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媽媽與作家不能兼職

六、媽媽與作家不能兼職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扶桑懷孕了。

她的妊娠反應非常厲害,也難怪,28歲,已經算高齡產婦了,這還是第一次生產呢。

剛結婚時她懷過一次,當時考慮事業剛剛開始不想那麼早要孩子,給拿掉了。結果大出血,一個多月才停止,每天痛得滿床打滾。從此扶桑一聽懷孕就害怕,每次同房都採取嚴密措施。沒想到,還是懷上了。

最高興的要算石間父母,特地大老遠地從陝西跑過來照顧兒媳生產。

扶桑心裏並不願意,老人家的生活習慣與她全然不同,說話也不大能聽懂。這樣的兩個人在,彷彿家裏憑空多了兩位監護,讓她起居作息都很不自然。

但是石間母親不理那些,她十分盡責地端起婆婆大人的架子,麻利地指揮櫻桃兒煮中藥,燉雞湯。扶桑母親見了,笑着說不要太緊張,滋補太過,孩子長得過壯反而不易生產。

婆婆不信,千百年的規矩都是說孕婦要進補,老規矩會有錯?她面子上答應着,過後還是天天雞湯豬肝地逼扶桑進補,弄得扶桑一看豬肝就怕,私下裏同石間商量:「你能不能叫你媽別再管我了?」

石間為難。他非常明白父母的心理,從結婚到現在,家裏對兒子媳婦一直很難有什麼幫助,如今好容易得了機會盡點兒心,不讓老人家操心,他們反而不樂意。但是妻子的要求也不能不理,於是石間只好折中,要母親每天只在早晚讓扶桑喝兩次雞湯。然後讓櫻桃兒端進房,自己悄悄幹掉算數。

幾個月過去,扶桑倒沒怎麼,石間卻是養得紅光滿面,腰都圓了。每每照鏡子,石間便不由自嘲:「要不是天天刮鬍子,我會當自己是太監。」

扶桑笑着,心裏十分滿足。人們都說妻子懷孕期間是夫妻感情最易產生裂痕的時候,可是石間卻不是這樣,這段日子他每天一下班就回家,隔三差五就給老婆送花,星期天還會親自下廚弄兩味小菜讓妻子嘗新,簡直成了標準的住家男人。

在別人眼中,成功的女作家也類屬女強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實寂寞。她需要24小時的愛情,現在終於得到了。石間在上班的時候也會常常打一個電話回家,問她今天胎動了幾次。

扶桑篤定地想: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一定聰明而快樂,他們會擁有一個天才兒童!

但不是沒有犧牲的。這段日子裏她不能用電腦,也不能喝咖啡,而這兩樣東西是她的命。

石間為了安慰她給她買了手提電腦,液晶屏面,零輻射。但扶桑已經不能長久用功,她非常容易疲倦,而且心緒浮躁。她在枕邊向石間訴苦:「為了這個孩子的來到,我不知要殺死多少靈感。它們也是我的孩子呢。」

石間知道她指的是作品,好言安慰:「這正說明我們的兒子競爭力強。」

扶桑怔忡:「你肯定是兒子?是女兒你喜不喜歡?」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生個哪吒我也一樣喜歡,就怕懷孕三年太辛苦你。」石間陪着老婆說瘋話。

扶桑拍手笑:「好,我就給你生個怪物下來,給他取名石哪吒。」

說笑歸說笑,日子越來越近時扶桑還是很緊張,夜裏常常發惡夢生下一個殘疾兒。偏偏石間父母迷信,不肯讓她做B超,說電波對着肚子掃來掃去,一定會對胎兒不利。他們寧可相信古老傳說,天天盯着扶桑肚皮研究是尖是圓,又看她進門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口味是喜酸還是喜辣。

估計預產期快到了,扶桑母親提議提前住進醫院。但是婆婆不願意,她覺得這時候正是離不了人照顧的時候,正該她大顯身手,把媳婦和孫子交給外姓人是怎麼也放心不下的。

那天夜裏,石間正睡得酣熟,忽聽扶桑低聲呻吟,他迷迷糊糊地問:「怎麼了?」

「肚子有點痛,你睡吧,沒事兒。」扶桑答,聲音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石間翻身又睡,忽然腦子一清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猛地坐起身來:「是不是要生了?」

再看扶桑,已經疼得冒汗。這一驚非同小可,石間一骨碌跳下床,只穿一條褲頭就跑去拍客房的門:「媽!媽!扶桑肚子疼,你來看看好不好?」

石間從沒見母親那麼敏捷過,幾乎是立刻就打開了房門,而且居然穿得整整齊齊。原來,這幾天她一直在等情況,睡覺都不敢脫衣服。她急匆匆隨石間來到卧房,往扶桑身下一探,臉色立刻變了:「石頭你這傻小子,還愣著幹嗎?你媳婦兒羊水都破了,你還不快開車去?」

恰好夏瞳這天晚上也住在家裏,這時候也早爬起來了,搶著說:「姐夫,我來開吧。」

石間明白他是怕自己緊張,感激地看了夏瞳一眼,將車鑰匙拋給他,又手忙腳亂幫扶桑穿衣服。

扶桑已經疼得起不了身,好在石間身強力壯,猛一用力將妻子橫抱起來,急得婆婆跌跌撞撞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喊:「小心,小心了,別閃了她。」

在車上扶桑開始發作,忍不住嚎哭起來。石間緊緊抱着她,恨不得代她疼痛,語無倫次地安慰:「快生了,沒事的,不疼不疼,你掐我好了。」

扶桑神智漸漸不清,迷糊中忽然抓住石間的胳膊狂咬。石間竟也不知道疼,只急得流淚,百忙中騰出一隻手拍撫着她,連聲說:「別太用力,別累著。」

等把扶桑送進產房,石間整個人已經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襯衫被汗水浸得濕透。石間母親心疼地捲起兒子袖子,嘴裏「噝噝」吸氣:「這裏墳起老高,牙印兒怕沒一禮拜消不下去。」

石間忽然將頭擱在母親肩上,彷彿這一刻回到童年,情真意切地說了句:「媽,你辛苦!」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忽然明白過來,石間是看着扶桑受苦,深深感慨於自己母親生產的辛苦。石間母親的眼圈兒立刻紅了,掀起衣襟擦着眼角說:「石頭兒,別擔心,你媳婦一直養得好,不會太受苦的。」

石間這時候想起還沒通知丈母娘,一時猶豫三更半夜到底好不好打攪。母親催促他:「你進了城人怎麼變傻了,這是養兒育女的大事,親家是媳婦兒的媽,什麼打攪不打攪的?這麼大事兒你不告訴一聲,那才叫眼裏沒長輩呢。」

石間這才拿出手提撥了老丈人家電話,扶桑母親倒是鎮靜,答應馬上就到。

兩親家在醫院走廊見了面,點頭寒暄幾句,都是神色惶惶。過了一會兒,櫻桃兒做了粥送過來讓大家消夜。天也就蒙蒙地亮了。

產房裏護士進進出出,一個個粉光溜滑的嬰兒抱進抱出,卻只是聽不到扶桑的消息。扶桑母親漸漸坐不住,催著丈夫去察問。早有相熟的醫生主動迎上來接待,只說扶桑一切正常,大小無事,要夏老放心。

但是一行人越坐越心神不寧,石間的臉慘白起來。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詢問他公司事宜,石間不耐煩地說:「管他『升』還是『跌』,我這裏急等著『生』呢。你看着辦好了。」說罷乾脆把手機關了。

夏瞳有些驚訝,石間一向是工作狂,現在竟能連公事也放下,看來對錶姐是真心悔改。他暗暗得意,覺得是那場車禍幫了大忙。

他生怕自己在緊張狀態下說錯話,便起身到外面抽支煙。經過嬰兒房時,卻忍不住停住了。看着那些粉胖滾圓一般無二的嬰兒,他頗覺生命無謂。

剛生產的媽媽來到嬰兒室,如果不藉助護士小姐和資料卡的指點,不知會不會認出哪個才是自己親生的孩兒。

想一想真令人茫然,十月懷胎,眠干睡濕,死裏逃生地把孩兒生下來,但一自孩子落地,便他是他你是你,誰是誰生的又有什麼區別。縱使認錯了,把他冠以自己的姓,領回家讓他認爸爸媽媽,一輩子也就這樣糊塗過去。

人在這一點上尚不如動物,曉得靠氣味分辨親疏。

夏瞳想,說不定自己就是被護士小姐弄混了,被父母錯認的孽種,要不怎麼同父母一點感情也沒有,處得跟冤家似的。他剛才看到石間在母親面前真情流露,30歲的人了,孩子一樣撒嬌,心裏只覺酸酸的。在他的記憶里,好像從未有過依依膝下那檔子事兒,永遠是像狗一樣被使來喚去。

在那個破碎家庭里長大的他,從來都不是孩子。自幼看慣父母吵架,彼此謾罵,視對方如死敵,都忙着在外面偷情。後來終於分開,兩個人的處境都是每況愈下,越混越背。尤其母親,近五十的人天天穿着暴露晚禮服去夜總會弔膀子,夏瞳幾次都做夢自己持衝鋒槍闖進夜總會將他母親身邊的男人一一射殺。但後來發現其實這一想法也是抬舉了母親,因為事實上就算她脫光了也未必有男人肯要她。一次母親喝醉,在夜總會當眾纏着一個男人要他帶自己去開房,那男人狠狠將她推倒在地猶如推開一堆垃圾,當夜夏瞳恰巧去夜總會接母親回家,見狀衝上去將男人打得半死,還因此被關了半個月禁閉。從派出所出來后他便再也沒有回過家,天天跟一幫流氓到處喝酒挑釁打群架,在局子裏幾進幾齣。

上帝不能光顧每一個家庭,所以創造了母親。然而他的母親,讓他看到了地獄。

是扶桑的出現使他重新回到人間。母親,則真的成了上帝了,陌生而遙遠,只生活在自欺欺人的懷念中。

從那以後,夏瞳便開始厭惡女人,只除了夏扶桑。扶桑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是神,是母親、姐姐、老師、監護人,是他的偶像,他誓死捍衛的信仰。誰若傷害扶桑,就是他夏瞳天字第一號大敵。

可是現在神在受難。夏瞳抬腕看看手錶,已經整整十個小時了,可……忽然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原來你在這兒呢!夏小姐生了!」卻是櫻桃兒。

「生了?」夏瞳大喜,「男孩女孩?」

「女孩。」夏瞳心裏「忽悠」一下,那石間父母不是很失望?他幾次聽到他們議論,說石家幾代單傳,可千萬別在石間這輩絕了后。不能怪他們落後,中國幾千年的宗嗣觀念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不過,反正是生了。生了就好。夏瞳沖嬰兒們扮一個鬼臉,轉身隨櫻桃兒急匆匆跑上樓。

扶桑已經被換了病房,虛弱的臉上掛一個蒼白的笑。

母親問:「流血厲不厲害?傷口疼嗎?」

父親問:「床還舒服吧?對這間病房滿不滿意?」

婆婆問:「你怎麼在裏面那麼久?我看比你晚進來的人都出去好幾撥了。」

公公問:「想吃些什麼不?讓你婆婆做去。」

然而扶桑問:「孩子的手指全著嗎?」

夏瞳一愣,反應過來是表姐太緊張,擔心嬰兒殘疾。只聽姐夫認認真真地保證:「全著呢,什麼都全著呢,一點兒毛病沒有,不是哪吒。」

夏瞳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扶桑父母也忍不住笑,憐愛地說:「扶桑,你別擔心,孩子很結實,有8斤重,觀察兩天就可以同你一起回家了。」

扶桑又問:「是女孩兒你介不介意?」

夏瞳看到,周圍人的臉色都一下子緊張起來,扶桑母親的目光小火炬似射向石間,石間的母親則滿臉忸怩。但石間渾然不覺,只連聲答應妻子:「女孩兒好啊,將來跟你一樣當作家。我們倆的孩子,一定又聰明又漂亮。你剛才沒聽到,她連哭聲都比別人響亮呢。」

扶桑也笑了,低聲說:「剛才我真怕自己活不過來了。」

是真的可怕。那麼無止盡地疼痛,與不可見的力量抗爭,好像在海里奮力游進,可是有重物縛著自己不能呼吸,她哭嚎,翻滾,醫生的聲音聽起來遠在天邊,她就快沉沒了,可是沒有人幫助她。扶桑想,我完了,完了完了,忽然身子一輕,浮了起來。已彷彿過了一個世紀。

好在有驚無險,三天後,扶桑抱着孩子安安全全地回到了家,婆婆還是很盡心地侍候着,可是態度明顯無精打采。扶桑敏感地意識到,他們是在為自己沒有給石家生個兒子而怨憤,心裏很不舒服,賭氣不吃婆婆送進來的黃米粥。

婆婆也窩火,滿心高興地跑到城裏來侍候媳婦月子,人家倒不理不睬。都以為他們石家攀了龍附了鳳,可是沒想到這媳婦兒中看不中吃,連個帶把兒的也生不下,脾氣倒嬌得不行,動不動就不吃飯使臉色。自己當了一輩子媳婦看公婆臉色,如今半輩子過去,多年的媳婦兒熬成婆了,倒要反過來看媳婦兒臉色了。你夏扶桑是大小姐又怎麼樣,嫁了我們家石頭兒就是我們石家的人,要擱在以前,做婆婆的打都打得的,現在倒好,一個笑臉兒不到就鬧彆扭,給誰看呢。

漸漸婆婆的心也淡了,月子沒滿就嚷着要回家。石間雖然不十分明白,但也猜到八九不離十,也不大勸。

倒是公公想得開,不住安慰老伴:「要是沒有夏家,咱石頭能成現在這樣兒,咱整個村子,祖祖輩輩,看誰家娃開過大轎車了?石頭能幹,也是因為媳婦賢德,生兒生女也不能全怪她。咱們家積年累月欠的債,還是媳婦幫着還的,要不咱也沒現在這麼清閑,你也穿不上這料子衣服。咱得知好歹,得記恩,媳婦剛生產,你讓一讓她,別同她計較嘛。」

婆婆氣稍稍平了點,還是忍不住嘀咕:「我不是不想忍,憋不住嘛。好幾代的石姓,就在她手上斷了,我這心裏,堵得慌。」其實她最氣不平的還是兒子的態度,明知老娘不舒心還假裝不知道,一句也不勸,聽自己說要回鄉下也不挽留,明擺着嫌棄親娘呢。

又過了半個多月,撐到扶桑快出月子了,老夫妻便藉口地里莊稼沒人理說什麼也要回去。

石間夾在中間也是難做人,心裏巴不得父母趕緊回家也就算了。所以一句不勸,只大包小卷買了一堆東西歡歡喜喜送兩老上了車。扶桑又叮囑別忘了給老人家路上多帶點錢。總算婆媳面子上都和和氣氣地過得去,表面看起來還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

公婆一走,扶桑整個人清爽很多,天天石間一回家就拉着他給女兒取名字。

石間說:「咦,你不是有現成的嗎?石哪吒。」

扶桑嬌嗔:「那是開玩笑的,哪有孩子真叫哪吒的?」

「哪吒有什麼不好?我覺得他是天下第一孝子,割肉還母,剔骨還父。至性至孝,天下人說他是逆子真是冤枉了他。」

扶桑笑:「好,等我能起床了,第一本書一定重寫哪吒。」

計較半天,最後還是給女兒取了個名字叫「石在」,小名便叫哪吒。扶桑說:「叫石在好,聽着響亮,寫起來也簡單。將來上學如果老師罰寫名字100遍,也完成得快些。如果叫哪吒,那麼多筆劃,非把女兒累壞不可。」

石間羞她:「好一個大作家,給女兒取名字先惦記着被罰寫。說說看你被罰過多少次?我還以為你從小品學兼優呢,原來有這樣的不良歷史。」

扶桑生得辛苦,對女兒格外用心。常常睡夢中聽到女兒啼哭,等起了床又發現靜寂無聲,可是這一夜便告失眠。又總是抱起女兒就捨不得放下,漸漸把孩子慣得離不了懷。

石間諮詢過醫生,說這是產後緊張,正常情況。但一定注意安撫產婦情緒。

石間盡量想辦法逗扶桑開心,每天下了班租喜劇VCD給她看,又購進三五盆花;有時間就陪妻子下棋,耐心好得不得了;扶桑一能起床,他便帶她逛濱海路,路邊又添了不少景觀,看着像電影佈景。

但是扶桑卻一天比一天焦躁。

她寫不出東西。彷彿靈感與氣力在生孩子時全部用盡了。她坐在電腦前,常常兩手擱在鍵盤上呆坐一兩小時打不出一行字。她懷念以前靈思泉涌的感覺,那些文字好像是活的,自動排好隊擠到她腦子裏來,只要開機一打就可以了。所有的故事都瞭然於胸,駕馭自如。

可現在不是那樣,現在她整個思路枯梗艱澀,要想出一句有靈氣的話也難。她不再是才女作家夏扶桑。

扶桑伏在鍵盤上絕望地哭起來。

石間回家的時候,看到扶桑在打電游。他很驚訝,扶桑一向看不慣用電腦玩遊戲的人,說是在浪費最高科技的產品做最下三濫的事。可是現在她在壘俄羅斯方塊,壘得興緻勃勃。看見石間回來,扭過頭笑:「我已經可以打到5000分了。」

又一天,石間看她在玩殲滅外星人。扶桑惡狠狠地,一槍幹掉一個侵略者,她的眼神十分專註,卻仍顯得空洞。

石間忽然感到心寒。

他知道,扶桑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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