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冬11-12

第一部 冬11-12

11

為了不讓世人大多數人住進瘋人院,人們相約發明了節日。四月一日愚人節,人們可以說說傻話,騙騙人,也給人騙騙。二月一十四情人節,人們可以說說真話,又可以不負什麼責任。一月一日元旦,人們可以忘記一下自己姓什麼。

對學生來說,元旦是一年裏最最重要的節日。

學校的新年慶典大多是在三十一號舉行的。在這一天裏,先生走下高高的講台,學生也就可以塞給他一大把胡大瓜子。興緻很高的先生刮刮學生的鼻子,誇他三十一號「一年到頭」,調皮搗蛋。很高興緻的學生也就象平日裏先生擠他的回答一樣,哄先生唱一首情歌,讓他也難上一堪,讓鄰班的同學關切地問他:「誰欺負您了?」在這一天裏,男孩子盡量顯得風度扁扁,象個大人,女孩子盡量嬌羞成動人。重扁厚扉微微掩開,一點怯弱,一點蒼白,卻別有一番純粹,一番美好,一番想也想不明白,說也說不出來的無奈——多少相看不厭的兩顆心,三年只有這三天,三天又只有這麼三張,寫着一兩句含意晦澀曲折的賀年片。

賀年片是一件讓人頭疼的東西。不送是瞧不起我,送是害了我。互贈賀卡,當然是男女之間的事,木瓜瓊琚,彤管歸荑,千年古風。如果是同性之間,沒見過市面的有心人,難免要想到獲得性免疫綜合症(ADIS)。而且,還是彼此不熟的。相熟的表示親愛友好,如果性別不同,大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吵上一架,打上一頓。如果性別相同,大可以找張桌子,一瓶啤酒,半斤全素齋的素什錦,一頓神侃,海闊雲天。不必這套繁文縟節。只有不熟的朋友,最需要形式上的敬重。

市面上的賀年片,情人卡多得象萬花筒那幾片破紙幻出的圖案。倒有一個共同特點,貴得毫無道理。一張薄薄的紙賣到二塊,三塊,初版的《太白全集》,全須全尾,諾大一個李白也就是這個價錢。為了書店架上明碼標價的古聖先賢們,我喊,冤。別人送了你,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絕不好意思不回贈。上文說過,那別人一定不是太熟的人,還沒有熟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在我,更是不願欠別人什麼。物質或是情感。

費點事,省點錢。為了表示對前人的敬重,對對方的深情,我決定,自己動手。

白卡片紙按黃金分割決定長寬比例,相對一折。再刻兩方印,一盤龍,一公虎,一方,一圓,一印前,一印后,一用硃砂,一用焦墨,暗合虎年去龍年來。效果還好。仿毛澤東的游擊戰略,定下贈送的八字方針:「有來有往,不來不往」。不以一物與人,不以一物取之人,大家扯平,決不多惹是生非。

大宗置備停當,還有其它許多事情要干。古人過年,要祭奠上天下地,列祖列宗,以期來年消禍去難,大吉大利。我於是買了一盒十幾支「熊貓」歆享諸位先生,罵過的同學,同宿舍樓的「友邦人士」——那些女同胞。所謂「友邦人士」,就是我瞧着她笑笑,她不當面罵我的人。

教室牆上說得好:

君住馬路頭,

我住馬路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自來水……

我們仰面看到同樣的星辰,並肩走在同一塊土地上,住在同一蒼天覆蓋之下,彼此只隔一塊樓板,同起同卧,雙宿雙飛,躺在床上,我的臉上面不就是你的後腦就是你的雙腳。不能不說,多少有些緣分。

新年的教室當然要佈置。氣球要掛,黑板要畫,還有燈籠,蠟燭,皺紋紙,這些自然是女生的事。蛋糕,汽水,涼果,瓜子,女生又不信任男生的鑒賞力,和手嘴的老實。男生也樂得自在無事。勤快人也有兩種,一種是天生的,另一種是被逼的。第二種人自己勤快時就是看不下去別人的閑散。這些在家裏老嬌的女孩子們當然屬於第二種。於是決定新年晚上開化裝舞會,男孩子必需準備一個假面具,並且學會跳舞。假面具是媽媽的活。有妹妹的,抱起來,學習跳舞,轉起來,黑天白地,樓板亂顫。根2向我訴苦,說隔壁鄰里的眼睛呈現的神色,象是窺見了亂倫。沒妹妹的着急上火,急中生智,抱起來轉起來有妹妹的同學。這些事情,我卻不可以省略了。假面?那天早上我上遍肥皂,仔細洗把臉就行了。跳舞?天生不會,對外宣稱:有所不為。

住宿生三十號晚上照例要大吃一頓,鬧個通宵。早飯、中飯,大家都吃得儘可能少,或乾脆不吃,留着肚子對付晚上那頓每人捐十元錢的大會餐。飯盆,盒蓋,水杯,漱口杯,叉子,刀子,勺子,除了腳盆,一切能騰出來的容器滿滿鋪了一桌,幾個窮凶極「餓」的人圍坐一圈,張大嘴,靜候出去採購的「老鳥」回來。

「老鳥」受到對羅馬教皇般的歡迎膜拜,他也聰明,知道大家歡迎的不是他,是他帶回來的東西。乖乖地交出來,大家心急手笨,小半斤的一塊火腿腸至多切三片。倒也蠻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氣。吃樣自然慘不忍睹。我閉眼大嚼,沒鏡子就沒醜人,瞎子的天空是黑的。

飽而思淫。飯後,我們去看錄像,兩個人正要進入高潮,忽而鏡頭一轉,前排的小夥子一聲嘆息:「哎呀,操,就差一點。」就象建國后出的凌濛初的「二拍」——亂扯小衣□□□……(以下刪去一百二十四字)」。吊人胃口,任人想像。

回到學校正趕上二樓的女生給我們送餃子下來。這當然是借口。現代心理學研究告訴我們,人很少出於一種動機干某件事,而總喜歡用一種最容易出口的理由來描述這件事的動機。我們還沒有糊塗到點破它的田地,那個吃一口說口淡,這個吃一口說肉少,那個說這個說,我看餃子不多,一聲不吭,埋頭緊往嘴裏招呼,不時偷看一眼讓餃子從樓上掉下來的姑娘。她面含喜色,象是贊我深沉。

沒什麼好回贈的,我們請她們「拱豬」,喝偷偷摻過酒的汽水。她們說用腦門把黑Q拱出來太不衛生,我們又容易耍賴,把黑Q偷出來,讓她們拱到天亮也拱不出來。提議頂枕頭,我們說無所謂。

「四川農民大嬸出現賣豬難。」

「這回又是你,四冠王了。」

「再次衛冕成功。」

「你頂上枕頭,舉止象個大姑娘了,文雅多了,就象滿族的公主格格。」

「你們少廢話,快點出牌,要想到一個階級兄弟正在受苦受難。」

「有人在向我暗送秋波。」

「酸噢,PH值無窮小。」

回吻貼在牆上的大美人的下巴頜。

偶然間,隔壁(即廁所)傳來評論:「啥這象俺們屯娶親辦喪呢?」,是在飯廳工作的外鄉大師傅,半夜出恭,有感而發。在這狂歡的夜晚,我沒有看見黃根,也沒有看見孟尋。

教室佈置得真漂亮,按老師的話說:「糟蹋得一塌糊塗。」

教室正中一嘟嚕大花球,各種顏色的綵帶,由這向四圍發射出去,象阿拉伯之夜的豪華帳篷。桌子都請出了,椅子圍成個圓圈,一個人發了一隻蠟燭,窗子封上了厚厚的簾幕。因為有一種美好,必需在夜晚才能更好地顯現,而葉胡最不喜歡,所以他們禁止夜裏開會,所以我們就自己造了一個。

教室的一角設了個「茶吧」,大壺釅茶,管飽不管好。相傳,新月社的同人發起時有一條規矩,社裏什麼都可以來,剃頭也可,洗浴也可,喝啤酒也可,只不許打牌和談政治。我們更加寬容,禁令只有一條——

「莫談國事」對學生來說,與己有關的國事就是考試。新年一過馬上複習,複習一完便是考試,苦不堪想。所以別破壞如今的好氣氛,且一晌貪歡。

女孩子果然漂亮了許多。就連班主任,數學張老師也套了件大花毛衣,不大自在地坐着。我偷偷誇她毛衣漂亮,她連忙告訴我是為了老年Disco表演,學校發的。語音里奇怪地帶些害羞的味道。

晚會正式開始,吃吃、喝喝、侃侃、表演節目。演完的人有權點沒演過的人表演。

「秋水,來一個。」

掌聲四起。

「我先聲明一點,我實在沒有這方面的天才。小學老師因為我而感到驕傲的只有一點,就是我和他一樣五音不全。別的老師說我們倆個人一起唱不就行了,可實際上還是行不通,因為我們倆缺的一樣。所以我給大家出一個謎語,十秒鐘猜中者,有重獎。……」

「什麼獎?」

「大糖葫蘆一串。」

「哎……」

「哎什麼,『葫蘆王』的糖葫蘆,還怎麼樣?」

「夾餡的?豆沙,核桃仁的?」

「當然。」

「好,快說。」

「謎面是:八。八路軍的八,打一個我們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的一個人名。好,開始:十,九,八,七……二,一,零。太遺憾了,看來這串糖葫蘆只能我自己吃了。」

「給一點提示吧?」

「好,用會意法。」

一隻手舉起來,是我預想的那隻。

「孟尋,站起來,大聲點。」

「黃根!」

「非常正確,不用我解釋了吧?糖葫蘆是你的了,上台領獎……」

「點節目。」

「黃根,來一個!」我一遞眼色,小兄弟們當然大聲起鬨。黃根極靦腆地站起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缺德。黃根的臉紅得厲害,紅得就象……

桃花?沒那麼邪乎的桃花。……豬肝。

「我,我給大家鞠個躬吧。」一拜天地。

「沒看見,再來一個。」二拜爹娘。

掌聲四起。

茹亞宣佈假面舞會開始。同學們把手中的蠟燭找個地方固定住,紛紛戴上面具。真不能不佩服我們自己的想像力,從奧雅德的《變形記》到屈原的《九歌》,從格林童話到計算機打出來的機械怪物。一幅面具最有意思,了了幾筆,儼然我們的化學老師。可惜的是觀察不細,李老先生是上牙床左半邊沒牙,他畫成了右邊。

我沒事兒羅。我找個陰影一蝤,手裏一瓶小玻璃瓶裝的「五星」啤酒。

黑暗中,不知誰按下了錄音機的放音鍵。一首極柔極柔的「慢四」

從機子裏溢出來。調子極沉,極濃,極膩,只在每個人腳下,緩緩地流淌,淤折,彷彿上好的沉香,沒有一絲一縷飛揚,滲出這間房子。曲子溢瀉不斷,於是房子裏有了一種飽透的,無所不在的淳厚。每一投足,每一舉手,每一注眼波,每一泓笑渦,彷彿均受到一種極柔的阻隔,也變得越發溫柔起來。全部身心好像都沉浸在一種極粘稠的液體里,一舉一動都如此異樣,如此不可言說。

彼此心意相通的,一笑,眼光一撞,一點頭,倆倆就雙雙在這樂曲的河裏飄遊。更多的倒是女孩子的大膽,從座子上請起男孩子,讓他跟自己跳,笨拙地踩疼自己的腳。

這眼神里,這步子裏,這面容里,有一種我極想表達出來的東西,我感到了言語的睏乏。言語只能表達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而的確有某種情感,是屬於另外一個天地的。一個人站在莽蒼里,仰望滿是星斗的蒼穹的時候。單膝跪倒,禮拜漸漸沉下去的夕陽的時候。雙手合計,鐘聲盪起來,從遠處傳來飄縹的聖歌的時候……他的心就沿着感覺搭成的橋,到了一個感覺決到不了的地方。

我的文字沒有描述這種地方的本領,誰的文字也沒有。要能不說自己不能說的東西。現代派的錯誤就在於抵制不了要表達這種東西的誘惑。

最好的文字只能是一種橋,寫文字的人把它建起來,讀文字的人能沿着它跨過時空,跨到作者的心曾經到過,卻不可言說的地方。讓讀者的心和作者的心在一個節拍上跳動,產生共同的感想。從而取得和成功地描述過那個不可描述的地方的共同效果。

讀者們,跟我的心一起感覺,一起思想吧。我將引你去它去過的所有有趣的地方……設想一下,你的手第一次和另外一隻既相同又絕對不同的手握得那樣緊。你的身子第一次和一個屬於另外世界的身子靠得那樣近。你的臂彎里第一次偎著一曲軟軟的肉體……

燭光飄搖,眼光飄搖,身影飄搖,我忽然聽到了一種極端的安靜,異常的聖潔,慢慢閉上了眼睛。

「老先生,還要我怎麼請你呢?起來吧。」徐盼走過來說。

「我不是聲明過我不會了嗎?真對不起。」

「我教你。」

「不怕踩?」我揚了揚自己踢死牛的大黃皮鞋。

「我特地換了雙厚實的鞋。」藉著不定的燭光,我看見她腳上穿了雙Puma便鞋,着實厚實。黑的緊身褲,湖藍的過臀毛衣,長頭髮少見地盤起來,極滋潤,極伏貼,象一大滴黑紫、飽透,依稀透明的葡萄,濃在腦後。

「漂亮呀。」

「不是說簡單一點好嗎?」

「踩疼了不哭?」

「不哭。」

很快,我發現三步、四步的腳法簡單得很。遠不如長拳的入門功夫——十路彈腿複雜。而節拍樂點,否定之否定,一錯再錯就是正確,也就不去深究它。無知產生恐懼,恐懼感消失,我又自由了。

「別老這樣看着我,人家都不敢抬頭了。」

「好香。」

「什麼?」

「你。」

她不再出聲,把頭偏向一邊,一味隨着我移著步子。我攬住她腰身的臂彎很實在的感覺,隔着衣服,能感到她身子的彈性、溫度和重量。

「好了,我學會了,真該謝謝你。」

「別坐下,你學會了,還沒陪我好好跳呢。」

「好,咱們也學他們,轉圈。」

「怎麼轉。」

「我胳膊一帶,你就圍着我轉。轉呀轉。」

轉得一得意,我的腳轉到椅子腿上,重重的摔了下去。我的後腦,完了,一代天驕就此凋落。她壓在我身子上,靠得很近,臉頰接收到她的呼出的氣息。

「磕著了嗎?」

「你摔在下面,倒問我?!疼嗎?」

「我看見星星了,金色的,白色的,星星。太有意思了,咱們是爬起來再摔一次,還是就這樣躺着不起來?」

舞會已經接近尾聲,大多的蠟燭均已灘成爛迷迷的一片,一豆黃光,勉強地亮着。無意間我瞥見了眼蝤過的角落,黑影內溶著孟尋。那首極柔極柔的「慢四」又漾出來,心裏一動,「你這點勇氣都沒有嗎?這不是自尊。」

「孟尋,請你跳個舞,可以嗎?」

「你不是和她跳得很起勁嗎?再說,我也不會呀。」

「我也不會。」

「我要踩你腳的。」

「我也踩你的,大家扯平。」

跳起來之後,我們倒是誰也沒踩誰的腳。觀察了一下周圍,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可笑的問題。

「你有沒有覺著咱們也很不容易?」

「?」

「他們每一步都踏在點上,很不容易,咱們每步都不踏在點兒上,不也很不容易嗎?」

人散雪消花殘月闕,我自告奮勇,和幾位同學留下來打掃戰場,孟尋也在。我跟他們說,我發現吃比做飯容易,破壞比建設容易,人能得到揮起大棒子,一路掄下去,一種奇怪的發泄的快樂。所以,毛澤東沒周恩來偉大。沒有毛澤東,火在中國這塊腐而不朽的木塊上燒不起來,沒有周恩來,就會燒得只剩灰燼。他們說多新鮮。我說可我還是更喜歡毛澤東。

我們扯斷彩條,踩破氣球,糟蹋殘存的所有食品。一切幹完,已然是一月如鈎,天涼似水。孟尋陪我最後鎖上門,把鑰匙放在門框上。

「你做的賀年片分完了嗎?」

「剛好完了。」

「那好,這是給你的。新年快樂。」

「我做的賀卡你不喜歡?」

「不,喜歡,很喜歡。凡是你做的事都有人喝彩,至少讓人過得去,否則你也不會做的。」

「是嗎?」

「你平常不說真話也不說假話,不同的人能聽出不同的意思。可你只要說假話,就會有許多人信。一動真情,就會有許多人動心,落淚。」

「是嗎?」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想要回贈?」

「我不想讓你象對別人一樣對待我。」

12

到家后,有兩件不情願做,又不得不做的事。一件就是洗握過徐盼的,依舊很香的手。一件是打開孟尋的卡片:徐文長的一簇蘭花。裏面幾行鋼筆字:

有一個字常被人濫用

我不想再濫用它

有一種情感常被人輕視

你怎能再不重視它

有一種希望太象絕望

慎重也無法將它壓碎

只求世上真有忘憂的果子

我們才能征服這世界

我立在小屋子的當中。

「她愛我?」

「她愛我。」

「她愛我!」

查了查今後的農曆節氣:小寒,大寒,立春,雨水,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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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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