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飛車生活

第二節 飛車生活

「我到東京去了,今天早上才回來。」

「東京?」

「去看一個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住在東京,我們很久沒見,我去看看他。」

「好玩嗎?」

「很棒,我過幾個禮拜還要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這個問題打破了靜惠花了整個周末建立起來的武裝。

他們約晚一點在電影院見面。靜惠先到,等了十分鐘徐凱還沒來。她拿起電影院的雜誌,卻看不下幾個字。

「小姐,我們在哪見過嗎?」

「嘿,你來了。」

「等一等,我們認識嗎?」

徐凱又要玩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請問有什麼事?」

「不好意思,我剛才站在那邊,一直在注意你。我覺得你很有趣,想跟你做個朋友。」

「很有趣,什麼意思?你覺得我長得很有趣?」

「不不不,我是說你很特別,站在人群中,拿着雜誌看,好像旁邊的人一點都不會影響你。」

「當然會啰,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講話嗎?」

「好吧,既然你已經被我影響了,我可不可以請你看場電影?」

「我根本不認識你,怎麼能跟你看電影?」

「我叫徐凱。你叫……」

「我在等我男朋友——」

「當然,這麼好的女孩怎麼會單身。那你們兩個我一起請好不好?」

靜惠皺起眉頭,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傢伙,「我打給他,看他到了沒,」她拿起手機,撥了自己辦公室的號碼,當自己的留言出現時,她說:「John,你到了沒……什麼?……我等了二十分鐘了啊……你為什麼不早講……好了好了,算了……」她生氣地按掉手機。

「怎麼了?」

「他要加班。」

「笨蛋,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連班都不上了,別說加班!」

「那可不行,我是要被人養的。」

「沒問題,我養你……」他拿出兩張《哈拉猛男秀》的電影票。

「我剛才看到它客滿了,你怎麼買得到票?」

「我中午就來買預售票了。」

「這麼有心,你本來要約誰?」

「沒有,我有一種預感,今晚會碰到好女生。」

「我是很壞的。」

「看不出來。」

靜惠眯起眼睛,「我是很壞、很壞的。」

「讓我見識一下。」

他們走上電扶梯,好像只是百貨公司並排上電梯的客人。

「想不想吃爆米花?」

「不用了,謝謝。」

他還是買了,替她拿着。

「我要去洗手間。」靜惠說。

「我等你。」

徐凱拿着爆米花,杵在女廁門口。許多女子進出,給他白眼。

靜惠走出來,開門時差點打到他,「你杵在這兒幹什麼?」

「怕你出來看不到我。」

他們就這樣偽裝着。電影開始,徐凱笑得很大聲,靜惠也笑,不是為了電影,而是為了這種看電影的方式。那包爆米花,兩個人都沒怎麼動,放在徐凱腿上,被他笑時抖腳抖掉一半。她用眼角看徐凱,徐凱看得很專心。

散場后他們仍然假裝着。齣戲院后,時間晚了,戲院門口已經沒什麼人。

「林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你怎麼知道我姓林?」

「美女都姓林,林青霞、林——」

突然他們聽到一名男子罵人的聲音。他們轉過頭,一對情侶在吵架。女生低頭坐在行人路的花圃上,個子矮小的男生站在她面前,以激動的音量和命令的語調罵她。女生手腳縮在一起,身體顫抖,怕得頭都抬不起來,更別說講話。她面前的男生卻不斷大叫:「說話啊!你給我說話啊!」

「如果有一天我們吵架,不要那樣好不好?」靜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吵架會是怎麼樣?」

他們繼續走,兩人都不出聲。

「你當年為什麼要走?」徐凱問。

靜惠不說話。

「你就那樣消失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找你?找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沒有一個人願意告訴我。我在你家門口站了兩天兩夜,九十三個人進出,沒有你。」

「當年我不懂。」

「不懂什麼?」

「我們的關係。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未來在哪裏……我們是這麼不同,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教育、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工作、不同的興趣、不同的價值觀。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那你現在為什麼回來?」徐凱問,「我們還是不同吧,恐怕比當年更不同了。」

「我想你。」

「想是不夠的……」

「你想我嗎?」

徐凱笑場。

「你想我嗎?」靜惠悲苦地追問。

「好像廣告的台詞……」

「你想我嗎?」靜惠繼續。

徐凱停下,看着靜惠,然後抱住她。他抱緊她。那是靜惠最深、最緊的一次擁抱。沒有人,包括他爸爸,包括黃明正,抱她的時候,能讓她感到呼吸困難。沒有人,能讓她感覺脊椎瞬間破碎,可以不再用力,完全柔軟,完全依附。他送她回家,計程車開過忠孝東路。夜裏車很少,一路是綠燈,她感到大官般備受禮遇。這一晚太愉快了,令她感到尊貴起來。車經過八德路口,在紅燈前停下。

「你看……」徐凱說。

靜惠抬起頭,看着高架橋上巨大的電影廣告牌。上面正預告著羅賓·威廉斯演的《變人》。

「我覺得這是台北市最棒的一塊廣告招牌,在最繁忙的交叉口,俯視着整個城市。我一直叫我們公司媒體部的人去買,聽說被電影公司包了下來。每晚下班我都會經過這裏,看着招牌變了,就知道一個月又過去了。它好像是一個長輩,不斷提醒我,我每天都在變老。」

靜惠看着招牌,《變人》,有趣的名字,認識徐凱后,她變了多少?

「我們如果10點前經過,它的燈還亮着,廣告牌會更漂亮。」

「它10點就關燈了?」

「有時候晚回家,經過時燈已經關了,會覺得好孤單。」

她摸摸他的肩。綠燈亮了,車往忠孝東路奔去。

他們回到她家門口。

「我直接坐回家了。」

「喔……」靜惠有些失望。

「這是給你的。」徐凱從口袋拿出一個小禮物。

「為什麼?」

「算是見面禮吧,很高興你接受我的邀請。可惜你男朋友沒來,否則我也可以給他一個。」

計程車開走,靜惠雙手緊握著禮物。

進了家門,她打開燈,在飯桌上坐下,把菠蘿吐司移開,把禮物放在燈光的焦點下。她輕輕拉開絲帶,小心地拆開包裝紙……

是ChristineDior的「RememberMe」香水。

上面一張黃色的自黏紙條:

我沒有讓航空公司廣播找我。

她又回到了原先那種雲霄飛車的生活:玩得刺激,有些害怕,想要下來,結束后卻想再玩一遍。下午程玲來電話,約她晚上見面。她雖然沒有跟徐凱約好,卻覺得應該保留時間給他。

「你最近在忙什麼?老是找不到人。」

「沒有啊……」

「晚上打電話到你家,你都不在。」

「你怎麼不留話?」

「該不會是在談戀愛吧?」

「哪有?」

「靜惠戀愛了,多不容易啊!」

下班前,她打電話給徐凱。

「嘿,你打電話給我……」

「為什麼大驚小怪。」

「你很少打電話給我。」

「怎麼會?」

「你很少打電話給我,每次都是我打給你。有時我覺得,好像在打擾你。」

「你千萬不要這麼想。」

她拿着手機,走到落地窗旁,看着公司樓下的街景,計程車像顯微鏡下的變形蟲,不斷黏合又分開。她走回座位,右手玩著一支削到很短的鉛筆。她很好奇徐凱現在的手放在哪裏,看的是什麼風景。

「我今天在網絡上買了一本書,關於雷諾阿的畫。」

「你喜歡雷諾阿?」

「他是我最喜歡的畫家!」

「真的?」

「你為什麼這麼驚訝?」

「你喜歡看《美味的關係》,看不出來你也喜歡古典畫家。」

「我可迷呢,當初我會去讀美工科,就是想變成雷諾阿!」

「可是你今天做廣告?」

「好了,我們可不可以暫時不要審判我,我已經夠唾棄自己了。」

「你為什麼喜歡他?」

「你知道,雷諾阿最會畫人了。他畫了很多豐滿的裸女,我初中時看到,還真的有反應呢!」

「原來是荷爾蒙的關係!」

「當然不是。」

「不過你喜歡那種女生。」

「你公司Email的地址是什麼?我發一幅他的畫給你。」

靜惠告訴他Email地址,「不過你不要發給我豐滿的裸女,我會自卑。」

「我不喜歡豐滿的裸女,」徐凱辯解,「我喜歡我發給你的這一型的……收到了沒?」

「哪那麼快?」

「雷諾阿說:『為什麼藝術不能是漂亮的?特別是當這個世界充滿了這麼多醜陋的事物!』每次我花錢買好衣服,就這樣安慰自己。」

「所以你藉着買衣服,變成了雷諾阿……」

「當然不是,我還是在畫,我一直想畫一幅雷諾阿的畫,我希望我可以畫得跟他一樣好。」

「畫好了嗎?」

「我畫了10年,還沒開始。」

「為什麼?」

徐凱沒有回應,靜惠等他。

「我怕。」徐凱說。

「怕什麼?」

「一開始畫,就得證明自己到底行不行了。」

「你可以的,你應該趕快開始。」

「我不敢畫大畫,我的畫都是很小的。」

「為什麼?」

「在小的畫中,你可以省略許多細節,隱藏自己的缺點,你草率一點,沒有人會發現。你就用你熟練的那幾招,也可以讓人覺得你畫得很好。畫越大,你就得越誠實,你會暴露你的缺點,別人也看得一清二楚。畫越大,你就得有自信,有魄力,你得越努力,越要突破自己。」

「你有這個才氣啊,不試怎麼知道不行?」

「我試過一次,是用投影機把我傳給你這幅畫的幻燈片投射到畫布上,再照着描……」

「結果呢?」

「感覺在做弊。」

「你不需要這樣啊,你可以自己畫的。」

「再說吧……」

「收到了!」靜惠體貼地轉變話題,「檔名叫……」

「『Irene』。」徐凱說。

「『Irene』?」

「這幅畫叫《IreneCahendAnvers小姐的肖像》,又叫《LittleIrene》,『小艾琳』。」

「一個女生的名字?」

「雷諾阿是個窮畫家,唯一的經濟來源是替富人畫肖像。CahendAnvers是當時法國一個有名的銀行家,他僱用雷諾阿為他8歲的女兒畫肖像。這幅畫是在1880年畫的。」

「你先不要說,讓我打開來看——」

「等一下!」他嚴厲制止她,「在你打開之前,我要告訴你,這才是我喜歡的女生。」

「一定是波霸!」

「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啦……」

靜惠對着附件按兩下滑鼠,文件似乎太大,畫面遲遲不出來。她又再按了兩下,慢慢的,一幅油畫從上到下,緩緩、緩緩,出現……

「看到了嗎?」

靜惠不回答。

「看到了嗎?」

靜惠沒回答,她只是點頭。那是一個小女孩的側面肖像,她有一頭紅色而蓬鬆的頭髮,垂到胸前和腰際。她穿着一套淡藍色的洋裝,頭上扎著小蝴蝶結。她坐着,手安靜地放在大腿上,臉色有些蒼白,大眼睛憂鬱地看着前方,心事重重,沒有人了解……

「她長得跟你很像,對不對?」徐凱說。

「她……」

「去年在派對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這幅畫。」

「她……」

「我第一眼看到你,有一種找到老朋友的感覺。」

「她……」

「我一直想畫的就是這幅,」徐凱的深呼吸從電話中傳來,「我希望有一天,能畫出這麼棒的畫……」徐凱低聲說,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

「你知道,原畫的尺寸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嗎?」

「61乘以57……」徐凱笑笑,「不算大,但我永遠也畫不出來……」

掛了電話,靜惠仍然為她和小艾琳的相像而震驚。她拿出化妝盒,打開,看鏡中的自己,然後瞄向電腦屏幕上的小艾琳。她8歲,活在1880年,她32歲,活在2000年,他們怎麼可能如此相像?她把那張圖打印出來,站在打印機前,紙慢慢露出頭,白色的反面在上,有圖的正面在下。她拉開紙的頭,確定印了出來。她看打印機吐出那幅畫,像目睹自己的妹妹從母體中誕生。徐凱公司忙,他們約好晚一點見面。靜惠晚上自己吃飯,吃完飯後買了一個相片框,樺木的,淡黃色,聞起來還有淡淡的香味。回到家,她把小艾琳的肖像放入框中,然後把相框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她坐在沙發,小艾琳坐在茶几。她感覺家裏多了一個人,第一次,這房子有家的感覺。

「我今晚走不開,明天要跟客戶開會。我下面的人請假,我得自己下來弄。」

「真難想像你當主管,你就像那種20幾歲的父母,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可能照顧別人?」

「等一等,等一等,你罵我幼稚?」

「沒有,我讚美你童心未泯。」

「我生氣了,你先去睡吧。」

「我來陪你加班好不好?」

靜惠自己也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她知道自己想見到徐凱,但她一向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不見,待會兒也可以。今天不見,下禮拜也無所謂。這麼多年來,她已經把自己訓練成一攤水,到哪種形狀的容器就變成哪種形狀。沒有什麼堅持,沒有什麼退一步即無死所的決心。她已經把自己訓練成專業與得體的企業人,不管在工作中或工作外。她的每一句話,大至報美金的價格,小到指示計程車司機怎麼走到目的地,都經過大腦的迅速思考,再緩慢而穩重地說出。但是「我來陪你加班好不好」,像是穿過濾網的米,「嘭」一聲掉進水池,立刻流進出水孔,再也撿不起來。她笨拙地搶救,「如果你真的太忙,那就算了。」

「快過來。」徐凱說。

「真的嗎?」

「你可不可以帶兩盒『乳果在一起』?」

「什麼東西?」

「一種新的飲料,便利商店都有。」

靜惠站在711的冰箱前,一格一格地找。她在玻璃門上看到自己的臉,有着難得的興奮表情。她專心地找,好像是白天專心地看着電腦屏幕上的美金價格。乳果在一起……乳果在一起……等一等,是「乳果在一起」,還是「乳果我們在一起」?……她打開厚重的玻璃門,拿出一罐橘黃色的飲料,「『乳果在一起』……」她念著,「他講錯名字了嘛,明明是『乳果在一起』,他還說是『乳果我們在一起』!」

她抹掉飲料上的水珠,手上沾滿了幸福。

他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遠遠看到他和警衛聊天,向他揮手。他立刻張開雙臂,跑到行人路來接她。

「你戴眼鏡?」

「工作的時候戴,我近視不深。」

「你戴眼鏡很有氣質呢!」

「你小心別愛上我喔。」

「你買到了!」電梯中他把飲料從袋子中拿出來。

「『乳果在一起』……」

「沒錯,『乳果在一起』……」

「這是你最喜歡的飲料?」

「喔,不,我們在做一個新飲料的案子,要研究現在市面上各種飲料的包裝和廣告,公司那幾盒不知道被哪個王八蛋喝掉了。」

她順利地壓下失望的表情。這只是他的工作而已,她想得太多了。

她走進公司,徐凱桌上果然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飲料。

「這就是我的辦公室……」

徐凱的辦公室不大,但與外面以玻璃牆相隔,看起來很寬敞。落地窗外就是大街,18樓的夜景很美。天花板上吊下幾架模型飛機,在空調通風口外緩緩搖動。一面牆上釘著世界各個城市的明信片,當然以歐洲的居多。牆角掛着一套乾洗過的西裝,透明的膠袋還套著。電腦屏幕上是接龍的遊戲,顯然他剛才沒有專心。靜惠走進來,看到他的書架……

「天啊,你真是星球大戰迷!」

他的書架上是滿坑滿谷的玩具:鹹蛋超人、哥斯拉,還有一整塊星球大戰區。有的像橡皮一樣小,黑武士的玩具則像電腦主機那麼高。

「去年星球大戰前傳上演時,我專程跑到美國去看。」

「不會吧……」

「其實也不是專程去看電影,我當然順便買了一堆玩具。我去之前特別申請了好幾張信用卡,回來后全部刷爆。」

她無奈地搖搖頭,「有時我真覺得,你不是我們這個星球的,你應該屬於星球大戰那個世界。」

「那你就錯了,你知道我們這個星球有多少星球大戰迷嗎?每年我去參加星球大戰高峰會,可以認識幾萬人!」

「什麼是『星球大戰高峰會』?」

「所有星球大戰迷聚在一起交換收藏品的聚會,今年會在三藩市,離喬治·盧卡斯的農場很近,你想不想去?」

「我對星球大戰沒興趣,」靜惠四處張望,「你彈結他?」靜惠指著靠在牆上的結他。上面花紋絢麗,好像搖滾樂手會用的那種。

「我只會彈一首歌……」

「彈給我聽。」

「不行,不適合現在的氣氛。」

「彈給我聽嘛。」

他坐下,拿起結他,神情肅穆。他調了調音,然後深呼吸……

「等一下,燈要暗一點,氣氛才對……」

他起身,關燈,坐下,若有所思……

然後他用單音彈出「兩隻老虎」……

玩具和結他並不是徐凱辦公室的唯一特色。他的傢具都很精緻,長形的玻璃桌,黑色的木頭外緣。銀色的桌燈,燈泡小卻亮光十足。筆罐里只有一支鉛筆和MontBlanc的鋼筆,連桌上放名片的架子都有Gucci的字樣。

「這個垃圾筒一定不是公司的……」靜惠踢著一個黑色鐵線「織」成的垃圾筒,上面有精細的圖形。

「公司的垃圾筒太丑了,這是我去遠企買的。」

靜惠知道徐凱重視這些東西,但沒想到是到這種程度。

「這些是什麼?」靜惠指著貼在書架上的十幾張照片。

「喔……」他笑笑,「我以前開車,這是所有被拍超速的照片。」

「哇……」她一張張研究,「你真是哪裏都可以超速……現在怎麼不開了?」

「出了一次車禍,嚇到了,不敢再開車。」

「因為超速嗎?」

「只差這麼一點點,我們可能就不會認識了……來,我帶你參觀一下……」他帶她走出房間,「這一塊都是我們創意部門。我帶兩組人,Sharon和Jason坐這邊,小林和Tracy坐那裏。還有一個設計坐那裏。」

「這是Sharon?」靜惠看着桌上一張照片,「Sharon很漂亮。」

「她文筆很好。」

「所以是才貌雙全啰?」

「跟她老闆學的。」

靜惠走過Sharon的座位,咬着下嘴唇。

「你們每天都在忙些什麼?」

「好比說這次這個新飲料的案子,客戶要推出一個新飲料,我們和業務部門會先去聽顧客的簡報,他們會告訴我們這個產品的特點或策略,我們回來,再想怎麼樣用廣告來傳達。Sharon是copywriter,她要想所有文字的東西,Jason是artdirector,他處理圖像。」

「那你幹什麼?」

「我其實沒什麼事,所以才能常逃班找你去玩。」

她喜歡他把自己講得很不重要。

「不過今天Jason請假,我只好自己下海,」他回到辦公室,脫下西裝外套,捲起深藍色襯衫的袖子,「這是我們客戶的飲料,還沒有定名字,我們暫時叫『星期六的下午』——」

靜惠笑了出來,「這哪是飲料的名字?」

「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名字!」他辯護,很少看他這麼認真,「星期六的下午,懶懶的、慢慢的、困困的、暈暈的,這個飲料也是這樣,有一點淡淡的酒味,喝了后讓你慢下來,甚至有醉醺醺的感覺。Sharon的文案寫得還不錯,你看:

又是一個疲憊的禮拜,

終於到了星期六下午。

在從來睡不飽的床上,

找到百分之百的幸福。」

「我們在安和路一幢大廈借了一間很大的卧房,拍了一百多張床和床頭茶几的照片,」徐凱把桌上一疊彩色打印機印出來的照片推到她面前,「我們的想法很簡單,這是一個單身貴族的家,她忙了一個禮拜,每天睡不到三小時。星期六到了,她一直睡到下午,她翻來覆去,床被她弄得皺巴巴的。床頭桌上有個鐘,已經下午3∶20,鍾旁邊擺着我們的飲料,吸管已經插到罐中。」

「我很喜歡這個概念。」

「我現在得決定用哪一張……你覺得這張怎麼樣?」他熟練地挑出一張。那張照片從地面仰角拍攝,畫面上有床、床旁有桌子、桌上有鍾和飲料,「為什麼沒有人?」

「你要人?那這張怎麼樣?」

「有沒有不是整個人的,比如說,只露出個腿,其餘都包在被子裏——」

「我也這麼想!」徐凱張大眼睛,「我喜歡這一張……」

「這張好。」

「這張呢?」

「兩個人?」床上露出四隻腳,顯然是一男一女,桌上的飲料也由一瓶變成兩瓶,「我不喜歡兩個人,太過了。」

「你不覺得兩個人在星期六下午一起睡午覺是很浪漫的事?」

「我會想起一夜情。」

「不會吧……」

「你不覺得一個人比較能突顯出飲料的重要性,她單身,一個人睡覺,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你們的飲料。如果是兩個人,大家的焦點都會在那兩個人發生了什麼事,反而不會去注意飲料了。」

他們就這樣討論著。她坐到他旁邊,他認真地在電腦上排著稿子,身後的街景越來越暗,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就越來越閃閃發光。他們聊起公司里的事情,業務部門和創意部門搞不攏,Sharon和Jason之間有心結。徐凱很多時候在處理人的問題,搞得他很煩。媽的,他是要搞革命的,哪有閒情逸緻babysit這些小朋友。他不想當主管,如果幹不了切·格瓦拉,他就只想畫,畫一幅大的油畫,只想當雷諾阿,最好是能穿Prada的雷諾阿。徐凱講這些,有一種孩子氣,好像一切能一走了之,毫不負責。靜惠順着他,跟他同仇敵愾,她喜歡聽他說自己的煩惱,讓他對她發泄。她喜歡參與他的工作,出點子,然後把功勞歸給他。她喜歡這一晚,遠超過法國餐廳和電影院,遠超過玫瑰花或陽明山的夜景。

一個晚上過去,徐凱身後的天空亮起來,靜惠往下看,計程車又開始穿梭。他們站在打印機前,看着整晚的成果慢慢印出來:從門口拍的一張床,床下一雙倒掉的高跟鞋,床上睡着一個女生,她趴着,整個人捂在被子裏,只有小腿露出來。被子上有她上班的衣服,顯然是衣服都沒掛好就掛了。床頭桌子上的電子鐘顯示3∶20,鍾旁邊擺着飲料,上面插著吸管。

「好想喝一口呢!」她說。

「如果客戶通過,我要請攝影師把床和人拍模糊,焦點在背景的桌上的飲料,那樣就更有味道了。」

「客戶一定會喜歡的。」

「謝謝你來陪我。」

「我應該謝你,我玩得很開心。」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徐凱問。

「沒關係,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替你叫車。」

他打電話,車五分鐘到。

「你不回去睡一會兒?」靜惠問。

「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了,九點要去跟客戶開會。」

「這豈不是要你的命?」

「沒錯,我中午以前很少是清醒的。」

他送她下樓,走到大樓門口,「我下禮拜四要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喔,對,你要去看你朋友……方便嗎?」

「當然方便,你去過日本沒有?」

「去過一次,公司出差,什麼都沒玩到。」

「我帶你去玩。」

「真的?」

車子來,他替她開門,她坐進去,把窗子搖下來。

「加油,你一定會拿到這個account的。」

「沒問題。」

「『願原力與你同在』……」

「什麼?」

「『願原力與你同在』……」她說。

「你也喜歡《星球大戰》?」他疲憊的臉上露出新鮮的笑容,「你剛才為什麼說對星球大戰沒興趣?」

她笑一笑,車子開走了。她回頭,徐凱一直站在大樓門口。她一直回頭看着後面,甚至當徐凱已經消失,也不願轉過來坐好。清晨的車開得飛快,原力與他們同在,他們要一起出國了。

靜惠早上到公司,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時間表。下星期五公司要開會,星期四走不了。她立刻打電話給徐凱,徐凱說沒關係,他可以先去,靜惠再來找他。

她打電話給旅行社。

"你想住哪裏?"

"哪一家飯店最好?"

"你想住'帝國'嗎?"

"我去過'帝國',感覺好老氣。"

"'NewOtani'呢?服務一流,克林頓都住那裏。"

"有沒有比較年輕、比較新潮的高級飯店?"

"ParkHyatt好了,不過價錢比較貴……"

"多少錢?"

"一晚六萬塊日幣。"

"幫我訂下來,從星期四開始。"

"要不要幫你訂頂樓的NewYorkGrill,那裏一位難求,是東京男人求婚的餐廳!"

她毫不猶豫地訂下。下午,徐凱問她訂哪家飯店。

"我同事說ParkHyatt很好。"她故意裝得非常隨意。

"呼……你真有錢。"

"要不要我星期四晚上也幫你訂下來?"

"不用了,我先住我朋友家就好了。"

她微微地失望,卻沒有表現出來。

"我傳了一封信給你,你收到沒?"徐凱說,"今天早上你走後我寫的。"

"沒有啊!"

"你去看看,我剛傳。"

她掛掉電話,走到傳真機旁。她笑了出來,信是用法文寫的。

她沒有打回去問,她要自己想辦法看懂。中午,她去問學過法文的同事。

"這是什麼?"

"別人寫給我朋友的東西,我朋友托我問的……"靜惠說。

"'昨天……下雨時……你……會不會見面……',這個不合文法啊……"

她打電話給一個大學同學。

"你是不是在學法文?"

大學同學看了之後仍是一頭霧水,"我幫你問我們老師好了,他是法國人。"

一小時后。

"我們老師說這封信的文法都不對,他也看不懂。他只能看出幾個句子,像是'去年的昨天下雨時……在辦公室等你……說了很多很多話……如果不會再見面……去吃法國菜……'"

晚上她見到徐凱。

"你這麼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來?"

"聰明也沒用,你寫的是法文。"

"我知道你不懂法文,怎麼會要你看法文?"

"可是這明明是法文啊!"

"你再慢慢看吧。"

他們去吃飯,天氣冷,走在路上,他牽起她的手,她不吭聲,假裝理所當然。第一次走路牽手呢,和選舉揭曉那晚去聲援落選者時牽手完全不同的感覺。走着走着,他把兩個人的手都放到他的外套口袋中。

"你怎麼有這麼多零錢?"她摸到他口袋裏的東西。

"壞習慣,每次付錢都拿整鈔,零錢積了一大堆。我家更多,整整一個魚缸。"

吃完飯,徐凱拿出整鈔,靜惠把手伸到他口袋,抓出一大把零錢。她一個一個慢慢挑,他笑了出來,"你真是專業,從最小的單位開始挑起,先解決1塊,所有的1塊都用完了,再用5塊、10塊、50塊,我服了你。"

"以後,我就專門負責花你的零錢。"

她把剩餘的硬幣放回他口袋,他伸進口袋抓住她的手。

他們逛街,徐凱走進好幾家店看衣服,靜惠耐心地跟着。

"你不會覺得很無聊吧?"徐凱問。

"怎麼會?"

"你幫我看看這兩件襯衫哪一件比較好看好不好?"

"好啊。"

徐凱走進試衣間,"進來啊……"

"你要我進去?"

"當然,不然你怎麼看?"

她走進試衣間,他拉起帘子。窄小的空間,兩個人面對面。徐凱脫掉外套、襯衫,光着上身,抖一抖新衣。她專註地看着他的脖子,不讓視線往下移。他拿起新衣,抬起手臂套進去,她不小心看到他的腋毛,立刻低下頭看自己的皮包。

"你覺得呢?"

"好合身喔,你真幸運,買衣服都不用改。"

"你摸摸看,這料子好好……"

他胸前的扣子打開,她摸著那一塊的質料,食指的背面碰到他的皮膚。

"好軟喔。"

"顏色呢?"

"你再試試看藍色的。"

他脫掉,拿起另一件,穿上,扣著扣子。他扣到中間,靜惠接手幫他扣上面兩個。

"這件呢?"徐凱照着鏡子,她站在他身後,看到他們兩個人在鏡中,"喜歡嗎?"他問。

"我比較喜歡這一件。"

"我也是。"

"我們的品味很接近呢。"

"那我以後買衣服都要找你了。"

他拉開帘子,她覺得外面的光好刺眼。試衣間內是一個太早結束的黑夜,她的夢還沒有機會蔓延。

靜惠的手機響起。她沒有接。

"怎麼不接?"

"沒關係,不重要。"

幾分鐘后又響了。她接起。

"喂……我是……什麼……我認識……真的……喔……謝謝謝謝……不好意思……好……我們過來拿……"

她按掉電話,"你有沒有掉什麼東西?"

"我的皮夾!"

"他們怎麼會打給我?"

他們坐計程車回到餐廳,老闆把皮夾交給徐凱,靜惠搶過來。她打開,翻裏面的東西……

她從徐凱皮夾里拿出一張林靜惠的名片,上面用圓珠筆寫着:"緊急聯絡人"。那變成了她最喜歡的一家餐廳。

在街角,徐凱從失而復得的皮夾中拿出100元,請靜惠喝珍珠奶茶,"我就知道緊急的時候你會救我……"

她把他的100元放進皮夾,從他口袋中拿出六個5元、一個10元硬幣。

"……還會替我省錢。"他補充。

她用力吸著最後一口,吸到塑料杯發出噪音,杯子凹進去,她快樂,不在乎沒氣質。

他們走回仁愛路,剛才逛的店都關了,然而在行人路上卻發現了寶!

"看那個!"徐凱快步跑去,那是倒在樹下的一塊鐵牌。

"這是個交通標誌……"靜惠說。

"'禁止通行'!這個酷吧?"

"怎麼會掉在這裏?"

"可能是被風吹下來的。"

徐凱把它拿起來,"不重嘛!……走吧!"他拿起交通標誌跑了起來,靜惠跟上,"這可以拿嗎?"

"管他的,拿了再說。"

他們跑了幾分鐘,攔下第一輛停下的計程車。

"你瘋了……"靜惠邊喘邊說。

"快上車,警察來了!"

他們回到他家。他住在公寓的3樓,和辦公室一樣,簡單而精緻。他沒有太多東西,但是每一樣都是頂級的。一台三十多英寸的平面電視,影、音設備一層層地疊在玻璃櫃中,玻璃門緊密關着,按一下就輕輕彈開。玻璃櫃的兩旁是兩個大柜子,一邊是錄影帶和DVD,一邊是CD。米色的沙發,軟得像海綿。玻璃的桌子和茶几,杯子擺上去有清脆的響聲。

"這張餐桌是我特別從德國訂的。"

她摸著玻璃桌面,"你很喜歡玻璃?"

"我喜歡透明。光打上去很漂亮,你看,"他打開開關,天花板上兩條軌道特別裝的小燈,慢慢亮起。

"好夢幻……"

"看看我的廚房。"

那是比一般廚房大一倍的空間,裏面明亮乾淨,氣氛可以比美卧房。和簡單的客廳、飯廳相比,廚房顯得豐富許多,各式廚具整齊地堆在柜子上,有些靜惠根本叫不出名字。

"給你看我的鍋,我最得意我的鍋了。"

徐凱把一個黑色的煎鍋拿下來舞動。

"這是我特別託人從芬蘭買來的。純鋁的,散熱很平均,鍋上有三層杜邦防止沾鍋的材料,上面再打一層粗糙的表面。不但不沾鍋,而且好洗得不得了。"

"你真講究……這是什麼?"

"喔,這個茶壺很特別,水燒開了,茶壺會變成粉紅色。"

"怎麼可能?"

"你看……"

徐凱把水倒進藍色茶壺中,茶壺兩旁是透明的,可以看到裏面的水。他打開煤氣,水一會兒就滾起來。隨着水滾,茶壺果然從底部慢慢開始變成粉紅色……

"怎麼這麼快就開了。"

"這是這個壺的另一個優點,水開得比較快。否則站在這兒老半天等它變色,多無聊啊!"

"這又是從哪買的,瑞典嗎?"

"這個比較傳統,英國。"

靜惠指著架上的一排工具。

"這些都是做法國菜的工具,哪一天我做給你吃。"

"你可以在家開餐館了。"

"我手藝很好的,你餓不餓,我煮點東西。"

"剛才才吃飽。"

"我想喝個湯。"徐凱說。

他開冰箱,拿出蛋和番茄,開水龍頭洗番茄、打蛋、點火、燒水。他的動作利落、乾淨。

"來看看我的卧房。"

他把"禁止通行"的鐵板搬到卧房。他開燈,第一眼就是一張KingSize的床。

"你一個人要睡這麼大的床嗎?"

"你一輩子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花在床上,"他把"禁止通行"斜靠在床邊的牆上,"當然要買一張好床。"

他脫下西裝,小心放進衣櫃。

"你的衣櫃大到可以變成一個房間,"她走近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衣服?"

他用手扶過所有的西裝外套,"十幾年的累積啊……"

"怎麼有一股怪味?"

"喔……"他笑笑,"我以前在這裏種大麻。"

"什麼?"

"我以前在這裏種大麻。"

"哪裏?"

"這裏,這個衣櫃里。"

"你開玩笑,衣櫃里怎麼種?"

"很簡單啊,你只要有種子,有土,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特別的燈,24小時開着,當作太陽,你看……"他指着衣櫃內側的一個洞,"我以前就把燈釘在這兒。"

她不可思議地搖頭。

"那燈不是普通的燈,是託人從紐約帶來的,非常耗電,那幾個月電費一個月一萬多。後來想想,還是直接去買大麻比較便宜。"

"你抽大麻?"

"你要不要試試?"

"不要。"

"我告訴你,大麻只是一種草藥,跟你在中藥店買到的其他草藥沒什麼兩樣,它沒有尼古丁、不會讓你迷幻、不會上癮。它只會high,high有什麼錯?"

"那它為什麼被禁?"

"這就跟20年代美國禁酒一樣,完全沒有理由,只是宗教的壓抑和政治保守勢力控制社會秩序的方法。"

"我還是看你的書好了……"她轉頭,看他的書櫃。

"有一天大麻會合法的!"

他床旁邊是整面牆的書櫃,靜惠彎著頭看。

他湊到她耳邊溫柔地講,"有一天,大麻,會合法的!"

她轉移話題,"你是唯一會把《美味的關係》和《追憶逝水年華》放在一起的人。"

她看着他,他很有默契地忘記大麻。

"你剛好講到我最喜歡的兩本書。"

"嘿,你還喜歡Puffy。"

"我非常、非常喜歡Puffy!"

"你多大了?"

"誰說年紀大一點就不能喜歡Puffy。我參加他們的演唱會,還看到六十歲的阿媽!"

"你還去參加他們的演唱會?"

徐凱走去客廳,拿了一樣東西走回來。

"這是Puffy環遊美國的錄影帶,是只送不賣的。當時我為了得到這卷錄影帶,還填了CD裏面一張又臭又長的問卷,寄到索尼音樂參加抽獎。結果真的被我抽到了,我還特別跑到索尼音樂去拿呢!"

"你真偉大。"

她走到書桌旁。

"這就是我的魚缸了。"

床旁的茶几上,圓球形的魚缸里堆滿零錢。

"這裏面還有日幣,"靜惠抓出幾個日幣,"你應該分開才對。"

"沒關係,過幾天我們就去日本用掉。"

他靠上來時她並沒有預期。他的手摸上她的肩,她迴旋的空間變得很有限。他親吻她,她退到書桌上,屁股壓着桌緣,左手在背後撐著桌子。他閉起眼睛,很溫柔地吻了幾次。她張開嘴配合,卻把舌頭往裏面縮。他摸到她胸部時,她右手中的日本硬幣掉在地上,發出鈴鐺的響聲。他拉下她胸罩的肩帶時,她說:"你的湯……"

他繼續,好像沒聽到他的話。

"你的湯……"

"沒關係……"他很輕,照理說她不用怕的。可是她心跳得很快,不是興奮,而是恐懼。他拉開一邊胸罩,摸到她的胸部。她看着牆上"禁止通行"的標誌,胸部燒了起來。

"你的湯……"

他停下來,低下頭,喘了一口氣,"你等我一下……"

徐凱回來時,靜惠拿着皮包坐在床上,匆忙中,她的扣子扣錯了一格,整件襯衫是歪的。

"我要回去了。"

"為什麼?"

"對不起。"靜惠說。

"不要對不起。是我的錯,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叫車。"

"我幫你叫車。"

他打電話。

"讓我送你回家,這樣我比較心安。"

"真的不用了。我想一個人。"

他坐到她旁邊,用手去調她的扣子。

"請不要……"她把他的手推開。

"你的扣子扣歪了,我只是要幫你調正而已。"

她沒有說話。他把她的衣服穿好。車在下面按喇叭。

"到家后給我個電話。"

她走了。

回到家,她洗澡。洗完后坐在床上。她拿出白天那張傳真,看着看着,看懂了,眼淚掉了下來。

"我傳了一封信給你,你收到沒?今天早上你走後我寫的……"

她拿出筆和尺,從紙的左上角到右下角劃一直線,沿線被劃到的字母是:

BABYIMISSYOU

每個字母都各自藏在一個法文單字中。那些法文單字的組合是沒有意義的。

徐凱打來幾次,她沒接。她躺下,閉上眼睛。眼淚積在眼皮內,她感覺自己躺在游泳池底。電話聲從池畔傳來,隔着水,聲音很模糊。她換了一口氣,慢慢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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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飛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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