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

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

寂旖小姐在空蕩的樓梯上獨自攀爬,九月清爽的小風已拂出秋天的涼意。她那條乳白色的麻絲褲子像一條永不凋謝與投降的旗幟,在早已被改乘電梯的人們遺棄了的樓梯里寂寞地閃動。那褲子總是被燙得平展展地裹在她優雅纖秀的腿上,盪出樂聲。

這樂聲早已不足為奇,那凄涼的鋼琴右手單音總是從她的褲管爬上來,滑過全身,然後那樂聲便走進她的眼中,瀰漫了她的大而濕的雙眼。她的眼睛是一雙充滿矛盾的眼睛,既濕潤得有如一窪濃郁的綠草,又乾枯得像寂寞的路邊一叢荒涼的殘枝,一點即燃。

那鋼琴的單音每一天都伴隨她從最低一級台階盤旋著拾級而上,她的心中總是喧嘩著那個人的聲音,她早已慣於在腦中與之對話。直到她嘩然打開頂樓上自己的那一扇被封閉得很嚴密的油漆斑駁的舊木門——她看到那鋼琴倚在門廳暗淡的角隅,塵埃遍佈,無人敲響,活像一隻冰冷的大棺材。這時,時間彷彿猛然凝結片刻,血管里一切混亂的聲音歸於短暫的寂滅。寂旖小姐每每拉亮燈,環視一下無聲無息、安之若素的房間里的一切。房間里沒有人。

她在腦子裏對那個人說:

聲音無非是一種哲學罷了。

幾天來,寂旖每一次登樓梯,都感到秋天向她走近了一步。那涼意和空曠感是從她的光裸的腳底升起的。這感覺正像有人說「人的性格是由他們的早晨決定的」一樣,無法解釋。

然而,秋天的確是從她的腳趾和手指開始的。青藍色的血管從她的手和腳的膚面收縮起來,隱進乳白而透明的肌膚,手背和腳面的骨架縫跡嶙峋鮮明起來。於是,九月的秋天就這樣來了。

在樓梯二層的窗口外邊,有一個橢圓形平台,那平台向空中筆直而憂傷地延伸,格外遼闊。這裏本來沒有花香鳥鳴,可是,有一天,一個英俊的少年安詳而平展地躺在上邊,他雪白的額頭在冬日的冷風裏因孤獨而更加蒼白,他的膝蓋像個被遺棄的嬰兒的頭骨在晨風裏微微搖擺。

起初,寂旖小姐看見他的時候,以為那是一個貪玩的少年在睡覺。可是,樓道里猛然而起的喧嘩、混亂的腳步聲,以及熙熙攘攘的議論聲,使她警覺起來。

樓梯下邊上來四個粗壯的男人,他們一邊低語着:「快把那個死孩子抬走,趁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一邊粗粗地喘氣。

寂旖這時才驚駭地發現,那少年的睫毛像一彎凝固的陰影,一動不動地垂掛在眼瞼上,一綹秀髮在他青白的臉頰上如波浮動,他卻毫無感覺。僵硬的手指彷彿要抓住什麼那樣,垂掛在胸口,那手指不再醒來。

「小姐,請讓一讓。」樓下的男人們上來了。

寂旖從窗口讓開身,沒有驚懼,也沒有感到不可思議。她沒有向抬屍人提出半句疑問。他是怎麼死的?自殺?為什麼?這些並不重要,彷彿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的心裏這時卻纏繞着一個古怪的念頭:那少年死去的大腦還能否夢想?

在她的邏輯里,死人與活人就是因這個來區分的。她總是害怕自己有一天像街上那些混雜在人群里走動的死人一樣,失去夢想。

寂旖只是眼睜睜平靜如水地在一旁看着四個男人像抬一根木棍一樣,把少年僵硬的軀體從平台上那扇窄小的窗口傳遞過來,兩個男人在窗外往裏送,另兩個在樓道里穩穩接住。寂旖第一次如此近逼地看到一個死人。她很驚異自己的平靜。

一個抬屍人說:「這孩子從十三樓光禿禿的窗口探出身體,掉了下來。」

寂旖尾隨着四個抬屍人慌亂而急促的腳步,向樓下移動。

「他從窗口探出身體幹什麼呢?」她說。

「也許是想夠什麼東西吧。」另一個抬屍人說。

「夠什麼呢?外邊除了空蕩的天空,什麼全沒有。」

「誰知道。天空只有鳥在飛,在唱。」年歲最老的男子說。

「難道那孩子在模仿一隻籠中之鳥?」寂旖無聲自語。

模仿一隻鳥!模仿

她忽然站住。她的心被一種模糊的東西擊中。

寂旖折回身,重新上樓。

當她再次經過二樓窗口那橢圓形平台時她驚呆了:

一群麻雀灰黑的翅膀,驚濤駭浪般地浮動在陽台上,平台上的上空比城市裏其他任何地方的上空都要湛藍,雨水剛剛洗滌過一樣。當麻雀們陰影般飛翔起來之時,平台上忽然綠草茵茵,綻滿花朵,變成一個燦爛喧囂的花園。

搖晃的雲昏昏沉沉,寂旖感到整個宇宙混沌未開,卻已經死去。彷彿全人類的哈欠佈滿天空,靛青色的煙圈在空中閃爍。

是鳥雀們翅膀扇動的迴音,引來那憂憂怨怨、娓娓道來的鋼琴聲的。

寂旖小姐就是在這一天,在樓道里死人的窗口前佇立傾聽鳥雀們翅膀的擊拍時,第一次聽到那鋼琴憂傷哀婉的敘語。她放輕腳步,凝視自己的沾滿樂聲的腳尖,側身傾聽: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樂聲在寂旖小姐的骨骼和脈管中流淌、生長。

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

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裏……

九月的天已涼。濃郁的綠陰在空中招展。

寂旖小姐是一位國家級的優秀報幕員。她的面容把滄桑與年輕、熱烈的性感與冷峻的清醒這些最具矛盾衝突的概念,毫無痕迹地結合起來。平常,她望着台下黑壓壓的人群,腦袋們如一隻只雞蛋那麼易於破裂。她總是荒唐地預感,未來所有的觀眾都將是「獨唱演員」,同一張嘴兼任伴唱、合唱、奏樂,且自說自演,沒有聽眾,每人舉一把憂傷的黑傘,舞台變成一個巨型陵墓,哀樂之聲如綿綿細雨淅瀝而下。世界除了劇場,再也沒有別的地方了。劇場已經死亡。

這會兒,寂旖沿着二樓平台死者的樓梯和窗口,踏着凄涼的鋼琴聲,一步步回到頂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去。

樓在長高。

像以往一樣,她知道那鋼琴單調的聲音,只是響在她的腦際之中。家裏的鋼琴沉睡已久。

聲音是一種哲學。她重複想。

寂旖拉開燈,換上拖鞋,走進自己的那個卧室兼書房。

寫字枱上,那盞散落橙黃色幽幽光暈的木雕枱燈旁邊,那人正從一個半舊的栗色鏡框裏翩然走出,他斜倚在零經度的那個異域廣場的環形欄桿上,雙目凄然。背後遠處的曠地上是飛翔的汽車,那疾駛的車身被速度搖晃得發虛地映在相片上。成群的鴿子咕咕地遍佈他的腳下,像一隻只會走動的黑色米粒。他的長衣同曠漠的天空泛著同一種憂傷的青灰色,長發同思緒一起飛揚。

他的頭側歪在一邊的肩上。寂旖小姐只看到他一隻半眼睛,一綹頭髮垂下來,好似一縷青草葉,正好遮擋在他那雙空蕩而又很有內容、茫然而又堅定不移的大眼睛的一個眼角處,或許是一縷草葉正好在拍照時遮擋住鏡頭的一個框角。

寂旖善於顛來倒去想問題。世界難道不是這樣的嗎?誰能保證我們眼中的景物是一張張正置的圖片?誰能肯定人類不是倒掛在地球上看世界的一個群體呢?

照片上的那雙黑幽幽的東方的眸子燃燒着,它忽悠一閃,就從鏡框中走下來:

「你這會兒正在幹什麼?」他的聲音好像從門縫外邊虛而不實地傳進來。

寂旖凝視着卧房的門扇,門沒開。她努力地諦聽門后是否有呼吸聲,諦聽靜止不動的時間。

「我正在坐着。」她腦子裏回答。

「坐着在幹什麼?」

「在想問題。」

「什麼問題呢?」

「我正在想我和你這會兒對話之前在想什麼問題這個問題。」

「你想出來了嗎?」

他的聲音與形體漸漸清晰起來,他的輪廓從長廊拐角處輕飄飄折過來,然後他便在地毯上來來回回走動。

寂旖的目光追隨着淡棕色半舊地毯上那花瓣一般的鞋跟印痕,她的頭隨着那沙沙的沒有腳足的腳步聲轉動,從房間的里側擺動到光禿禿的窗欞那邊。

「沒有風,樹就是死的。沒有天,就看不見樹。」他的聲音窸窸率率。

「你說什麼?」寂旖在腦中說。

「我說你應該到戶外去。有病的樹應該沐浴在陽光中。」

「出去幹什麼呢?」

「比如騎自行車,或者清洗自行車。」

「我沒有自行車。」

他站在窗欞前向樓下俯視:

一輛火紅的山地車正在樓下草坪上翩躚欲飛。「『綠叢里的紅嘴鳥』,我給它起的名字。」他說,「它屬於你了。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我對自行車極端挑剔,像我選擇男人一樣。」寂旖說。

「『紅嘴鳥』可是輛好車。」

「只是與選擇男人正好相反,我喜歡破自行車。」

「為什麼?」

「可以免去清洗車子之苦。我把它隨便丟在哪兒都放心。」

「髒了,總要清洗的。」

「那不一定。車子髒了,我就等著下一場雨,把車子淹沒在如煙似雲的水幕中,然後它就會潔凈如初。」

他哈哈大笑起來,整個房間及走廊都被他的笑聲震顫得綻滿大朵大朵的玉蘭花,芳香四散。

隨着他徹響的笑聲,他人影忽悠一下就不見了。

寂旖的嘴角掛着微笑。她溫暖而濕潤的舌頭在嘴唇四周輕柔地環舔一圈,彷彿那嘴唇沾滿記憶。

樓下,林立的樹木與茵茵草叢之間,果然正有一輛火紅的山地車。它的主人——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正騙腿而上,搖搖晃晃騎上車,駛向遠處凝固的景物和陽光的麥黃色之中。

寂旖從窗前折回身,回到沙發里。

房間靜寂了一會兒,那人又從卧房外邊走進來,手裏提着環球牌強力噴射殺蟲劑。

「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可要往房間里噴藥水了。」他說。

「你最好別碰那玩藝兒,我寧可與蟑螂同居一室。」

「你是說,你喜歡與蟑螂一起睡覺,與它同床共枕?」

「不。」寂旖微微發笑,「我喜歡獨自睡覺。如果非要與什麼同榻而眠的話,我選擇狗,或者男人。」

「你的話使我想起『華人與狗』所含的意味。」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

「那麼,男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你嘛,不是男人。」寂旖的聲調有些含糊。

「那麼,我是女人?」

「不。你也不是女人。」

「那我是什麼呢?」

寂旖想了想,說:「你是我的魂!」

她對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繼續說:「你和我的心在一起,而睡覺是不需要心的。」

寂旖說罷,從沙發里站起身子。

她在房間里走了幾個來回,把剛才忽然綻滿居室、門廳與走廊的玉蘭花,大朵大朵攬在懷裏,幽幽香氣從她的胸口鑽入她的身體,她感到自己的舌尖上沾滿玉蘭花的芬芳。

她走向自己的床邊。

一個懷抱鮮花的女人,一個將往事鎖閉於心的女人,一個青藍之中透出鈷色的腦血管里永遠涌動着懷舊情調的冥思默想的女人,慢慢仰躺下去,她的臉被窗戶外邊陽台欄桿及一根晾衣服的麻繩遮擋的陰涼,搖晃得有些模糊不清,且神秘莫測。

「性,從來不是我的問題。」寂旖說。

那人長長闊闊的青灰色風衣隨着他的身體搖擺過來,如一隻溫情而肢體涼爽的鯨魚在她的身邊浮遊。他的影子漸漸擴展,擋住了戶外稀稀落落的幾株黑樹枝椏以及遠處蒼涼非凡的景觀。那是被釉料塗染成和諧狀的荒謬世界。

他終於佇立床邊,纖美的手指仍然舉著剛才那隻環球牌強力噴射殺蟲劑。

「那麼,你到底要什麼呢?」那張嘴柔和地說。

門廳的鋼琴似乎是自動響起,奏出那段熟悉的單音旋律。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寂旖側過身子專註諦聽,懷中的鮮花滾落到一邊的床榻上。

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

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裏……

那無可奈何的憂傷調子,從一個不明確的模糊地方悠悠傳來,聲音的質地顯得焦黃、陳舊且易碎,恍若隔世。彷彿是遙遠的中世紀或中國封建王朝時期,某一位年輕婦人充滿古典情感的清寂哀婉之音。而此刻今日的窗子外邊,已是炸彈一樣的重金屬搖滾和一聲聲變得聲嘶力竭的嚎叫。所有的心臟只能包上一層硬殼,才能抵禦這刺裂耳膜的重金屬節奏,才能聽見自己的語聲。耳膜如一片片破碎的鼓面,綻裂的薄片散落一地。

一切都消失了,再沒有了任何聲音,世界彷彿死去。

「那麼,你到底要什麼呢?」依然是那張嘴重複說。

寂旖拉過佇立床邊的那人的手。

我要什麼呢?

那人舉起手中的噴霧劑,像衝鋒槍那樣,沿着床榻四周掃射一圈。

「好了,你首先不能和蟑螂同寢共眠。」

他的眼睛——寂旖書桌上木枱燈旁邊相片中的那一雙黑大、空洞而憂心忡忡的眼睛,凝視着她。

然後,他的輪廓漸漸被一團青灰色霧氣所模糊,漸漸地遠遠遁去。最後,凝固成那幅相片。

在寂旖的冥想中,首先是他的看不見腳足的腳步聲,穿越搖搖晃晃、靜寂無聲的走廊,穿越一片墳土已埋沒半腰的人群和故鄉,穿越一片樹木、一排房頂參差的磚紅色屋舍和一截象徵某種自由的海關出口甬道,走到那個零經度的異鄉的廣場上,那個有着半圓形圍欄桿的畫廊里,最後,走進寂旖書桌上的那一張相片上去。

這相片是他離開寂旖后,離開這座玉蘭花幽芳四散、然而轉瞬之間即可枯萎的房屋之後,在異鄉,遙遙遠遠寄來給她留念的。

那死者的窗戶敞開着,一條少年衣服上的布絲掛在半開的紗窗上,那布絲似乎不甘心生命的消失一般,從窗口傾身飄飛出去,隨着西樓角拐過來的小風,舞動在平台花園上空。

就在那一天,少年死去的那個上午,寂旖從樓下踉踉蹌蹌重新返回頂樓自己的房間里去。在經過死者的窗口時,她發現平台花園對死人的事件寧靜如水,毫無驚愕之感。冰冷的石灰樓板從她的腳下鑽上來一種希奇古怪的聲音。接着,她便猛然看到了這個多年以來空洞、荒蕪的平台,轉瞬之間業已變成了一座凄艷的花園世界,無數只曇花一現的花朵,如廣場上密集的人流,無聲地哀嚎,鮮亮地燃燒。平台依舊,卻已是景物殊然。

這裏儼然已是通往天堂的哨所和甬道。——這花園,這景觀,這時節,這歲月啊!

其實,一切只在片息之間,卻已是歲月如梭。

寂旖的步態有點紊亂,她咚咚咚一口氣跑上頂樓,樓窗外的城市隨着寂旖從環形樓梯望出去的視角的轉換,一片一片逐一滑落到她的腳下。

她跑到自己的屋門前,緊倚著門,投落在木門上的她的影子,在她的呼吸中起伏不定。迴廊里幽黯的燈光在光禿禿的牆壁之間孤寂地迴旋。

門終於被打開。

寂旖抓起電話,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發顫。

「我看見了,那孩子,一個少年,他跑掉了。」她喘息著。

那張嘴——相片上的那一張嘴,在電話線的另一端關切地啟合。

他說,「寂旖,你在說誰?誰跑掉了?」

「一個少年。住在我家同一屋頂樓上的一個孩子。」

「發生了什麼,寂旖?那孩子從哪兒跑掉了?」

她頓了頓,無以言對。

停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從空曠的冷漠中。」

兩邊沉默。電話彷彿中斷。

隔了片刻,那一邊才又出了聲:

「他若是活到你我這個年齡,就不會跑掉了。」他說。

寂旖無聲。

她一隻手舉著話筒,另一隻手捋了捋垂落到她空茫的大眼睛前的一綹頭髮,然後把這隻手繞過前胸,插在另一側腋下。她摟了摟自己,彷彿是替代電話線另一端的那隻舉著話筒的手。在她的生命中,那手,是一把在喧囂又凄涼的都市中撥出溫婉之音的豎琴。

「寂旖,你在聽嗎?」他問。

「我在聽,」她的聲音很低,「……那少年比我有勇氣……」

「你記住,我不高興你這麼說。那不是勇氣,那是懦弱。我就是死了,也不會逃掉;我就是死了,也會拚命與消失進行戰鬥。」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整整一個清晨,自己那沉甸甸的頭終於倚靠在一個支撐點上——他的肩似床墊一樣柔軟。

寂旖透過玻璃窗,望見戶外青灰的天空,上午的陽光在對面一排低矮瓦房的屋脊上轟隆隆迴響,好似喪鐘齊鳴,響徹她的頭顱。

她忽然覺得,她的頭顱就是她向觀眾報幕的那個橢圓形劇場,那個劇場就是這個橢圓形地球。

寂旖坐在沙發里昏昏沉沉。

已經接近中午了,白晃晃的光線從外邊探進她的房間,抹在她靜寂無聲的乳白床單上。這隻同她的混亂夢境做過無數場激烈戰鬥的床榻,彷彿已經癱瘓,孤零零躺在房間的角隅。整個空蕩蕩的大樓就像一座城垛極高的死城。只有遠處脫落了綠葉的枯枝老樹發出窸窸率率的絮語聲,伴着午日寧和的小風在騷動。

寂旖起身,到廚房沖了一杯綠茶。暖瓶裏帶着霧氣的開水,清脆地撞擊在茶杯里色澤清醇的板山毫峰的青葉片上,淡淡的綠意在水中彌散開放。這茶葉正是他留給她的。

清爽而悅耳的水聲嗒嗒、嗒嗒響在茶杯中。這聲音似曾相識。她一邊端了杯子走回卧房,一邊無意識地思索那嗒嗒聲。

忽然,她記憶起來,那是他的BP機呼叫聲。他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別在他身上的這個呼機曾經像無形的伴侶一樣跟隨着她,使他貼近她空蕩的心。那是專為她而設的,她始終這樣以為。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時候,通過呼機蟋蟀般的鳴叫,她隨時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無論他正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

接着,發生了一件很小卻使寂旖格外震驚的事——當她在心裏默誦他的呼機號碼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記憶不起來那號碼了。

怎麼可能呢?他才離開一年時間。她搜索枯腸。

那時候,這個號碼她曾爛熟於心,在任何睏乏疲倦、漫不經心甚至在半睡半夢中,她都能把那一長串數字脫口而出、倒背如流。說出那串號碼就像把飯吃到嘴裏一樣容易。儘管寂旖向來不善記憶數字。

她打開抽屜,翻找那本舊電話簿。所謂「舊」,只是就時間而言,因為她並沒有一本新的電話簿。他離開這座城市后,電話似乎也隨之死去,那一截灰白色的電話線,如同被丟棄路邊的一段壞死的廢腸子。

寂旖翻到那一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名字上。代表他名字的那兩個漢字,在紙頁上動了動肩架,彷彿是替代這名字的主人向寂旖打招呼。

寂旖開始默記他的那一長串呼機號碼,一遍一遍,直到她熟練如初。好像日新月異的時光重新回到一年前他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

她知道,這行為毫無意義,甚至愚蠢。他離開時,那呼機碼便已作廢,它或者成為一串毫無聲息的死去的數碼,或者流落到某一位新主人手裏,擁有了新的記憶者和追隨者。

她不管這些。她只是一遍一遍默誦那一長串代表着那個人的數碼。惟此,她才感到與他接近,感到正有什麼東西填充着她日益發空的心。

寂旖這時想起了他曾經說過的那一句話:我就是死了,也會與消失進行戰鬥。她想,為了使他的消失不真正消失,我必須與自己戰鬥。

一種想說話的衝動佔領了她。她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說得太多,然而,她覺得自己已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平時,她站在劇場舞台中央,面帶笑容,對台下成千上萬的人群說話時,嫻熟的台詞從她的化過妝的鮮亮紅潤的嘴唇里流溢出來,好像那就是她的心聲。這時節,只有傻瓜和天才才把台詞當成內心之聲,把舞台當成切身生活。然而,她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

寂旖一隻手擎著茶杯,一隻手撥響了電話。

然後,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竟對傳呼台叫了那人的號碼。

她有些遲疑,想立刻放下話筒,停止這種荒唐行為。

這時,話筒的另一端出了聲:

「喂?」是那種柔軟而溫和的女人聲音。

「哎,我……」

「小姐,您找哪位?」

「哎,我並不……」她一時語塞。

但她並不想立刻就放下話筒,她拖延著,然後,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對不起,我這裏是星海鋼琴修理部,沒有您要找的這個人。」

「我正是找修理鋼琴的人。」她莫名其妙地胡亂說着自己意想不到的話。

「小姐,您的鋼琴有什麼問題嗎?我們願為您服務。」

「不,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寂旖努力去想門廳里那架久已不動、塵灰密佈的鋼琴,「只是需要調一調音,已經一年沒調過了,很多音已經走了調。」她為自己即興說出的理由感到滿意。

那邊的電話表示,他們隨後就派人來,調琴這事很容易。

寂旖留下自己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便放下了話筒。

寂旖和衣躺在床上,把頭疲倦地向後仰去,雙腳在床沿外邊空蕩蕩地懸著。

這雙纖瘦而結實的腳,多少年來被她自己上滿了弦,它一直在被人們稱之為「上坡路」的路上吃力地行走,那足印像一枚枚靈魂的印章,踏在既繁鬧又凄涼的城市渴望着回聲。而此刻,她終於感到力不從心了,鞋窩裏似乎被流逝的時光注滿了積沉下來的污水和沙土,沉甸甸的。地面已開始搖晃,她的年輕卻已年邁的雙足仍在攀爬。

這時,她感到有點冷,漸漸地,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腳了,那雙腳彷彿已不再長在她的腿上,它們已經融化在空氣中,床沿處只有一雙黑色的鞋懸掛着,搖搖蕩蕩……

……那是雙小斑馬似的黑跑鞋,紅色鞋帶如一縷鮮艷的草莖撫在她的腳面……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的家住在冰雪封死的山裏,任何車子也無法深入進去。夜已經很深很濃了,黑得連塔松上的白雪全是黑的。她的目光在曠野上來來回回搜尋,但什麼跡象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她只穿着貼身的休閑服,風雪冰寒毫無遮攔地穿透她薄薄的肌膚,刺到她的骨頭裏面去。

她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在她記憶中,她的家迴廊長長闊闊,玫瑰色的燈光從一個隱蔽凹陷處幽黯地傳遞過來,如一束燦然的女人目光。她滑著雪,走過一片記憶中的青草地,前邊卻是另一片青草地。家,好像就在不遠的什麼地方,但她不知它在哪兒。她不識路,不知怎麼走才能回家。她四顧茫然,驚恐無措。

正在這時,那個人——相片上的那個人,飛快地滑雪而來,能夠在這樣的渺無人煙的黑夜裏遇到他,真是救了命。她懇請他帶她回家,他家不知怎麼也住在山林里。於是,他們飛一樣牽着手滑行。兩邊山林的崖壁上全是凄厲的風聲和狼的嚎叫,茫夜一大片一大片從身邊風一般劃過。

他們走到半途時,忽然他說:「寂旖,我只能帶你走到這兒,下邊的路我們得岔開走了,你家在那個方向,我家在這個方向。」

他說話的時候,用他修長的手指清晰地指了兩個不同方向的小道。寂旖注意到他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她想,那肯定就是他妻子的眼睛。

「太晚了,我妻子該生氣了。」他繼續說。

她慌了,「懇求你別把我中途丟在這兒,我跟你一塊兒回家,或者你留下來陪我把夜晚度過去。我們在一起做什麼都行,都隨你願意。」

他說,「你可真傻。夜,又不只這一個。」

她哭了,「我現在度不過去!明天太陽出來,我有整整一白天時間思考下一個夜晚的問題。可你現在不能離開我,把我擱在半途。」

他說,「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留下來陪你,也不能帶你回我家。我妻子會生氣的。我必須得走了。」他一邊道歉,一邊鬆開她的手,向另一個方向滑去。

四周全是野獸,紅紅綠綠許多狼的眼睛像流星一樣在空漠的黑夜裏閃耀。一聲一聲狼嚎恐怖尖利,一聲一聲如針扎在她身上,格外嚇人。

她開始失控,驚懼得要崩潰。為了抵禦這種恐懼,她開始一聲一聲學狼叫,持續地叫,大聲地叫……模仿一隻母狼……

她想,只有這樣,真正的狼才不會吞噬她;只有這樣,它們才會以為她也是狼……

寂旖的這一對付狼的靈活的舉動、經驗完全來自於人類而並非獸類,完全是她在人類關係中所摸索出來的「人狼共處」的防衛措施。

……然後,場景變了,忽悠一下,眼前騰起一團青白色的煙霧,那團煙霧沾滿了她的整個視域,帶着她走到一面陡峭斜坡的終端。然後那團龐然大物中的輪廓便漸漸清晰出來——原來,這是一座雪白的大樓。隆隆的疾風遁去了,四際悄然,萬物俱寂。一小坡又一小坡連綿的綠草鮮花彎垂著腰肢向她致意,一派懶懶散散的祥和寧靜。

她推開樓門,徑直上樓。她感到自己攀登在石階上的腳,似乎是踏在擴音器上,擴音器模糊地發出吱吱嘎嘎的交流聲。她定睛一看,原來那石階都是一排排堆起來的走不完的死人肋骨,吱吱嘎嘎聲就是它們發出的。那些肋骨,白天走在城市的街上,在陽光下構成一群一群活的人流;夜間或者任何一種可以隱身的場所,它們就會恢復它們的本來面目,變成一堆冷冰冰的白骨。沒有年齡,沒有性別,反正都是死人。

她終於找到一個出口,樓道清寂幽長,房門個個緊閉。她前後尋望,記憶中像在電腦里按動PageDown鍵鈕一樣,一頁一頁翻過去,到底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

忽然,那個人,站在樓道的另一端向她招手,確切地說,是寂旖望見他的身影站在從樓道另一端的門框投射進來的一束光線中,向她頻頻招手。

她的眼睛立刻充滿了淚水,興奮地奔過去,說,「你怎麼在這兒?我們一年沒見了,你好嗎?」

他平靜地微笑,「我很好。我在這兒工作。」他說。

「噢。」她心裏的驚懼慢慢踏實下來。

一年了,他依然如故。他的右側嘴角和鼻翼處的那道溝痕,依然散發着滄桑的魅力。她無意間觸碰到他的一隻手,她指尖上敏感的神經立刻感覺到他的手變得如枯死的老榆樹皮一般堅硬。

他注意到她指尖的抖動,說,「在這種地方,手必須磨礪得像生鐵一樣又硬又冷;在這種地方,你必須長出這樣的雙手,才能活下去。」

他的聲音使她心碎。

「這是哪兒?」她問。

他抖了抖衣袖,不動聲色。然後說,「太平間。」

他說話的時候,身邊那一扇樓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接着,便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寂旖一驚,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汗水淋漓。

房門依然被敲響。

她定了定神,端起已經涼卻了的茶水喝了兩大口。果然是有人在敲門。

寂旖趿上拖鞋,迷迷糊糊穿過黯淡的門廳。

「找誰?」她問。

門外一個男人聲音說:「修理鋼琴。」

寂旖打開房門。

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舊工作服走進來,風塵僕僕。進門后,把工具包放在門廳的地板上,包里的工具們嘩啦一聲重響。

他徑直走向鋼琴,「是它吧?」他問。

「對,就是它。」寂旖倚著裏邊卧房的木門框,不動窩,斜著身子看他。她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他掀開大紅絨布,又打開深栗色的鋼琴前蓋和后蓋,沙啞並且走調的琴音便與塵埃一起升起。

「這琴有一年沒動過了吧?」中年男人說。

「對,有一年了。」

寂旖的喉嚨發乾,便回房端了茶杯出來,一邊慢慢喝着剛才那杯涼茶,一邊看着他忙碌。

「您也來一杯茶吧?」她說。

「好吧。謝謝!」

調琴人右手攥著一把小硬木槌,在鋼琴后蓋裏邊密密麻麻的鋼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擊著;左手擎一把特製的鉗子,在那些螺絲上擰來轉去。單調而重複的琴聲如落花流水,潺潺緩緩,注滿房間。

發發發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

寂旖在一旁望着這個中年男子忙着,他的手指粗拙而又靈巧。看上去,他大約有五十歲了,腹部和胃部像個平緩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視着他的肚子,她想,那裏邊至少可以裝下三升啤酒、三十句髒話和三百個笑話。同時,她感到,那還是一個結實的容器,裏邊裝着他的女人和他嬌嫩的小女兒的瑣瑣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門廳,她一直站着不動,倚在過道拐角處通往卧房的門把扶手上,靜靜地觀看他嫻熟地操作,每一個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擺弄得猶如他的身體那樣結結實實,穩穩噹噹。嗡嗡聲像無數只小蟲子在她的耳畔轟鳴。她看着他把一側的耳朵和肩膀彎垂下來,專註傾聽每一個音,那樣子彷彿每一個音符都是一個日子似的需要一絲不苟地度過。

終於,調琴人說:「好了,小姐。音全都調準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把前襟和領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沒有問題了。

「那麼,能請您彈奏一支曲子嗎?」

「當然。只是我不大會彈琴,我不過是個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調子,那一段一年來像魂一樣纏繞着她的調子。

「您會彈這支曲子嗎?」她期待地望着他。

「我試試吧。」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

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裏。

門廳昏暗的光線低覆在鋼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閃閃,柔和地反射著流動的樂聲之光,那光一直駛進她的心腑血脈。一股溫熱的情調從她的心底迸發出來。

她從他的身後向他敦實的肩貼近了一步,彷彿是在冷清的房中貼近爐火的光源。有一瞬間,有什麼溫情的東西在她的記憶邊緣閃耀。她把寂寞的雙肩微微弓起,一聲不響、寧靜倦怠地輕輕靠在他的背上。

鋼琴聲中斷了,那流暢凄婉的旋律被貼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軟所中斷。中年男子一動不動。

這忽然而斷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搖晃了一下,向後閃了閃,清醒過來。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邊收拾工具,一邊說:

「若沒有其他問題,我該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餓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從她的喉嚨湧出:

「我想請您一起吃午飯,喝點啤酒。」

調琴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親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氣。我們只收費,不吃飯的。」他說。

「那當然。修理費是一回事,一起吃飯……是另一回事。我是說……我們像朋友一樣坐下來,一起吃頓飯,談談天。」

他彎身緩慢地把木槌和鉗子放進工具包,然後直起身體,臉上掠過一層陰鬱的神情,和一閃即逝的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起身之際,把目光穿過長長的走廊,然後向卧室敞開的門裏邊探了探身子,彷彿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個人——書桌枱燈旁邊相片上的那個人,是你的情人?」

調琴人的疑問,從他高大聳立的、剛才被她輕輕倚靠過的肩頭沉落下來。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裏有什麼東西正在被無關的人觸犯。

「那麼,他是誰?」

她忽然有點厭倦。

她從錢夾里拿出一張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點涼了,一扇半開的窗子正從戶外吹進來低音鍵發出的那種昏昏沉沉的柔和風聲。

「如果……我留下來,你打算收多少錢?」中年男子沉鬱的表情慢慢開始消逝,某一種慾望似乎正在他溫熱的血液里凝聚起來。

「什麼錢?」話剛一出口,寂旖已經明白過來。她的臉頰微微發熱。

接着,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平靜的似有似無的冷笑。

「您弄錯了,先生。我的職業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種。不過,——您提醒了我,也許以後我可以試試那個職業。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話。」

寂旖一仰脖兒,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後,她把空杯子沖他舉了一下。

「好了,謝謝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來,挎在他的肩上,然後她自己也拿了一隻提包,說:「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買東西。」

寂旖打開房門,他們走出去,從靜寂的樓梯盤旋而下。

調琴人沉默了好一陣時間。在三樓與二樓之間樓道拐角處站住,他終於出了聲,說:

「那麼,你要什麼呢?」

寂旖默然無語,徑自往樓下走。

我要什麼呢?

二樓的平台花園已經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紅的、白的、黑的、紫的鮮花,在光禿禿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逼人地燃燒。她佇立在從死人的窗口斜射進來的光線中,把眼睛躲在窗欞遮擋住的一條陰影里,盯着那些濃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圖案,一動不動。

她側耳諦聽某種聲音,那種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只流動於她的腦際中的陳舊的鋼琴聲,彷彿重溫一種已離她遠去的舊事。

其實,什麼全都沒有,整個大樓像死去的棺材,沉悶無聲。

我早已慣於在生活之外,傾聽。

我總是聽到你,聽到你,

從我沉實靜寂的骨中閃過。

一個斜穿心臟的聲音消逝了,

在雙重的哀泣的門裏。

只有悒鬱的陽光獨步,於

平台花園之上

和死者交談。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從頂樓窗口探伸出身體所夠抓的那東西:

活人的溫暖之聲。

她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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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染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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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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