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8歲

全世界都8歲

有一個院子。院子西面有一幢黃顏色的四層樓。樓的兩側分別有兩個一米五左右寬的鐵門,分別叫做南J對以〕。院子很大,院牆很高。在院子南面和四層樓相距一米五遠的地方有一溜紅磚平房。人們管黃樓叫世界大公廁。

還有一群八歲的孩子。還有一個瘋子。還有一個老奶奶,後來她死了。還有一個小孩子長大了。還有一個剛搬來不久又搬走了的作家。沒有了。

故事發生在一個寂靜的午後。

沒有太陽。雲層很薄。成了"耗子"的孩子已經藏好。"貓"懶洋洋地靠在紅磚平房的山牆上,對着山牆懶洋洋地數數。"貓"叫大娃,是個腦袋偏大,肥肉偏多的男孩兒。

——古老的貓抓耗子遊戲。

兩隻眼睛乾脆長到了一起。雖然隔了一個鼻子,也令人喪氣。前面兩個,後面一個也沒有。如果腦袋後面的頭髮叢里能再長一個,即使前面一個也是好的。大娃把眼睛閉緊,鼻子在牆與臉中間成一個薄片兒。他飛快地數完五十個數。怪叫一聲,顯示信心。他像以往一樣,迅速轉身,摸摸鼻子,提提褲子,四下觀望。

他看見她獃獃地站在那兒。他奇怪她怎麼能不發出任何聲音。大娃走近她,她蒼白的臉色看起來不舒服。

"想玩嗎?"

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她輕輕地笑了。

大娃跑了。立刻,一群過得硬的"耗子"像飛回蜂窩的蜂群,貼到紅山牆上。歡呼聲扯破了寂靜的午後,聽得出它們發自肺腑。

站在一旁的叫二羊的小姑娘貪婪地看着她們,眼睛轉疼。使她激動的孩子們的歡叫聲充盈了她每一根血管,改變了循環速度,她的血第一次像小河水一樣歡快地流淌。她的臉有些發紅。

大娃有心事,只抓住了一隻跑在最後的也是最小的"耗子"。

二羊心裏一顫,彷彿被抓的是她自己。

大娃指著二羊,好半天才說:

"算她一個。"

你找不出比她更笨的,不算。

你要是找出一個比她更笨的,就算她。

她有昏病,一動就昏。

她媽不講理。她還沒爸。

她太胖了,地上土多,饒了她吧。

二羊低下頭,孩子們看見她的眼淚重重地摔在地上,被塵土湮沒了。

大城:"算她一個。"

沒人再說話,大城說的算。以後,是以後的事。

"我不玩了。"小娜在女孩中頗有地位,她以自己的方式提出抗議。

二羊走了。她終於什麼也沒說。她只是為自己難過。

後來發生的事當然也有大城。小娜,還有大娃,是悄悄離開人們的二學承擔了全部後果,而全部後果也不過是一個變形的小手指。

要說的那位女作家住在我家隔壁快兩年了。我從未見過她,我常不在家是個原因。有時在我家能聽見從牆裏透過來的笑聲。她的笑聲很憨。我想她一定是有客人。

令我驚訝的是她是坐着輪椅車給我開門的。當我看見兩條粗壯的腿在輪椅上不安地蕩來蕩去時,我簡單地說明了來愈,準備告辭。

她把掛在輪椅上的紙箋扯到腿上,上面也掛了一根鉛筆。她寫道:

"請原諒我不能說話。我不想對你的小說構想發表意見。寫小說總是想歸想,寫歸寫。那個瘋子真有趣。我寫過他,那篇小說去年發在一家由瘋子當主編的雜誌上。現在這家雜誌正瘋著呢。你不想寫愛情,你認為瘋子不該有那種東西?"

我點點頭。她把紙遞給我。

"我真心羨慕瘋子所沒有那一切。"

她點點頭,她的神情好像突然發現了我的偉大之處。我知道她在嘲笑,卻不想多說。

二羊最先看見的是那張又黃又大的方臉。她沒想到神著大步,向她逼來的是一個人。她沒見過一個人有這麼黃的臉。後來她問別人,他沒有肝炎。也是後來她成了醫生,知道肝病患者有些就該有這樣的膚色,跟黃色人種沒關係。

她站住了。她看清楚已經退到眼前的是個人,是個穿着黑衣、黑褲、黑布鞋的男人。她覺得事情不好,想跑腿軟了。

黑衣人揪住二羊的前襟拚命搖晃。二羊大叫一聲。

叫聲提醒了孩子們。他們像一群被洪水追趕的小羊,困惑地湧向南門。南門彷彿是誰一的通徑。儘管沒有死的威脅,孩子們還是忘了,南門對於他們來說,實在太窄了。可憐的一米五。

他放開二羊,跑向南門。二羊呆站在原來的地方,所有的害怕都醒了。她望着離她只有幾步遠的家門,一動不動。

跑在前面的兩個孩子出了南門,上了大街。後面的孩子透過騰起的塵土,也望見了街上的柏油馬路。所有沒有擠出南門的孩子都加快了腳步,拚命往前撲。門被堵死了。

後面的孩子罵前面的孩子,有的像二羊一樣大叫起來,掙扎地向前涌。中間的孩子倒了,沒有倒下的馬上踏過去。被踩的孩子大聲呻吟,叫聲傳到沒有行人的街上,再也不能喚起同情。

小娜被塵土嗆得咳起來,她踩着一個又一個柔軟的小身體向前奔。她張著兩臂尋找平衡。她一時想不起腳下跌的什麼,她只是抱怨腳下的路這麼難走。她的頭撞到敞在一邊的鐵門上。她大叫一聲。她聽不見自己的叫聲跟一直充盈在耳的各種其他叫聲匯在一起,對她來說聲音屬於另一個世界,她只感到被撞的地方疼得厲害。

小娜逃到街上。

和往常一樣,我沒敲門就進去了。門在我身後無聲無息地掩上了。她坐在窗下的破木椅里。她在看我。陽光掠過她的頭頂,射向對面的牆。牆上是一九八二年的六月——悉尼大歌劇院。

我看着她頭頂上的幾根頭髮閃著銀光,像榕皺的錫紙罩住了頭皮。她的嘴向回癟著,一定沒牙了。她是大娃的奶奶,一個人住。我們都叫她奶奶。

她向我招手,伸出的手臂只有骨頭。

她摸着我濃密的頭髮。摸了好久,不肯放手。我看着她的腳又小又尖。

我說:"奶奶,要搬家了。"

好久,她說:"我不搬。"

我說:"不搬不行,奶奶。"

她說:"我九十六了,不搬行。"

說完她冷笑一下,緊閉的雙唇微微張開。她的確沒牙

她說:"他也出來了。"

然後繼續摩拳我的頭髮。

"誰呀?奶奶。"

她揚揚頭。我從窗戶望出去,瘋子坐在院子裏的樹樁上。黃黃的方臉,一身青衣。我吃驚的是時間在他身上竟沒留下痕迹。十七年前他就是這個樣子。

"他多大了?"

"四十了。"

"他好像一點沒老。"我依舊望着他。

"他是瘋子。"

"他也搬嗎?"

"我不搬。我九十六了。他該搬。"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於是沉默了好久。奶奶打破沉默,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我一點兒也沒感到吃驚。

"那年他七歲。現在那個工廠沒有了。原來也不是什麼工廠,是工廠的倉庫。大娃爸也一塊去了。後來我揍他,他說那裏面都是瓶子。是那種薄玻璃的奇形怪狀的瓶子。他說不是他偷的,是小瑜。他只是幫忙拿了回來。不要說孩子們,就是我活這麼久也沒見過那麼稀奇古怪的瓶子。爺爺把瓶子都摔了。他跟大娃爸同歲,剛上學三個月,他從裏面往外遞,別的孩子接過來放到麻袋裏,打更的來了。外面的孩子都跑了。他剛跳出來就被抓了。那打更的又把他關進去,關到第二天天亮。"

"他爸媽見到他的時候,他瘋了。他媽不知道他瘋了,她不信自己的兒子瘋了。他哭着求老師沒用。從那以後就不再上學啦。帶他去醫院才能看他幾眼。聽說他在家鬧,什麼都干。"

奶奶抬手摸摸自己已經曬紅的腦頂,看看我再看看窗外。瘋子小偷走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見着他了,今個兒一看還那樣,不像幾年沒見着。"

"他不出門看病?"

"他媽說他的病好啦。"

"什麼時候?"

"就是那次。"

"那次大家以為他被氣死了。"

"抬到醫院,大夫說他沒病了。"

"那他怎麼不出門?他臉還那麼黃。"

"他不願意出門,我也不出門。"

我幾乎認定瘋子都是神。

二羊是前面那個斷斷續續一直沒有講完的故事的主人公。二羊把它從頭至尾看過一遍。她傷心因為她猜到結尾一定那樣處理,就像她經歷的那樣。她說但願她以後沒有過的日子不會因為這個故事的結章節附註定永遠倒霉。她哭了,我也哭了。任何美好的願望都透著對過去或將來的無限恐懼,真誠待催人淚下。

二羊不知道為什麼,從她眼前跑過去的孩子,眨眼間又朝她跑過來。她聽見有人對她喊,她想一定是喊她也跟着跑。她跟過去。孩子們再一次湧向南門。

二羊始終落在後面。瘋子在她身後五大步遠的地方大踏步前進。二羊拚命跑,希望改變這種局面,她與瘋子相離最近。

到了街上,跑在前面的孩子毫不猶豫地又衝進北門,一個瞬間,馬路上便只有二羊和瘋子。二羊跑瘋子走。北門前騰起的塵土,漸漸落了下去。二羊命令自己一直向前,她以為瘋子會朝人多的方向追。她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再跑回北門。難道有這個必要?但是塵土剛剛沉落的北門還是把她帶進去了。落在後面與單獨一個人,她更害怕後者。

二羊站在門口,院子裏空蕩蕩,看不見一個孩子,寧靜得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拉開敞在一邊的鐵門,她藏起自己。她沒有別的辦法,似乎只安排了這樣的結局。

瘋子走進北門。陽光頑強地衝破薄薄的雲層,發出燦爛的光芒。鐵門的縫隙間漫出一片耀眼的粉光。他關上門,一個粉色的小姑娘看着他。時間和太陽一起凝固了。

一隻又黃又大的手伸了過來。手在二羊眼前越來越大。她感到心在緊縮。她伸出手,手伸向眼前的黃色物體。這個下午有極好的陽光,儘管極好的陽光是幾分鐘前剛剛呈現的。

二羊尖厲的叫聲像無家可歸的浪兒,在空蕩蕩的院子裏飄來盪去。奶奶出來了,奶奶說那簡直不是人的動靜,太慘了。叫聲一點點弱了下去,使人產生錯覺,以為叫的人已經死了,不然會一直叫下去的。

大娃奶奶出來的時候,瘋子走了。

二羊站在原來的地方,手端在眼前。奶奶拍拍她的臉蛋,她哭了。哭聲很小,抽抽噎噎。奶奶把二羊肥胖細嫩的小手放到自己乾枯的掌心,二羊突然大哭起來,她的小指被弄斷了,它脫離了整體,優雅地指向奶奶身側的四層黃樓。奶奶笑了,似乎有些滑稽。

我還是早在幾天前就動手開始我的創作了。我很不自信,可以說所有已經寫下的文字都是在懷疑中完成的,我害怕自己獨自一人走到歧路上去。

我不在的時候女作家送來了雜誌,我翻開疊起的那頁。有一段被紅筆畫上了。

"難道他就不該有七情六慾嗎?難道他和你和我不一樣嗎?難道他沒有權利享受我們正在享受的一切嗎?難道愛情就該不屬於他嗎?"

這本雜誌還放在我的舊紙堆里。有一天下午我看見女作家從瘋子家出來。瘋子送到門口就站住了,瘋子不說話,女作家回身招了兩次手。這時我想起我看過的一部美國電影,女主角經常躺在棺材裏。這也許都是一回事。

難道我錯了?難道我太殘酷了?難道女作家愛上了瘋子?

我終於沒看那個故事。那段紅筆畫過的文字讓我覺得幾年前我已經把那些故事讀盡了。雜誌再也還不回去。我不能再見到女作家。

奶奶病了。我去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她說她沒病。我說病也許好了。好半天,我們找不到合適的話說。我想起把帶來的慰問病人的罐頭什麼的拿出來。這時她說了一句話,我笑了,就像奶奶當初笑二羊那根被折斷的手指一樣。

她說:"我要死了。"

見我笑了,她也笑,就這樣死的事被擱到一邊去了。

"奶奶,瘋子有老婆嗎?"

"沒聽說。"

"沒聽說還是沒有。"

"沒有。"她反問我,"問這個幹嗎?"

我笑着搖搖頭。

她說:'你們下鄉那陣子,搬來一家三口。"

"有個女兒挺漂亮的?"

"對。那個女兒是啞巴,她爸爸媽媽挺古怪,不大跟人說話。"

"怎麼了?"

"小瑜也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那姑娘見人總是笑眯眯的。做活計也是好手,不像大娃媽那些讀過書的局也不會。大夥兒都想到小瑜了。又不知道咋跟姑娘提。盼著小瑜出門,老人們說要是一家人,看一眼就妥。小瑜半年沒出門。"

"後來呢?"

"後來姑娘的爸爸死了,娘倆兒搬了。"

"搬了?"

奶奶扭頭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問。

'你還想說什麼?"

十一

她先後嫁了兩次,有過兩個都很好的丈夫。她有三個兒子,如今兒子又有了兒子,動遷辦公室的人來動員她搬家。她躺在床上,閉着眼睛。那些人對她說,老太太,搬家住新房晚年享福吧,這兒要蓋大銀行。你也該積極配合,建設社會主義嘛。後來,他們就動手搬她的東西。東西很快就搬空了。他們要把老太太抬出去,放到陽光下,他們說,陽光一照她就能睜眼了,他們大聲說,別裝了,老太太。閉眼睛也得搬,不搬不行。他們湊近她,眼仁已經模糊了。他們摸她的脈跳,什麼都沒了。他們向領導彙報說一個老太太的死與他們相關。領導請來法醫。法醫說兩天前老太太就過去了。他們說這法醫真好,既會辦事又幽默。

我想起奶奶那雙眼睛,它閉上了,但好像還在問我:你要說什麼?

我終於無話可說,奶奶死了。

十二

老師把所有在籍的孩子都分到學習小組。學習小組設在房子大的同學家。我提出不參加學習小組。老師對我提出的不參加課餘小組學習的理由進行了無情的嘲弄。她說,是人都怕瘋子。

我坐在座位上,老師站在講台上,同學們望着老師,老師在醞釀。她生氣時更漂亮,因此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

她終於像河一樣說開了。我站起來,離開座位。我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我一步一步地靠近講台,這也許是我可憐的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教室里突然靜了。

我站住,站在老師面前,像電影里英雄掏槍一樣沉着(我的眼睛盯着老師),慢慢地抬起右手,一個變形肌肉組織萎縮的小手指使全班女生和膽小的男生閉眼了。

我記得老師也使勁會上了雙眼。她閉着眼睛對同學們說可以放學了。從這時候,我明白了老師的話:是人都怕瘋子。

我獲准不參加學習小組。

十三

沃安是新搬來的。他瘦高個兒,臉很窄,下巴也是尖尖的。他的頭髮像枯黃的草,雜亂地擠在腦袋上。他總是習慣性地打冷戰。如果有人問他,冷嗎2他馬上回答。不冷!說是一種習慣,那麼沒人問他冷暖的時候,他也說不冷。大概是因為沒爸養成的習慣。沃安也八歲。

大娃在講眼前的歷史,他講得很神秘。瘋子怎樣,他自己怎樣。小娜踩着別人逃到了街上,最後講了二羊差點兒被掰斷的右手小手指。

沃安聽得漫不經心,他認為故事並不像大娃講得那麼精彩。

他三歲去過西藏,據說五歲見過熊。他爸爸活着的時候是科學家,研究老虎大象雪豹狗熊。好多嚇唬女人和孩子的事他和媽媽都不怕,即使爸爸沒了也不怕。

他最終沒有打斷大娃的故事,只是在大娃講完他的故事時,又講了自己的故事。

小格桑是我在西藏時的朋友。

我當然去過,我去西藏的時候才三歲。

小格桑跟你們一般大,現在也一般大。但他比你們厲害。他一個人整死過一個大人。是為他爸爸報仇,他就那麼一個可憐的爸爸。

我認識小格桑的時候,他就沒爸了。

殺人犯小格桑一定被槍斃了。

沒有。

坐牢了?

不坐牢。報仇不算是殺人犯。再說西藏也沒有牢。小格桑被拉到刑場,槍一響,他就跑了。

這麼說你是英雄小格桑的朋友2

哪裏,至少他是了不起的。

孩子們從來都是這樣更換皇帝的。大城被曬在一邊兒。他認定沃安是個連牆頭也翻不過去的熊包。不知是什麼時候他學會了不動聲色。

就這樣,在沃安的帶領下,孩子們本着英雄小格桑的精神,迅速行動起來了。

十四

二羊的幼稚彷彿真就是命里註定的,即使在真正的童年裏,她也不曾有過孩子的天真爛漫。她憂傷得像一隻落雁,時而哀鳴兩聲。現在她還是個孩子,只是幼稚,沒有半點無真。

她說她哭了。她向我講起這件事的時候她又哭了。她說她無論如何弄不明白,那個人是怎麼回事,我想也許那人和二羊一樣幼稚。

在機場大廳,我等在傳送帶旁取我的行李。因為無聊,我在腕上畫了一塊表。我曾經有過繪畫才能,那是在我小的時候,現在沒有也不遺憾,但是表我還是可以畫得亂真。

聲音是從我背後傳過來的。

"幾點了?"

我知道我的表壞了,我說:

"不知道。"

錯就錯在這個"不知道"上。

他把我轉個個兒,我看清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花白的頭髮像弄髒的雪。

"你有什麼了不起,你只不過有一塊表,你有一塊表沒什麼了不起,你有……"

人有時總願做蠢事。

"我不知道幾點,我的錶停了。"

"你錶停了,你有什麼了不起,你有……"

'俄沒表。"

從一開始我就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畫那倒霉的表招搖。遇上這樣的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覺得我無論說什麼,我都錯了。他抓起我的手臂高高揚起,像昭示罪證一樣大吼:

"這是什麼?"

候機大廳里所有閑着沒事的眼睛都盯到那隻被揚起的手臂上。有人在議論是因為他們眼睛好使,他們看見我的小手指痛苦地扭曲著。

"這是畫的。"

我使勁甩下手臂。

"什麼?"

"畫兒。"

"什麼畫兒?"

我哭了。我沒別的能耐。他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他會有成千上萬的疑問,他還會問什麼人畫的畫兒,人為什麼活着。

後來呢?

他問我什麼畫兒,我不回答,他就一個勁兒問。警察來的時候,我快要暈了。他一看見警察就悄悄溜了。警察對我說:

"您別動氣,他是瘋子。"

十五

"你進去,看看他家都誰在?"沃安吩咐大城。

"你去吧。"大城說。

"我是指揮。"

大城還是去了。小瑜家住人的屋子窗戶臨街。大城接近那扇紅門時,心跳得很厲害,因為門關着。

他躲到門后,屋子裏飄出一股難聞的中藥味兒。他突然意識到瘋子是個病人。不僅僅因為這股藥味。他聽了一會兒,裏面沒有響動。他繞過門,放輕腳步進去。

大門對着室內另一個房間的門。從敞開的門裏可以看到裏面狹窄的空間,大約有六米。一張單人床緊靠在門對面的牆上,床已經銹成暗褐色。大城向前靠近,他聽見自己輕輕的腳步聲,心跳得更厲害,手裏握著汗水。

瘋子背向他平躺在床上,一雙又黃又大的手合放在胸口。大城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另一個房間的門也做着,裏面沒人大城退了出來。

大城對沃安說:"我看算了,別去了。"

沃安說:"那你就別去了。"

沃安說完帶着孩子們走了。大城跟在後面。

沃安輕輕帶上了瘋子家的大門,把門吊用粗電線控在一起。粗電線是走廊里的晾衣繩,他吩咐大娃和小娜守在門前,要他們在電線快要斷的時候報信。

沃安帶着其餘的孩子來到廚房的窗前,窗戶朝兩邊開着。

沃安下令開始。

沃安把拳頭第一個伸向玻璃。他握緊拳頭一閉眼砸碎了一塊玻璃,擦皮的地方滲出鮮血。

"瘋子,出來。"

"出來,瘋子。"

孩子們一起叫起來,他們學各種怪腔調,聽起來刺耳。

一個矮胖兒男孩兒放下捲起的袖子,用袖子長出的部分包住手,一口氣敲碎了三塊玻璃,立刻有人效仿,玻璃都碎了。胖男孩兒把帶着碎玻璃的窗框狠勁朝牆上悠過去,碎玻璃被震落了,在水泥地面上稀里嘩啦碎成更小的碎片兒。

一個像沃安一樣瘦高的男孩撥開人群,把一塊大人拳頭那麼大的石頭拋進廚房,石頭砸在鋁鍋上,清亮的敲擊聲刺激了其餘的孩子們。他們紛紛離開窗戶,尋找石頭。

瘋子也出來了。他站在廚房裏,極力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多年來沉寂的生活使他好多功能退化了。一塊石頭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激靈一下,接着石頭像雨一樣掃進屋。瘋子抱住頭,一躍衝進自己的小屋。

如果瘋子再出來就不會有這麼老實了。有幾個孩子怕了。沃安說誰也不準走,沒人再多嘴,孩子們像瘋子一樣怕沃安,儘管他也是八歲的孩子。

一聲巨響,接着就是瘋子的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手裏端著一根一米長的木棒,沖向門。門搖晃一下沒開。他用身體撞門,門更厲害地搖晃起來仍然沒開。(外的小娜眼睛都直了,嗓眼兒好像堵了一塊石頭。

瘋子折回窗前,用木棒砸窗欄。孩子一下退得老遠。鐵窗欄發出轟轟聲,顫抖幾下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退後去的孩子重新擁上來,沖着瘋子扮鬼臉兒,跟着沃安再次叫起來:

"瘋子出來出來瘋子瘋子出來。"

瘋子扔掉手中的木棒,大口朝窗外的孩子吐白沫。一個小細聲說:

"他要死了,他吐沫了。"

沒人理會,瘋子握著兩根比鄰的窗欄,拚命往兩邊拉。廖桂微微有些改變。瘋子把頭伸過來……

一塊石頭飛進窗欄,打在瘋子的左額角。大娃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是回來報告的——電線鬆了。他看見鮮血從瘋子的額角流下來。

"我不是故意的。"

扔石頭的男孩看着大城說。大城咬咬牙。

'故意的也沒事,他是瘋子。"

瘋子沉重的身軀慢慢地墜了下去。

大城抱起一盆放在陽台上的花,砸向窗欄,花盆碎了,泥土散落下來放出一股臭氣。大娃回到自己的崗位。

這時從二樓下來一個老頭。他拄著一根藤杖,頭髮花白。他吃力地問:

"你們在幹啥?這麼大的響動。別去惹那瘋子啊,瘋子是病人。"

"瘋子有啥了不起,他現在老實了。"

用石頭打傷瘋子的男孩擁著老人上樓了。

"瘋子站起來了。"

瘋子躺在地上,他朝窗前蠕動兩下,終於夠到那根木棒。他跪起,接着跳起來,掄起木棒朝一隻白鈴鈴的飯鍋砸去。碗櫃。案板。他就這樣把木棒掄來搶去,不時地大吼幾聲,把凡是能看到的都砸了。鐵的砸癟了,玻璃的砸碎了。油和醋像血一樣在地上漫開。

"瘋子光腳哪。"一個尖尖的童音。

"不光腳玻璃片就扎不進去了。"

木棒從瘋子的手中滑到了地上,他哭了。他像個孩子似的光腳在碎玻璃上踩來踩去。他嗚嗚哭着,用那雙大手擦着眼淚。

孩子們擠到窗下,笑着,指點着。他們沒想到瘋子會再一次撲過來,在往後閃的時候,有兩個孩子一起往後摔倒了。瘋子使勁拉剛才被拉彎的窗欄。兩根窗欄一點點向外張開,終於變成一個圓圈,瘋子的雙手在痙攣,頭擲到圓圈裏,脖子卡在上面,兩顆混濁的眼淚順着臉頰流到窗枱的泥土裏…"

大娃和小娜回來,提議現在谷回各家,不能再鬧下去了。大多數孩子同意。這時蒜頭蔫腦的鄙丹端著一個垃圾盆跑過來。鄰近的孩子捂著鼻子閃到一旁:

"這麼臭。什麼東西?"

"吃魚剩的。來吧,你接着吃。"

說完他把垃圾盆朝窗戶扔過去,盆被廖桂彈回來,垃圾縊糊糊地蓋住了瘋子的頭。

孩子們一個個後退著。也許他們都不太喜歡膽氣。

沃安坐在院中央的樹樁上,膝下圍着一群孩子。沃安說:

"瘋子和人一樣,你厲害他就怕你。"

即使陽光像空氣一樣包裹了全身,小娜還是覺得冷。她抱緊兩腳,望着剛剛離開的窗枱。

"大城在那兒。"她自言自語。

孩子們都聽見了,站起來,把臉沖向刺眼的天空。他們也都看見了大城。

大城靠在樓梯口,好像睡了。衣服上的污債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楚。他就像一尊被扔掉的小木雕人兒,髒兮兮的。

大城挺直身體,朝瘋子走過去。他把身體靠在窗戶上-

瘋子的頭上和上半身落滿了蒼蠅。一根根完整的魚骨橫七豎八地掛滿瘋子的腦袋。腐爛的菜葉像輜糊一樣語在頭髮上,混夾着熟的剩菜。在瘋子黑色的脊背上攤著一個紙包,露開的部分有幾隻蒼蠅在忙碌,是一包馬糞蛋。

瘋子的腳搭在一隻翻倒的鐵鍋上。腳掌扎滿了碎玻璃。血把玻璃染成黑色。

瘋子動了一下,蒼蠅哄地飛起來,大城閃到一邊。過了一會兒,蒼蠅重新回到各自喜歡的位置上。

一隻綠豆蠅從瘋子的耳墜跑到耳眼附近,它沒有一絲一毫停下的意思,繼續朝前爬,大城抬手轟走了這隻大膽的蒼蠅。

"大城過來,瘋子出來了。"

把瘋子家門打開,把那截廢電線扔得遠遠的,把瘋子腳上的碎玻璃技出來。把瘋子扶到床上,替他洗洗傷口,上些葯。給他蓋好被讓他睡覺。做完這些,自己也回家去,好好睡一覺。

"大城,快過來。瘋子出來了。"

樓下的孩子見大城仍舊站在瘋子跟前發獃,便又喊起來,他們擔心瘋子傷害大城。大城離開窗戶,撿起一塊綠玻璃,舉到眼前,太陽變成一片綠光。接着,他把綠玻璃甩出去,靜靜地等候那聲總要傳來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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