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戰爭

第一節 戰爭

她和徐凱還是每天見面,他來醫院的次數不減。她沒有提起自己小小的發現,但和他之間已經有了一道牆,或至少是一道網,他的任何親密動作、任何甜言蜜語,都開始經過那張網的過濾。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她必須讓他覺得一切正常,他才會繼續經營他原本在經營的東西。

然後是那關鍵的一晚。

"這星期六公司要去拍外景,我可能不能去醫院。"星期二晚上洗盤子時他說。

"沒關係,你忙你的。"

他從背後過來親吻她的頸背,她拿着白毛巾擦白盤子,算計著。

星期六中午她離開徐凱家,相約下午再手機聯絡。她走出他家樓下大門,卻沒有離開。她走到他家斜對面公寓的門旁邊,監視着徐凱家樓下的出入口。她刻意側着身,讓從徐凱家樓下出入的人看不見她。

她恨自己變成這樣。整個下午她扭曲著身體憋在那裏,整個下午徐凱沒有出門。三名女子走進公寓,她記得非常清楚,但不知道她們是去幾樓。她恨自己變得這樣多疑、這樣猥瑣、這樣偷偷摸摸、這樣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想抓到什麼?徐凱和一名女子走出來?如果她抓到了,那代表什麼?那人可能是他的同事,他的妹妹。兩個人走在一起又能代表什麼?他可能只是送她去搭車,去散步。她不知道自己希望抓到什麼,卻知道自己必須親眼目睹。她想上廁所,卻忍住,怕去的時候錯過徐凱。她忍着尿、彎著腰,躲在街角一幢公寓門口,感到路燈的訕笑。一直到晚上八點,徐凱仍沒有出門,也沒有依約打電話給她。她撥他手機,響了十聲后沒人接。她本來要打電話到他家,撥了幾個數字卻作罷。她想:他明明告訴我他在外面拍廣告,我怎麼會打到他家找他?她幾乎要被自己當下所處的地理位置所矇騙。但轉念又想:手機找不到他,我當然打家裏的電話,打家裏的電話並不就意味着我知道他在家。如果他接起來,該解釋的是他,不是我。她打家裏,始終是答錄機。到了晚上十點,她已經筋疲力盡。她餓、渴、想上廁所,想知道真相。一名婦人走向徐凱家大門,靜惠追上去。婦人打開門,靜惠若無其事地跟她走進去。婦人轉頭瞪了她一眼,她冷靜地微笑。

她們一起上樓,婦人要回家,靜惠還不知道自己上去要做什麼。按他的電鈴?在門外等?她聽見自己的腳步,響聲很空洞,好像她的意圖。萬一走到他家門口他們走出來怎麼辦?她僵硬地練習微笑,甚至練習伸出手來和對方握手。對方知道她的存在嗎?如果不知道,至少先不要傷害對方。"我姓林,我是徐先生的鄰居,"沒錯,她可以這麼說,"我住四樓,有空來玩。"

靜惠在三樓停下,作勢要按電鈴,婦人繼續上樓。她斜眼看婦人,確定她走開后,她退到樓梯上坐下。她低頭喘氣,卻立刻壓制住,她不能讓屋內的人聽到聲音……

她調勻呼吸,慢慢抬起頭……

在陰暗的樓梯間……

她看到徐凱門口放着一雙女人的高跟鞋。

她猛吸一口氣,把自己從肚臍部位往上提。她屁股突然變輕,好像要跟上半身支離。血流加快,她聽到隆隆的聲響,好像是血流撞擊血管壁的聲音。她覺得胸前很冰冷,開始顫抖。她靠着牆壁,想要讓顫抖停下。她想起摩擦取暖的方式,開始用手搓著雙臂。她腦中快速閃過徐凱和她在一起做過的事:傍晚公園的野餐、通化街的殺價、去基隆的火車月台、電腦屏幕慢慢露出小艾琳的肖像……

然後她想起此時他在裏面和另一名女子可能在做的事……

冷靜下來后,她低頭看那雙高跟鞋。名牌、黑色、尺寸很小、看起來很新。她回憶剛才走進公寓的三名女子,她們的臉卻一片模糊。她輕輕靠上門,試着聽屋內的聲音,安靜無聲。

她往上爬一樓,在四樓門前的樓梯間坐下。她要等他們出來,她要看到她。但她又不敢直接看到,她沒有自信自己能夠承受。三樓是寫實的,四樓是安全的。但那隻蚊子先出來了。很大一隻,飛到面前還會發出噪音。她揮手,自然是打不到它。她站起來,轉身尋找那隻蚊子。在陰暗的樓梯間,什麼都看不見。她對着空氣揮舞雙手,甚至用腳去踢。她一坐下,蚊子又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徐凱曾跟她說,"蚊子一旦吸了你的血,就不會叫了。會在你身旁一直叫的,都是還沒有吸到血的。"

她坐定,讓蚊子吸血。她為什麼要看到她?她已經知道徐凱因為另一個女人欺騙她,這還不夠嗎?看到她能讓她更理直氣壯做某些決定嗎?

她坐在樓梯間,對四樓的大門保持警戒。徐凱的鄰居若開門看到她坐在這會怎麼想?她只要聽到四樓門內傳來一點聲音,就立刻站起來,裝做只是從樓上走下來。

一個小時過去,徐凱就在一層樓下,但她覺得好孤獨、好浪費。那女人的高跟鞋在外面,那女人的腳在裏面,也許正穿着徐凱和她一起買的L.L.Bean的毛拖鞋。徐凱的人在裏面,心也許也在裏面。而她在外面,外面的外面。

她被咬了好幾個包,蚊子卻依然在叫。

她一邊抓癢,一邊無聊地打開皮包。捷運卡、健保卡、誠品書店卡、身份證、提款卡、VISA信用卡。她把皺摺的統一發票弄平,疊在一起,對摺后整齊地放進錢包。他們會不會在裏面對統一發票?她想,那是徐凱約定要和她做的事情。她繼續翻皮包,翻出那張電信局的通話記錄。

她回到三樓,走到徐凱門前,用手機打通話記錄上那個陌生的號碼。她靠上門,聽見屋內有手機在響。她聽着耳中的響聲和屋中的響聲和諧地奏鳴,身上的肌肉卻失去協調。她抽筋,緩緩坐在地上。

休息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下樓。她不再需要看到那個女的,也毋須跟徐凱對決。她用很卑微的方式,了解了一些事情,現在必須很有尊嚴地離開。她走下樓,相信自己是最後一次走下這樓梯。她一路墜落,但仍邊走邊整理自己的儀容。她狼狽地來,但必須風光地走。走到一樓,她很堅定地打開鐵門,正要關門,猶豫一下卻沒關。她走出公寓,看了一眼站了一整個下午的角落,那角落因為被她站過,顯得十分委屈。她走到巷口,坐上車,回到家,直接鑽進被窩。她整個人坐在被窩裏,四周封死,沒有光線和空氣。

她一直喘氣……

第二天清晨,她站在浴室鏡前看自己紅腫的眼睛,突然衝上一股不甘心。她穿上運動衣,跑下樓,坐車到徐凱家。樓下的鐵門仍然開着,她走進去,一口氣爬到三樓。那雙高跟鞋還在門前,像一道符咒一樣保護著徐凱的城池。她爬到四樓,坐在昨晚的位置。她的身體蜷曲成一小塊,好像刺蝟進入備戰狀態,隨時可以和門內走出來的人決鬥。卻又好像是在用手腳遮掩著全身的破綻,不讓敵人一個開門聲把她擊碎。

陽光照進來,她累得睡着。醒來后她急忙跑下樓,鞋仍在。她躲回四樓,看錶,12∶10。

12∶40,門打開的聲音,靜惠是清醒的,卻有被叫醒的唐突和驚嚇。她隔着一層樓聽女子和徐凱走出來。

"你下午要幹什麼?"徐凱問。

"我想把你上次買的那條床單拿去換……"

"找時間一起去嘛……"

"等你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

"我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他陪她走出門,靜惠縮到牆壁,好像怕被看見。

"拜……"女子說。

"打電話給我……"

然後靜惠聽到親吻的聲音。

像炸彈爆炸的聲響,她摸著冰冷的樓梯,踩着滿地灼熱的碎片。

十分鐘后,她走出徐凱的公寓。她坐上車,因為躲太陽光而坐到後座中間。她的手機響,是徐凱,她沒接。又響,她仍不接。她回到家,家裏的答錄機的燈在閃:"嘿,對不起,昨天到山裏拍片,手機一直收不到訊號,今天早上才回來,你好嗎?阿金好嗎?"

是"阿金"那兩個字讓她憤怒的。她拿起電話,撥給他。

"喂?"徐凱接起。

"我看到她離開你家。我看到你親吻她。"

阿金開始打第三針,在靜惠面前總是打起精神。她在家裏做了一碗麵線帶來,小心地不讓湯流出來。她蹲在床尾,把床的前半部搖高,他自然就坐了起來。她為他架起可以放在床上的桌子,把麵線從保溫瓶中拿出來倒在碗中。這每一個動作,她都做得細緻而徹底,每一個動作,她都專心,希望這樣就能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徐大哥最近怎麼沒來?"阿金問。

摺疊好的橘色塑料椅靠在牆邊,那原來是徐大哥的位子。他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講話。徐凱試着找她,手機和家裏都試了很多次。半夜一點,她躺在床上,聽電話無助地持續響着。徐凱留下的message中沒有說話,只是掛掉電話的聲音。他可能也知道她醒著,所以不停地打。她的確也是在數他打來的次數,只是不去接。這樣的你來我往,也變成一種溝通模式。

阿金吃完午飯,睡了一下。她拿着自己的麵包,走到病房外。下午一點,她坐在醫院長廊的一排塑料椅上。陽光斜斜地照進,吃掉一半的椅子。她的上半身裹在陽光中,雙手拿着全麥麵包啃。她戴起隨身聽聽廣播,俏皮的廣告熱烈地推銷手機。她拿起旁邊椅子上的礦泉水,陽光照着透明的水瓶,裏面搖動的泡沫閃閃發光。隔兩個座位菲佣用英文寫着家書,高挑的白衣護士快步從他們跟前走過,她聽着廣播中陶子唱着《太委屈》……

她低下頭,把嘴中嚼了一半的麵包吐回透明的膠袋,口水沾到自己的手背。她的頭塌進手掌,把棕色框眼鏡丟在旁邊的塑料椅上,用力揉着眼睛。她上下的牙齒咬緊,忍住不哭出聲……

那天之後,她就常戴着隨身聽。走在路上,感覺有人陪伴她。她喜歡孫燕姿的《開始懂了》,走下捷運站,音樂圍繞着她,覺得自己好悲壯,好像在演電影,身後永遠有配樂。如果徐凱現在在看這部電影,應該會再喜歡她吧。站在月台,地上的紅燈閃爍,軌道洞口吹來的風把她的頭髮吹起,在列車的噪音中,音樂突然沒了。她低頭看,沒電了。她試着關掉電源,再打開,隨身聽就打不開了。可惜,現實生活是沒有配樂的。

她學了好多流行歌曲,知道聽眾在什麼情況下點什麼歌。她聽着DJ念著點歌人給對方的話,覺得每個人故事都一樣,她的沒什麼不同。有一天下午,她聽到台中的"鴨鴨"(應該是這樣寫吧),點了MacyGray的"ITry"給台北的"阿毛",鴨鴨說:"我們在一起,歷經了這麼多起起伏伏,如今雖然分手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仍然愛你,沒有你,我的世界將永遠是殘缺的。我誠心地祝你幸福、快樂,早日找到比我更適合你的女孩。"

世上只有一個故事,她很高興自己正在體驗那個故事。

她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那種徐凱還沒出現前、多年來她認定的美好生活。早睡、早起、刷牙、洗臉、穿衣服、戴耳環、找鑰匙、穿鞋、下樓梯、出門、進捷運站、下樓梯、刷卡、走進月台、被想趕在車門關閉前衝上車的人撞到、等車、抬頭看電子顯示屏上寫着"開車酒精濃度超過標準處15000元以上60000元以下罰款並吊銷駕照一年"、走進車、扶鐵桿、看着座位上的男孩把手繞過女友的脖子、下車、出站、買早餐、買《經濟日報》、對店員"需要袋子嗎"的問題說"要"、進公司大樓、把識別證戴在脖子上、進電梯、頸背感覺到陌生人吐出的氣、進辦公室、和沿路的同事微笑、開電腦、輸入密碼、進入交易系統、開始整個上午的廝殺、中午在辦公桌上吃快餐、讀《經濟日報》"店頭理財"那一欄、她的手機在響,她不接、吃完飯看着窗外的高樓和街道,計程車蠕動地像電子遊戲中的精靈。她去洗手間、沖水、使用、再沖水、用洗手乳、把手洗乾淨。回到座位,把椅子往前拉,把自己卡在桌和椅之間。回復Email,不用主詞,用最簡單的字和最短的句子。七點,離開公司,買快餐,坐捷運到醫院,詢問張小姐白天的狀況,和阿金評論起每一個護士。十一點,回到家,坐在沙發上看CNBC,發現自己的英文聽力越來越差。十二點,刷牙、用牙線、吐漱口水、關燈、開始失眠。她去看醫生,醫生給她鎮靜劑,叫"Trazadone"。她在網絡上輸入鎮靜劑的名字,跑出一大排文章。其中有一篇提到美國的瘋狂博士、"郵包炸彈手"泰德卡金斯基被捕時,家裏也搜出大量的Trazadone。

"不適合就不要勉強。"程玲來找她,她們走在她和徐凱走過的仁愛路。"我們很適合啊,很多時候,我們的默契,是別人無法了解的……我們喜歡同樣的電影,我們一起忘記同一部電影的片名,我們都有背痛,我們還談過結婚呢……"

"結婚需要同質性很高的,你們根本來自不同的世界。"

"沒有人是真正來自相同的世界,我們都改變了自己去配合對方。"

"你還想跟他聯絡對不對?"

"為什麼這麼說?"

"你還在替他辯護。"

"我沒有在替他辯護,我是在為我們辯護,我們畢竟都花了很多的感情和心力。我辯護,是希望那些感情和心力不是白費的。"

"你到現在還這麼MBA,斤斤計較。"

不甘心啊,靜惠想,每一個人都會吧,不只是MBA。如果我真的是好的MBA,早就認賠殺出了。

"我只是不懂,他為什麼在對我那麼好的情況下,還能跟別人在一起?"

"當然可以啊……"程玲說,"我很愛周勝雄啊,我想嫁給他。但是我還是跟Richard見面。"

"為什麼?"

"我從兩個人身上得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你為什麼要從兩個人身上得到東西,一個不夠嗎?"

"不夠。我曾經同時跟四個男人交往。那是我的全盛時期。"

"接起電話,搞得清楚誰是誰嗎?"

"搞不清,所以一律叫honey。"

"我真是服了你。"

"每一個人給你不同的東西。周勝雄給我安全感,他照顧我,可以依賴。

Richard給我的純粹是身體的,很單純的快樂,我們都沒有期待,也就都沒有負擔。"

"他們都不知道另一個人的存在嗎?"

"周勝雄當然不知道,他本來就憨,凡事都少根神經,又整天在新竹,怎麼會知道我在台北搞什麼。Richard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們都得到彼此想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怎麼能講得這麼輕鬆?"靜惠的口氣從諒解到不平,"難道忠誠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

"沒有?"

"你所謂的忠誠只是基督教文明的產物,只是道德的規範,對我沒有意義。我只對我的感覺、我的情緒忠誠,我認識Richard,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上床,這是我最真實的情感,最原本的情感。我對周勝雄,有時只是感激,只是責任,這只是在道德規範下衍生出來的東西。而我永遠不會讓衍生出來的第二級的東西,約束了最原本的東西。"

"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聽起來你只是在為自己的放縱自圓其說。"

"我何必要自圓其說?這是我的生活,我做我喜歡的事,誰能管我?我只是在解釋給你聽,你的很多框框都是人為的,它們其實並不合乎人性。"

"你跟Richard的關係又怎麼合乎人性?你怎麼能和一個人維持只有性而沒有愛的關係。"

"性和愛根本是兩回事。愛如果是魚類,性就是鯨魚,他們根本不是同類的,為什麼一定要同時發生?"

"當然要,我和一個人在一起,要的是全部,如果一下子得不到全部,我先要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身體。"

"那你還煩什麼?徐凱對你有心啊,看看他為你做的事情,如果你最在乎的是他的心,那麼為什麼不能忍受他的心在愛你的同時,身體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靜惠答不出話。

"你看過那女人嗎?"

"沒有。"

"你想看嗎?"

"本來很想,現在不太確定了。"

"如果是我,我不會像你這麼難過,但我一定要看看那個女人長什麼樣子!你知道,像《往日情懷》的最後,芭芭拉·史翠珊一定要看到羅伯特·雷德福離開她后,最後究竟和怎麼樣的女人在一起?"

靜惠在行人路上的椅子坐下。

"我好累,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

程玲坐到她旁邊,兩人一起看着前方來往的車。

"沒關係,徐凱愛玩,就讓他去玩,幾個月後他就會後悔,再回來求你……"

"真的嗎?"靜惠問。

程玲停頓一下,"其實也未必。不是所有外遇的女人都是壞女人。"

靜惠點頭,微笑,"只是那樣想會讓我們比較好過一些。"

"事實上,她可能比你更適合徐凱,他們的故事可能比你還悲壯。"

"因為是地下的,他們見面如此不易,於是激情更強……"

"現在在台北另一個角落,也許那女的也在和她的朋友談你們的事,我相信你會被刻畫成一個嚴厲、刻薄、無趣、瘋狂的女人,她是拯救徐凱的天使,他們在你的壓迫下追求真愛……"

徐凱仍持續打電話來,只是次數慢慢減少,偶爾他會留話:"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確定你一切都好。"她沒有回話。張小姐說他來看過阿金幾次,都是趁她在上班的時候,阿金問徐凱為什麼晚上都不來了,徐凱說最近在趕幾個案子。在公司開會,她很專註地看着老闆,適時地點頭、合宜地微笑,卻沒有在聽他在說些什麼。結束后,老闆問她,"你晚上把這個弄好了打個電話給我,你再告訴我一下你的手機號碼……"

她說出一個號碼,老闆重複。

"對不起,我講錯了。"她又說了另一個號碼。

她第一次說的竟然是徐凱的號碼。

下班,她走在街上,店家放着孫燕姿的《和平》,她在櫥窗前停下來,看着窗內的衣服和窗上自己的身影,聽孫燕姿唱:

愛是固執的

我只要在兵荒馬亂中找到和平

和平對待你

不掉淚是因為好多事還要努力……

她走進自助餐廳,快打烊了,菜已陸續收起,鐵盤下的水上浮着幾條毛巾,冒出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她坐在自助餐廳,只剩她和黃色制服的歐巴桑在吃。突然間某人的手機響起,鈴聲和徐凱的手機一樣。她立刻停止咀嚼,轉頭看誰接起來。一名歐巴桑接起,用台語說:"好了,馬上就回來,你先睡。"

她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走上捷運,她自然地往最後一節車廂走去。到了醫院,張小姐說棉花棒沒有了。她到地下室去買,走向電扶梯。那電扶梯好陡好長,站在頂端看不到下面的盡頭。她閉起眼睛,慢慢下降……

回到家,她坐在餐桌上整理信件。打開信用卡賬單,一條一條的消費,讓她回想起他們過去做過的事情:吃印度菜、洗溫泉、買傢具……好多好多。她打開手機的電話賬單,費用高的都是打給他的電話。她看着最高的數字,不過是一個月之前,他們曾經用手機講過198分鐘的電話。那時他在花蓮拍片,晚上剛剛收工,她站在醫院門口,請叫好的計程車離開。他們都不願回到住處再用一般電話繼續。對他們來說,有些話必須在當下講完。

她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她身體前傾,坐在長沙發中間,頭轉向左邊,眼睛看着地面,右手托著臉,左手握成一個無力的拳。小艾琳的相框在旁邊,她們兩個人的眼神都沒有焦點。她看到桌上的蠟燭,頭上的蕊短得幾乎看不見。

"你知不知道,這種蠟燭可以從另一頭把蕊整個拉出來!"

"嘿,不要拉,那是我最喜歡的蠟燭!"

她想,這樣不聯絡,是誰比較難過呢?

"你不要去想這種問題。"程玲前幾天跟她說,"想了你自己痛苦。"

"他剛好可以跟那個女的天天在一起。"

"你也可以去交新的男朋友啊!追你的人那麼多?"

"我不會喜歡的,不會有跟徐凱在一起時相同的感覺。"

"那你註定要比較難過。他的優勢是他跟別人在一起有同樣的感覺,而你沒有。"

"也許他現在也和我一樣難過。"

她躺在床上想,會不會再碰到那麼好玩的人?32年來,她只碰到一個徐凱。她翻來覆去想着他們若還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有些都已經講好的:一起過生日、去紐約、一起去聖誕舞會,在舞會上假裝初識,當晚發生一夜情……

"永遠會有另一個男人,"在健身房,程玲和她一起在跑步機上快走,程玲說,"我也曾經覺得某一個男人是全部,沒有他就活不下去,我也自殺過,最後被拉去灌腸。我當時覺得那麼強烈、那麼絕對的東西,現在想起來只是一個笑話。六個月,你就給自己六個月的時間,每天數每天數,到了第181天的早上醒來,你會發現徐凱已經很遠了。"

"你難道從來不會懷疑,自己會不會因為一時的任性,而錯過了人生中最好的愛情?"

"徐凱欺騙你,和另一個女人過夜,你說這是你人生中最好的愛情?"

她想着想着就睡著了。夜裏被街上的狗叫吵醒,再回去睡就睡不着了。台北的夜有好多聲音啊,遠方警車開過、樓下有人發動摩托車、樓頂水塔開始抽水、沒關好的窗有風灌進來。她起床,走到客廳,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下雨了,地濕了。雨打在一攤攤的積水裏,像是沸騰的油鍋。黃色的路燈照着滾燙的油,整條巷子泛著被炸熟的金色。她回到床上,身體熱起來,嘴巴干,喝水也沒用。熬到七點,她換上運動衣去跑步。國父紀念館內,消防局正舉辦着消防設備展示會。雲梯車載着一批一批的市民上升。他們在廣場內搭起"煙霧體驗室"和"地震體驗室"。地震體驗室是一輛會搖動的車,煙霧體驗室是一個透明的帳篷。跑完后她停下來,告訴工作人員說她想嘗試"煙霧體驗室"。他們給她一個膠袋,要她戴在頭上,然後把她推進白煙瀰漫的透明帳篷。她蹲在裏面,隔着煙隱約地看到帳篷外的人在看她。她並不感到尷尬或窒息,反而有一種平靜,與世隔絕的寧靜。好像在希臘的一個小島,或是像挪威那樣遙遠的國家。當她慢慢覺得呼吸不順的時候,心裏突然閃過徐凱。他現在在幹什麼?是不是剛和另一個女人從睡夢中醒來。抱着她的頭,親吻她的頭髮。想到這裏,她立刻從希臘回到徐凱家門口的樓梯間。她倉皇逃出煙霧體驗室,差點撞倒了帳篷。

"你還好嗎?"她一直咳嗽,工作人員拍她背。

"我還好,好真實。"

她回到公司,收到徐凱寄來的信。她把它當作信用卡公司寄來的促銷廣告,試着平靜地打開。裏面又是一張《圖蘭朵公主》的票,日期是今晚。

"打了幾次電話給你,你都沒接。

請你記得,這齣戲最後那個陌生人的名字。"

她沒有去。那個周末她回到台南看爸媽。"你瘦了。"

"哪有?"

"你臉色好差。"

"最近工作比較忙。"

他們對徐凱的事一無所知,她想現在也不需要告訴他們了。爸媽自然又對結婚的事嘮叨了一番,她努力擺出微笑,要他們不要擔心。

"到底有沒有對象啊?"

"還沒有。"

"要不要再跟陳阿姨那個兒子見個面?"

"不用了,"她抱住媽媽,"我自己會找到的。"

星期日晚上快十二點才回到家,她很快就睡了。然後她被電話聲吵醒,翻過身,時間是半夜四點。她讓答錄機去接。對方沒有留話,只是一通一通地打。打到第五通,對方終於留話。

"喂,我可不可以見你一面?……"

她可以聽見客廳答錄機錄下的聲音,她已經完全清醒。她等著對方繼續說,但對方一直沉默,只聽得到他後面街上的噪音。她在床上坐起來。

"我想跟你說,不管你心裏怎麼想,我要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愛過很多女人,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種感覺,不管怎麼樣,我要你記得,你記得好不好?……"她想接起來,不管他怎麼對不起她,想想他為她做過的事,也可以原諒了吧。接起來,做個朋友吧。看不到他的這段日子,她畢竟是不快樂的。看不到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個巨大的工程,必須去奮鬥、去克服,把不打電話給他當作成就,把不想他當作成熟。每天睡前,她告訴自己,我10天沒跟他聯絡了,我11天沒跟他聯絡了,我又忍過了一天,我破紀錄了,我贏了……

為什麼要這麼累呢?

"我不會再打擾你了,也不會再去打擾阿金。我希望你們都很快地好起來……我們夫妻一場,我希望最後你記得,我真的愛你,真的愛你……保重了,拜——"

"喂?"

是"夫妻一場"那四個字打動她的。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一家沒有個性、沒有氣氛的咖啡廳見面。她希望淡化這次見面,他們只是朋友了,不是嗎?

"她是我前任女友——"

"你不需要告訴我,真的,我不想知道——"

"我想要告訴你,我欠你一個解釋。"

"你不欠我什麼。"

"她是我前任女友,我們當初都同意分手,分手三個月後,她回來找我,說想要複合。我跟她說不可能。後來我和你開始交往,就更不可能了。但她還是一直打電話給我,我跟她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她說她不在乎。我告訴她我沒辦法再接她電話,她說我這樣會逼她走上絕路。那天她說她想通了,想見我最後一面,我答應了。我知道如果跟你說實話你是不會諒解的,所以我騙你。她那天來我家之後情緒立刻失控,整晚大哭大叫,我趕都趕不走。所以我讓她留下來過夜,第二天中午她就走了。"

靜惠回想那晚守在門外,並沒有聽到哭叫聲。

"你不必告訴我這些,如果你不想說實話,你就什麼都不要說。"

"我現在告訴你的都是實話。我和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還要騙你?"

她氣憤起來,氣他這個時候還在說謊。他的謊言把這段日子的痛苦瑣碎化,那些痛苦為的不是什麼偉大的愛情,而只是到現在還死不掉的謊言,"你在我家用我的電話打給她很多次,電話單上都有記錄,"她心平氣和地說,"你講的好像永遠是她來找你的樣子。"

"是她來找我,她會發了瘋地一晚上留五個留言,最後一個威脅要自殺,我能不回嗎?"

她拿着咖啡的小湯匙,看着窗外。

"你們那晚發生性關係嗎?"

"沒有。"

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和答案的可笑。這是她評斷能否原諒徐凱的標準嗎?只要他們那晚沒有發生性關係,一切就OK了嗎?

"我們去紐約好不好?"徐凱說。

"什麼?"

"我們不是一直說要去紐約嗎?我們去,就像兩個朋友一樣去,沒有任何期待,任何責任。我們去,遠離這一切,遠離我前任女友,遠離醫院,讓我們看看,在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我們會是怎麼樣?"

他們去了。她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她已經厭倦于思考。她想度假,有沒有徐凱都好。

在飛機上,徐凱睡着,她看着黑暗的窗外,尋找北極光。沒錯,他們的相處,摻雜了太多外界的干擾,哪有人戀愛是天天在醫院裏談的?她記得阿金生病之前,他們的快樂是很單純的,像街上任何人在談的戀愛一樣:不停的電話、不停的禮物、不停的熬夜、不停的華納威秀(台北一家著名影城)。他們膚淺而快樂,卻覺得無比尊貴。阿金生病以後,他們也是快樂的,是一起作戰的快樂,一起在做一件比他們兩個人更大的事情的快樂。徐凱做了,而且做得很好,從來沒有抱怨過,但她能期望他把這當作生活的常態嗎?他畢竟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興奮和好奇的人,認識她之前玩過所有好玩的東西,隨時準備去泰國,而不是急診室。他畢竟才28歲。

他醒來,對她傻傻笑着,喝醉酒似的很安詳。

"你睡飽了,我睡一下。"她說。

"你要睡覺?"

她點頭。

"你睡前我送你一樣東西好不好?"他說。

"什麼東西?"

他從包包里拿出一個紅包袋。

"你必須猜中裏面是什麼,才能給你。"

"錢嗎?"

"當然不是。"

"這怎麼猜?"

"你問我問題,我借回答來給你提示。"

"這太難了。"

"好吧,算了——"他收起紅包袋。

"等一下……"她開始好奇,"這是紙製品?"

"沒錯。"

"這是你買的,還是自己做的?"

"可以說是買的。"

"在什麼地方買的?"

"我怎麼能告訴你?……嗯,這樣說吧,可以說是在地攤買的。"

"是飾品嗎?"

"不是。"

"在地攤買的,但不是飾品……價錢呢?"

"兩千塊。"

"這個東西跟我們兩個人有關嗎?"

"有很大的關係。"

"嗯……上面有字嗎?"

"有。"

"是印刷的還是手寫的?"

"都有。"

"機票?"

"機票怎麼可能在地攤上買?"

"這太難猜了,你要給我一點提示。"

"我給你的提示是:我從來沒有買過這個東西,你也沒有……"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以我對你的了解。"

"一張卡片?"

"我們當然買過卡片啊!"

"我不猜了,你不想告訴我就算了,我要睡覺了。"

他從紅包中拿出一張粉紅色的紙,上面有紅、藍、黑筆寫得龍飛鳳舞的字。

"我去卜卦,算我們兩個的感情……"

她拿過來看,上面印着一些看不懂的字:"本卦"、"互卦過程"、"變卦結果",每一欄下都畫着類似"三"的圖案,下面是"占",寫着"乾為天(姜太公釣魚)……"

"要不是這張紙,我沒有勇氣來找你,"他說,"那個老師說,我們之間都是'乾'卦,這是最好的卦。他說我們目前很美好,中期是大吉,未來有姻緣。你看到'應吉'這一項沒有,他說快則一個月內有轉機,慢的話也會在農曆十一二月前發生。他說我自己是主宰,一切要看我怎麼做……"

她把那張粉紅色的紙放在椅背的桌上,用手去摸,好像要把折紋壓平。

"老師還說,我們的卦是很好的卦,我們應該到行天宮去向月下老人還願,再求回兩根紅線,一根放在我的枕頭下,另一根放在你的枕頭下……"

她沒有抬頭看他,她還是摸著那張紙,想像他那天去卜卦的樣子。

"我想你大概不會跟我去,所以我就自己去了,求回了這個……"她轉頭看他,他從自己墊的枕頭下抽出一根紅線……

然後他從襯衫口袋裏抽出另一根紅線,把紅線放在枕頭下,把枕頭放在她頭下,再把她的頭髮弄整齊。

"睡吧,你會睡得很好的。"

她一閉眼,就到紐約了。

他們住在她一個朋友家,朋友回台灣去了,整個家屬於他們兩人。紐約很冷,家就更有家的感覺。兩個人都是第一次來,出去吃宵夜,見了店就進去。結果誤打誤撞,味道還不錯。回來的路上,寒風刮上臉,他抱着她,緊得像抱個嬰兒。又回到初識的感覺:沒有責任,沒有負擔,每天都是假日,都可以分成早上、下午、晚上、夜裏四階段來計劃。一早,徐凱裝內行,自告奮勇地帶她去吃早飯。他帶她上1號地鐵,坐到72街下車。

"為什麼在這裏下?"

"你看這裏,"他指著車站牆壁上的地鐵路線圖,"72街是一個大圈,其他街都是小圈,所以這應該是一個大站。"

走出站,他帶她到街角一家咖啡店吃早飯。他用破英文點了牛角麵包、咖啡和胡蘿蔔汁。她裝作一句英文都不會說,慢慢看他掙扎。她好喜歡看他費力。在台北,他是王子,一切水到渠成。在紐約,他顯得猶豫而笨拙,她反而更喜歡他。下午,他們在格林威治村。徐凱拿出他從台灣帶來的紐約指南。

"原來你有備而來!"

"當然,我很重視和你來紐約!"

他帶她逛好幾家店。

"這邊都是賣女裝的,你來幹嗎?"

"替你買衣服啊!"

"在格林威治村買衣服?我不要變成嬉皮。"

"這是Armani的店,不是賣給嬉皮的。"

一個下午,他為了她買了三條裙子和兩雙鞋。她為他買了一張《JerryMaguire》的海報。

"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徐凱說。

"我知道,我還記得。"

他們在一家咖啡廳坐下。

"'WhiteHorseTavern',書上說這是鮑伯·狄倫寫歌的咖啡廳,嘿,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在法國時,去過加繆的咖啡廳?"

她搖頭。

"那時我在巴黎,跑去加繆生前常去的一家咖啡廳。坐在窗口,學他一樣抽煙,看他的《局外人》。突然一個女的走過來,請我喝一杯咖啡,我說謝謝,她說我長得很像年輕時的加繆。"

"她想把你……"

"沒有,她當時就從書里拿出一張加繆的照片給我看,我嚇一跳,還真有點像,當然我比他帥一點。"

"然後呢?"

"然後她問我:'你知道加繆是怎麼死的嗎?'我哪知道?那時我看《局外人》也只是培養氣氛,對加繆其實沒那麼了解。然後她說:'加繆47歲的時候車禍死的。'然後她掉頭就走,把我嚇死了,我後來再也不敢到名人去過的咖啡廳。""沒關係,鮑伯·狄倫還活得好好的。"

他們又可以講話了,又可以開玩笑,互相挖苦。

"你知道不接電話是很幼稚的。"徐凱說。

"不會比說謊更幼稚吧!"

他們好到可以互揭瘡疤。

"我幫你拍張照好不好?"她說。

"為什麼?"

"回去看看你到底像不像加繆。"

"來吧……"

她用數碼相機拍了幾張,正面、側面都有。

"你頭低一點,笑一笑好不好?"

"還有規定姿勢的?"

"配合一下嘛!"

他低下頭笑,她從側面拍了好幾張。

"笑大一點!"

"笑大一點就不像加繆了,他是存在主義者呢!"

拍完照,他們討論晚上的計劃。

"你想幹嗎?"他問。

"你不是有紐約指南嗎?"

"想不想看《藍人》?"

"想啊,現在是不可能買得到票的。"

他變出兩張票。

《藍人》是外百老匯一出有名的劇目。台上只有三個光頭男演員,全身漆成藍色,他們使用鼓和各種道具,配合燈光和現場樂隊,進行90分鐘毫無對白的表演。由於舞台上會濺出各種顏料,前排的觀眾還得穿雨衣。他們坐到很好的位子,徐凱一定早就買了票。

表演進行到一半,一名藍人走

到觀眾席,選觀眾上台加入表演。當藍人的眼睛朝靜惠這方向看過來時,她就知道自己被選到了。一個東方女生,在觀眾席中太搶眼。聚光燈打到她臉上,所有的觀眾都在看她。

"去啊,一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

觀眾開始鼓掌,她看着徐凱,他向她膜拜。她站起來,觀眾的掌聲更大。她走上台,坐在三名藍人中間。她一直在找台下的徐凱,徐凱很有默契地向她揮手。藍人什麼也不說,拿出餐巾,幫靜惠圍上,從穀類早餐盒子中拿出一顆顆像球的東西,放在他們和她面前的盤子裏。第一個藍人吃了一個球,嚼了兩下,停止,卻立刻吐出兩個完整的球,觀眾歡呼。第二個藍人不服氣,吃了一個球,嚼了兩下,停止,卻吐出四個完整的球,觀眾更高興。第三個藍人想打敗他們,吃了一個球,用力嚼了兩下,停止,想要吐球卻一個都吐不出來。他張大嘴,裏面空無一物,觀眾大樂。然後第三個藍人做手勢要靜惠吃,靜惠搖搖頭,觀眾笑了出來。第三個藍人故作生氣狀,和另外兩個藍人商量如何叫靜惠吃。結果三個人站起來圍着她,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姿態。靜惠被他們擋住,觀眾看不見她,此時一個藍人把一根塑料管放在她的餐巾下,然後把她的頭輕輕往下壓。藍人們站開,觀眾看到她,他們的手還放在她嘴邊,好像剛剛逼她吃下一堆球的樣子。當靜惠正要抬頭時,突然有一坨白色像嘔吐的東西從她餐巾下的管子噴出來,看起來好像她吃撐了在吐,全場觀眾又叫又笑。第三名藍人還站起來,用拍立得替她照了一張。

當靜惠走下台時,全場觀眾為她熱烈鼓掌。她當然不好意思,卻又感到一種難得的解放。她走回座位,徐凱站起來抱着她。她從沒感覺回到徐凱懷中是這樣光彩,這樣有自信。

看完表演出來,竟下起雪來,把他們原本已經高亢的情緒再拉高。他帶她到電影《GreatExpectation》裏那家叫"Kelly&Ping"的中國餐廳。挑高的天花板,昏黃的燭光,像明星一樣漂亮的侍者,開放式的廚房。他們在紐約,在一部電影里。

"我帶你去跳舞好不好?"

"去哪裏?"

"'WebsterHall'。書上說這是格林威治村最有名的舞廳。"

他們玩到兩點。出來時,氣溫降低,風雪變大。他在門口替她整理衣服,把夾克的拉鏈拉到她下巴,帽子蓋住眼睛,指尖碰到手套的底。她把他的圍巾打好,尾端收到毛衣里。她脫掉手套拿出面紙,幫他把鼻孔上的鼻水擦掉。

"擤一擤。"

他擤。

"用力!"

她擦完,把衛生紙折起來塞進口袋。

他們牽手向前走,十分鐘仍叫不到計程車。

"風雪太大,你在這個店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找車。"

"我要跟你一起。"她把他的手抓得更緊。

他們逆風前進,風把雪一片一片地噴射到他們臉上,像小刀不停地在划。

"低下頭,我牽你走。"

她低頭,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他一步一步,紮實地前進,不時停下來,回頭看後面有沒有車。這樣走了半個小時,她突然害怕起來。街道上的車慢慢淹進雪堆中,他們也一步步陷進地里。

"我們這樣下去,會不會凍死?"

"什麼?"強風把她的話都淹沒了。

"我們這樣下去,會不會凍死?"

"當然不會,"他大叫,換手牽她,另一隻手繞過她的肩膀抱着她,"林靜惠,我不會讓你凍死!"

他搓搓她露在風雪中的下半邊臉,然後把自己的圍巾拿下來,幫她把那半邊也包住。

"我不要,這樣你就沒有圍巾了。"

他翻起外套領子,"這是開司米,很保暖。JilSander的,你看吧,名牌是可以救命的!"

一輛計程車在街角停下,上面的乘客要下車。他牽着她向前跑,勉強趕上。司機說他要回家休息,不載客了。他拿出一張百元大鈔,用他那破英文,以一種命令的口氣說:"載我們!"

回到家,他立刻把她丟進熱水澡中。她洗了二十分鐘,出來后,看見他坐在客廳發獃。他面前的窗外,風雪仍然猛烈。

"喝這個。"他從微波爐中拿出一杯熱牛奶。

"你去洗澡。"靜惠說。

他洗完出來,她已經趴在床上睡着。他替她蓋好被子,爬上床。她醒來。

"背好痛。"

"我替你按摩。"

他去浴室把乳液拿出來替她按摩。他開了床前的小燈,打開音響,選了一個古典音樂電台。

"你手好冰。"靜惠說。

他停下,兩手掌摩擦生熱。冰的乳液、熱的手掌,她背部的細胞收縮又膨脹,她的心也是。他的手指隨着鋼琴鍵的敲打按在她的背上,背上塞住的脈絡全都打通。她閉着眼,感覺他騎在她臀部。她很安心,不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他們到更另類的EastVillage,走進一家鏡子店。

"幹嗎在國外買鏡子?"

"你看這個……"

徐凱拿起一個箱子,裏面兩面鏡子90度地組合在一起。

"你看鏡子裏的我們……"

"這有什麼特別?"

"你仔細看……"

"沒什麼啊……"

"真的嗎?"

她看鏡中的影像,她疑惑的臉,旁邊是徐凱自信篤定的神情……

"喔——是反的!"

"應該說是正的。"徐凱糾正她。

一般的鏡子,形象是反的,徐凱站在她左邊,映在鏡中是在鏡子的右邊。然而這面鏡子的形象卻是正的,徐凱站在她左邊,在鏡中也是左邊。

"這叫'真實鏡子',全世界只有這裏有賣,這家店賣的全是真實鏡子!"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地方?"

"我什麼都知道。"

"這種鏡子有什麼用途?"

"好玩嘛……我們買兩面好不好?一面放我家,一面放你家。"

"這一面要200塊呢!"

"讓我們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值得值得!"

他們在蘇荷區混了一個下午。四點時,他說:"我們到中央公園去看看好不好?"

"天快黑了,現在去看什麼?"

"跟我走就是了。"

他帶她來到中央公園的旋轉木馬,許多父母帶着子女在排隊。

"你喜歡這裏嗎?"

"喜歡啊……"她很機械地說。

"不不不,你真的喜歡這裏嗎?"

"喜歡啊——"

"你真的、真的喜歡這裏嗎?'PhoebeCaulfield'……"

她想一想,會心地笑出來,把頭埋進他的大衣中。

"我猜你會想來看一看。"徐凱說。

"好開心喔……"

"《麥田裏的守望者》的男主角,最後就是帶他妹妹來坐旋轉木馬啊!"

"你看了?"

"你不是說要送我一本嗎?我等得好苦啊!"

"對不起,我忘了。"

"當初還說'我一定記得!'"

"對不起。"

"食言而肥!"

"啊,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啦。"

他把她的頭抱到自己肚子前。

"上去坐一次吧!"

"我太老了,跟這些小朋友搶,太丟臉了!"

"那有什麼關係?"

徐凱買了兩張票,花了一塊八毛錢。

"這是我用最少的錢,卻最快樂的一次消費。"

輪到他們時,徐凱爭先恐後地和小朋友搶馬,一個金髮小孩瞪他一眼,他反瞪回去。他們是唯一的大人,坐在馬上可以看到其他孩子的頭頂。音樂響起,木馬起動時,靜惠差點摔了下去,她連忙抓緊鐵桿,笑得合不攏嘴。徐凱逞英雄,放開雙手,轉頭看着靜惠。騎到一半,他竟然在馬上轉身,背對着馬頭坐着,兩手插在胸前看着靜惠,隨着音樂左右搖擺。

"你小心摔下去!"靜惠大叫。

"他們應該放《煙霧迷漫你的眼睛》。"

那是《麥田裏的守望者》中旋轉木馬放的歌。

下來后,靜惠拉着徐凱的手,蹣跚地走着。

"好久沒坐旋轉木馬了,轉得我頭昏腦脹!"

"那好,我們剛好可以去溜冰!"

他帶她來到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場,兩邊是摩天大樓,前面是全世界最大的聖誕樹。這是《麥田裏的守望者》的主角荷頓·考菲德帶她女友莎莉去溜冰的地方。"你應該像莎莉一樣,換上會飄揚的短裙!"

"幫個忙好不好?莎莉17歲,我幾乎是她的兩倍!"

他們租了鞋,靜惠不會溜,徐凱陪她站在欄桿邊,扶着她走。

"你去溜啊!"

"沒關係,我陪你。"

"我要你溜給我看。"

他很熟練地滑了出去,頻頻回頭看她,向她招手。他輕鬆地繞了一圈,躲過幾個要撞上他的人。再繞一圈,他指著四周的高樓,她看過去,整排大樓內的燈光把黑色的夜空底部蒸出一條濃郁的霓虹。好像在遠方的天上,一場派對剛剛開始。他回來,快到她身邊時故意裝作跌倒,最後一頭撞在她肚子上。他拿下帽子,用頭髮摩擦她的小腹。

"好久沒有和你親密了。"他說。

"那昨晚算什麼?"

"喔,那只是性而已!"

他們離開洛克菲勒中心,橫跨紐約,一路走到中央車站。

"很多電影都是在這裏拍的。"

他們走過賣票的大廳,來到餐飲區。各式的餐廳排開,位子散佈在整個大廳,像是購物中心的美食區。

"要不要在這裏吃晚飯?"他問。

"我們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他們坐下,隔着厚重的大衣彼此靠着。他們脫掉帽子和圍巾,太陽穴貼著太陽穴。徐凱的手伸過靜惠頸后,抱着她的肩膀。下班回家的人潮匆忙地在他們面前走過,人潮越快,他們越靜,四周的噪音越大,他們越聽不到聲音……

他們坐在人聲嘈雜的中央車站裏睡著了。

他們同時醒來,立刻抱在一起,好像是慶幸隨身攜帶行李,包括對方,沒有因為睡着而失竊。

"我從來沒有睡得這麼好過。"靜惠說。

"我也是。"

"我們睡了多久?"

"半個小時。"

"只有半小時嗎?"

"感覺好久……"

"好神奇的感覺……"

"我們在大庭廣眾下睡着……"

他們站起,四周的食物香味讓他們突然餓了起來。

"要不要吃那家的漢堡?"徐凱問。

"我想吃面,吃碗熱騰騰的湯麵。"

"我知道去哪裏。"

他帶她到時代廣場附近一家日本麵店。簡單的裝潢像個家,飯菜都在吧枱後現做。

"我們坐在吧枱好不好?"

"你不喜歡坐桌子?"

"我喜歡和女朋友坐在吧枱,那種很近很近的感覺。"

他們坐上吧枱,爐子上煮麵的熱氣撲上他們的臉。他們叫了拉麵和鍋貼,開始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碰碰她的肩,給她一個眼神。他們一起瞄剛走進來的客人。

"李安?"靜惠說。

"噓……"

"真巧。"

"我要去找他簽名,《卧虎藏龍》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徐凱說。

"你不是說《JerryMaguire》才是你最喜歡的電影?"

"我改變主意了。"

"別打擾人家,人家在吃面——"

話還沒說完,徐凱已經走去。靜惠看他很有禮貌地跟李安打招呼,李安回以靦腆的微笑。徐凱拿出紙筆,和李安解釋了一會,李安開始寫,寫好之後,徐凱有禮地和他握手,慢慢走回來。他拉開那張紙,拿在胸前:

給靜惠,

心誠則靈

李安那晚最後他們走到時代廣場。一大組人馬正在拍電影,工作人員把TKTS票亭四周都封鎖起來。一輛架著十排強燈的卡車,配合攝影機緩慢地前後移動。攝影師把攝影機背在肚子前,上麵包着透明膠袋,兩個工作人員拿着傘替他擋雪。雪又大了起來,來自全世界的遊客越聚越多。大家交頭接耳地問是哪個明星。徐凱抱着靜惠的肩,不斷替她揮掉帽子上的雪。

"這是時代廣場,世界的中心。我們應該在那個Suntory的招牌下照一張相。"

"可是他們把那整塊都封鎖了。"

"所以我們必須衝過去。"

"衝過去?"

"我們衝過去,拍一張照,立刻再沖回來。"

"嘿,是他們在演電影,不是我們。"

"李安剛剛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們對看一眼,她還沒有機會勸他,他就牽着她向前跑。她聽到風聲、車子的喇叭聲,然後是有人用英文嚇唬他們的聲音。他根本不管,只是一直跑。雪地很滑,她幾乎跌倒。他們跑到管制區的中心,Suntory的巨型招牌下,他站定,抱住她,把相機拿在胸前,由下往上照。管制人員跑過來,他把她的頭靠着他的頭,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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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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