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

這六號院子空壩,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號院子,也只剩有這個空壩、一截院牆和大門,其它全坍塌成廢墟,在13年前修成一幢六層高的小白樓房。六號院子、七號院子、八號院子,當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貓溪副巷這條小街最主要的房子。這幢樓房在整個貧民區歪斜破爛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腳樓、泥磚和木房中間,非常醒目。

那時父親尚在。修建小白樓房時,原住戶都各自想辦法搬離。父母說人老了,去新地方兩眼一抹黑,不好。他們不肯離開老地方,就租了七號院子一間房。樓建好后,為盡孝心,我給他們買了五層樓臨江的兩室一廳,帶廚房和衛生間。內銷房,價格比外銷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戶憑可憐的工資大都無錢買房,只有徹底搬走,只有程光頭和解放前做過妓女的張媽的兒子兩戶搬了回來,前者是幾個兒女把積蓄拿出來,湊齊錢,後者是兒子借了銀行貸款。其他住戶都是新面孔。不過13年住下來,陌生鄰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我握著么舅的手,問好。幾年沒見,他頭髮幾乎全白。他接到電話,就帶着三個孩子過江來。說是就這麼一個親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給她守靈。他明顯哭過,眼睛還紅腫著,神情很哀傷。我說:「么舅,你是我們的長輩,有不對的地方,請千萬指點!」

他說:「三娃子很懂事,靈堂設得不錯。」

這下我才仔細打量:緊靠老院子殘牆,扎了四米多長的花牌,底色為深綠色,配有黃色花朵圖案,掛着駕鶴西去橫幛,花牌正前方放靈柩,後方正中央牆上是母親遺像,扎了黑紗,周圍放黃白鮮花。遺像正後方花牌上掛輓聯,樓房一邊牆壁上也掛着輓聯挽幛,花圈則放在院子大門內兩側。

靈柩周遭扎著白綢帶白花,有新鮮馬蹄蓮滿天星襯托的花籃、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鮮。母親生前最愛鮮花,三哥倒是細心。

「他呀肯捨得這錢?是我打電話從城中心花店訂來,要了一個快遞。」小姐姐不屑地說。她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側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國多久?」

梅惠子說:「有些年頭了。」

三嫂拉么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將,那兒三缺一。

小姐姐問梅惠子為何不到英國去?知道吧,英國福利好,交通發達,教育、醫療條件優越,連寵物都有權利,虐待、遺棄寵物會犯法,倒像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雖然咱們是社會主義,但能在這兒生病嗎?沒錢不讓住醫院。

梅惠子說美國與英國的確不一樣,但是美國有美國的好,英國有英國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這種談話,有種衝動想去問么舅,母親怎麼會自己事先準備遺像?

可是我沒有起身,母親與么舅最親,但恐怕也不會從他嘴裏知道什麼。母親深知這個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實,又怕事,不會給他添麻煩。

母親躺在裝有冰的棺材裏,而不是坐在這桌子邊,聽我和別人說話。她活着時,常常會插幾句言,會讓我笑起來或捧腹大笑。母親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說話,少一個音,間隔一個字,提高或降低一個詞,效果完全不同,從這一點講,母親是個語言藝術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強,繪聲繪色。可是母親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聽見我說話,也不能跟我說話,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見了,她就像一個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來,躲到我怎麼夠也夠不著的地方,我怎麼想她,她都不會出現。我摸著自己的手,還留有一股她手上的涼氣。我必須接受母親死了這個現實。

但是不能。母親怎麼可以拋下我,獨自走了?在那種年代,連口水都會把人淹死的時期,她居然敢把我這個私生子生下來,敢把我養大,獨自忍受屈辱和各種可怕的壓力不吭聲,這樣的母親,不會不跟她的這個孩子告別就走的。

母親當然不會離開我。

我像一個生有雙腦袋的怪物,一個腦袋承認母親死,一個腦袋拒絕承認。兩個腦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輸贏。

母親蹲在地上給我洗衣的形象,從記憶深處透出,逐漸清晰。那時我還沒上小學,是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吃過團圓飯,母親得當夜回白沙坨造船廠,運輸隊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親去,母親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親只得點頭同意。沒有船,我們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來,雷聲陣陣。

我緊緊抓着母親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親走到半路,開始埋怨我,說根本不想帶上我,我卻非要跟着,不聽話,給她添事,真是麻煩!我一生氣,甩開母親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親來拉我,我不理會,自己站起來往前走,馬上又跌倒了。

母親一把抓住我,嘆了一口氣說,「這輩子莫非媽媽當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與母親那麼近。母親帶着我走到半山腰的集體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紅磚簡易樓房,三四層高。我們走進第三幢,樓梯上全是灰,牆灰剝落,露出塗了一層覆蓋一層斑駁不均的油漆,新標語遮住舊標語,門窗破破爛爛。在二層靠左端里的一個房間,母親拿出鑰匙,開了暗鎖。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靠右牆有兩張單人木床,掛着發黃的粗布蚊帳,左牆安了一張單人床,擱著舊木箱,還有一個上課用的小桌子,鋪了塑料布,擱了些杯子筷子之類的東西,依牆有一根鐵絲,掛了幾條毛巾和洗的衣服。母親的床靠窗。我睜開眼到處看,想把母親離家在外睡覺的地方記在心裏。母親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乾淨,換上她的一件衣服,把我塞進被窩裏。頭頂的長日光燈扎眼,她順手關掉。她把我的臟毛衣褲子襪子放在盆子裏,蹲在地上洗起來,窗外路燈餘光打在她臉上,母親看上去很美,很溫柔。

我馬上就睡著了。

睡得很香。爬起來一看,母親沒在床上,我找遍船廠,也沒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媽媽,醒來,發現是一個夢。可是母親不在,月亮透過烏雲堆,孱弱地從窗外照耀下來,這個小房間變得陰慘慘。我躺在母親的床上,害怕極了,躲在蚊帳里,不敢拉亮燈,也不敢叫。還有一張單人床,也有一蚊帳罩着,卻沒動靜。沒一會兒,母親提着兩瓶開水進來,她走過來,看看我,用手把我臉上的淚痕擦掉。我馬上放心地繼續睡。

那是母親嗎?母親一向對我蠻橫、出奇冷淡,似乎她臉上總掛着一串冰柱子,與我隔閡,是前世後生都不可改變的,像一個后媽,不像別人的母親那麼寵愛孩子,呵護有加,表示親熱。我不習慣,認為自己在夢裏。果然母親第二天早上對我冷冰冰,她把已乾的衣服放在我面前,還埋怨地說,「要不是昨夜媽把衣服拿到鍋爐房烘乾,哪有你穿的,真是盡給媽添麻煩!」她恢復如初,而且顯得急躁,一副隨時要發脾氣的樣子。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就算那是一個夢,不管母親之後對我如何不像母親,我也該滿足。

2

好了,今夜坐在這兒守靈,我得安心一些。

院門外,沒有路人,天光暗黑髮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雲層變得又低又厚,鋪壓下來。我說:「但願不下雨,一下雨不曉得搭的棚漏不漏。」

大肚貓一聽,趕快說,「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個鬼祟的身影在大門外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我整個神經束都豎起來,陡然站起,跑到大門前,看清楚:那是老鄰居王眼鏡。她比記憶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階,步伐不太靈便,算起來她也該有七十歲了。

她來幹什麼?

王眼鏡住在同街的八號院子,災荒年在一個廠子修建隊管秤,將母親抬的河沙故意倒掉,還壓扁籮筐,欺負母親,沒收母親的臨時工證。王眼鏡後來調到地段居委會當主任,不時把母親當成一個道德敗壞的分子處理,給母親小鞋穿,拿捏母親,因此年年得先進。我們一家子見着她都怕怕的,儘可能繞道或躲遠,生怕她找碴兒。若她找到碴兒,母親就得到居委會和派出所背書、寫檢查,遭到好些人訓斥。母親最怕派出所那個年輕戶籍警察,他懲罰母親與眾不同,他在母親的檔案里添文章,說是要和母親做臨時工的單位領導一起來做母親的思想工作,母親為此掉了好幾次工作。王眼鏡常常出現在我小時的噩夢裏,甚至我長大成人,照舊做她懲罰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濕透牙齒打戰的夢。哪怕我出國,回家探望母親,經過八號院子前,王眼鏡瞧見我,也一樣開罵:「爛絲襪子!你這破鞋養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罵一聲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國外一家電視台拍我回家探親的電視片,整條小街都得掃入鏡頭。王眼鏡坐在八號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飯,她用筷子敲敲碗沿,鬆掉鐵鏈,唆使她的大黃狗來咬我們,阻止拍片。導演看不慣,出來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飯扣在頭上,她義正辭嚴道:「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不是西風壓倒東風,而是東風壓倒西風,你再來幾個洋威風,我王母娘娘照樣不信邪!」

電視片里留下了王眼鏡的一個形象:她灰白頭髮,戴一個棕色鏡框的近視眼鏡,手舉著筷子,嘴角掛着笑說,「拍吧,龜兒子,我就還不信這包葯,爛貨生的小爛貨,出息了,在我這革命群眾眼裏還是一樣!」

不錯,就是一樣。

當天我在電視拍攝時說,任何時候拿起筆來寫作,我都是長江南岸那個貧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會理解這話呢?誰能真正聽懂呢?

母親能明白。她幾乎年年都去廟裏,點上七星燈,虔誠地對着蒲團跪下來,口裏念叨:菩薩保佑六妹,給她百合曼陀羅,給她利劍長江水,給她巫山雲和霧,給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竿子到頭路百條,事事通順。

院門口兩側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牆疊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識。母親生前沒什麼朋友,死了,一下子鑽出這麼多朋友,令我吃驚。我打量著花圈上的落款,我們六個兒女都給母親送了花圈;大部分親友們也送了,一人一個花圈或兩人一個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親船廠做臨時工的工友;鄰居們都送了,一個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筆寫了一長串名字,奇怪王眼鏡也在內。

於是我問一旁的鄰居馬媽媽,她瞧着我滿臉疑惑,說:「一條街一人兩元錢,啥人想麻過不給,沒門,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這樣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貓溪副巷這條街上。

1976年「四人幫」倒台後,每隔幾年,政策一變,每個人關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現了開火鍋店起家的萬元戶,有了錢,趕快離開這貧民窟,搬到對岸市中心;也有靠賣自己的血為生的老血號,收緊褲帶過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從此再也不肯和這兒有一點兒聯繫;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來時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給父母買一台黑白電視,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個比方,馬媽媽,以前住同院,有一隻眼睛生來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廠搬運工,後來兒子掙了點錢,買了中學街街尾的一幢二層樓的小房子。那兒是一個十字路口,什麼人經過,都得過她的門,她就此開了一家雜貨鋪,安了收費電話,生意興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說鄧小平好,讓人盯着錢轉悠,不搞階級鬥爭,人少和人斗,耳根清靜,眼根更清靜。王眼鏡這個一向拿捏著居民言行的先進街道主任,威風陡減。

那時六號院子還聳立在腳下這塊地上,石媽的丈夫得腦溢血死了,王眼鏡搬來與她同住。石媽的房子就一間,在大廚房裏左邊端頭,窗子朝西,長江中的烏龜石和彈子石渡輪依稀可見。王眼鏡的丈夫和三個兒子先後得羊癲風,一個接一個握著拳頭、扭過頭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嚨堵住,憋氣而死。小兒子幸運,長到15歲也沒有遺傳父親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沒有回家過。王眼鏡與石媽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來賭長條牌,咒罵男人。兩人手氣好,賺小錢可維持平日開支。輸了,她們會喝幾兩五加皮酒,靠江的那個小房間里會傳出一段川劇。

王眼鏡學妙齡尼姑:「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着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掛。」

石媽聲音提高:「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拉,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

兩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沒有多久,兩人翻臉,石媽讓王眼鏡滾。王眼鏡抱着自己的鋪蓋卷昂着頭走了。屋裏傳出石媽的哭聲:「我的命是落湯雞,是半根稻草。」她哭訴到傷心處,說兒子要帶着兒媳回來住,她應該高興,可就是高興不起來,這麼雞巴小的一間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當頭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頭。

母親聽着,眼淚唰唰往下淌,手裏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個掉在地上摔個碎,又一個掉在地上摔個碎。「媽媽,給你。」我遞上一塊手絹。母親接了過來:「看媽媽沒出息,哭啥子呢?媽媽不哭。」可她眼淚掉得更厲害了。母親不喜歡那個臭婆娘,卻要為她哭,為什麼?

18歲的我成天跟母親賭氣,一心想考上大學,離家遠遠,哪會願意去弄懂母親的心。

3

梅惠子看看手錶,說:「對不起,得離開,你媽媽出殯之日我會再來。」

我找來手電筒,與梅惠子腳跟腳地出院子大門。藉著手電筒些微光亮,江邊窄陡的小徑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鄰居,是我小時的朋友,她住在野貓溪。我與她在江邊認識,碰面時愛說各自看過的外國小說,未必都懂,可讀到主人公落難一樣流淚。她父親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難了,那時她才3歲,妹妹才1歲。母親靠糊紙盒一人帶大兩姐妹,怕后爹對她們不好,再未嫁人。她說我,「你肯定有一個幸福的家。」

我不肯講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母親不在意我,父親不把我當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當外人。於是,我快樂地點點頭,說家裏姐姐哥哥都疼愛我。

梅惠子羨慕地看着我,連連說,她很羨慕我家裏有那麼多人,尤其是有父親,有父親多好啊。我問她:「你想長大后做誰?」「當喬治·桑。」她看看我說,「你呢?」我也想當作家,可自知夢想難成,就支吾不出語。她推我,我仍不說。弄得她與我不歡而散。幾十年後,她做了一個生意人,而我成了一個作家。梅惠子說:「我讀過你所有的小說,你媽媽心裏一定為你驕傲。」

「她以前倒是認為做一個廚師比作家好。」我說。

我們走到江邊馬路上,天邊響了一聲悶雷。「需要我做什麼,就來電話。」梅惠子說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聲地說,「想哭就哭出聲來,不要把淚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對她說:「再見了!」她看看我,走向車子,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車,對我擺擺手。那車是一輛紫色的BMW,很少見到那種紫。最多隔兩天就會與她見面,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對我,也一樣。

4

我打着手電筒往回趕,兩隻貓在廢棄的糧食倉庫院牆上,抓着耗子似的興奮地尖叫。雨點說下來就下來,我快步經過停靈柩的空壩子,直接上到五層樓。奇怪樓層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推開家門,我大口喘氣。客廳里亂亂地堆了客人們的衣物,也沒人。我推開右邊第一個房間,走了進去。

這是母親的卧室:右邊是三門雙開黑衣櫃,左邊是老式五抽櫃,柜上有一台18寸電視,搭著藍布罩子。平櫃邊上是父親做的兩張凳子,上面放了三口舊木箱,遮著紅麻布。雙人床正對着門,檔頭黑桃心形,在白牆襯托下發亮。床邊有把舊藤椅,堆滿了被子床單。以前母親總坐在這兒等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門口,回回看見我進來,都說: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來了。快,乖女兒,快坐到媽媽身邊來。」我手上的行李哐當一聲落地,走過去,看着母親,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現在這兒沒有母親。我把藤椅上的東西移到衣櫃里,就在床邊坐了下來。母親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睜不開眼,很傷心的樣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個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黃黃的,舊得厲害,好些地方分岔,卻是異常結實,像記憶中母親的手,甚至帶有一些她的體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房間里全是母親的氣息,她的聲音,她很少有的笑聲,也同樣少的哭聲,我幾乎從未聽到過,這時統統匯聚在我周圍。當然也有死亡的氣味,濃烈地驅趕那些鮮活的東西。我站了起來,一點一滴看來看去,就在陽台上,死神在風裏飄來盪去,把門摔響。

我走過去,死神躲閃開,雨成細線,斜斜地飄灑過來。陽台上堆有裹成一團的床單被子,有地方是濕的,想必是母親臨終時流下的尿,還有從她身上剝下的衣褲,皺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長褲子藏青色,統統洗得舊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來,緊緊抱在懷裏,心裏好受多了。兩分鐘后,我將衣服床單疊整齊,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塊塑料布包紮好,順陽台角落放好。

雷轟隆隆響起,遠處有閃電。「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過了,就不會連綿不斷一個禮拜。」母親會這麼說。母親躺在床上,從窗子望天上,讓我走時帶上傘。我走進房間,床是空的,母親不在了。

父親的遺像還是在床頭左上角牆上,眼睛注視着遠處。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將盲目地活着?沒有母親的孩子,她將絕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感覺他把眼光慢慢轉向我,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我走近,這時一陣冷風刮來,吹得窗帘騰飛。我趕緊關上陽台的門,烏雲壓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再看父親的遺像,他的眼光恢復如常,不再看我。

5

不放心樓下壩子,我到走廊欄桿前一望,透明塑料棚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無礙,客人們還是坐在那兒打麻將。

空氣好多了,我覺得有些汗粘著皮膚,想洗個澡。於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衛生間,開了熱水器,草草沖了個澡。從衛生間的窗子可看見遠遠近近歪斜在江邊山腰的房子,有的地方,燈光亮,有的地方,燈光稀疏。這片地區,從小就習慣,現在看,怎麼覺得不一樣了。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以前有母親,現在母親不在。我眼淚又下來了,用毛巾擦乾身體,穿好衣服出來。

回到母親的卧室,小姐姐跟進來,戴着一頂黑布寬邊帽子,黑衣黑裙,本來個子高,顯得更高。這個我們家的絕世美人,在夜裏如此裝束,玩什麼新路數來着。她像沒看見我的一臉驚奇,問:「你要睡哪裏?」

「我睡媽媽的床,不是已全換過了嗎?」

「是換過了,你不害怕?」我反問:「怕媽媽?」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調換話題,說母親咽氣時,她不小心把眼淚弄在母親的身上,不可能夢到母親。夢不到母親,心裏有塊石頭,擱不穩又取不下,閉着氣。

她埋怨自己,倒霉運,撞破頭求神拜菩薩,也不能翻身?我一向敬畏鬼神,鬼神信則靈,不信就無。小姐姐說,以前院子對門鄰居陳婆婆死時,她的孝道兒子也是把眼淚掉在壽

衣上了,即便他有辟穀功夫,也見不到其母。「六妹,剛才揭開媽的棺材時,你沒把淚水弄到媽身上吧?哪怕淚水掉一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樣會失去與媽再見的機會。」

我說應該沒有,我要祈禱媽媽回到這兒來。小姐姐重複我的話:「回到這兒來?」「我想和媽媽說話。」小姐姐揭掉頭上的布帽,坐上床沿:「我也想和媽媽說話。好吧,我們一起來向老天爺祈禱。」

我們面朝房門,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睜開眼睛,喉嚨堵得厲害,我咳嗽了兩聲。小姐姐還是坐在床邊,雙手放在胸前祈禱。

我打開母親的衣櫃,想找一件能當睡衣的衣服。裏面亂亂的,沒一件衣服合適。

我疊好衣服。走到隔壁房間——五哥五嫂的卧室,有一個雙門衣櫥半開着,我拿了一件五哥的體恤衫換上。

我回到母親的卧室,小姐姐對着鏡子,仔細察看自己的臉。她的臉頰有點黑糊糊,顯得醜陋。我沒問她,她自己解釋:從倫敦回來已大半個月,正在做光子去斑,塗了醫院自製的中藥。藥費昂貴,不過醫生保證,醫到斑消失為止。

從背影看小姐姐,黑色緊身毛衣和呢裙緊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別妖冶媚惑,腳上是一雙時髦的黑皮長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邊。

往常回重慶,若住家裏,我總是睡在母親的右側,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畢,也躺上床來,隨手熄滅燈。

雨已停了,陽台上塑料棚子裏積蓄的雨水從邊沿往下滴,滴嗒滴嗒響。房子這一側靠中學,背對江水,樓下守靈的喧鬧輕多了。外屋客廳的日光燈透過門縫瀉入,山坡上中學的亮光透過布簾浸進來,母親房裏每一處都依稀可見,那房門后貼的發黃的舊年畫引起我注意:一對胖頭女娃男娃,舉花瓶提彩燈籠,慶祝五穀豐登。是哪一年?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她買了一幅帶喜氣的畫,貼在門背後,「六妹乖女兒,你回來過年,就能看見。」

哪一年?我想不起來,我肯定沒有回家過年,我有多少年沒有回家過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過年,母親不知有多盼我,站在這陽台上,看有沒有我的身影走下那一坡長長的石階來。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沒抱怨過。

這時,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當然和他有聯繫,我要說說——」

我把她的手推開。她又放上來了,「就說幾分鐘。」

我舉起手來,擺了擺,表示不想說話。

6

樓下院子空壩里,又添了兩桌麻將,除了主打人,周邊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擺些一元兩元五角的人民幣,夜深也不影響親戚們的鬥志。那些從樓里牽出的一串串小燈泡,熄了些,不過仍舊燈火通明。

大肚貓倒是認真,走到樓上來,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查看塑料布邊沿的積水,順勢壓低,讓水流出去,減輕篷布的重量。

這幢樓建在以前六號院子的廢墟上,從未進入我夢境。翻檢歷年做過的大大小小的夢,幾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號院子。睡眠之中我腦袋削尖,機敏地從不同時空鑽入地底,搜尋着沉入那不復存在的六號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大木門前,使出吃奶的力氣推,「吱嘎」一響,兩扇厚重的大木門敞開。

天井長了青苔,擱著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曬晾着衣服,大小廚房喧鬧無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飯。堂屋裏坐着小腳婆婆,她的水手兒子走進大門前就開始高聲叫「媽!」一個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親擔心地側過耳朵。

「死妹崽,快滾下去!」三哥叫喊起來,他趴在閣樓的天窗上喂鴿子。女孩繼續爬木梯,「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來一個鋼釺。女孩閃開,鋼釺哐當一聲把樓板戳了一個大洞。她嚇得從梯子上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個女人快步朝梯子奔來,一副拚命要救她的樣子。「媽媽呀,媽媽呀!」

「六妹,好了,別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斷我的夢。」我不快地說。

剛才夢中我有可能看見母親,只有母親才有那樣的反應,我潛意識地呼喊媽媽就是說明。夢被小姐姐打斷,母親難進入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奔過來的身影非常年輕、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豎條旗袍。

事實上我從未看過母親穿旗袍,小時見過箱子裏有絲綢花旗袍,後來再也未見。想來文革期間,母親為避禍毀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個子大過母親,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給同學。家裏少有的發黃黑白照片里,倒有母親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燙髮的照片,她高額頭,憂鬱嫻靜,嘴角微帶笑意,很嫵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麼地方,不見多幸福,卻是煥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韻味。想來,少有人能抗拒這種美。夢總是反映心裏想的東西。沒人說我們四姐妹丑,可我心裏清楚,我們四姐妹只是沾了點母親長相的光,沒一個勝過母親。小姐姐身體靠着枕頭,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對你講。」她的聲音里充滿焦慮。「那個人根本就是畜生。」

她的聲音不尋常,如果我感覺對了,那哀怨的聲音帶着殺氣。我倒吸一口涼氣,坐起來,但是馬上躺下。「不要講,起碼這陣子不要講。我什麼都不想聽。」小姐姐臉色難看。我解釋說:「你和我回家是因為母親去世,除了母親,之外的事,我們另擇時間談。」「但是六妹,你聽我說。我倆見面也不容易。」小姐姐懇求。我說:「我不想談。你會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間。床上已橫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孫。雙人架子床比母親的床寬些,我靠着二姐插了個空,睡下去,跟他們一樣,雙腳吊在床沿。

7

二姐穿着薄線衣,雙手襯著腦袋睡覺,新近燙了頭髮,有點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臉色很差,嘴唇毫無血色。牆上老式掛鐘,滴答滴答走着。凌晨1點55分了,下過雨後,氣溫起碼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我扯過被子一角,蓋在肚子上。渡船上水手吹響了哨子,鐵錨升起,纜繩鬆開。船發動了。江上岸邊蒙了一層濃濃淡淡的白霧。渡船掉頭向對岸去,我站在岩邊害怕地用手遮住雙眼,可又想看,就從手指縫隙里瞧。渡船突然傾斜、翻轉進江里,一江人腦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鬆開手,放大膽去看。

父親長嘆一口氣,把我拉回家,沿石梯兩旁長滿斷腸草,邊角掛着青苔,我邊走邊看。

春天是活人去見河神的季節,老輩人都這麼說,小桃紅,人的鮮血染紅,凶運吉運,得看人心眼兒多誠。

1953年忠縣鄉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們抬着滑竿送來。外婆是餓病,氣鼓實脹,比快生孩子的孕婦還大,裏面裝有可怕的蟲。大廚房全是難聞的草藥味,惹得鄰居們怨聲載道。外婆喝下草藥,拉下的全是白生生的蟲,長又偏細,像電話線,有些蟲沒死,還在蠕動。外婆躺在床上,按著大肚子痛得厲害,不停地叫喚著。母親給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親:「你這小桃紅背棄我,讓我在關口寨扯了張厚臉也做不成人,小桃紅你爸爸死得早,你對不住媽媽我呀,我當初啷個生了你這害人精無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親。外婆討厭大城市,母親則相反,她小小年紀自有主張,還沒飯桌高,就拒絕裹三寸小腳,遭到外婆的體罰,跪在家裏的搓衣板上搓麻繩,她被餓飯,餓得昏厥過去,也不屈從。家窮,外婆只得把母親許給有錢人家做童養媳,但是母親偏偏扭著根筋不嫁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小男人,她被關在屋子裏。天黑了,她顫顫巍巍地打開窗子,這窗不太高,要翻過去,必須小心,因為外婆耳朵尖。等母親翻過去時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帶,她只得冒險翻回去。家裏沒啥值錢的家什,床檔頭有一個外婆為她作嫁妝的蚊帳。她卷裹起來,夾在腰間,慌裏慌張,結果翻窗落地時左腳扭傷了。她抱着蚊帳,忍着痛,瘸着腳連夜走山路,往縣城趕。到了縣城,她出於本能,往江邊趕,那兒有輪船,可以載她去遠方,就可以逃躲開身後的一切。她毅然決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輪船到了重慶大城市。

好多年,母親都杳無音訊。母親內心敏感,細膩,外表溫柔沉靜,卻是一腔子潑辣野性,用外婆的話講,母親是一頭不肯被馴服的烈馬。可是母親愛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時把攢下的錢寄回鄉下。對重病的外婆,她細心照顧,想盡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媽媽,原諒我。」母親對外婆說。起碼當初逃婚離開鄉下到城裏后應該遞個信,讓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個角落。

「哼,原諒?當時我就當你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母親雙手作揖,請求外婆原諒。「不可能,你死了這份心吧。」母親撲通一聲跪在外婆床前,「媽媽,你原諒我吧,是我的錯。我該早些接你到城裏來,若來,你也不會病成這個樣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兒!」外婆把臉掉轉過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沒有說一句原諒母親的話,儘管母親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外婆落氣前,倒是沒有罵母親。外婆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出她的想法:

要母親把她葬回忠縣關口寨老家。母親做到了。外婆的屍體運回忠縣老家,與後山上外公的墳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墳頭有好多小桃紅,那是外婆在母親逃婚後撒的種,每年整個後山都開遍了小桃紅,外婆繞着墳頭轉圈,邊走邊對裏面的外公說話。母親一看見父母的墳,眼睛就紅了,淚水「吧嗒吧嗒」掉個不停。小桃紅,母親告訴大姐,外婆恨她時叫這名兒。可沒外婆這麼叫,她哪是她呢?母親悲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墳前,捧了一把小桃紅,花的汁液染紅手指,手指晶瑩鮮艷奪目。母親看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個後山的大片小桃紅,突然明白過來:「就我這傻兮兮到家門子的閨女,媽媽早就原諒了我,不然她不會種小桃紅,以此祝福。她當然心疼我,當然擔心我,挂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媽媽,啷個會變呢?」母親變成一個淚人兒。

外婆的心眼兒誠,她種小桃紅,朝夕祝福。母女之間長年存有的芥蒂之壩衝垮,母親的心徹底向外婆投降。母親淚水流個不斷,悔呀恨呀,可是也沒用,外婆不能死里復生。老輩子人的話,在一個上下一起說謊成性的國家,便無法應驗。

幾年後全國開始鬧大飢荒,四川這個一向豐足富饒的天府之地,也不可倖免。忠縣天天有人餓死,先把牲口殺了吃,吃蟲,有的村子嚴重到人吃人的地步。還有力氣的人,得浮腫病,就往外跑討飯,可是跑到哪裏,都沒得吃,有錢買不到,沒錢更無法活,那就搶吃的。沒力氣跑的人,就吃樹皮樹根,餓急了,吃自己的屎或死屍。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蘿蔔和野芹菜兩種味兒甜,比其它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這兩種野菜根和有劇毒的草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過任何一種,在15分鐘和半小時內得立即搶救,否則必死無疑。

那年月好幾個鄉鎮才有個醫生,別說15分鐘,就是一個小時也趕不來,趕來了,也沒藥。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誤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滿臉青紫,痛得面目猙獰。兩個大人把五個孩子抱成一團,他們死成一堆。開始時村子裏死了人,還用幾塊薄木板做個棺材,後來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張破席一卷,或一塊沒用的布一裹,在一塊荒地里,挖個坑埋了。再後來,死人更多,就啥也沒卷沒裹,放進一個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黃泥巴。大舅媽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脹死了。村子裏所有的小桃紅都被連根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裏,外婆的墳前生出好多的木耳。母親說是在冥界的外婆設此法為大舅二舅們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長江三峽工程混凝土縱向圍堰的基坑開挖。母親聽說了,日夜不安,說是大水遲早會淹外婆的墳,要去忠縣移墳。2000年鄉下親戚來信說,他們得搬移,那方圓二十里不到的石寶寨也會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親都在催二姐寫回信,問那些親戚的去處。有一天,母親說外婆投夢來,講紅色水位線處處可見,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么舅聲稱要陪母親去,大姐也要陪着去,三哥也要去,不過卻要母親出路費。母親問二姐拿主意,二姐說應該是六妹出錢。討論了好幾年,到2004年秋天,最後決定國慶時么舅、么舅媽和母親一起去。

可是母親突然昏過去,流尿,送到醫院搶救,說是嚴重缺營養。母親去不了,讓么舅去,么舅非要等母親好后才去。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峽工程蓄水至156米為止,因為長江水淹沒了整個村子。么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來,開了會,封鎖消息,不讓母親知道。母親至死也不知祖墳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親再也沒有提回忠縣老家移墳之事,一到春節,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孫,甚至親戚的小輩來,母親都是一人兩百紅包壓歲錢,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膽戰心驚。也許冥冥之中,母親有所感覺,或者外婆又給她投過夢。

母親不會不顧不管外婆的,她的魂會潛入浩渺的三峽大湖尋找外婆,想來這回外婆會原諒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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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兒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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