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舊悲劇-1

新時代的舊悲劇-1

「老爺子!」陳廉伯跪在織錦的墊子上,聲音有點顫,想抬起頭來看看父親,可是不能辦到;低着頭,手扶在墊角上,半閉着眼,說下去:「兒子又孝敬您一個小買賣!」說完這句話,他心中平靜一些,可是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一種渺茫的平靜,象秋夜聽着點遠遠的風聲那樣無可如何的把興奮、平靜、感慨與情緒的激動,全融化在一處,不知怎樣才好。他的兩臂似乎有點發麻,不能再獃獃的跪在那裏;他只好磕下頭去。磕了三個,也許是四個頭,他心中舒服了好多,好象又找回來全身的力量,他敢抬頭看看父親了。

在他的眼裏,父親是位神仙,與他有直接關係的一位神仙;在他拜孔聖人、關夫子,和其他的神明的時節,他感到一種嚴肅與敬畏,或是一種敷衍了事的情態。唯有給父親磕頭的時節他才覺到敬畏與熱情聯合到一處,絕對不能敷衍了事。他似乎覺出父親的血是在他身上,使他單純得象初生下來的小娃娃,同時他又感到自己的能力,能報答父親的恩惠,能使父親給他的血肉更光榮一些,為陳家的將來開出條更光潔香熱的血路;他是承上起下的關節,他對得起祖先,而必定得到後輩的欽感!

他看了父親一眼,心中更充實了些,右手一拄,輕快的立起來,全身都似乎特別的增加了些力量。陳老先生——陳宏道,——仍然端坐在紅木椅上,微笑着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什麼;父子的眼睛遇到一處已經把心中的一切都傾灑出來,本來不須再說什麼。陳老先生仍然端坐在那裏,一部分是為回味着兒子的孝心,一部分是為等著別人進來賀喜——每逢廉伯孝敬給老先生一所房,一塊地,或是——象這次——一個買賣,總是先由廉伯在堂屋裏給父親叩頭,而後全家的人依次的進來道喜。

陳老先生的臉是紅而開展,長眉長須還都很黑,頭髮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為上了年紀,眼皮下鬆鬆的搭拉着半圓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紅的橫紋,頗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寬,鼻孔向外撐著,身量高。手腳都很大;手扶著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莊嚴、硬朗、高傲。

廉伯立在父親旁邊,嘴微張著些,獃獃的看着父親那個可畏可愛的旁影。他自己只有老先生的身量,而沒有那點氣度。他是細長,有點水蛇腰,每逢走快了的時候自己都有些發毛咕。他的模樣也象老先生,可是臉色不那麼紅;雖然將近四十歲,臉上還沒有多少須子茬;對父親的長須,他只有羨慕而已。立在父親旁邊,他又渺茫的感到常常襲擊他的那點恐懼。他老怕父親有個山高水遠,而自己壓不住他的財產與事業。從氣度上與面貌上看,他似乎覺得陳家到了他這一輩,好象對了水的酒,已經沒有那麼厚的味道了。在別的方面,他也許比父親還強,可是他缺乏那點神威與自信。父親是他的主心骨,象個活神仙似的,能暗中保祐他。有父親活着,他似乎才敢冒險,敢見錢就抓,敢和人們結仇作對,敢下毒手。每當他遇到困難,遲疑不決的時候,他便回家一會兒。父親的紅臉長須給他膽量與決斷;他並不必和父親商議什麼,看看父親的紅臉就夠了。現今,他又把剛置買了的產業獻給父親,父親的福氣能壓得住一切;即使產業的來路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也被他的孝心與父親的福分給鎮下去。

頭一個進來賀喜的是廉伯的大孩子,大成,十一歲的男孩,大腦袋,大嗓門,有點傻,因為小時候吃多了涼葯。老先生看見孫子進來,本想立起來去拉他的小手,繼而一想大家還沒都到全,還不便馬上離開紅木椅子。

「大成,」老先生聲音響亮的叫,「你幹什麼來了?」大成摸了下鼻子,往四圍看了一眼:「媽叫我進來,給爺道,道……」傻小子低下頭去看地上的錦墊子。馬上彎下身去摸墊子四圍的絨繩,似乎把別的都忘了。

陳老先生微微的一笑,看了廉伯一眼,「痴兒多福!」連連的點頭。廉伯也陪着一笑。

廉仲——老先生的二兒子——輕輕的走進來。他才有二十多歲,個子很大,臉紅而胖,很象陳老先生,可是舉止顯著遲笨,沒有老先生的氣派與身分。

沒等二兒子張口,老先生把臉上的微笑收起去。叫了聲:「廉仲!」

廉仲的胖臉上由紅而紫,不知怎樣才好,眼睛躲著廉伯。「廉仲!」老先生又叫了聲。「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倒不用看看你哥哥盡孝,心中不安,不用!積善之家自有餘福,你哥哥的順利,與其說是他有本事,還不如說是咱們陳家過去幾代積成的善果。產業來得不易,可是保守更難,此中消息,」老先生慢慢搖著頭,「大不易言!簞食瓢飲,那乃是聖道,我不能以此期望你們;騰達顯貴,顯親揚名,此乃人道,雖福命自天,不便強求,可是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為者亦若是。我不求你和你哥哥一樣的發展,你的才力本來不及他,況且又被你母親把你慣壞;我只求你循規蹈矩的去作人,幫助父兄去守業,假如你不能自己獨創的話。你哥哥今天又孝敬我一點產業,這算不了什麼,我並不因此——這點產業——而喜歡;可是我確是喜歡,喜歡的是他的那點孝心。」老先生忽然看了孫子一眼:「大成,叫你妹妹去!」

廉仲的胖臉上見了汗,不知怎樣好,乘着父親和大成說話,慢慢的轉到老先生背後,去看牆上掛着的一張山水畫。大成還沒表示是否聽明白祖父的話,媽媽已經攜著妹妹進來了。女人在陳老先生心中是沒有一點價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門外,等著傳喚。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歲,長得還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媳婦。現在還不難看,皮膚很細,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沒有美的誘力了。在安穩之中,她有點不安的神氣,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臉上老帶着點笑容;似乎是給誰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象個將死了婆婆,好脾氣,而沒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婦。她一進屋門,陳老先生就立了起來,好似傳見的典禮已經到了末尾。

「爺爺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着,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曉得去看什麼好。

「有什麼可喜!有什麼可喜!」陳老先生並沒發怒,臉上可也不帶一點笑容,好似個說話的機器在那兒說話,一點也不帶感情,公公對兒媳是必須這樣說話的,他彷彿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婦人的責任;就是別因富而驕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願把話說到家,免得使兒媳太難堪了。

廉伯太太胖臉上將要紅,可是就又掛上了點無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兒,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孫女,可是沒想招呼她。女兒都是陪錢的貨,老先生不願偏疼孫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親愛孫女。

老先生在屋裏走了幾步,每一步都用極堅實的腳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舉闊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鏡里,他微停了一會兒,端詳了自己一下。然後轉過身來,向大兒子一笑。「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才難,才難;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難!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對着鏡子搖了半天頭。「懷才不遇,一無所成……」他捻著須梢兒,對着鏡子細端詳自己的臉。

老先生沒法子不愛自己的臉。他是個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該有的仁義禮智,與守道衛教的志願,可是還有點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這麼形容,紅臉長髯高吟「大江東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書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擔得起翼教愛民的責任。他自信學問與體魄都超乎人,他什麼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個候補知縣而永遠沒有補過實缺。因此,他一方面以為自己的懷才不遇是人間的莫大損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歡大兒子——文章經濟,自己的文章無疑的是可以傳世的,可是經濟方面只好讓給兒子了。

廉伯現在作偵探長,很能抓弄些個錢。陳老先生不喜歡「偵探長」,可是偵探長有升為公安局長的希望,公安局長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門提督正堂,那麼偵探長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從革命以後,官銜往往是不見經傳的,也就只好承認官便是官,雖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沒法子糾正。況且官總是「學優而仕」,名銜縱管不同,道理是萬世不變的。老先生心中的學問老與作官相聯,正如道德永遠和利益分不開。兒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錢,又是個孝子,老先生便沒法子不滿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他才稍有點忌妒兒子,可是這點牢騷正好是作詩的好材料,那麼作一兩首律詩或絕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傷。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兩趟,哀意漸次發散凈盡。「廉伯,今天晚上誰來吃飯。」

「不過幾位熟朋友。」廉伯笑着回答。

「我不喜歡人家來道喜!」老先生的眉皺上一些。「我們的興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們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長,還有王處長……」廉伯不願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氣有時候是古怪一點。老先生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別都叫陳壽預備,外邊叫幾個菜,再由陳壽預備幾個,顯著既不太難看,又有家常便飯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顯出高興的樣子來,這種待客的計劃,在他看,也是「經濟」的一部分。

「那麼老爺子就想幾個菜吧;您也同我們喝一盅?」「好吧,我告訴陳壽;我當然出來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來!」

陳宅西屋的房脊上掛着一鈎斜月,陣陣小風把院中的聲音與桂花的香味送走好遠。大門口擺着三輛汽車,陳宅的三條狼狗都面對汽車的大鼻子趴着,連車帶狗全一聲不出,都靜聽着院裏的歡笑。院裏很熱鬧:外院南房裏三個汽車夫,公安局長的武裝警衛,和陳廉伯自用的偵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飯還沒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請客,而是隨便約了公安局局長,衛生處處長,市政府秘書主任,和他們的太太們來玩一玩;自然,他們都知道廉伯又置買了產業,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並沒送禮,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請客。菜是陳壽作的,由陳老先生外點了幾個,最得意的是個桂花翅子——雖然是個老菜,可是多麼迎時當令呢。陳壽的手藝不錯,客人們都吃得很滿意;雖然陳老先生不住的罵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夠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對誰講話。

老先生喝了不少的酒,眼皮下的肉袋完全紫了;每干一盅,他用大手慢慢的捋兩把鬍子,檢閱軍隊似的看客人們一眼。

「老先生海量!」大家不住的誇讚。

「哪裏的話!」老先生心裏十分得意,而設法不露出來。他似乎知道虛假便是涵養的別名。可是他不完全是個瘦弱的文人,他是文武雙全,所以又不能不表示一些豪放的氣概:「幾杯還可以對付,哈哈!請,請!」他又灌下一盅。大家似乎都有點怕他。他們也許有更闊或更出名的父親,可是沒法不佩服陳老先生的氣派與神威。他們看出來,假若他們的地位低卑一些,陳老先生一定不會出來陪他們吃酒。他們懂得,也自己常應用,這種虛假的應酬方法,可是他們仍然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把這個運用得有聲有色,把儒者、詩人、名士、大將,所該有的套數全和演戲似的表現得生動而大氣。

飯撤下去,陳福來放牌桌。陳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對別人打牌。可是廉伯得應酬,他不便干涉。看着牌桌擺好,他閉了一會兒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裏去休息。而後,打了個長的哈欠。廉伯趕緊笑着問:「老爺子要是——」

陳老先生睜開眼,落下一對大眼淚,看着大家,腮上微微有點笑意。

「老先生不打兩圈?兩圈?」客人們問。

「老矣,無能為矣!」老先生笑着搖頭,彷彿有無限的感慨。又坐了一會兒,用大手連抹幾把鬍子,唧唧的咂了兩下嘴,慢慢的立起來:「不陪了。陳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馬上挺直,扯開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組:男的在東間,女的在西間。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讓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陳福和劉媽分著往東西屋送點心。廉伯讓大家吃,大家都眼看着牌,向前面點頭。廉伯再讓,大家用手去摸點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衛生處處長忘了衛生,市政府秘書主任差點把個籌碼放在嘴裏。廉仲不吃,眼睛釘著面前那個沒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個么筒或四萬。

廉仲無論如何不肯放手那張白板。公安局長手裏有這麼一對兒寶貝。廉伯讓點心的時節,就手兒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給弟弟個暗號,放鬆那個值錢的東西,因為公安局長已經輸了不少。叫弟弟少贏幾塊,而討局長個喜歡,不見得不上算。可是,萬一局長得了一張牌而幸起去呢?賭就是賭,沒有謙讓。他沒通知弟弟。設若光是一張牌的事,他也許不這麼狠。打給局長,討局長的喜歡,局長,局長,他不肯服這個軟兒。在這裏,他自信得了點父親的教訓:應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陳家的精神;他自己將來不止於作公安局長,可是現在他可以,也應當,作公安局長。他不能退讓,沒看起那手中有一對白板的局長,弟弟手裏那張牌是不能送禮的。

只摸了兩手,局長把白板摸了上來,和了牌。廉仲把牌推散,對哥哥一笑。廉伯的眼把弟弟的笑整個的瞪了回去。局長自從掏了白板,轉了風頭,馬上有了閑話:「處長,給你張衛生牌吃吃!」頂了處長一張九萬。可是,八圈完了,大家都立起來。

「接着來!」廉伯請大家坐下:「早得很呢!」

衛生處處長想去睡覺,以重衛生,可是也想報復,局長那幾張衛生牌頂得他出不來氣。什麼早睡晚睡,難道衛生處長就不是人,就不許用些感情?他自己說服了自己。

秘書長一勁兒謙虛,純粹為謙虛而謙虛,不願挑頭兒繼續作戰,也不便主張散局,而只說自己打得不好。

只等局長的命令。「好吧,再來;廉伯還沒打呢!」大家都遲遲的坐下,心裏頗急切。廉仲不敢坐實在了,眼睛目留着哥哥,心中直跳。一邊目留着哥哥,一邊鼓逗骰子,他希望廉伯還讓給他——哪怕是再讓一圈呢。廉伯決定下場,廉仲象被強迫爬起來的駱駝,極慢極慢的把自己收拾起來。連一句「五家來,作夢,」都沒人說一聲!他的臉燒起來,別人也沒注意。他恨這群人,特別恨他的哥哥。可是他捨不得走開。打不著牌,看看也多少過點癮。他坐在廉伯旁邊。看了兩把,他的茄子色慢慢的降下去,只留下兩小帖紅而圓的膏藥在顴骨上,很傻而有點美。

從第九圈上起,大家的語聲和牌聲比以前加高了一倍。禮貌、文化、身分、教育,都似乎不再與他們相干,或者向來就沒和他們發生過關係。越到夜靜人稀,他們越粗暴,把細心全放在牌張的調動上。他們用最粗暴的語氣索要一個最小的籌碼。他們的臉上失去那層溫和的笑意,眼中射出些賊光,目留着別人的手而掩飾自己的心情變化。他們的唇被香煙燒焦,鼻上結著冷汗珠,身上放射著濕潮的臭氣。

西間里,太太們的聲音並不比東間里的小,而且非常尖銳。可是她們打得慢一點,東間的第九圈開始,她們的八圈還沒有完。毛病是在廉伯太太。顯然的,局長太太們不大喜歡和她打,她自己也似乎不十分熱心的來。可是沒有她便成不上局,大家無法,她也無法。她打的慢,算和慢,每打一張她還得那麼抱歉的、無聊的、無可奈何的笑一笑,大家只看她的張子,不看她的笑;她發的張子老是很臭:吃上的不感激她,吃不上的責難她。她不敢發脾氣,也不大會發脾氣,她只覺得很難受,而且心中嘀嘀咕咕,惟恐丈夫過來檢查她——她打的不好便是給他丟人。那三家兒都是牌油子。廉伯太太對於她們的牌法如何倒不大關心,她羨慕她們因會打牌而能博得丈夫們的歡心。局長太太是二太太,可是打起牌來就有了身分,而公然的輕看廉伯太太。

八圈完了,廉伯太太緩了一口氣,可是不敢明說她不願繼續受罪。劉媽進來伺候茶水,她忽然想起來,胖胖的一笑:「劉媽,二爺呢?」

局長太太們知道廉仲厲害,可是不反對他代替嫂子;要玩就玩個痛快,在賭錢的時節她們有點富於男性。廉仲一坐下,彷彿帶來一股春風,大家都高興了許多。大家都長了精神,可也都更難看了,沒人再管臉上花到什麼程度;最美的局長二太太的臉上也黃一塊白一塊的,有點象連陰天時的壁紙。屋中潮淥淥的有些臭味。

廉伯太太心中舒服了許多,但還不能馬上躲開。她知道她的責任是什麼,一種極難堪,極不自然,而且不被人欽佩與感激的責任。她坐在衛生處長太太旁邊,手放在膝上,向桌子角兒微笑。她覺到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廉伯太太,這四個字把她捆在那裏。

廉仲可是非常的得意。「賭」是他的天才所在,提到打牌,推牌九,下棋,抽籤子,他都不但精通,而且手裏有花活。別的,他無論怎樣學也學不會;賭,一看就明白。這個,使他在家裏永遠得不著好氣,可是在外邊很有人看得起他,看他是把手兒。他恨陳老先生和廉伯,特別是在陳老先生說「都是你母親慣壞了你」的時候。他愛母親,設若母親現在還活着,他絕不會受他們這麼大的欺侮,他老這樣想。母親是死了,他只能跟嫂子親近,老嫂比母,他對嫂子十分的敬愛。因此,陳老先生更不待見他,陳家的男子都是輕看婦女的,只有廉仲是個例外,沒出息。

他每打一張俏皮的牌,必看嫂子一眼,好似小兒耍俏而要求大人誇獎那樣。有時候他還請嫂子過來看看他的牌,雖然他明知道嫂子是不很懂得牌經的。這樣作,他心中舒服,嫂子的笑容明白的表示出她尊重二爺的技巧與本領,他在嫂子眼中是「二爺」,不是陳家的「吃累」。

快天亮了。涼風兒在還看不出一定顏色的雲下輕快的吹着,吹散了院中的桂香,帶來遠處的犬聲。風兒雖然清涼,空中可有些潮濕,草葉上掛滿還沒有放光的珠子。牆根下處處蟲聲,急促而悲哀。陳家的牌局已完,大家都用噴過香水的熱毛巾擦臉上的油膩,跟着又點上香煙,燙那已經麻木了的舌尖,好似為趕一趕內部的酸悶。大家還捨不得離開牌桌。可是嘴中已不再談玩牌的經過,而信口的談著閑事,談得而且很客氣,彷彿把禮貌與文化又恢復了許多;廉伯太太的身分在天亮時節突然提高,大家都想起她的小孩,而殷勤的探問。陳福和劉媽都紅着眼睛往屋裏端雞湯挂面,大家客氣了一番,然後閉着眼往口中吞吸,嘴在運動,頭可是發沉,大家停止了說話。第二把熱毛巾遞上來,大家才把臉上的筋肉活動開,咬着牙往回堵送哈欠。

「局長累了吧?」廉伯用極大的力量甩開心中的迷忽。「哪!哪累!」局長用熱手巾捂著脖梗。

「陳太太,真該歇歇了,我們太不客氣了!」衛生處長的手心有點發熱,渺茫的計劃着應回家吃點什麼葯。廉伯太太沒說出什麼來,笑了笑。

局長立起來,大家開始活動,都預備着說「謝謝」。局長說了;緊跟着一串珠似的「謝謝」。陳福趕緊往外跑,門外的汽車喇叭響成一陣,三條狼狗打着歡兒咬,全街的野狗家狗一致響應。大家仍然很客氣,過一道門讓一次,話很多而且聲音洪亮。主人一定叫陳福去找毛衣,一定說天氣很涼;客人們一定說不涼,可是都微微有點發抖。毛衣始終沒拿來,汽車的門口邦口邦關好,又是一陣喇叭,大家手中的紅香煙頭兒上下擺動,「謝謝!」「慢待;」嘟嘟的響成一片。陳福扯開嗓子喊狗。大門雷似的關好,上了閂。院中扯著幾個長而無力的哈欠,一陣桂花香,天上剩了不幾個星星。

草葉上的水珠剛剛發白,陳老先生起來了。早睡早起,勤儉興家,他是遵行古道的。四外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傳達到遠處,他摔門、咳嗽、罵狗、念詩……四外越安靜,他越愛聽自己的聲音,他是警世的晨鐘。

陳老先生的詩念得差不多,大成——因為晚飯吃得不甚合適——起來了,起來就嚷肚子餓。老先生最關心孩子,高聲喊陳壽,想法兒先治大成的餓。陳壽已經一夜沒睡,但是聽見老主人喊他,他不敢再多遲延一秒鐘。熬了一夜,可是得了「頭兒錢」呢;他曉得這句是在老主人的嘴邊上等着他,他不必找不自在。他暈頭打腦的給小主人預備吃食,而且假裝不困,走得很快,也很迷忽。

聽着孫子不再叫喚了,老先生才安心繼續讀詩。天下最好聽的莫過於孩子哭笑與讀書聲,陳家老有這兩樣,老先生不由的心中高興。

陳壽喂完小主人,還不敢去睡,在老主人的屋外腳不出聲的來回走!他怕一躺下便不容易再睜開眼。聽着老主人的詩聲落下一個調門來,他把香片茶、點心端進去。出來,就手兒餵了狗,然後輕輕跑到自己屋中,閉上了眼。

陳老先生吃過點心,到院中看花草。他並不愛花,可是每遇到它們,他不能不看,而且在自己家中是早晚必找上它們去看一會兒,因為詩中常常描寫花草霜露,他可以不愛花,而不能表示自己不懂得詩。秋天的朝陽把多露的葉子照得帶着金珠,他覺得應當作詩,泄一泄心中的牢騷。可是他心中,在事實上,是很舒服、快活,而且一心惦記着那個新買過來的鋪子。詩無從作起。牢騷可不能去掉,不管有詩沒有。沒有牢騷根本算不了個儒生、詩人、名士。是的,他覺得他的六十多歲是虛度,滿腹文章,未曾施展過一點。「不才明主棄!」想不起來全句。老杜、香山、東坡……都作過官;饒作過官,還那麼牢騷抑鬱,況且陳老先生,慚愧、空虛。他想起那個買賣。兒子孝敬給他的產業,實在的,須用心經營的,經之營之……他決定到鋪子去看看。他看不起作買賣,可是不能不替兒子照管一下,再說呢,「道」在什麼地方也存在着。子貢也是賢人!書須活念,不能當書痴。他開始換衣服。剛換好了鞋,廉伯自用的偵探兼陳家的門房馮有才進來請示:「老先生,」馮有才——四十多歲,嘴象鯰魚似的——低聲的說:「那個,他們送來,那什麼,兩個封兒。」

「為什麼來告訴我?」老先生的眼睛瞪得很大。「不是那個,大先生還睡覺哪嗎,」鯰魚嘴試着步兒笑:「我不好,不敢去驚動他,所以——」

陳老先生不好意思去思索,又得出個妥當的主意:「他們天亮才散,我曉得!」緩了口氣。「你先收下好啦,回頭交給大爺:我不管,我不管!」走過去,把那本詩拿在手中,沒看馮有才。

馮有才象從魚網的孔中漏了出去,腳不擦地的走了。老先生又把那本詩放下,看了一眼:「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君子——意——如——何——」老先生心中茫然,慚愧,沒補上過知縣,連個封兒都不敢接;馮有才,混蛋,必定笑我呢!送封兒是自古有之,可是應當什麼時候送呢?是不是應當直接的說來送封兒,如郵差那樣喊「送信」?說不清,慚愧!文章經濟,自己到底缺乏經驗,空虛——「意如何!」對着鏡子看了看:「養拙干戈際,全生麋鹿群!」細看看鏡中的老眼有沒有淚珠,沒有;古人的性情,有不可及者!老先生換好衣服,正想到鋪子去看看,馮有才又進來了:「老先生,那什麼,我剛才忘記回了:錢會長派人來送口信,請您今天過去談談。」

「什麼時候?」

「越早越好。」

老先生的大眼睛閉了閉,馮有才退出去。老先生翻眼回味着剛才那一閉眼的神威,開始覺到生命並不空虛,一閉眼也有作用;假如自己是個「重臣」,這一閉眼應當有多麼大的價值?可惜只用在馮有才那混蛋的身上;白廢!到底生命還是不充實,儒者三月無君……他決定先去訪錢會長。沒坐車,為是活動活動腿腳。微風吹斜了長須,觸著一些陽光,須梢閃起金花。他端起架子,漸漸的忘記是自己的身體在街上走,而是一個極大極素美的鏡框子,被一股什麼精神與道氣催動着,在街上為眾人示範——鏡框子當中是個活聖賢。走着走着,他覺得有點不是味兒:知道那兩封兒里是支票呢,還是現款呢?交給馮有才那個混蛋收著……不能,也許不能……可是,錢若是不少,誰保得住他不攜款潛逃!世道人心!他想回去,可是不好意思,身分、禮教,都不准他回去。然而這絕不是多慮,應當回去!自己越有修養,別人當然越不可靠,不是過慮。回去不呢?沒辦法!

花廳里坐着兩位,錢會長和武將軍。錢會長從前作過教育次長和鹽運使,現在卻願意人家稱呼他會長,國學會的會長。武將軍是個退職的武人,自從退隱以後,一點也不象個武人,肥頭大耳的倒象個富商,近來很喜歡讀書。

陳老先生和他們並非舊交,還是自從兒子升了偵探長以後才與他們來往。他對錢子美錢會長有相當的敬意,一來因為會長的身分,二來因為會長對於經學確是有研究,三來因為會長沉默寡言而又善於理財——文章經濟。對武將軍,陳老先生很大度的當個朋友待,完全因為武將軍什麼也不知道而好向老先生請教。

三人打過招呼,錢會長一勁兒咕嚕著水煙,兩隻小眼專看着水煙袋,一聲不出。武將軍倒想說話,而不知說什麼好,在文人面前他老有點不自然。陳老先生也不便開口,以保持自己的尊嚴。

坐了有十分鐘,錢會長的腳前一堆一堆的煙灰已經象個義冢的小模型。他放下了煙袋,用右手無名指的長指甲輕輕颳了刮頭。小眼睛從心裏透出點笑意,象埋在深處的種子頂出個小小的春芽。用左手小指的指甲剔動右手的無名指,小眼睛看着兩片指甲的接觸,笑了笑:「陳老先生,武將軍要讀《春秋》;怎樣?我以為先讀《尚書》,更根本一些;自然《春秋》也好,也好!」「一以貫之,《十三經》本是個圓圈,」陳老先生手扶在膝上,看着自己的心,聽着自己的聲音:「從哪裏始,於何處止,全無不可!子美翁?」

武將軍看着兩位老先生,覺得他們的話非常有意思,可是又不甚明白。他搭不上嘴,只好用心的聽着,心中告訴自己:「這有意思,很深!」

「是的,是的!」會長又拿起水煙袋,揉着點煙絲,暫時不往煙筒上放。想了半天:「宏道翁,近來以甲骨文證《尚書》者,有無是處。前天——」

「那——」

會長點頭相讓。陳老先生覺得差點沉穩,也不好不接下去:「那,離經叛道而已。經所以傳道,傳道!見道有深淺,註釋乃有不同,而無傷於經;以經為器,支解割裂,甲骨云乎哉!哈哈哈哈!」

「卓見!」咕嚕咕嚕。「前天,一個少年來見我,提到此事,我也是這麼說,不謀而合。」

武將軍等著聽個結果,到底他應當讀《春秋》還是《書經》,兩位老先生全不言語了,好象剛斗過一陣的倆老雞,休息一會兒,再斗。

陳老先生非常的得意,居然戰勝了錢會長。自己的地位、經驗,遠不及錢子美,可是說到學問,自己並不弱,一點不弱。可見學問與經驗也許不必互相關聯?或者所謂學問全在嘴上,學問越大心中越空?他不敢決定,得意的勁兒漸次消散,他希望錢會長,哪怕是武將軍呢,說些別的。武將軍忽然想起來:「會長,娘們是南方的好,還是北方的好?」

陳老先生的耳朵似乎被什麼猛的刺了一下。

武將軍傻笑,脖子縮到一塊,許多層肉摺。

錢會長的嘴在水煙袋上,小眼睛擠咕著,唏唏的笑。「武將軍,我們談道,你談婦人,善於報復!」

武將軍反而揚起臉來:「不瞎吵,我真想知道哇。你們比我年紀大,經驗多,娘們,誰不愛娘們?」

「這倒成了問題!」會長笑出了聲。

陳老先生沒言語,看着錢子美。他真不愛聽這路話,可是不敢得罪他們;地位的優越,沒辦法。

「陳老先生?」武將軍將錯就錯,鬧哄起來。

「武將軍天真,天真!食色性也,不過——」陳老先生假裝一笑。

「等著,武將軍,等多喒咱們喝幾盅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會長大笑起來,可依然沒有多少聲音,象狗喘那樣。

陳老先生陪着笑起來。講什麼他也不弱於會長,他心裏說,學問、手段……不過,他也的確覺到他是跟會長學了一招兒。文人所以能駕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這裏,或者錢會長和武將軍就會談起婦女來。他得把話扯到別處去,不要大家楞著,越楞著越會使會長感到不安。

「那個,子美翁,有事商量嗎?我還有點別的……」「可就是。」錢會長想起來:「別人都起不了這麼早,所以我只約了你們二位來。水災的事,馬上需要巨款,咱先湊一些發出去,刻不容緩。以後再和大家商議。」

「很好!」武將軍把話都聽明白,而且非常願意拿錢辦善事。「會長分派吧,該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見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為吧。」錢會長慢慢的說。

「那麼,算我兩千吧。」武將軍把腿伸出好遠,閉上眼養神,彷彿沒了他的事。

陳老先生為了難。當仁不讓,不能當場丟人。可是書生,沒作過官的書生,哪能和鹽運使與將軍比呢。不錯,他現在有些財產,可是他沒覺到富裕,他總以為自己還是個窮讀書的;因為感覺到自己窮,才能作出詩來。再說呢,那點財產都是兒子掙來的,不容易;老子隨便揮霍——即使是為行善——豈不是慷他人之慨?父慈子孝,這是兩方面的。為兒子才拉攏這些人!可是沒拉攏出來什麼,而先倒出一筆錢去,兒子的,怎對得起兒子?自然,也許出一筆錢,引起會長的敬意。對兒子不無好處;但是希望與拿現錢是兩回事。引起他們的敬意,就不能少拿,而且還得快說,會長在那兒等著呢!樂天下之樂,憂天下之憂,常這麼說;可誰叫自己連個知縣也沒補上過呢!陳老先生的難堪甚於顧慮,他恨自己。他捋了把鬍子,手微有一點顫。

「寒士,不過呢,當仁不讓,我也拿吟老那個數兒吧。唯賑無量不及破產!哈哈!」他自己聽得出哈哈中有點顫音。

他痛快了些,象把苦藥吞下去那樣,不感覺舒服,而是減少了遲疑與苦悶。

武將軍兩千,陳老先生一千,不算很小的一個數兒。可是會長連頭也沒抬,依然咕嚕着他的水煙。陳老先生一方面羨慕會長的氣度,一方面想知道到底會長拿多少呢。「為算算錢數,會長,會長拿多少?」

會長似乎沒有聽見。待了半天,仍然沒抬頭:「我昨天就匯出去了,五千;你們諸公的幾千,今天晌午可以匯了走;大家還方便吧?若是不方便的話,我先打個電報去報告個數目,一半天再匯款。」

「容我們一半天的工夫也好。」陳老先生用眼睛問武將軍,武將軍點點頭。

大家又沒的可說了。

武將軍又忽然想起來:「宏老,走,上我那兒吃飯去!會長去不去?」

「我不陪了,還得找幾位朋友去,急賑!」會長立起來,「不忙,天還早。」

陳老先生願意離開這裏,可是不十分熱心到武宅去吃飯。他可沒思索便答應了武將軍,他知道自己心中是有點亂,有個地方去也好。他慚愧,為一千塊錢而心中發亂;毛病都在他沒作過鹽運使與軍長;他不能不原諒自己。到底心中還是發亂。

坐上將軍的汽車,一會兒就到了武宅。

武將軍的書房很高很大,好象個風雨操場似的,可是牆上掛滿了字畫,到處是桌椅,桌上擠滿了擺設。字畫和擺設都是很貴買來的,而幾乎全是假古董。懂眼的人不好意思當着他的面說是假的,可是即使說了,將軍也不在乎;遇到陰天下雨沒事可作的時候,他不看那些東西,而一件件的算價錢:加到一塊統計若干,而後分類,字畫值多錢,銅器值若干,玉器……來回一算,他可以很高興的過一早晨,或一後半天。

陳老先生不便說那些東西「都」是假的,也不便說「都」是真的,他指出幾件不地道,而囑咐將軍:「以後再買東西,找我來;或是講明了,付過了錢哪時要退就可以退,」他可惜那些錢。

「正好,我就去請你,買不買的,說會子話兒!」武將軍馬上想起話來。這所房子值五萬;家裏現在只剩了四個娘們,原先本是九個來着,裁去了五個,保養身體,修道。他有朝一日再掌兵權也不再多殺人,太缺德……陳老先生搭不上話,可是這麼想:假若自己是宰相,還能不和將軍們來往么?自己太褊狹,因為沒作過官;一個儒者,書生的全部經驗是由作官而來。他把心放開了些,慢慢的覺到武將軍也有可愛之處,就拿將軍的大方說,會長剛一提賑災,他就認兩千,無論怎說,這是有益於人民的……至少他不能得罪了將軍,兒子的前途——文王的大德,武王的功績,相輔而成,相輔而成!

僕人拿進一封信來。武將軍接過來,隨手放在福建漆的小桌上。僕人還等著。將軍看了信封一眼:「怎回事?」「要將軍的片子,要緊的信!」

「找張名片去,請王先生來!」王先生是將軍的秘書。「王先生吃飯去了,大概得待一會兒……」

將軍撕開了信封。抽出信紙,順手兒遞給了陳老先生:「老先生給看一眼,就是不喜歡念信!那誰,抽屜里有名片。」

陳老先生從袋中摸出大眼鏡,極有氣勢的看信:「武將軍仁兄閣下敬啟者恭維起居納福金體康寧為盼舍侄之事前曾面托是幸今聞錢子美次長與

將軍仁兄交情甚厚次長與秦軍長交情亦甚厚如蒙鼎助與次長書通一聲則薄酬六千二位平分可也次長常至軍長家中順便一說定奏成功無任感激心照不宣祇祝鈞安如小弟馬應龍頓首」

陳老先生的鬍子擋不住他的笑了。文人的身分,正如文人的笑的資料,最顯然的是來自文字。陳老先生永遠忘不了這封信。

「怎回事?」武將軍問。

老先生為了難;這樣的信能高聲朗誦的給將軍念一過嗎?他們倆並沒有多大交情;他想用自己的話翻譯給將軍,可是六千元等語是沒法翻得很典雅的;況且太文雅了,將軍是否能聽得明白,也是個問題。他用白話兒告訴了將軍,深恐將軍感到不安;將軍聽明白了,只說了聲:「就是別拜把子,麻煩!」態度非常的自然。

陳老先生明白了許多的事。

廉伯太太正在燈下給傻小子織毛襪子,嘴張著點,時時低聲的數數針數。廉伯進來。她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的低下頭去照舊作活。廉伯心中覺得不合適,彷彿不大認識她了。結婚時的她忽然極清楚浮現在心中,而面前的她倒似乎渺茫不真了。他無聊的,慢慢的,坐在椅子上。不肯承認已經厭惡了太太,可也無從再愛她。她現在只是一堆肉,一堆討厭的肉,對她沒有可說的,沒有可作的。

「孩子們睡了?」他不願獃獃的坐着。

「剛睡,」她用編物針向西指了指,孩子們是由劉媽帶着在西套間睡。說完,她繼續的編手中的小襪子。似用着心,又似打着玩,嘴唇輕動,記着針數;有點傻氣。

廉伯點上枝香煙,覺到自己正象個煙筒,細長,空空的,只會冒着點煙。吸到半枝上,他受不住了,想出去,他有地方去。可是他沒動,已經忙了一天,不願再出去。他試着找她的美點,剛找到便又不見了。不想再看。說點什麼,完全拿她當個「太太」看,談些家長里短。她一聲不出,連咳嗽都是在嗓子裏微微一響,恐怕使他聽見似的。

「嗨!」他叫了聲,低,可是非常的硬,「啞巴!」

「喲!」她將針線按在心口上,「你嚇我一跳!」

廉伯的氣不由的撞上來,把煙捲用力的摔在地上,蹦起一些火花。「彆扭!」

「怎啦?」她慌忙把東西放下,要立起來。

他沒言語;可是見她害了怕,心中痛快了些,用腳把地上的煙蹂滅。

她獃獃的看着他,象被驚醒的雞似的,不知怎樣才好。「說點什麼,」他半惱半笑的說,「老編那個雞巴東西!離冬天還遠著呢,忙什麼!」

她找回點笑容來:「說冷可就也快;說吧。」

他本來沒的可說,臨時也想不出。這要是擱在新婚的時候,本來無須再說什麼,有許多的事可以代替說話。現在,他必得說些什麼,他與她只是一種關係;別的都死了。只剩下這點關係;假若他不願斷絕這點關係的話,他得天天回來,而且得設法找話對她說!

「二爺呢?」他隨便把兄弟拾了起來。

「沒回來吧;我不知道。」她覺出還有多說點的必要:「沒回來吃飯,橫是又湊上了。」

「得給他定親了,省得老不著家。」廉伯痛快了些,躺在床上,手枕在腦後。「你那次說的是誰來着?」「張家的三姑娘,長得仙女似的!」

「啊,美不美沒多大關係。」

她心中有點刺的慌。她娘家沒有陳家闊,而自己在作姑娘的時候也很俊。

廉伯沒注意她。深感覺到廉仲婚事的困難。弟弟自己沒本事,全仗着哥哥,而哥哥的地位還沒達到理想的高度。說親就很難:高不成,低不就。可是即使哥哥的地位再高起許多,還不是弟弟跟着白佔便宜?廉伯心中有點不自在:以陳家全體而言,弟弟應當娶個有身分的女子,以弟弟而言,痴人有個傻造化,苦了哥哥!慢慢再說吧!

把弟弟的婚事這麼放下,緊跟着想起自己的事。一想起來,立刻覺得屋中有點閉氣,他想出去。可是……「說,把小鳳接來好不好?你也好有個伴兒。」

廉伯太太還是笑着,一種代替哭的笑:「隨便。」「別隨便,你說願意。」廉伯坐起來。「不都為我,你也好有個幫手;她不壞。」

她沒話可說,轉來轉去還是把心中的難過笑了出來。

「說話呀,」他緊了一板:「願意就完了,省事!」「那麼不等二弟先結婚啦?」

他覺出她的厲害。她不哭不鬧,而拿弟弟來支應,厲害!設若她吵鬧,好辦;父親一定向著兒子,父親不能勸告兒子納妾,可是一定希望再有個孫子,大成有點傻,而太太不易再生養。不等弟弟先結婚了?多麼冠冕堂皇!弟弟算什麼東西!十幾年的夫婦,跟我掏鯰壞!他立起來,找帽子,不能再在這屋裏多停一分鐘。

「上哪兒?這早晚!」

沒有回答。

微微的月光下,那個小門象圖畫上的,門樓上有些樹影。輕輕的拍門,他口中有點發乾,恨不能一步邁進屋裏去。小鳳的母親來開,他希望的是小鳳自己。老媽媽問了他一句什麼,他只哼了一聲,一直奔了北屋去。屋中很小,很乾凈,還擺着盆桂花。她從東裏間出來:「你,喲?」

老媽媽沒敢跟進來,到廚房去泡茶。他想摟住小鳳。可是看了她一眼,心中涼了些,聞到桂花的香味。她沒打扮著,臉黃黃的,眼圈有點發紅,好似忽然老了好幾歲。廉伯坐在椅上,想不起說什麼好。

「我去擦把臉,就來!」她微微一笑,又進了東裏間。

老媽媽拿進茶來,又閑扯了幾句,廉伯沒心聽。老媽媽的白髮在電燈下顯著很松很多,蓬散開個白的光圈。他獃獃的看着這團白光,心中空虛。

不大一會兒,小鳳回來了。臉上擦了點粉,換了件衣裳,年輕了些,淡綠的長袍,印着些小碎花。廉伯愛這件袍兒,可是剛才的紅眼圈與黃臉仍然在心中,他覺得是受了騙。同時,他又捨不得走,她到底還有點吸力。無論如何,他不能馬上又折回家去,他不能輸給太太。老媽媽又躲出去。

小鳳就是沒擦粉,也不算難看;擦了粉,也不妖媚。高高的細條身子,長臉,沒有多少血,白凈。鼻眼都很清秀,牙非常的光白好看。她不健康,不妖艷,但是可愛。她身上有點什麼天然帶來的韻味,象春霧,象秋水,淡淡的籠罩着全身,沒有什麼特別的美點,而處處輕巧自然,一舉一動都溫柔秀氣;衣服在她身上象遮月的薄雲,明潔飄灑。她不愛笑,但偶爾一笑,露出一些好看的牙,是她最美的時候,可是僅僅那麼一會兒,轉眼即逝,使人追味,如同看着花草,忽然一個白蝶飛來,又飄然飛過了牆頭。

「怎這麼晚?」她遞給他一枝煙,扔給他一盒洋火。「忙!」廉伯舒服了許多。看着藍煙往上升,他定了定神,為什麼單單愛這個貧血的女人?奇怪,自從有了這個女人,把尋花問柳的事完全當作應酬,心上只有她一個人,為什麼從煙中透過一點濃而不厭的桂香,對,她的味兒長遠!「眼圈又紅了,為什麼?」

「沒什麼,」她笑得很小,只在眼角與鼻翅上輕輕一逗,可是表現出許多心事:「有點頭疼,吃完飯也沒洗臉。」「又吵了架?一定!」

「不願意告訴你,弟弟又回來了!」她皺了一下眉。

「他在哪兒呢?」他喝了一大口茶,很關切的樣子。「走了,媽媽和我拿你嚇噱他來着。」

「別遇上我,有他個苦子吃!」廉伯說得極大氣。

「又把媽媽的錢……」她彷彿後悔了,輕輕嘆了口氣。

「我還得把他趕跑!」廉伯很堅決,自信有這個把握。「也別太急了,他——」

「他還能怎樣了陳廉伯?」

「不是,我沒那麼想;他也有好處。」

「他?」

「要不是他,咱倆還到不了一塊,不是嗎?」

陳廉伯哈哈的笑起來:「沒見過這樣的紅娘!」「我簡直沒辦法。」她又皺上了眉。「媽媽就有這麼一個兒子,恨他,可是到底還疼他,作媽媽的大概都這樣。只苦了我,向著媽媽不好,向著弟弟不好!」

「算了吧,說點別的,反正我有法兒治他!」廉伯其實很願聽她這麼訴苦,這使他感到他的勢力與身分,至少也比在家裏跟夫人對楞著強;他想起夫人來:「我說,今兒個我可不回家了。」

「你們也又吵了嘴,為我?」她要笑,沒能笑出來。「為你;可並沒吵架。我有我的自由,我愛上這兒來別人管不着我!不過,我不願意這麼着;你是我的人,我得把你接到家中去;這麼着彆扭!」

「我看還是這麼着好。」她低着頭說。

「什麼?」他看準了她的眼問。

她的眼光極軟,可是也對準他的:「還是這麼着好。」「怎麼?」他的嘴唇並得很緊。

「你還不知道?」她還看着他,似乎沒理會到他的要怒的神氣。

「我不知道!」他笑了,笑得很冷。「我知道女人們彆扭。吃着男人,喝着男人,吃飽喝足了成心氣男人。她不願意你去,你不願意見她,我曉得。可是你們也要曉得,我的話才算話!」他挺了挺他的水蛇腰。

她沒再說什麼。

因為沒有光明的將來,所以她不願想那黑暗的過去。她只求混過今天。可是躺在陳廉伯的旁邊,她睡不着,過去的圖畫一片片的來去,她沒法趕走它們。它們引逗她的淚,可是只有哭彷彿是件容易作的事。

她並不叫「小鳳」,宋鳳貞才是她;「小鳳」是廉伯送給她的,為是聽着象個「外家」。她是師範畢業生,在小學校里教書,養活她的母親。她不肯出嫁,因為弟弟龍雲不肯負起養活老母的責任。媽媽為他們姐弟吃過很大的苦處,龍雲既不肯為老人想一想,鳳貞彷彿一點不能推脫奉養媽媽的義務,或者是一種權利,假如把「孝」字想到了的話。為這個,她把出嫁的許多機會讓過去。

她在小學里很有人緣,她有種引人愛的態度與心路,所以大家也就喜歡她。校長是位四十多歲的老姑娘,已辦了十幾年的學,非常的糊塗,非常的任性,而且有一頭假頭髮。她有錢,要辦學,沒人敢攔着她。連她也沒挑出鳳貞什麼毛病來,可是她的弟弟說鳳貞不好,所以她也以為鳳貞可惡。鳳貞怕失業,她到校長那裏去說:校長的弟弟常常跟隨着她,而且給她寫信,她不肯答理他。校長常常辭退教員,多半是因為教員有了愛人。校長自己是老姑娘,不許手下的教員講戀愛;因為這個,社會上對於校長是十二分尊敬的;大家好象是這樣想:假若所有的校長都能這樣,國家即使再弱上十倍,也會睡醒一覺就夢似的強起來。鳳貞曉得這個,所以覺得跟校長說明一聲,校長必會管教她的兄弟。

可是校長很簡單的告訴鳳貞:「不準誣賴好人,也不準再勾引男子,再有這種事,哼……」

鳳貞的淚全咽在肚子裏。打算辭職,可是得等找到了別的事,不敢冒險。

慢慢的,這件事被大家知道了,都為鳳貞不平。校長聽到了一些,她心中更冒了火。有一天朝會的時候,她教訓了大家一頓,話很不好聽,有個暴性子的大學生喊了句:「管教管教你弟弟好不好!」校長哈哈的笑起來:「不用管教我弟弟,我得先管教教員!」她從袋中摸出個紙條來:「看!收了我弟弟五百塊錢,反說我兄弟不好。宋鳳貞!我待你不錯,這就是你待朋友的法兒,是不是?你給我滾!」

鳳貞只剩了哆嗦。學生們馬上轉變過來,有的向她呸呸的啐。她不曉得怎樣走回了家。到了家中,她還不敢哭;她知道那五百塊錢是被弟弟使了,不能告訴媽媽;她失了業,也不能告訴媽媽。她只說不太舒服,請了兩天假;她希望能快快的在別處找個事。

找了幾個朋友,托給找事,人家都不大高興理她。龍雲回來了,很懇切的告訴姐姐:「姐,我知道你能原諒我。我有我的事業,我需要錢。我的手段也許不好,我的目的沒有錯兒。只有你能幫助我,正象只有你能養著母親。為幫助母親與我,姐,你須舍掉你自己,好象你根本沒有生在世間過似的。校長弟弟的五百元,你得替我還上;但是我不希望你跟他去。偵探長在我的背後,你能拿住了偵探長,偵探長就拿不住了我,明白,姐?你得到他,他就會還那五百元的賬,他就會給你找到事,他就會替你養活着母親。得到他,替我遮掩著,假如不能替我探聽什麼。我得走了,他就在我背後呢!再見,姐,原諒我不能聽聽你的意見!記住,姐姐,你好象根本沒有生在世間過!」

她明白弟弟的話。明白了別人,為別人作點什麼,只有捨去自己。

弟弟的話都應驗了,除了一句——他就會給你找到事。他沒給鳳貞找事,他要她陪着睡。鳳貞沒再出過街門一次,好似根本沒有生在世間過。對於弟弟,她只能遮掩,說他不孝、糊塗、無賴;為弟弟探聽,她不會作,也不想作,她只求混過今天,不希望什麼。

陳老先生明白了許多的事。有本領的人使別人多懂些事,沒有本事的人跟着別人學,慚愧!自己跟着別人學!但是不能不學,一事不知,君子之恥,活到老學到老!誰叫自己沒補上知縣呢!作官方能知道一切。自己的祖父作過道台,自己的父親可是只作到了「坊里德表」,連個功名也沒得到!父親在族譜上不算個數,自己也差不多;可是自己的兒子……不,不能全靠着兒子,自己應當老當益壯,假若功名無望,至少得幫助兒子成全了偉大事業。自己不能作官,還不會去結交官員嗎?打算幫助兒子非此不可!他看出來,作官的永遠有利益,鹽運使,將軍,退了職還有大宗的入款。官和官聲氣相通,老相互幫忙。盟兄弟、親戚、朋友,打成一片;新的官是舊官的枝葉;即使平地雲雷,一步登天,還是得找著舊官宦人家求婚結友;一人作官,福及三代。他明白了這個。想到了二兒子。平日,看二兒子是個廢物,現在變成了寶貝。廉伯可惜已經結了婚,廉仲大有希望。比如說武將軍有個小妹或女兒,給了廉仲?即使廉仲沒出息到底,可是武將軍又比廉仲高明著多少?他打定了主意,廉仲必須娶個值錢的女子,哪怕丑一點呢,歲數大一點呢,都沒關係。廉伯只是個偵探長,那麼,丑與老便是折衝時的交換條件:陳家地位低些,可是你們的姑娘不俊秀呢!慚愧,陳家得向人家交換條件,無法,誰叫陳宏道懷才不遇呢!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何等氣概!老先生心裏笑了笑。

他馬上托咐了武將軍,武將軍不客氣的問老先生有多少財產。老先生不願意說,又不能不說,而且還得誇張著點兒說。由君子憂道不憂貧的道理說,他似乎應當這樣的回答——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即使這是瞞心昧己的話,聽着到底有些詩味。可是他現在不是在談道,而是談實際問題,實際問題永遠不能作寫詩的材料。他得多說,免得叫武將軍看他不起:

「詩書門第,不過呢,也還有個十幾萬;先祖作過道台……」想給兒子開脫罪名。

「廉伯大概也抓弄不少?官不在大,缺得合適。」武將軍很親熱的說。

「那個,還好,還好!」老先生既不肯象武人那樣口直心快,又不願說倒了行市。

「好吧,老先生,交給我了;等着我的信兒吧!」武將軍答應了。

老先生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並非缺乏實際的才幹,只可惜官運不通;喜完不免又自憐,鬍子嘴兒微微的動着,沒念出聲兒來:「耽酒須微祿,狂歌托聖朝……」「哼!」武將軍用力拍了大腿一下:「真該揍,怎就忘了呢!寶齋不是有個老妹子!」他看着陳老先生,彷彿老先生一定應該知道寶齋似的。

「哪個寶齋?」老先生沒希望事來得這樣快,他渺茫的有點害怕了。

「不就是孟寶齋,頂好的人!那年在南口打個大勝仗,升了旅長。後來邱軍長倒戈,把他也連累上,撤了差,手中多也沒有,有個二十來萬,頂好的人。我想想看,他——也就四十一二,老妹子過不去二十五六,『老』妹子。合適,就這麼辦了,我明天就去找他,頂熟的朋友。還真就是合適!」

陳老先生心中有點慌,事情太順當了恐怕出毛病!孟寶齋究竟是何等樣的人呢?婚姻大事,不是隨便鬧着玩的。可是,武將軍的善意是不好不接受的。怎能剛求了人家又撤回手來呢!但是,跟個旅長作親——難道兒子不是偵探長?兒孫自有兒孫福,廉仲有命呢,跟再闊一點的人聯姻,也無不可;命不濟呢,娶個蛾皇似的賢女,也沒用。父親只能盡心焉而已,其餘的……再說呢,武將軍也不一定就馬到成功,試試總沒什麼不可以的。他點了頭。

辭別了武將軍,他可是又高興起來,即使是試試,總得算是個勝利;假使武將軍看不起陳家的話,他能這樣熱心給作媒么?這回不成,來日方長,陳家算是已打入了另一個圈兒,老先生的力量。廉仲也不壞,有點傻造化;希望以後能多給他點好臉子看!

把二兒子的事放下,想起那一千塊錢來。告訴武將軍自己有十來萬,未免,未免,不過,一時的手段;君子知權達變。雖然沒有十來萬,一千塊錢還不成問題。可是,會長與將軍的捐款並不必自己掏腰包,一個買賣就回來三四千——那封信!為什麼自己應當白白拿出一千呢?況且,焉知道他們的捐款本身不是一種買賣呢!作官的真會理財,文章經濟。大概廉伯也有些這種本領,一清早來送封兒,不算什麼不體面的事;自己不要,不過是便宜了別人;人不應太迂闊了。這一千塊錢怎能不叫兒子知道,而且不白白拿出去呢?陳老先生極用心的想,心中似乎充實了許多,作了一輩子書生,現在才明白官場中的情形,才有實際的問題等著解決。兒子盡孝是種光榮,但究竟是空虛的,雖然不必受之有愧,可是並顯不出為父親的真本事。這回這一千元,不能由兒子拿,老先生要露露手段,兒子的孝心是兒子的,父親的本事是父親的,至少這兩回事——廉仲的婚事和一千元捐款——要由父親負責,也教他們年輕的看一看,也證實一下自己並不是酸秀才。

街上彷彿比往日光亮着許多,飛塵在秋晴中都顯著特別的乾爽,高高的浮動着些細小金星。藍天上飄着極高極薄的白雲,將要同化在藍色里,鷹翅下懸著白白的長絲。老先生覺得有點疲乏,可是非常高興,頭上出了些汗珠,依然扯著方步。來往的青年男女都換上初秋的新衣,獨行的眼睛不很老實,同行的手拉着手,或並著肩低語。老先生惡狠狠的瞪着他們,什麼樣子,男女無別,混帳!老先生想到自己設若還能作官,必須斬除這些混帳們。愛民以德,齊民以禮;不過,亂國重刑,非殺幾個不可!國家將亡,必有妖孽,這種男女便是妖孽。只有讀經崇禮,方足以治國平天下。

但是,自己恐怕沒有什麼機會作官了,頂好作個修身齊家的君子吧。「聖賢雖遠詩書在,殊勝鄰翁擊磬聲!」修身,自己生平守身如執玉;齊家,父慈子孝。俯仰無愧,耿耿此心!忘了街上的男女;我道不行,且獨善其身吧。

他想到新鋪子中看看,兒子既然孝敬給老人,老人應當在開市以前去看看,給他們出些主意,「為商為士亦奚異」,天降德於予,必有以用其才者。

聚元糧店正在預備開市,門匾還用黃紙封著,右上角破了一塊,露出極亮的一塊黑漆和一個鮮紅的「民」字。鋪子外卸著兩輛大車,一群赤背的人往裏邊扛面袋,背上的汗濕透了披着的大布巾,頭髮與眉毛上都掛着一層白霜。肥騾子在車旁用嘴偎著料袋,尾巴不住的掄打秋蠅。面和汗味裹在一處,招來不少紅頭的綠蠅,帶着閃光亂飛。鋪子裏面也很緊張,笸籮已擺好,都貼好紅紙簽,小夥計正按著標籤往裏倒各種糧食,糠飛滿了屋中,把新油的綠櫃蓋上一層黃白色。各處都是新油飾的,大紅大綠,象個鄉下的新娘子,儘力打扮而怪難受的。麵粉堆了一人多高,還往裏扛,軟軟的,印着綠字,象一些發腫的枕頭。最着眼的是懸龕里的關公,臉和前面的一雙大紅燭一樣紅,龕底下貼著一溜米色的掛錢和兩三串元寶。

陳老先生立在門外,等著孫掌柜出來迎接。夥計們和扛面的都不答理他,他的氣要往上撞。「借光,別擋着道兒!」扛着兩個面的,翻着眼瞪他。

「叫掌柜的出來!」陳老先生吼了一聲。

「老東家!老東家!」一個大點兒的夥計認出來。「老東家!老東家!」傳遞過去,大家忽然停止了工作,臉在汗與麵粉的底下露出敬意。

老先生舒服了些,故意不睬不聞。抬頭看匾角露出的紅「民」字。

孫掌柜胖胖的由內櫃扭出來,臉上的笑紋隨着光線的強度增多,走到門口,臉上滿是陽光也滿是笑紋。山東綢的褲褂在日光下起閃,腳下的新千層布底白得使人忽然冷一下。「請吧,請吧,老先生。」掌柜的笑向老東家放射,眼角撩著面車,千層底躲著馬尾,腦瓢兒指揮小徒弟去沏茶打手巾。一點不忙,而一切都作到了掌柜的身分。慢慢的向內櫃走,都不說話,掌柜的胖笑臉向左向右,微微一抬,微微向後;老先生的眼隨着胖笑臉看到了一切。

到了內櫃,新油漆味,老關東煙味,後院的馬糞味,前面浮進來的糠味,拌成一種很沉重而得體的臭味。老先生入了另一世界。這個味道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而想到一些比書生更充實更有作為的事兒。平日的感情是來自書中,平日的願望是來自書中,空的,都是空的。現在他看着牆上斜掛着一溜藍布皮的賬簿,桌上的紫紅的算盤,牆角放着的大錢櫃,鎖著放光的巨鎖,貼著「招財進寶」……他覺得這是實在的、可捉摸的事業;這個事業未必比作官好,可是到底比向著書本發獃,或高吟「天生德於予」強的多。這是生命、作為、事業。即使不幸,兒子擱下差事,這裏,這裏!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錢,經濟!

他想起那一千塊來。

「孫掌柜,比如說,閑談,咱們要是能應下來一筆賑糧;今年各處鬧災,大概不久連這裏也得收容不少災民;辦賑糧能賠錢不能?請記住,這可是慈善事兒!」

孫掌柜摸不清老東家的意思,只能在笑上努力:「賠不了,怎能賠呢?」

「閑談;怎就不能賠呢?」

又笑了一頓,孫掌柜拿起長煙袋,划著了兩棍火柴,都倒插在煙上,而後把老玉的煙嘴放在唇間。「辦賑糧只有賺,弄不到手的事兒!」撇著嘴咽了口很厚很辣的煙。「怎麼說呢,是這麼着:賑糧自然免稅,白運,啊!——」

「還怎著?」老先生閉上眼,氣派很大。

「誰當然也不肯專辦賑;白運,這裏頭就有伸縮了。」他等了等,看老東家沒作聲,才接着說:「趕到糧來了,發的時候還有分寸。」

「那可——」老先生睜開了眼。

「不必一定那麼辦,不必;假如咱們辦,實入實出;占白運的便宜,不苦害難民,落個美名,正趕上開市,也好立個名譽。買賣是活的,看怎調動。」孫掌柜叼著煙袋,斜看着白千層底兒。

「買賣是活的,」在老先生耳中還響着,跟作文章一樣,起承轉合……

「老先生,有路子嗎?」孫掌柜試着步兒問。

「什麼路子?」

「辦賑糧。」

「我想想看。」

「運動費可也不小。」

「有人,有人;我想想看。」老先生慢慢覺得孫掌柜並不完全討厭。武將軍與孫掌柜都不象想像的那麼討厭,自己大概是有點太板了;道足以正身,也足以殺滅生機,彷彿是要改一改,自己有了財,有了身分,傳道豈不更容易;湯武都是皇帝,富有四海,仍不失為聖人。拿那一千,再拿一二千去運動也無所不可,假如能由此買賣興隆起來,日進斗金……他和孫掌柜詳細的計議了一番。

臨走,孫掌柜想起來:「老先生,內櫃還短塊匾,老先生給選兩個好字眼,寫一寫;明天我親自去取。」

「寫什麼呢?」老先生似乎很尊重掌柜的意見。「老先生想吧,我一肚子俗字!」

老先生哈哈的笑起來,微風把長須吹斜了些,在陽光中飄着疏落落的金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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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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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的舊悲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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