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秘密

柳璀並沒有被冷落的感覺,她本來就不喜歡這夥人。李路生把她拋下去忙他的事,這也是常事――她自己也經常把李路生拋下,忙她自己的實驗。問題不在這兒,而在於她剛剛暫時忘記一點這次南下一路的不愉快,對他恢復了一點感情,他卻說走就走。她讓步太多,投降太快,現在很不是滋味。

本來陰差陽錯,透過李路生親自來接她這一事,她可以順水推舟,懸在他們婚姻頭上的危機可以裝作從未發生。現在卻要一寸寸冰冷地開始,而且要另找時間。

她像個機械人一樣按電梯鍵,電梯像等着她一樣輕輕地滑開了鋼門。

她想起李路生回國后,她一人在美國的生活。倒不是為了省房租,而是圖方便,她從單獨的兩室一廳換到校園裏一個單間,不過與人合用客廳和廚房。沒多久,她與室友就交上了朋友。這個室友是在美國出生的華人,她學的是電腦,未畢業就有公司雇她。這女子對柳璀很好,問柳璀,「你丈夫不在,為什麼不肯找個情人?」

「這完全不可能。」

「你們中國女人的腦子被男人洗過了,太可憐。」

柳璀解釋說,她愛丈夫,少年時就在一起長大,沒人比得上他。

那天晚上,柳璀很想給丈夫拔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她想念他。但她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室友什麼心事都告訴柳璀,包括她與男人的交往。最近的一個男人是她的同事,但是她明白自己與他不會有結果。他們成為戀人後她才發現他有妻子。有一天妻子來找她算帳,搬起門前的花盆砸壞窗子。後來那男人來道歉,室友沒有說什麼,就讓他走路。

柳璀覺得這男人其實也很為難。

室友說,換窗子也好,划個句號,她該有下一個男朋友了。

她沒有對室友說的是:她其實看不起男女之間這種隨便的關係,倒不是什麼講究道德,而是這種不必要的事,把堂堂正正的人弄得卑賤齷齪。因此,她從未想過李路生會有外遇,更沒有想到自己淪為棄婦。不,她不需要憐憫,這讓她覺得非常可笑。

走出電梯時,柳璀已經清醒過來,她手裏有錢了,現在應該辦她自己要去辦的事。

打開房間,一大束黃玫瑰插在桌子的玻璃瓶里,玻璃瓶放了一半水。她擱下皮包。玫瑰叢中有一小卡片,她好奇地取下來一看,竟是酒店那個姓鄭的經理送來的,說這是給柳璀壓驚,希望她休息過來給他打電話,他希望有榮幸請她吃飯。

玫瑰很香,是那種「意大利鐘樓」品種,花朵奇大,花瓣似綢,但卻是真花。不知這種名貴品種從哪裏弄來的?

柳璀覺得一身都又臟又臭,發癢,那拘留所的尿腥味附在她的皮膚上。她去了浴室,迅速洗了一個澡,用干毛巾揩頭髮上的水,對鏡梳了梳頭髮。她出來坐在沙發上,想打開手提包,這才發現皮包是鎖著的,當然,應當是鎖著的。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闞主任順手遞給她一把鑰匙,的確有過鑰匙。她摸了摸褲袋,鑰匙在。

看來她是走神了,被這些整日奔忙國家大事的人弄糊塗了。鑰匙一伸入,鎖就彈開了。

她揭開包蓋,裏面基本上是空的,有一個棕色包裝紙的袋子,打開來是整齊的人民幣五十元一迭一百張。一看就知道是銀行里捆的。旁邊還有十張一百元零幣――這個李路生還知道多帶點錢給她用。

還有一些揉皺的報紙。可能是他臨時抓了一個有鎖的皮包。也可能這事是闞主任安排的,那麼這裏的六千元,也是挪用的公款?

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們一路上都在談幾十億幾百億的錢。不會,李路生不會是這種人,他整天生活在公事裏,每月的工資恐怕用不了,這點小存款應當有,不會與三峽庫區投資沾什麼邊。她在美國邊讀書邊在實驗室工作,後來又一直在研究所,工資不低。但她也沒有亂花錢買名牌貨的習慣,所以手頭一向也不覺得缺過錢。

不過她還是不由自主把錢袋趕快放回皮包里。在這個人人談錢的地方,她不願意與錢打交道。

柳璀發現自己小腿手臂和耳根后毒蚊子咬過留下的紅點,又癢又痛。她打電話,這個旅館居然沒有醫護室,總台好不容易送來半瓶碘酒。她坐在床沿,挽起褲子,兩個膝蓋撞傷的地方腫塊更大了。她小心地擦了碘酒,把手腕擦破的地方消了毒,然後才到鏡子前,抹耳根後面。房間里頓時有股碘酒氣味,不過小時她就喜歡這氣味。

看看手錶,八點剛過。她拉開窗帘,四周的群山沉落在陰霾的暮色里,山下的燈影一叢叢生起,江上的那些旅遊船一排排的艙位,張燈結綵地駛過,江水拉起一長條亮閃閃的鱗蛇。而背景的峽山卻是黑黝黝地毫無動靜,幾乎是天老地荒一直沒人跡似的。突然船的兩翼向江兩岸打起探照燈,貼燙著洶湧起伏的江面,光線擦過水波,彷彿發出唰唰的聲音。

她走回床上,因為有床在眼前,人就想躺上,一躺上,人就覺得累。生活中很多事情發生得太快,她一生難得遇到那麼多讓她困惑的問題,全擁擠在這幾天了。

剛要合上眼,她突然想起,陳阿姨與她說好晚上見面,她無論如何應當去一次。況且,錢已經到了,就應當趕快送去。

她推開酒店的旋轉門,警衛畢恭畢敬候在一旁,穿得像民國大元帥,肩章還帶流蘇。她請他給叫個出租。那個青年為難地抓抓後腦勺,幾乎把那頂高高的帽子給推落下來。他說這個城市不大,計程車好象不多。

柳璀看出這是個剛上班的鄉下青年。

正在這時,一輛計程車滑到大門的車道上,那青年有點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去給柳璀打開門。

她說去鰣魚巷,司機用本地話重複了一下,柳璀也用她認為最地道的四川話重複了一下。這個司機大概以為這裏的住客不會在這個時候到舊城去。

下過雨後,空氣異常清新。一路上,司機話倒是不多,哪個城市的出租司機都一樣,察言觀色,對什麼人說什麼話。柳璀還是想聽聽,就用四川話問了一句:

「你們良縣的幹部啷個樣嘛?」

司機愣了一陣,習慣地朝汽車四周看了一下,然後神神秘秘對柳璀說:「這個地方有妖氣!」

柳璀愕然,完全沒想到問出這樣的答覆來。開車的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似乎沒有必要相信這一套。但是司機一開腔,話就往外倒:

「這裏鬼氣十足,人在這兒平地無事也三災四病,我們這兒的老年人說。你看這山上建的大批的商品房,完全像個棺材盒子,現成的懸棺!」他騰出左手搖下車窗,繼續說:「當官做民,一樣會中祟。窮山刁民,惡水貪官。像你這樣的外地人得注意,當心被人害。」

柳璀不高興了。她說:「難道這裏不是中國最漂亮的山水?」

「來看的覺得漂亮,住的就不一樣。」

柳璀忽然明白,司機說的是很真實的大白話,一點不神神鬼鬼。父母原來是到這裏來「住」的,不像她是來看的,所以她至今還沒有明白這個良縣為什麼成為母親心裏一個結,始終過不去,忘不掉。

並不寬的路上,有一輛車門未關的私人小客車,那售票員招呼路人上車,聲音大得如高音喇叭,那車走走停停,隨時有人不等車停好就跳下,對面有運貨卡車駛來,看起來十分危險。不過那下車的人一側身就閃過了,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走自己的路。

她正看得出神,司機問,「鰣魚巷幾號?」

車子是開不進去的,那是下坡的石梯路。司機是有意考她。

她說,「就在這裏好了。」掏出錢,她就下車。付錢時看到司機似乎在訕笑,她覺得心裏有點慌,那表情有點像他說話的腔調,裝神弄鬼似的。

柳璀東一腳西一腳摸進黑糊糊的巷子裏,找到陳阿姨的家,見到陳阿姨的臉,她才定下神來。陳阿姨背對屋裏昏黃的燈光,驚叫:「這麼晚你還來,吃過飯了嗎?」

柳璀這才想到一直沒有想起應當吃點東西,李路生讓她自己去吃晚飯,她卻心不在焉又走了出來。被陳阿姨一問,她感到肚子餓極了。

她搖搖頭。

陳阿姨拉着她的手,直接進到裏屋。外面的小木桌搬了進來,屋子稍調整了一下,也清潔過了。矮矮的桌子上擺着杯盤筷子,不知是等着什麼客。

她在小凳上坐了下來。屋子裏還是有中藥味,不過,她已覺得不難聞了。房間里開着窗,江風習習吹來。陳阿姨笑了起來,說:「我料着你要是來得了,恐怕就是沒有吃飯。」她去了廚房,鍋里傳出燒煮的香味。沒一會,她給柳璀端來一碗蛋炒飯,一小盤自己做的泡菜,還有一碟豆腐乾。「蝶姑去醫院了,我想到你會來,讓她代我去。」

「她病好些了嗎?」柳璀問。

「她說好些了,不過我怕她又反覆,所以還叫她吃藥。」

陳阿姨這話提醒了她自己,她到廚房拿起一包用紙繩綁紮得方方正正的草藥,放進罐里,放上一大勺水。然後蹲下,鏟上濕煤灰遮住大部分爐火后,這才把藥罐放上去。她大聲大氣地對柳璀說,「你好好吃,我洗過手就來。」

柳璀笑了,端起碗來,吃炒飯,簡簡單單的泡菜豆腐乾真香,很開胃。她對陳阿姨說:「你怎麼知道我來不了?」

陳阿姨把一杯老蔭茶放在柳璀面前,她說,「月明一出來就到我這裏,所有的事情都說了,要我想辦法把你弄出來,說你這人好。」

柳璀沒想到月明會說她人好,不知為什麼她臉紅了。

陳阿姨說,「我沒有去,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而且我想你肯定是要給他們出個難題,故意不離開那個鬼地方。」

「噢,」柳璀沒想到月明出公安局拘留所后,首先就到陳阿姨這兒來。「你不是抱怨你兒子什麼都不跟你說?他不就馬上跟你說了嗎?」

「他不傻,你瞧他老做傻事,都是他自己的事。關係到別人的事,他不傻。他大概認為你是我的客人吧,我們應當對你負責,就來告訴我了。」

柳璀喝了一口茶,陳阿姨看到她眼裏閃過一絲疑惑,就說:

「這樣的,我聽見你提過一下,你家先生今天晚上之前會來,我就讓月明到江邊等,他知道總部那幾艘快艇的樣子。」

柳璀驚奇地說,「原來是月明見到了路生,是他告訴路生我的情況的?」

「沒有見到,」陳阿姨拍了一下手說,「等你先生的人太多,碼頭上都是我們良縣市府里的人。月明被趕開了,根本擠不上。他看見那個汪主任也在,想上去跟汪主任說,不料汪主任發了脾氣,要叫警衛抓住月明。不知為什麼,可能不想在碼頭弄出事來,才擺手叫月明滾開。」

柳璀馬上接上去問:「月明對汪主任說了什麼,讓他不高興?」

「只說了一句:」李總夫人怎麼沒有來碼頭?『汪主任當然明白,絕對不敢瞞你家先生你在哪裏。月明留個心眼,他又回到老公安拘留所院子門口去等。後來,看到你先生開車進了院,才趕回來告訴我,讓我放心。「

柳璀心裏一熱。「我連累了他。他還被警察打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該打,打得好,讓他有記性。」陳阿姨嘴上這麼說,卻掏出手帕去擦眼裏的淚水。她一下注意到柳璀受傷的左手腕,抓過來心疼地看,眼淚又湧出來。「怎麼說的,是他連累了你!他去交什麼信嘛?痛不痛,要緊嗎?」

「不要緊的,只不過破了點皮。」柳璀問現在月明在哪裏?

「說是今天誤了一天工,晚上他還要回小學宿捨去,同事都等着他回去,打聽情況。然後他又得到山上去趕工。明天要交貨給禮品店。」

柳璀想了一下,她要說的話,要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你跟我說說心裏話:這裏的幹部怎麼樣?月明去遞意見書,肯定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呀,」陳阿姨很不快地說,「我們是城鎮戶口,月明戶口至今還在我這裏。城鎮戶口水位線下就地后靠,來量了,我們住的這房子剛好在水位線上面,所以不用拆遷。這地方雖然小是小,沒有衛生間,連洗個澡的地方都沒有,可是住慣了,有感情了,不搬也好。」

柳璀想到那麼漂亮的新城,應當每個人歡心鼓舞,卻輪不到這個陳阿姨一家,她覺得這事太不公平。但是陳阿姨似乎無所謂,她說:

「再說我和老伴都沒有退休金,他的病就靠姑兒和月明掙幾個錢。外表那麼漂亮的房子,裏面都是毛坯房,裝修還是得用自己的錢,恐怕也不會比房價便宜多少。反正裝修不起,不知多少人為裝修房子還得打破頭弄錢!我們省了這煩心,也好。」

「那月明去抗議又為什麼呢?」

「你阿姨以前也是幹部,這點當然懂。月明是給人當槍使了,他那些同事――小學老師,個個膽小,說月明既然沒有利益關係,他去遞意見信最合適,說不談錢的事,只談重視教育,人家不好拿他怎麼樣。」

「為什麼關係到錢就不能說呢?」柳璀覺得自己真是不懂民間疾苦。

陳阿姨把圍裙取下來,嘆口氣。「以前,權是禍害,現在,錢是禍害。老百姓為幾百塊錢能打破頭!幹部為幾百萬也能打破頭。月明伸出頭去給人打,犯得着嗎?我每天為他提心弔膽。」

「照你說,這裏幹部肯定貪污來着?」

「這不好說,從前,也有幹部不愛陞官的。老陳就不,性子直。」陳阿姨說,「我不該說,你從哪裏來,還會回哪裏去。我們一輩子在良縣,死了也留在這裏。哪怕是蓄水這樣的大事,幾十萬年也輪不上一次的大變化,老百姓最多也只不過是朝後搬幾步而已。」陳阿姨說話其實一清二楚,條理分明,最後還有提綱挈領的總結,畫龍點睛:「說到底,你跟我們不一樣。」

聽到陳阿姨這一大堆不酸不咸帶諷刺的話,柳璀反而覺得親切,她終於摸到亂糟糟的事情的線頭。這次她得小心,不能輕易錯過了機會。她好奇地問:

「月明知道我父母在這裏的事嗎?」

陳阿姨不說話,她去看廚房,那兒房子大門早就關上了。她回到房間里,坐下后才說:

「我從來不提你父母,跟兒子,跟現在的老伴都不提。幾十年,一個字也沒向任何人提過。連老陳在世時,我們也盡量閉口不談。」

柳璀放下碗,很驚異地說,「那又為什麼?」

陳阿姨長嘆一口氣。她說,「慢慢說,慢慢說,你先吃,你不着急走的話。吃完咱們倆再談。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柳家的人。你來了,跟你母親來了一樣。這幾天你來了三次,鄰居就在問,來的什麼人,我只說,『遠房外甥女,太遠了,一直沒聯繫』。」

她在對面的凳子坐着,有點猶疑,手擦著圍裙布。

柳璀把凳子搬過去,坐到她身邊。「陳阿姨,你連我還信不過嗎?」

「阿姨是怕你不高興。」

柳璀明白她應當主動拆除這層障礙。

「陳阿姨,我太累了,想到你的床上躺躺,你陪陪我躺一會兒,行嗎?」說着就站起來,往床那頭走。

陳阿姨馬上擺手,攔住她:「不行,太臟,太臟,不能讓你躺。」

柳璀不由分說,拉着陳阿姨的手,就坐到床邊上。她脫了鞋子,床上的確有股味,枕頭上的汗味特別濃。她乾脆把有點黑的蚊帳放下來,本來就只有外間的黃燈光映進來,放下帳子,床上更暗了。看不清被子枕頭的顏色。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陳阿姨完全沒想到柳璀真的一副靜下心來聽的架式,也就上床了,她把疊好的被子墊高枕頭。在這個硬梆梆的舊木床一躺下,柳璀感覺心就安定多了。

「陳阿姨,你從來沒對人說的話,現在應該說給我聽了。」

「哪裏的話呀?」陳阿姨反而猶豫起來。

「我知道這事跟我有點兒關係,你不說給我聽,我就一輩子不會知道了,柳家也就永遠沒有人知道。要不,你上北京來跟我媽說?住上一個月,只要你喜歡。」

「你真是個聰明透頂的姑娘!」陳阿姨說,「我就一壺水倒光。只有一個條件:有什麼不中聽的,你不要打斷我。有什麼話,聽完再問,好嗎?」

柳璀用手按了按旁邊躺着的陳阿姨的手:她完全同意這條件。

紅蓮與玉通禪師

廚房裏飄出熟悉的草藥味。陳阿姨說,那年懷孕,她的反應大,跟蝶姑吃的這種草藥感覺差不離,成天寡腸寡肚的,想吃點肉,好不容易買到了,吃了,卻全部吐出來。幾乎天天嘔吐,胃口又越來越壞,心裏貓抓似的煩躁。齊軍醫來查過,說是羊水過多,胎位不太穩定,要她卧床休息。

但是那段時間太忙,她沒當一回事。

他們吃機關食堂大鍋飯,她經常去要點米湯,泡點紅糖,算是給自己和孩子的一點特殊待遇。幸虧她從小做慣了田裏活,身子骨硬朗,人又年輕,倒頭就能睡。所以,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還是繼續在外面跑上跑下。

丈夫老陳的工作比她還忙,要佈置新成立的武裝部下面各縣區的工作。前一年他剛在清剿的殘匪戰鬥中受了一點傷,不過他這個人命大,身上十處傷,從來沒有傷到要害,這次臂上的傷也是很快就好了。這一帶深山老密林剿匪很難,死了不少人。大股匪一消滅,就開始鎮反,各地抓潰散藏匿的土匪,有罪行的全槍斃,火藥味還是很濃。

柳璀母親來晚了,沒有看到老陳他們全體武裝出動,一個半夜裏,封鎖全部碼頭包括臨江的幾條街,封屋抓人。

那時沒有多少婦女幹部,陳阿姨懷孕了也照常參加,執行任務。每天弄得雞飛狗跳的,妓女和嫖客亂跑,她們按住妓女,士兵抓嫖客,登記后才放行。

妓女改造班,一上來就困難。柳專員要求找出惡霸,作為控訴對象,這裏是小地方,大部分是暗娼,沒有登記的正式妓院。

陳阿姨注意到一個叫紅蓮的年紀稍大的女人,說稍大,也就是二十五六歲,人叫她紅姐,是幾個妓女的頭兒。在陳阿姨看來,不過是幾個年輕妓女請紅蓮主持合夥。紅蓮長得挺漂亮,瓜子臉蛋,雙眼皮,身段也好,女紅最上手,人又勤快乾凈。可惜命苦,父母雙亡,不滿哥哥主持包辦婚姻,深夜逃出村莊,不幸被人拐賣給走船的老闆,又被轉手賣給妓院。

紅蓮對她說自己是從山裏逃婚出來的,因為夫家她從未見過,她非常畏懼,擔心自己嫁給一個歹人。

陳阿姨也是從鄉下逃婚出來的,只不過她剛好碰上了山裏的共產黨地下游擊隊,同一個路子出來,遇到人不同,命就不同。

紅蓮一再說,她對改造班的前途,隨便被什麼男人領出去,也就是被迫嫁人,特別害怕,跟以前的害怕心理感覺一樣,她說,那不也是包辦婚姻,比家庭包辦更糟。

她勸說紅蓮,這總比做妓女好,要相信人民政府,給你一條新路。

紅蓮說,做妓女至少知道為了一個目的跟男人睡覺,被迫嫁人,永遠被這一個男人睡,完全沒有自己的好處。

紅蓮的話,讓陳阿姨吃了一驚――她從來還沒有朝這個角度想過。她覺得紅蓮這個話,還不能說沒有點道理。晚上說給老陳聽,老陳罵她沒頭腦。老陳的態度從來沒那麼壞,大聲吼「閉嘴!」砸了一個碗,還伸手打她一巴掌,但她這個女游擊隊員一閃身就躲過了。虧得老陳砸爛的這一個碗,不然她在會上冒失說出來,就會犯政治原則錯誤。別人甚至會懷疑她幫助紅蓮逃跑。

抓住紅蓮的那天晚上,陳阿姨的肚子很不舒服,任務來了,她都起不了床,肚子裏的孩子把她折騰得很累,她只好躺回床上。老陳很不放心,不願意離開她,但他是軍人,服從命令,還是佩好槍走了。

這一夜都無法入睡,肚子斷斷續續的痛,陳阿姨只有請齊軍醫來。齊軍醫說,這恐怕還是正常的,讓她安靜,只是這幾天要多注意,若有不舒服,就叫他好了。

臨近天亮時,陳阿姨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概六點半至七點,街上已經早集,轟轟鬧鬧的,院子裏不時就有人奔跑的腳步聲。陳阿姨聽到有人在喊,「抓住了,抓住了。」

緊跟着,婦聯的一個女同志來找她。那女同志說抓住了跑走的妓女紅蓮,還有寺廟的玉通禪師。「那個紅蓮竟然在寺廟與玉通禪師奸宿,在他床上活逮住的,抓姦成雙!我們的情報工作真了不起。你相信嗎?這次對我的教育可大了。」她激動地說,「外面正在遊街。走,去看看!」

陳阿姨聽了嚇了一大跳!牙齒直打顫,她聽說那和尚是世外高人,怎麼會跟紅蓮在一起,而且偏偏被一道抓住?她心裏暗暗叫苦,覺察事情有些不對。肚子裏有氣脹著,她站着不動,感覺那股氣在轉動,突然打了一個結,她抱着肚子,真痛!但她還是扶著牆出去,跟着同事出去。街上人山人海,還不斷從四鄉從街里擁出來。那條街就在武裝部院子外二十米遠。

她站在門口的一坡台階上,正好遊街的大隊就擠搡過來了,四個壯漢扛着一條又粗又長的竹杠,上面捆着一男一女,剝光了衣服,裸著身子,捆的樣子很怪――其實是四川鄉下抓姦成雙后,若雙方家族裏堅持,就給最嚴厲懲罰方式:兩人反背,手臂張開反捆在一起,雙腿也叉開反捆,一條長杠子從他們后腰中間穿過,所以兩個人身體反躬出來,挺著肚子,樣子像上刑一樣痛苦。而且他們兩人看來都凍壞了,嘴唇慘白,臉烏青。武裝人員後面端槍押著,前面開道的很困難地推人群,兩邊還有人衛護。這兩個人就光着身子,正面對着街兩邊的人群。被抬在空中,比人群高出一個肩膀。

那個和尚年紀已經不小,光頭上長出一些頭髮茬,白花花的,他緊閉雙眼,歪著腦袋,或許是昏過去了。紅蓮頭卻昂着,頭髮披散,有的就披到和尚的臉上,眼睛圓瞪。

陳阿姨下了幾級石階,跟着人群走,覺得紅蓮看見了她,被人抬着走,眼睛卻直望着她。她覺得很恐懼,雙手護着她的大肚子,往後退了幾步,但是紅蓮的眼睛還是望着她,好象要她負全部責任似的。

街上擠得像煮開了鍋的沸水,人們亂吼亂叫,警衛班開道也很難通得過去。街一邊人看淫婦過了癮,還要擠到另一邊看無恥和尚,看過無恥和尚的,還要擠過來看淫婦。趕集的農民,鎮上的市民,一個個都想鑽到前面,朝兩人吐口水,扔臭菜幫和臭爛布鞋。有的人還用尖石頭砸他們。

陳阿姨看到這兩個人頭上身上臉上,掛滿了口沫和濃黃的痰,石頭打出的血,順着往下流,樣子慘不忍睹。擠到武裝部前面這一段街時,人更多,很多老百姓跑上去又卡又捏,抓紅蓮的兩個奶子,抓和尚腿間的那蔫成一團的玩意兒。警衛看這陣勢,無法無天,根本攔不住,只好不管,人們鬧得更凶。街上一個女人竟然找了根擀麵杖似的東西,去捅紅蓮的下身,捅出鮮血來,周圍一片喊好。

紅蓮嘴都咬出血來,眼睛卻還在人群眾中尋找,還是找到陳阿姨,盯着她就是不轉眼。紅蓮原本水靈靈的眼睛,此時露出瘋狂的絕望,卻沒有求救的哀憐。她不明白為什麼紅蓮就盯住她一個人看,即使她偏過一點腦袋,也能感覺後腦骨被盯着,陣陣發麻。這街上紅蓮認識的人應該很多,改造班的幹部也有好幾個在場,怎麼就盯住她看呢?除了平日她待紅蓮比其他人要和藹一些外,她沒有什麼與別人不同,難道這就是理由?而且紅蓮那眼神怪得過分,絲毫不變,狠命地盯着她,彷彿要鑽入她的肚子裏。

她嚇壞了,不敢與紅蓮四目相對,掉過臉,朝武裝部的院子走。可是她感覺到紅蓮還是盯着她,就在這一刻,肚子像刀割一樣唰地一下尖痛,緊跟着羊水流出來,孩子在肚子裏直踢猛抓,褲子濕了,她用手一摸,發現是水裏夾帶着血,當時就暈倒在台階上。

同事把陳阿姨抬回家,齊軍醫也趕來了,她不知齊軍醫手忙腳亂地在準備什麼。同事趕去叫老陳回來,說是他妻子恐怕是難產,母嬰性命都怕保不住。陳阿姨過了好一陣,才醒過來,聽見了,連忙阻止同事,「告訴他一聲就行。」

外面一直鬧哄哄,口號聲傳來。說是在開公審大會,她知道老陳在這時候走不開。女人生孩子就是受罪,命硬就能活下來,命不硬丈夫也沒辦法。

但是老陳還是趕過來,他很着急,蹲在床邊撫摸着她的頭,一點不像平時那種粗心樣。外面轟鬧的聲音更大,她沒法聽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看見她痛得臉都變形了,老陳急得直在屋子裏走動,六神無主,衝動地捉住她的雙手,放在胸口,對她說,她和孩子若有三長兩短,他也不肯活了。

她聽了這話,淚水順着臉頰淌。但不到一會兒,老陳就被叫走了。她咬着牙齒,忍着痛,一想到紅蓮的眼睛,盯着她的奇怪的樣子,她禁不住渾身發抖,彷彿看見紅蓮就站在面前。「你看見了嗎?」她問扶着她雙腿的女同事。

「看見什麼?」女同事說。

她定眼一看,床邊確實沒有紅蓮。可一會兒,紅蓮又出現了,她嚇得昏了過去。

突然傳來了槍聲,是一陣槍聲,然後是山呼海嘯般的哄叫。

她聽不清他們喊什麼,看公開處死犯人的人總有這樣莫名其妙的喊叫。突然槍聲又響了,一槍接一槍。她覺得這槍聲是朝她而來,很近,很直接對準她而來,槍聲就在耳邊,她腿間有個東西拚命往外竄,她大喊著,那東西不顧她痛,往外竄。只是鑽不出來,把她頂得無法呼吸。

這樣過了好一陣,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着,卻聽到有人把齊軍醫叫走,齊軍醫只好交代幾句話給幾個女同事,就急匆匆走了,沒有再回來。眼前一片漆黑,真不知在什麼地方,真是如同下地獄一樣可怕,她禁不住拚命搖頭,要滑出那可怕的漆黑。最後她終於停止了叫喚,暈死過去,好象自己頭上挨了槍子兒。

等到她醒過來,月明已經生下來,一個女同事捧給她看,一個胖乎乎的兒子,渾身粘著血,還未來得及洗乾淨。女同事告訴她,原先齊軍醫說是胎位不正,一直在設法掉轉,所以不敢走開。醫生不在,大家都已經絕了希望,難過地等着她和孩子最後咽氣閉眼。沒料到孩子卻自己順產生了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娘兒倆能死裏逃生?

她抬起身子找老陳,老陳不在,過了一陣才汗淋淋跑回來,看到她們母子倆,樣子卻並不如她想像的那樣高興。

她問他:「怎麼啦?」

他說,「兩頭顧不上,真是對不住!」他情緒大變,抱着她哭了出來。「真沒想到,你們娘兒倆都好好的活着!」

但是他又不得不急着往外走,只是請幾個女同事幫着洗冼弄弄,讓陳阿姨好好睡一下。

陳阿姨剛睡了一會,同事給她端來酒釀荷包蛋。她模模糊糊聽見周圍人在說,她臨產時,齊軍醫被叫走,因為柳專員愛人也發生了難產,而且現在正帶了醫生搭上輪船,急急趕到重慶去。

陳阿姨說,「結果,你知道的,我們母子倆,你們母女倆都是一切平安,一場虛驚,你母親卻吃了大苦頭。不過我們的苦更長:老陳後來挨了組織上嚴重處分:對敵鬥爭不堅決,在運動緊要關頭立場不穩。」

她說老陳到後來才告訴她,原來半夜趕山路,路上還犧牲了一個戰士。柳專員拉出去的是警衛排組成的骨幹班,士兵也和老陳他們一樣不知道具體的任務。他們走進山裏,月亮就被雲遮住,而且細雨綿綿,山石路很滑,聽得見猿猴或其他野獸的嚎叫。幸虧老陳預先佈置了,一律只帶手槍,輕裝前行。

突然,在最前面的士兵驚叫一聲,滑倒在地,然後就消失了。他們用火把一照,才發現這裏路過分窄,下面是懸崖亂藤。那些士兵議論紛紛,說這條路平日下午四點后就不敢走,太陽下山後更沒人敢走,這兒陰氣重。老陳命令下去一個人,看看跌得如何,設法救上來。

柳專員瞪着眼睛說:「不會打仗了?」

老陳咕噥說,他不知道這在打仗。他不顧柳專員的臉色,還是留了一個士兵在此,等天明看情況。其餘繼續趕路,直奔南華山中水月禪寺去。

到廟裏,只見和尚坐着在打禪。柳專員命令先抓和尚,罪名是窩藏土匪――以前的確有土匪逃到過禪寺。他們把和尚架回來,順路到城外的一個土地祠,那是土家人扎堆的地方,不會引起人注意。紅蓮已經被抓到那裏等著。

柳專員就作佈置,叫老陳和支隊長處理武裝押送,清晨六點半進城,而且像鄉下人抓姦那樣處置。

老陳問了一聲,「為什麼?」

柳專員罵了老陳一句「愚蠢!」就撇開他,把支隊長叫過去佈置了一通。最後臨走時,走到玉通禪師面前,打量着他,低下身去對玉通禪師說了一句什麼。玉通禪師氣得臉色發白,對柳專員說了四個字:「德虧必報」,然後閉上眼睛。

柳專員暴怒地喊:「反動!猖狂!」他一句話也不願再說,匆匆地離開了。

老陳說在公審大會前,柳專員對他說,要他主持槍決行刑。他覺得心靜不下來,怕到時候槍打不準,因為老婆正在生孩子,難產,可能兩條性命都沒了,他希望柳專員另外派人執行。柳專員這下子真生氣了,但還是讓他負責警衛會場。他不顧一切往家裏跑。結果會場上又出現群情激昂抓打犯人的事。

宣判后支隊長安排一個班士兵執行槍決。紅蓮和玉通禪師並排站着,紅蓮在那裏狂叫「冤枉!冤枉!」那天士兵可能被周圍的混亂分了神,槍法不準,把紅蓮和玉通禪師兩個人打得血淋淋的,他們身上中了好些洞,倒下了,卻沒有死,流滿血的身體在地上扭動。

柳專員氣得要自己提着手槍上去,這時,士兵才反應過來,上去補槍,槍口直接頂着腦袋打,把頭顱打得稀爛,那玉通禪師的腿還在抽動,士兵又對準他的下身猛打,這才把兩人打死。

雖然老陳知道整個事情經過,他受處分時,已經被幾個月的「教育會」斗慘了,根本不可能為自己辯解。柳專員卻因為善於發動群眾,階級鬥爭火焰高熱氣大,鎮反改造有聲有色,接下來的土改和其他一系列運動就順利開展,提拔到省里,一批幹部跟着也提升了。老陳被降級,留在地方上,他不服上訴,陳阿姨也幫他喊冤,最後兩人全部被開除黨籍和幹部隊伍,一輩子成了平頭百姓。

老陳死在這裏,他在後山的墳其實連骨灰都沒有,當時不讓她去領,後來讓領,卻找不到了。

母親與陳阿姨

柳璀聽得口呆目瞪,氣都不敢透,原來她竟然是在這樣的喧囂與血腥之中出生的。她沒有見到的那一切,沒有意識的年代,現在都被陳阿姨的回憶帶回來。她無言以對。

聽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兩人早就躺不住,坐了起來。濃烈的草藥味瀰漫了空氣,她想,那藥水想必又苦又澀,可能會把淚都喝出來。兩個人抱着膝蓋,背靠着枕頭,把枕頭豎起在床檔頭當墊子靠着,面朝同一個方向。陳阿姨沒有面對柳璀說這個故事,柳璀一個問題也沒敢提,其中有些地方,她還是有點弄不明白,雖然好幾次她都想打斷陳阿姨,但她還是忍住了,遵守自己的允諾。

顯然,陳阿姨說的,與母親說的,是同一件事,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矛盾之處。可是同一樁事,還有如此不同的觀察,讓人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母親只知道她看到的情景,不知道父親具體的處理安排。但是母親真的不知道嗎?柳璀想,如果完全一無所知,母親和陳阿姨,父親和老陳,怎麼會一輩子再沒有往來?

政治就是無情的,犯錯誤,就是站到階級陣營的對面去了。一旦有所同情,無疑引火燒身。但老陳「犯錯誤」,這次可是犯在父親的手裏,至少這事情過去了,父親完全可以開恩原諒,不必對老陳追究處分。但是父親沒有。父親似乎想早點忘記這整個事情,一輩子不想聽見「良縣」兩字,起碼柳璀的記憶里沒有聽到父親說過。

陳阿姨最困難的時候,寫過一封信給母親,母親也沒有任何救援之心。或許,母親也可能覺得她無法把歷史理清楚,沒這個權力,也沒這個膽量。

陳阿姨說,「我們都看過報,當年你父親平反,開追悼會,良縣以前的老戰友老部下,都以為你母親會來信請我們去省里。結果一個也沒有請。以前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倆做孕婦衫,一件是為自己,一件是為對方,做嬰兒衣服也是如此,而且什麼話都說,什麼煩心事都一起分擔。可是,她從生你那天離開良縣后,她從未回來看過這地方,我就知道,她不願與我有一點牽連。」

柳璀的心裏很亂,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的話,人對人都太狠心。

「當然一個女人嫁對丈夫就是一種命,我與她的命相離太遠,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陳阿姨說。

據說剖腹產的孩子大都缺少耐心,這點柳璀一點不像,她耐心,沉得住氣。心理學說人在胎中就有所感覺,成長也會受其影響。對1951年發生的那些事,她怎麼一點沒有感覺呢?除了夜裏做怪夢,她醒來就強迫自己趕快忘記,可是夢卻未減少。

當年她拚命想鑽出母親肚腹,險些害了她和母親喪命。除了她和母親的模樣相似,她與母親的性格完全不同。哪怕是對一個科學家來說,也未免太專註一些,看不到事情的複雜性。想起有一次在美國開車,她腦子裏又想到基因的事上,開到對行道上了,差點與一輛貨車撞上了。回到中國,看到那污染,就絕對拒絕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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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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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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