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秋後的最後一場暴雨在夜間降臨了,窗外電閃雷鳴,雨點嘩嘩落下。士心不喜歡這樣瘋狂的大雨,他喜歡很細膩的那種雨,喜歡在有雨的時候寫一點東西或者外出走走。他總是覺得下雨的時候人的心情就格外舒暢,靈魂格外潔凈,思想也會變得空明起來。

這樣的大雨之夜他沒有心情寫東西,在桌邊坐了一會兒,什麼也寫不出來。李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心不在焉地看書,過不了一會兒就說句話,打斷士心原本就不順暢的思路。士心怎麼也寫不下去了,就回到自己屋裏躺在了床上。

日子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在,他雖然依舊過着那種很簡單的生活,但是再也不用為生活發愁了。一個月接近四千塊的收入已經讓他覺得格外滿意,也能幫他解決很多問題。他不會買名牌衣服,甚至很少買衣服,也不出去玩兒。到北京整整六年了,他連一場電影都沒有看過,還不知道北京的電影院跟家鄉有什麼差別;他也不到酒吧和舞廳去,每次同事叫他一起出去的時候他總是笑一笑就推掉了,他不願意花那份冤枉錢,也沒有半點興緻。他不擔心未來家裏的生活,隨着妹妹士蓮的畢業和萍萍考上大學,家裏的日子一定會慢慢好起來。他也不再擔心自己的病情,因為自己現在不是父母唯一的依靠了。

多年的磨礪下來,張士心已經從骨子裏對生活的磨難產生了一種頑強的免疫力,也把生死看的看淡。他相信,如果再有兩年時間,他可以解決家裏面臨的所有問題。剩下來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攢錢,有一天當春雨出現的時候他要把錢還給她。這些事情都解決了之後,如果他還是如同現在一樣活在這個人世上,他一定會好好看病。因為他還年輕,父母還需要他照顧。

迷迷糊糊剛睡着,門就輕輕地開了。他側頭看看,在窗外雷電的掩映下,李然正躡手躡腳地朝他的床走過來。他剛要坐起來,李然一閃身就鑽進了他的被窩,然後就咯咯咯地笑起來。

李然柔軟的小身子緊緊地貼了過來,慢慢地就不動彈了。士心感到一陣慌亂,頭皮發麻,手心裏很快就滲出了一層汗水。

李然咯咯笑着,靠着他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躺着,靜靜的屋子裏聽得見士心由於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他的嘴巴變得乾澀起來,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一陣眩暈,伸手推了推李然。

「幹麼啊?你想幹什麼?」李然忽然轉過頭來。窗外一個閃電,士心看到兩隻明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臉上顯出不懷好意地笑。

士心本想叫她回自己屋子裏去睡,叫她這麼一反問,反而亂了陣腳,慌亂的不知道說什麼了。嘴巴接連動了幾次,一個字兒也沒說出來。

「瞧你那個傻樣兒。」李然咯咯地笑着,把被子攏緊了,說,「睡吧,老傢伙。我知道你明天還要做很多事情。所以特地來給你暖被窩。」

「回你屋裏去吧。」士心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說出這麼一句毫無力度而且帶着一點商量或者懇求的話。

這句話顯然沒有任何影響力,李然不但沒有回去,反而轉過身來靠在他身上,把手搭在他的胸前,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說了。

士心鼻子裏充滿李然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兒。這種香味兒他以前也聞到過,那是阿靈和李然趴在他懷裏的哭的時候他聞見的。但是現在這種味道離他很近,強烈地誘惑着他身體里沉寂了二十六年的本能和慾望。

張士心躺在被窩裏,就在李然身上透出來的少女的體香里他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兩隻手懸在被窩裏,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感覺到枕頭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他知道,李然這丫頭沒有半點心機,他怕自己禁不住這樣的誘惑,褻瀆了李然。所以士心一翻身從被子裏鑽出來,快步朝外屋走去。

李然靜靜地躺在被窩裏,聽見士心在外面洗臉的聲音。她悄悄地等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什麼動靜,就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向外張望,藉著窗外的閃電,他看見士心已經躺在了自己原來睡的那張床上。

李然覺得很高興,因為她可以確定地告訴自己,士心是一個好人。但在她的潛意識裏,又略略有那麼一點兒失望,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很確定,如果剛才士心膽敢胡來,她一定會反抗,而且會大喊大叫,絕對不讓他得逞。

她悄悄地來到士心躺着的床邊,正準備開口,士心一翻被子,帶着哭腔很痛苦地大聲喊了出來:「哎呀!姑奶奶,你就別搗蛋了,讓我睡吧。」

李然咯咯笑,走到牆邊拽亮了電燈。

士心氣呼呼地看看站在原處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李然,她穿着碎花的睡衣睡褲,頭髮流瀑一樣披在肩上,楚楚動人。

突然一個炸雷在院子上方炸響,李然尖叫一聲,三兩步就躥到了床邊,鑽進了他的被窩,緊緊靠在他身上。

士心覺得她溫軟的身子緊緊貼著自己,他又立刻變得全身發麻耳根發燙雙手麻木。李然忽然仰起頭來,溫柔地看着他,眼睛裏像噙滿了泉水一樣清澈地閃動着點點亮光。

「讓我在這裏睡吧。我怕打雷。」她說。

士心想攆她走,但硬不起心腸來。他往裏挪了挪身子,李然就從他身上移開了,在他身旁躺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心軟,不會攆我走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善良的老傢伙。」她蓋好被子,雙手放在被子外面,得意地說。

「我是心軟,可我早晚毀在這心軟上面。」士心說着話,轉過頭朝着牆閉上了眼睛。「喵嗚」一聲,小貓十五塊躥上了被子,就他腳頭根卧下了。他想起來去把燈關上,但想了想又沒有關,睜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白色牆壁,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是啊,怕的不是被賊偷,而是成天被一個美麗的女賊惦記着。老傢伙啊,你就瞧著吧,你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呢。」李然說。

「這些電腦都是要丟掉的么?」士心看着請來的工人正要拉走的一堆廢舊電腦問技術部的主管。

「沒一台能用的,公司批准報廢,都扔掉算了。」

士心沒有再說話,開始在那一堆廢棄電腦裏面搜尋。他這裏拆一個那裏卸一件兒,折騰了大半天之後,把一大堆東西抱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面。李然遠遠望見士心抱着一堆電腦部件走,似乎就明白了,趕緊跑到士心的桌子跟前,笑呵呵地說:「自己攢一台啊?」

士心點點頭:「興許還能用。試試看唄!」

他忙完了工作,晚上下班之後把那些零件重新進行了組裝,接在公司的顯示器上,用從技術部借來的軟件安裝了系統,發現自己攢起來的電腦還真的能用。他特別興奮,抱着電腦出了辦公室,破例打了一輛計程車,把電腦拉回了家。

「買一個二手顯示器,咱這就算是有了電腦了。嘿嘿……」坐在車上的時候,他興奮得像一個孩子。

李然忽然覺得很心疼。她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有過這種感覺。在她心裏,一直把關於士心的點點滴滴當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她給士心買了電話,給他買了大衣,卻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其實他最需要的是一台電腦。士心下班之後回到家裏,總要寫一些東西,每一個字都用要筆在稿紙上寫出來。公元兩千年的北京,趴在昏黃的燈光里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稿紙上的撰稿人並不是很多。

她眼裏的士心似乎從來都沒有不滿足的時候,所以她差點兒就以為士心根本就是一個沒有任何需要的人。她很少看到的士心因為滿足而興奮的模樣兒終於展現在她眼前的時候,現在她忽然就明白了,士心並不是沒有任何需要,他需要的東西很多很多,只不過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要得到這些東西。

她臉上掛着笑看着士心,心裏卻涌動着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疼愛和憐惜。她暗暗告訴自己,不論將來是什麼樣子,自己都要一生一世地照顧好士心。

睡覺的時候,她就像習慣了一樣地鑽進了士心的被窩。經過了昨晚的一夜失眠,士心已經不在那樣慌張了,但是也不敢讓李然睡在自己身邊。他推一推李然,說:「今兒不打雷,你賴在這裏幹什麼啊?」

「給你暖被窩啊!」李然說着,用被子蒙上了頭。士心知道在怎麼樣也趕不走她了,就沒再說話。昨晚一整夜沒有合眼,現在他很困頓,沒過多久就睡著了。早晨醒來的時候發覺李然居然緊緊地摟着他,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像一個嬰兒一樣安詳。

他想輕輕地抽出胳膊起床,誰知道剛一動身,李然就醒了。她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看士心,臉上現出了甜美的笑容。

「在你懷裏睡得真踏實!」她說。

「你舒服了,我的胳膊就腫得跟蘿蔔一樣了。」

李然信以為真,抓過士心的胳膊看看,發現沒什麼明顯的變化,就打了他一巴掌:「騙人!」她笑一笑,然後說道,「軟玉溫香在你懷裏,難道還是害了你不成?換了別人,誰肯讓你這個老怪物一樣的醜八怪摟着睡啊?話說回來,要不是你這個老怪物,我還不肯給他暖被窩呢。」

她見士心沒有說話,接着說:「老傢伙,你該去參加那個頒獎典禮吧?」士心的劇本比賽獲得了銀獎,距離去參加頒獎典禮的日子快到了,「真是意外,就你那水平,居然還能獲得銀獎!」

「我不打算去了。來回好幾天,得花不少錢,還要請假耽誤事兒。」

「什麼啊?在萬眾注目下參加頒獎典禮,那多榮耀啊!你怎麼能不去啊?去去去去,一定要去。而且要穿得體體面面的去。就穿我給你買的風衣,站在領獎台上,衣袂飄飄,就好象周潤發一樣!」李然神往地想像著,忽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成!你自己買的那件西裝難看死了,就像戲台上的趙本山。」她說完,自己就笑了。

「胡鬧!」士心說。看了看放在桌邊的鬧鐘,「喲喂!都什麼點兒了啊?還跟你貧嘴呢!要遲到了!」

他翻身下床,又催促李然趕緊起來。李然賴在床上死活不肯起來,士心費了半天勁才將她拉起來,這時候已經快到上班時間了,兩個人瘋了一樣地朝着車站跑去,李然一邊跑一邊喘著粗氣叫士心等她。

在車站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車。每天這個時候車站上都聚集著大量的人在那裏等待,道路也顯得格外擁堵,各種汽車的喇叭聲響成一片,尾氣把街道染成烏黑,行人就在車流中肆無忌憚地穿行。這是一條典型的北京街道,除了車就是人,除此之外連樹木花草都很少看見一棵。

「咱走過去吧。」車站距離公司只有兩站地,士心拉起李然就走。

沿着萬泉河走了一段路,他們就看見很多人圍聚在河邊議論着什麼,還有人在拿着竹竿慌慌張張地跑動。他們走到跟前的時候,看見河裏有一個女人正在一浮一沉地掙扎,好幾個人都在用竹竿打撈,但是竹竿很短,怎麼也夠不到那個披頭散髮掙扎著的女人。

「泡半天了,看來撐不住了。」有人說,「警察咋還不來呢?」

那個女人慢慢地往下沉,間隔半天才浮上來一下。李然看看士心的臉,似乎早就預感到他要做什麼。連忙伸手去拉他,但是已經晚了,張士心把手裏的包丟給李然,一步跨過河邊的護欄,縱身跳進了河裏。

落水的瞬間張士心忽然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會水性。他一下子就沉入了水底,很快又浮了上來。一沉一浮之間他的嘴巴里灌滿了水。深秋的河水冰涼刺骨,他感到身子很沉重。在浮起來的一霎那,他看見了不遠處正在掙扎的那個女人。

他不會游泳,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回跟着宿舍的鄧月明他們去過學校游泳場,在淺水區呆了半天就上岸了,一下子也沒有游。但他在電視上看到過游泳,所以他摒住了呼吸,不讓水流進嘴巴里,雙手胡亂地擺動着向身後划水,居然就開始向前移動了。

就在他要接近那個女人的時候,冰涼的河水刺激得他雙腿開始抽筋兒,身子一沉就沒入了水中。他在水裏掙扎著用一隻手捏了捏大腿,使勁向下一蹬,頓時浮出了水面,同時身子也向前滑進了一步。這時候,那個在水裏掙扎的女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也沒有放開。

他本來就不會游泳,身上吊了一個垂死掙扎的人,本來浮在水面上的身體立刻沉重起來,直直地向下沉去。他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隨着那個女人往下沉,帶着濃重的腥臭味的河水接連不斷地灌進他嘴巴里。

「我要淹死了。」他心裏對自己說,在水裏睜開了眼睛,碧綠的河水在眼前蕩漾,鼻子裏呼出來的晶瑩的氣泡一閃一閃地向上浮去。

錢強坐在桌邊打開了報紙。忽然他的神情僵住了,嘴角的肌肉開始一抽一抽地抖動。他不敢相信,報紙上登載着的碩大的照片裏面的人自己很熟悉,他就是四年前這個時候離開學校的張士心。

錢強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掐著自己的鼻樑。

「他還活着。他沒有死。」他對自己說。

這麼多年過去之後,他幾乎已經忘記了關於張士心的那些事情。每年都要迎來一大批學生又要送走一大批學生,他已經習慣了很快地遺忘已經走出校門的學生。但他對張士心的印象又好像格外分明。他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學生,他從來都沒有真正聽從過老師的意見和建議,他特立獨行,最終葬送了自己的學業。

當然,多年來錢強的心裏也承受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和負擔。他當初斷定張士心一定會因為那個病而死去,所以他寧可承受良心的譴責也要毅然決然地讓他離開學校。幾年過去了,他已經漸漸地遺忘了那些陳年舊事,在遺忘的背後,他依然認定張士心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沒想到張士心還活着,而且因為解救落水者而被送進了醫院。

錢強幾乎什麼都沒有想,他就給報社打通了電話。然後急匆匆趕往醫院看望張士心。

士心永遠也沒有想到,自己住院之後除了陪在身邊的李然,唯一一個來探望他的熟人竟然是當年迫使他離開學校的老師錢強。

錢強依然是滿臉堆滿了微笑,和顏悅色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士心。笑呵呵地問長問短。士心不想搭理他,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稱呼著錢老師,向李然介紹。李然沖錢強點點頭,笑了笑。

「你康復了就好。康復了就好……」錢強不知道說什麼好,望着士心,臉上是一種很複雜的笑。

士心很敏銳地從老師的笑裏面捕捉到了一種真誠。分別四年之後,老師專門跑到醫院來看望他,說明老師是真心的。他很感動。在經歷了無數的磨難和坎坷之後,他變得更加寬容,他現在可以接受一切原本不能接受的人和事情。

「這些年過得好么?病徹底治好了么?」錢強真誠地問士心。

士心點點頭:「過得很好。謝謝老師。」

錢強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臉上浮起一陣潮紅:「當年,我錯怪你了。要不然,你也該有些成就了。你那些同學現在都很好,還有幾個考研回到了母校……」

李然一直在旁邊傾聽,她忽然就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就是當年迫使士心離開學校的那個老師。她憤怒地站起來,走到錢強面前,冷冷地說:「他要休息,您回去吧!」

錢強看得出來這個小丫頭臉上的憤怒,也聽得出來她語氣裏面的不恭敬。但他沒有走,他沒有看李然,而是對着士心說:「你父母還好吧?你母親的身體……」

士心沒想到錢強居然還惦記着自己母親的身體,說明他至少還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過,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之後還沒有忘記。士心忽然很感動,他太容易動情了。

「都很好,您放心!」

錢強嘴巴動了好幾次,一直想說什麼,但都沒有說出來。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緩緩地對士心說:「對不起!」

張士心清楚地聽到錢強嘴裏說出來的這三個字。他的眼淚很快就流了出來。這三個字從老師嘴裏說出來似乎很簡單,但隱藏在這三個字背後的是他人生的改變,是他前途的暗淡,是他永遠也不可能再追回來的六年時光,是這些年裏面他經歷過和正在經歷著的坎坷與苦難,也是他正在承受着的來自母親的誤解和委屈。

他哭了。就像一個迷失之後無助的孩子忽然就到了親人,就那樣默默地哭泣,淚水靜靜地滑過他清瘦的面頰,啪啪落在潔白的被子上。

錢強特地跟他要了他的手機號碼和他家裏的電話號碼。士心不知道錢強要他家裏的電話號碼幹什麼,但他還是把號碼告訴了錢強。他已經徹底原諒了錢強,錢強似乎也終於卸掉了心裏的那塊石頭,從醫院離開的時候臉上掛着一種看上去格外輕鬆和愉快的笑。

住了兩天醫院之後,他就呆不住了。趕緊從醫院裏出來回到了單位。從他被趕來的警察從水裏撈起來到現在,李然幾乎一直是冷冰冰地看着他,沒有給他一個好臉兒。

「能眼睜睜看着她淹死啊?」吃午飯的時候面對李然的指責,士心說。

「當然不能。可是你會游泳么?差點兒連自己的小命兒都搭上!我可告訴你啊,張士心,那天要是你被淹死了,我就跳進那河裏。那就是你害死了貌美如花天生麗質溫柔善良的本姑娘我。」

士心笑了笑,看看李然的臉,說:「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有那麼多優點呢?充其量也就是調皮搗蛋,胡鬧無賴。」

「我不管,反正往後再也不許你管這些事情。救了金花,你吃了多少苦頭啊?上次人家偷車,你管的哪門子事兒啊?差點讓人捅死……」李然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不太合適,但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回又險些餵了萬泉河裏的王八。還有啊……不說了,說起來就滿肚子的氣。反正,你這輩子管那麼多閑事兒,最對的就是救了春雨姐姐。就那件事兒,你還被砸破了頭,搶走了很多錢,是吧?」

士心剛想說話,就被李然打斷了:「哎,你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總而言之,往後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那樣隨隨便便,你下水我就下水,你趟火我就趟火,不信你就試試看!」

士心完全明白李然話裏面的意思。除了對他貿然救人的一點點埋怨,更多的是對他的關心和愛護。就像李然說的一樣,他知道在自己最困難和最危險的時候,如果還有一個人會跟自己一同赴湯蹈火,這個人一定就是看上去嬌柔小巧的李然。看着坐在身邊一邊吃飯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話的李然,士心心裏泛起一陣暖烘烘的感動。日子給了他艱辛和苦難,也給了他人世間最珍貴和真摯的情感。

吃完飯回到公司,張士心突然接到電話,召集公司中層以上人員召開緊急會議。他趕緊跑到會議室去,已經有很多人聚集在那裏,面色凝重。

召開會議的原因很簡單,到了年底,公司發展情況很好,這個時候準備商討一下年底獎金等事宜。士心一聽,覺得這是一個好事兒,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臉上都綳得緊緊的,就像丟了錢一樣。果然,主持會議的運營總監的話題就轉到了正題上。

「公司決定裁員。裁掉一大批人。」

「為什麼?」就在士心心裏默默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有人問了出來。

運營總監咳嗽兩聲,說:「董事會的決定。執行就可以了。無關緊要的部門,基本上可以盡數裁掉。」

士心似乎感覺到了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不是來自他對自己可能失業的恐懼,而是公司這個決定本身。「工作怎麼辦?日常運轉誰來維護?」他問。

「公司會很快重新招人。」總監的話很簡潔,但是公司的意圖昭然若揭。當初公司承諾到了年底如果運營很好,所有的員工都將獲得相當於三到六個月的月薪作為獎勵。公司新成立的這一年裏,所有的員工都鉚足了勁兒努力工作著,並且取得了遠遠超出既定目標的成就,在年底即將到來的時候裁掉那些無關緊要的員工,公司的目的再明顯不過,那就是要節省本該付給那些員工的年底獎金。

「所有都裁掉么?」他問。

「所有。尤其是你的部門,都是編輯和錄入員,一個不留。」總監說,「名單一會兒就會有人給你送過去,你在三天內分別通知他們,陸續離職。重新招聘的人員和崗位你呈報人事部,他們會安排。」

「以什麼理由辭退?」他問。

「理由還不好找么?這是你應該做的事情,你來問我?」總監看着面前這個幼稚的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留給他做的僅僅是通知那些為了公司的成長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還沉浸在公司空前發展的喜悅里等待着年底獎金的打工者。他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他在會議室里跟一向都很欣賞他的運營總監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李然隔着毛玻璃看見士心很激動地說着什麼,總監也激動地回應着。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相信,士心一定是在據理力爭着什麼。以她對士心的了解,士心絕對不會平白無故那樣激動,也從來沒有那樣激動過。

士心從會議室出來,砰地關上了玻璃門。

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邊上,開始收拾東西。

「怎麼了啊?」李然跟過去問。

士心的黝黑的臉變成絳紅,一邊整理桌上的東西,一邊說:「沒什麼,我不幹了。」

他失業了。就在他滿懷信心可以解決家裏面臨的一切困難的時候,失去了這份能給他帶來豐厚收入並且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工作。如果他肯編織出一堆理由來辭退手下那些人,他就可以順順噹噹地留在公司,並且可以拿到年底獎金,這筆錢最保守也有一萬多塊。但他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他就是他,永遠都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性格,永遠都不會向他認為不對的事情和人低頭。如果他願意低頭,多年以前他就不會失去學業,他的人生也將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處境。

辦完手續從公司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裝有這個月薪水的信封,他有點兒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衝動了?他在心裏問自己。他想極力保全的那些人最終一定會在他離開之後被陸續辭退,那樣的話他的辭職就變得毫無價值。為了一些跟自己本不相干的人而失去打拚這麼多年才得來的工作,是不是值得呢?張士心心裏存了一個老大的問號。

更要命的是,他剛剛到家裏還沒有來得及把今天發生的事情想清楚,李然笑呵呵地跑了進來。

「老傢伙,本姑娘也不幹了!隨它去吧!」她說。

「娘,我拿了一大筆錢的獎金!」士心離開家的所有日子裏,每一次打電話幾乎都是矛盾重重,很多時候他都不敢打電話給家裏,因為他沒有那麼多錢給家裏,他害怕聽到家裏的日子很苦,害怕聽到母親的埋怨和嘮叨。只有這一次,他沒有任何顧慮,甚至是充滿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把自己參加劇本大賽獲得獎金的事情告訴了母親。

三萬元的獎金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已經失去工作,他興奮向母親彙報著消息,恨不得立刻把這些錢寄回家裏。有了這些錢,家裏的房子就可以買下來了。那樣的話,他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時刻操心,那就是萍萍上學。

母親也異常高興,在電話那頭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好好操心着,別把錢弄丟了。就在他要掛電話的時候,母親猶豫了一下,說:「你還是把錢寄過來吧,在家裏踏實些。帶在身邊不安全,可千萬有啥閃失。」

「等錢一到手我就寄回去。」士心說着把電話掛了。李然就在他身邊說話了:「什麼?你把錢都寄回去啊?那咱們吃什麼啊?別忘了,這個月咱倆一共才拿了一千多塊,你把上個月的工資也給家裏了。就算馬上找到工作,也要到一個月之後才能有工資啊!這些日子咱倆怎麼辦啊?」

士心冷靜下來,就有點後悔答應得太痛快了。是啊,自己每個月的工資除了預留一點生活費和房租,再拿出一部分存起來留着還給春雨之外,基本上都按時交給了母親,現在自己和李然已經半個月沒有工作了,如果把三萬元獎金都寄回家裏,那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很辛苦。但是如果他現在從這獎金裏面抽出一點給自己留下,母親就一定能想到他的日子很緊張。他不想讓母親擔心,他要讓母親很放心地知道,他在北京生活得很好,有着足夠的收入。所以他拍拍李然的肩膀,說:「等獎金拿到手了就都寄走。有壓力就有動力,一定能找到工作。」

獎金還沒有到來,但很多事情還需要他去做。他把身上所有的錢數了數,只有五百多了。他把三百塊寄給了已經上了大學的阿靈的弟弟,讓他好好學習,在可能的情況下自己找一點工作來鍛煉自己,也可以有點收入;另外兩百塊寄給了山村小女孩小丫。靠着他這幾年不間斷的資助,小丫已經上了縣裏的中學,幾年之後也要考大學了。

「丫頭,要苦一陣子了。」他對李然說。

「怕什麼啊?我還有一點呢!節省一點兒過唄!」李然全然不知道日子的苦,還沒有意識到這次失業將帶給張士心的是什麼。

獎金還沒有到來的時候,農村女孩小丫給他寫來了一封信。看完信,士心的心就沉了下去。小丫在信里說,一場多年不見的大雪之後,他曾經教過書的學校的那幾間教室全部坍塌了,還砸死了一個學生。

張士心失學之後在那裏當了幾個月的民辦老師,那是他曾經念書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他離開的時候學校里那幾間十多年沒有翻修的土坯房子已經千瘡百孔了,兩年裏他一直惦記着。現在,一場大雪終於摧毀了學校的房子,孩子們除了回家幫着大人務農,恐怕沒有別的選擇了。

經過了一個晚上的深思熟慮,士心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他知道這個決定一定會遭到母親的反對,所以獎金到了手裏之後,他立刻買了一張回家的火車票。他要帶着錢回到家裏,說服母親允許自己把這筆獎金帶回老家,給學校蓋幾間新房子。

他有點兒後悔那麼早就把獲獎的事情告訴了母親。如果不是這樣,他就可以在母親並不知道的情況下把這些錢悄悄送到鄉下了。母親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母親很善良。但是一輩子的清貧已經讓母親沒有辦法拋開自己的日子而去在乎別人的生活了。母親僅僅是一個生活在最低層的婦女,士心知道,她永遠也不會理解兒子要做的事情,而且會很堅決地反對。

「我也跟你去!」李然知道了,就不答應了,「好你個老傢伙,車票都買好了,還瞞着我是吧?跟你說過了,就算你死了我也要陰魂不散地纏着你。你現在就想跑啊?我為了你把工作都丟了,你就忍心把我獨個兒丟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裏啊?」

士心覺得李然丟掉工作完全是意氣用事,但好好想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意氣用事呢?所以也就沒有反駁李然,說:「我們那裏現在可冷得很,小心凍不死你個丫頭片子。」

「怕什麼?冷了就往你懷裏鑽。」李然笑呵呵地說,「就算便宜你個老傢伙了,誰讓我這麼善良呢?」

母親果然空前激烈地反對他把這些錢送到鄉下蓋學校的房子。在士心到家的兩天裏她一直絮絮叨叨著,一肚子的埋怨,就連初來乍到的李然也沒怎麼顧得上招呼。

「娘,就讓我把錢送過去吧。怎麼說你也在那裏生活了十幾年,爹和我可都是在那裏念的書啊!娃娃們連教室都沒有了,還怎麼學習啊?那些娃娃里可就有咱周家的孩子啊,那都是你的侄子侄女。」

「我知道。可不是還有村裏呢么?村裏不會修啊?」母親反過來問他。

「小丫信上說了,村裏沒有錢修,所以孩子們都放假回家干農活兒了。要不我還操什麼心啊?」

「你有爹娘老子在這裏起早貪黑地抓垃圾掙一點血汗錢,你怎麼就不想一想啊?三萬塊錢雖說是你掙來的,可那也是咱家裏的錢不是?三萬啊!你娘我到城裏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也沒掙下這些錢哪!」

「娘,您看我這不是工作都挺好的,一個月就有四千多塊。我還寫東西掙錢呢!到不了一年照樣兒給掙回來。孩子們都大了,一個一個都很爭氣,你還愁將來沒錢花啊?」士心很耐心地給母親解釋著,闡述著自己的道理。他很明白,這樣的道理到了母親那裏其實根本就行不通,但是他必須盡最大的努力說服母親。

「你掙的錢,你做主。可是家裏缺錢,你是知道的。倘使你在明年九月前攢不夠萍萍上學的錢,我就不叫她念書。房子的錢么,你爹跟我豁出老命去掙,三年還不完,三十年總能還完吧?」母親的話裏面明顯地帶着一種埋怨,但至少她的口氣已經鬆動了。士心笑笑,走過去坐在母親身邊,輕輕捏著母親的肩膀,說:「我娘就是最通情達理。要不怎麼能有我這麼好的兒子呢?」

母親啐了他一口,笑着說:「兒大了由不得娘。你看着辦吧。」母親這麼說着,其實在心裏她對兒子有着一種本能的信任。她知道,兒子承諾過的一定會兌現,不論是家裏的房子還是萍萍上大學,士心一定能全部解決好。

「你啊,就是心善。上中學的時候,對那些男娃娃女娃娃多好啊,見天兒往咱家跑。好了,你退學到如今,有哪個來瞧過你一眼啊?要說這人啊,都沒良心。」母親抒發完心裏的感慨,揮揮手把李然叫到自己身邊坐在小板凳上,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說,「多好的姑娘啊,漂亮,有文化。我家士心真的配不上你啊!」

士心聽見這話,耳根子熱了,想要說自己跟李然就是朋友而已,但又覺得跟老娘解釋這些完全行不通,而且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所以乾脆不說了。李然聽見實心母親的話,臉上紅了,心裏卻美得不得了。

「士心人好,心也好。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呢!」她小聲說。

「我的娃娃我知道啊。士心打小就懂事兒,是個好娃娃。可就是當年不好好學習,把各大學給生生誤掉了。到如今連個正兒八經的工作也沒有,成天價在外頭胡混……」

李然聽見了這番話,突然抬起頭來看看士心的母親,又看看士心。她覺得士心的母親似乎對士心當年的失學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她剛想開口替士心辯解幾句,士心就插話了:「娘,當年我糊塗,您也不用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吧?我現在這不是挺好么?掙錢比正式工還多呢!如果當年畢業了去當老師,說不頂一個月也就千兒八百的,還不如現在呢。」

母親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士心知道繼續呆下去,快嘴的李然肯定要壞事兒,就一把拉起李然,說:「娘,我帶她出去看看咱這兒的街道。你想吃啥啊?我一會兒帶回來。」

「才吃了晚飯,還能吃啥啊?啥也不吃!」母親說着,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睡會兒去。要不,你回來給我帶點兒蜜棗。就想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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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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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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