緊身的黑色釘金珠低胸晚裝,黑色皮裙,也不知用什麼皮子做的,柔軟貼身,水一般流暢,愈顯得皮膚雪白而有光澤;頭髮高高盤起,頸上一條幼細的白金項鏈,中端系著紅寶石的項墜;一塵不染的九寸高跟鞋,風致裊娜地緩緩走來,有如唐代艷姬借屍還魂,美艷得帶一點詭秘。

她進來的時候,整個咖啡屋都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連天池也忍不住要在心裏暗暗喝彩。一向在天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是琛兒,琛兒的清麗甜美幾近於一種理想。然而見到冷焰如,天池方覺得,豐滿妖嬈的盛妝之美也另有一種不容忽視的魅力。琛兒好比一塊晶瑩溫潤的美玉,而冷焰如卻是鑽石,光芒四射,艷驚天下。

艷驚天下,不過份吧?她本來就是國際名模。

顯然這樣的注視於冷焰如早就習以為常,她矜然自得地四下略一撒目,便徑直走到天池座前,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問:「你就是紀小姐吧?我看過你的照片。」佔據主動,先發制人,又故意將「紀小姐」三個字咬得很清楚,拒不承認她「盧太太」的身份。

天池不以為意,淡淡一笑:「我是。」她已經猜到來人的身份,可是不肯主動問及盧越。丈夫不忠已經夠難堪了,更難堪的,是做妻子的居然還要向情人打聽丈夫的去向。

冷焰如唯有自動奉送答案:「盧越在洗澡,我替他看了傳呼。」

天池心中有數。盧越十有八九並不知道這一場約會。而且,如果冷焰如不緊張盧越,就不必代他赴會。

本以為是兩夫妻解決家務事,可是沒有想到,竟是一場夫人與情人的談判。

她微微笑,並不急於發問。

冷焰如不得要領,只得主動挑釁:「我來,也是一樣吧?反正,你們也是為了我才要開parley(談判)的。」說罷自信地一笑,眉毛微揚,便對着女人也忍不住賣弄其風情萬種。

天池不置可否:「我們是為了婚姻。」

「你這樣說,是不歡迎我了?」

「無所謂。你也並不在乎我是否歡迎你,不是嗎?」

焰如微微語塞,天池的敏銳鎮定超乎她的想像。印象中,所有的怨婦都該是面目模糊,言語遲鈍,一就是蠢,一就是潑,兩樣都好對付。可是天池,她是這樣的平靜,溫和,從容淡定,讓她不禁有一絲後悔,後悔來赴這個約,後悔和她正面為敵。早知道,不如躲在賓館對付盧越還容易得多。她決定反擊,再次發動攻勢:「你了解你老公嗎?」

這已經是相當不遜的攻擊,然而天池仍不發怒,只平靜地回答:「比他對我的了解要多一點。」

焰如點頭,挑起眉毛又問:「你愛他?」

天池點頭:「否則,我不會嫁他。」

「哦?」焰如微一側首,垂下未綰上去的一綹捲髮,斜斜地看着天池輕笑:「現在已經很少人會把婚姻同愛情混為一談了。這可有多obsolete!」

天池笑了:「我原本就是個老土過時的人。」

冷焰如吃一悶棍,反而半晌做聲不得。最可怕就是這種對手,完全不接招,不反擊,但也並不是懼讓,她只是淡然,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留下足夠空間讓自己像個小丑一樣賣力表演,可是沒有掌聲。焰如覺得自己被打敗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進攻,逼得對手還手。一定要讓她還手,破壞風度,否則自己輸得太沒名堂。她拋出炸彈:「難怪盧越跟我說你,」她故意吃吃笑,欲言又止,「說你是個非常……coldness(冷)的人。」

沒有一個女人會在聽到另一個女人轉述自己老公對自己的評價后仍然無動於衷的吧?除非她是塊木頭。

可是偏偏天池真的就是一塊木頭。她甚至饒有興趣地眨一下眼:「是嗎?盧越這樣說的?」

冷焰如反而氣得臉色發白,口不擇言地說:「他還說你刻板、冷淡、乏味……」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看到天池居然在微微笑,帶着那樣一抹揶揄的神色。她把自己給看穿了。自己在她面前,簡直就像一個負氣的小學生,一個不懂事的無理取鬧的孩子,淺薄又無知。

冷焰如忽然就泄了氣。她一向自負美貌,從不把同性看在眼裏。可是在天池面前,她有種無法剋制的自卑感,好像幾個月沒洗澡似的缺乏自信,氣急敗壞。天池不漂亮,可是優雅沉靜,有種飄逸出塵的高貴,一種所有模特兒夢寐以求的氣質,即所謂「X因素」,既使穿着最普通的衣飾埋身千萬人中也能被一眼注意,那是一種天生的魅力,遠不是後天的訓練和裝裹所能效仿。看到她,焰如覺得自己過去為了當名模所吃的一切苦——每天2000米長跑,4小時站姿、6小時走姿訓練,芭蕾舞、民族舞蹈、體形操課程,以及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微笑的琢磨,那麼多那麼辛苦那麼枯燥的功課全都是徒勞。她軟弱地問:「你要我把盧越還給你嗎?」

天池看着她:「這是成人的感情交流問題,不是兩個孩子分玩具。盧越不是我的,你也沒有把他拿去,而且也不一定想還就可以還,不是嗎?」

「可是盧越現在是我的。」

「那麼,讓盧越自己同我說這句話。」

「他才不會聽我的。」焰如一不留神說了真話,可是又趕緊補救:「男人嘛,總是貪多嚼不爛的。反正你們已經領了結婚證,成為公眾意義上的合法夫妻了。你們所謂的良家婦女,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名份嗎?你放心,我要的是內容,才不在乎那一張紙,你這身份總是可以保得住的。男人大多是懶蟲,喜歡拈花惹草,卻未必願意結婚離婚。我不同你爭,你也別同我討價還價,這不是挺好?」

這樣明白的侮辱,終於使得天池也不能不微微動怒:「你情願做驛路桃花?」

焰如仰起頭哈哈一笑:「難得遇到一個可愛的人,可巧他也愛自己,已經是人間最大享樂,管它什麼驛路桃花還是路柳牆花?只要在一起的時候盧越,疼惜我,配合我,這就已經足夠,何必在乎名份?盧越和你領了結婚證卻並不實行夫妻之實,讓你連面也見不著,空背着一個妻子的名份獨守空房,就算屋裏堆滿玫瑰牡丹,封作花國皇后又如何?」

清脆爽利幾個問號把天池問得笑了,喝起彩來:「說得漂亮。你果然聰明。」

焰如媚笑:「過獎。沒想到你這樣通情達理,那事情就好辦多了,應該不至於像那些小市民一樣天塌下來似大驚小怪。你放心,只要你不干涉我和盧越交往,我也絕對不會得寸進尺讓你太難堪。丈夫還是你的丈夫,你仍舊是盧太太,什麼都沒有改變。我一天還愛着他,就一天會留在大連,如果有一天我們對彼此厭倦了,或是我有了別的愛人,我會自動離開他,你始終都不會有任何損失的。」

天池怒極反笑,淡淡地說:「『酣眠之榻,豈容他人側卧?』只怕我沒有那樣的好風度。」

焰如蹙眉,原以為已經勝券在握,不料天池既不慍怒,也不妥協,明白地拒絕平分秋色,讓她有些摸不清頭腦,不禁焦躁:「你到底想怎麼樣?難道你想魚死網破?」

天池看着她,並不回答。

焰如更加焦燥。對於男人而言,最理想的自然是妻妾成群,左擁右抱,若實在無福做齊人,也只有舍魚而取熊掌,關鍵是誰是魚誰是熊掌。現階段,她對盧越還真是沒有把握,如果天池對他施加壓力,多半是自己要從此失去他了。那麼除了受傷的感情之外,還會有更易受傷的自尊,讓她情何以堪?她有些緊張地俯前身子,追問天池:「你會原諒盧越嗎?」不等回答,又接上說,「我以為,一個聰明的妻子當發現自己的丈夫有了異心,如果她不想把事情弄大至不可收拾,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聞不問。反正已經既成事實,夫妻間總會有些小波小折,本來就不必太認真的。」

天池忽然抬頭望住她的眼睛,彷彿一直看到她心裏去:「你很在乎盧越?你是認真的?」

焰如的緊張和語無倫次讓她忽然明白了眼前如有魔力的美少女其實也只是一個小女孩,內心遠不如她的外表那麼成熟,更不如她的理論那麼灑脫,她其實是有着她的不安和無奈的。天池輕喟:「焰如,大概我們是不會做朋友了,但也不該成為敵人,既然愛上同一個男人,總是說明我們比較有緣,而且眼光一致吧。其實,你真正應該好好談一談的人,不是我,是盧越。」她的眼裏竟有一絲遮掩不住的同情,可是她和冷焰如,誰更應該讓人同情呢?

焰如有些困惑地望着被自己「分享」了老公的這個小女人,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是被她看透了,可是自己竟然一絲一毫也沒有看懂她。天池並未設防,她一直是那麼安詳,那麼真誠,可是,自己還是不明白她,是因為自己太淺嗎?焰如忽然想,只怕盧越也未必懂得他的妻子吧?否則,一個男人真正了解了像天池這樣的女人,只怕不會再受自己的引誘。可是,一個女人深沉到連自己老公也不能了解的程度,又有什麼好處?

這樣想着,焰如復又自矜起來。

2、

同一時間,不同的地方,程之方也在與盧越深談。

「天池很憔悴,你知道嗎?」

「我也很憔悴,你沒看見?」盧越反問,「你到底是我的朋友還是天池的朋友?」

「我是真理的朋友。」老程回答,「況且天池的確比你更值得同情也更令人尊敬。」

盧越嘆息,不再回答。

程之方問:「那邊很難弄?」

盧越苦笑。自古以來,凡男人有二心,必以「這邊」、「那邊」代稱,也不知從哪朝哪代流傳下來的風俗。沒想到,這一代輪到他了。

「老程,我知道你這種老實人,一定不會贊成冷焰如,可是如果她的目標是你,你也一定不是對手。」

「嘩,真夠誇張。」老程笑,「不過我的確難以想像,一個人既然娶了天池這麼理想的老婆,居然還可以有閒情逸緻在蜜月里紅杏出牆。不怕天打雷劈?」

「你才夠誇張。」盧越也不禁笑了,看一眼窗外,有些心緒不寧,「好好的,又起風了,我也真是有些擔心天池。不如,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她?」

「你們新房裏裝了那麼多燈還嫌不亮,還要再拉上我這樣一個超亮度燈泡?」

盧越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老程也笑:「都情場殺手了,還怕羞呢。好,我就扮和事佬陪你走一趟。」

可是到了新房,天池卻不在,門鎖著,窗里透出燈光。很明顯,天池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程之方說:「她大概去買菜了?」

盧越搖頭:「多半在沙灘上。」他想起裝修期間每次他和天池在新房見面后都會沿着沙灘散一會兒步的情景,心中頗覺感傷。他們還是新婚夫妻,雖然婚禮取消,可是畢竟已經領了結婚證,算起來,真正蜜月還沒過完呢。

兩人一路找到沙灘去。已經是深秋,又是黃昏,海邊寂無人蹤,只有松濤成陣的低吟和著風聲海嘯。剛剛轉上小島,已經遠遠看到天池抱着膝蓋獨自坐在礁石上,一頭長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襯着衣袂飛揚,正如一大團烏雲舞在白雲之上。海上的風遠比市裏猛烈得多,天池瘦弱的白色身影彷彿要隨時追風而去似,顯得十分孤寂伶仃。

盧越心下憐惜,喊著天池的名字過去扳過她雙肩:「天池,風這麼大,幹嘛一個人坐在這兒?」

天池抬起頭來,一臉淚痕,哭着叫:「爸爸,你別離開我啊,風好大,我害怕,我要回家,我找不到路,我要媽媽,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呀……」眼神悲凄迷亂,聲音稚嫩哀傷,驚惶失措如一個六歲的幼女般。

盧越大驚,搖着她的肩膀叫:「天池,是我,你怎麼了?是我呀!」

正想再叫,程之方示意他放手:「她受驚了,別逼她,我們先送她回家再說。」牽起天池的手說:「好,好,我們回家,我送你回家找媽媽。」

天池看着他,神情悲哀無助,遲疑地站起,果然跟着走。

回到新房,程之方反客為主,指揮盧越:「你先給她倒杯水,照顧她躺下,我這就去給她拿點葯去。」

再迴轉時,天池已經睡熟了,眼角還帶着淚。程之方問:「她情形怎樣?」

盧越困惑:「她一直哭,完全像個小姑娘。」他向程之方完整地複述了天池的身世,她六歲那年在風中迷路的往事。「看她的樣子,倒好像又回到童年,整個態度都變了。」

程之方越聽越奇,反而興奮起來:「這可是心理病症的一個典型例子,我的新課題又有內容了。」

盧越不悅:「我讓你醫我老婆,你倒跑到這裏來研究課題。」

「一回事么。」程之方有些不好意思,提起他的職業,他遠比往常擅談得多,「她這種癥狀是典型的心理疾病再現特徵,最是性格好強的人容易得的。她在小時候受過大刺激,童年的記憶不可磨滅,反而隨着年齡的增長理智的壓抑愈久彌深。如果是個情感外露,性格軟弱的人還好,越是爭強好勝,平日不肯流露真情,一旦觸發隱痛就越是承受不住,這就好比大海日夜奔騰,多多少少都是那麼些,可是大河平時沉靜,一旦決堤卻一瀉千里,無可阻擋。天池表面冷靜堅強,內心其實柔弱,充滿恐懼和不安全感。潛意識她要掩藏這種恐懼,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還要堅強鎮定,但是遇到和舊時記憶吻合的場景事件激發她記憶時,卻會一反常態,暴露出她真正的本性來。」

「本性?你是說天池真正的性格其實軟弱?」

程之方點頭:「她從小是個孤女,經歷了那麼多的離亂而最終能挺過來,一方面會比普通女孩堅強獨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膽小怕事。她在六歲那一年在山裏迷路,不久母親和弟弟去世,兩次情形都伴隨着大風,所以她一直怕風,這是因為風裏藏着她最怕的記憶。風裏她一而再被自己至愛的親人拋棄,這讓她十分痛苦恐懼,風對她而言象著着孤獨和被拋棄。剛才在海邊,風特別大,又是黃昏,天色黑暗,一切都和她六歲迷路時的情景吻合,這讓她在瞬間強烈地記起舊時情形,心理上忽然回到了小時候被爸爸丟棄的那一刻。這在醫學上叫做記憶迴流,往往只是暫時現象,嚴重的會長期思路不清,記憶顛倒,就是我們平素所說的精神病了。其實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人們不願面對現實,寧可當它是過去的重複,藉此逃避當前的刺激。不過當事者本身仍然會感到很痛苦,誰會樂意歷史重演呢?」

盧越想起天池在吳舟婚禮那天晚上的失控來,不禁點頭:「這情形以前也發生過一兩次,不過每次都是有件什麼事刺激了她,再加上颳風,就讓她神智不清起來。這一次,可又是因為什麼呢?」

程之方搖頭:「那就不屬於心理分析的範疇了。只好等她醒過來以後再問她。不過,我猜她醒來后多半會將剛才一幕完全忘記,畢竟那是非常痛苦的一種回憶,通常患者會在理智恢復后不自覺地迴避這種記憶,」

盧越動容:「如果……她會不會連我一起忘記?」

程之方看着盧越:「如果她當真忘了你,只能說明一件事:就是她太愛你,而你傷害她至深。」

盧越忽然流了淚:「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們曾經也是相愛的……」

3、

在冷焰如那裏,盧越終於得到了天池為何會突然失常的原因。

「你去見天池?你為什麼瞞着我去見天池?你都跟她說了什麼?誰准你傷害她的?」盧越大怒,把冷焰如的身子搖得如同風中蘆葉。

焰如又驚又怒,好容易掙開盧越的揪扯:「Areyoucrazy(你瘋了)?你憑什麼對我這麼凶?」她忽忽喘氣,怒視盧越,「你既然這樣關心她,又來我這裏幹什麼?你找紀天池去好了,你去做你的好丈夫啊,幹嘛找我?」

盧越冷靜下來,疲憊地倚在窗邊,點燃一支煙:「焰如,我們分手吧,我今天來,就是想對你交待一聲,以後,你這裏,我不會再來了。」

「不再來了?Areyousure(你來真的)?」焰如大驚,安了彈簧般一彈即起,「我為你特意推掉了四五場show(演出),輪空三個月,包下measure(賓館)隱居,why?現在你說不來了?我的損失怎麼算?ok,你付給我所有損失掉的演出費,我們就一刀兩斷。」

盧越看着她,這時候就見出天池的好處來了。天池的英語是一流的,可是從來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從不間夾講。不像冷焰如,不過多走了兩個國家,就恨不得做成標語貼在額頭上,從不肯好好說話。他深深厭倦:「我負責這段時間你住在賓館的所有費用。其餘的,愛莫能助。」

「什麼叫愛莫能助?賓館住宿才幾個錢?我損失的可是上百萬哪!」

盧越苦笑:「我不過是個打工仔,別說上百萬,就是幾十萬我也拿不出。」

「好,我也不跟你談演出費,至少,你兒子的奶粉錢得你掏吧。」

「我兒子?」盧越愣了。

冷焰如直視着他,逼近過來:「不錯,我懷孕了,這筆錢怎麼算?」

盧越吃驚地倒退:「懷孕?我們明明採取了措施的。」

「百密一疏。你熱情來了,什麼時候想干就干,哪裏是每次有measure(措施)?」焰如媚笑,像一隻狐狸,「當然,你不要這孩子,我可以隨時把他cut(犧牲)掉,我並不打算拿孩子來威脅你。可是,咱們秋菊打官司,總得有個說法。或者,我再跟你老婆見一面,讓她來說?」

盧越忽然覺得累了,「不,我來同她講。」他按熄香煙,「我跟她離婚。」

「離婚?」冷焰如反而吃驚。

盧越看着她,眼裏寫滿痛苦放棄。到這一刻,他已經明白,他同天池,是的確完了,再沒有繼續的理由。本來還想洗心革面做最後一搏的,可是現在看來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他們不是不相愛,可是相逢的不是時候,從一開始就錯了。錯過的不是一條路,一個約會,一段初戀,而是整整一往情深萬劫不復的今生。他們之間,隔了太多人太多事,兩顆心都早已千瘡百孔,縱然情長,已經緣盡,是再也沒有辦法修補的了。

他看着冷焰如,在一瞬間做下決定:「事情到了這一步,我肯回頭,她也不會肯。兩面總得顧一面,我是個男人,應該為你,為孩子負責。我會給你一個說法。」說罷拉開門,轉身走了出去。

冷焰如反而愣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到這一刻,不由得她不重新仔細地考慮關於愛情的問題。一向以來,都是她佔取主動,想跟誰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開就分開,從不拖泥帶水,糾纏牽連。而且,她最喜歡同人家的老公做遊戲,因為小男孩多半沒味道,不刺激。可是她也懂得適可而止,並不想真正破壞誰的家庭,鬧到離婚那麼慘烈。孟姜女哭長城的戲她是不敢看的,陳世美殺妻也並非她之所願,最多讓那個做丈夫的頭疼一回就算了。可是這一回,這一回好像一切都反過來了,不受控制。先是天池的表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接着盧越主動提出分手,這種情況是她從來沒遇到過的,也是她的自尊心驕傲感無法承負的,然而一個炸彈拋出,事情忽然急轉直下,盧越從提出分手到決定離婚,幾秒鐘之內做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決定,卻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離婚。天知道她逼盧越離婚對她有什麼好處?可是這畢竟算是一種勝利吧?

冷焰如決定接下來的事聽天由命,夷然地等待看一場好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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