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之劍

大衛之劍

罕在接到張成功的警告之後,繼續和我接觸。他沒有把張成功找他的事情告訴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對我有一種特別的興趣,就像我對他一樣。我覺得在我的意識深處,有一種愛情的感覺在蘇醒,這是我從來沒想到的,我被罕那雙憂鬱的深深的眼睛所吸引,好像在這眼睛裏隱藏着這個神秘之域的所有秘密。

罕在第二天到我的住處接我,他要帶我到一座山上,我問他要去看什麼?他說,你去就

知道了。

他先帶我到村裏的一個地方吃早飯,這是一種豆腐,可是味道怪怪的。吃完后我問這是什麼東西,罕說這是豆腐,煙籽豆腐。我不知道什麼叫煙籽豆腐。罕說,就是用鴉片煙籽做的豆腐。我聽了差點兒把它吐出來。罕說,別怕,煙籽不是毒。我才稍微放心,我覺得這豆腐味道還真不錯。

街上有一個集市,很熱鬧。我看見家家戶戶的牆上都掛着獵槍,他們用警惕和戒備的眼神看着我。在另一塊空地上,正在舉行籃球比賽,一片歡樂景象。不時有一些軍人持着步槍在街上遊盪。

我們竟然要從一座山通過溜索滑到另一座山去,這讓我意識到要去的可能是一個重要的地方。罕把我抱起來,在溜索上我們被綁在一起。這時我緊緊地把他抱住,我聽到他心臟的跳動,聞到他身上特有的樟腦一樣的氣味。

我們像鳥一樣滑了過去。

前面出現一排平房,隱藏在叢林里。罕說,給你看一些奇怪東西。他帶我走進房屋,裏面有一些人在用一種原始的方法製作一些黑黑的東西,他們看見我們走進來,有人和罕打招呼。

我看見桌上有一堆一堆用芭蕉葉覆蓋的東西,罕用手揭開一個,是一堆黑乎乎的像大便一樣的東西。

這就是大煙。罕說。

我聞到了一股臭味兒,差點把我熏倒。罕說,煙漿用竹碗盛着,幾小時后就會變黑變硬,成了生煙土。

這時一個人上來,用一把簡易銅煙槍點了一泡熟煙泡,說,來一口。

我連連擺手。那人說,這個不會上癮的。罕沒吱聲。突然有一種慾望湧上來,我接過煙槍吸了幾口,一種我無法描述的味道湧進來,我突然噁心起來,跑到門外嘔了幾口,把我吃的煙籽豆腐吐了出來。

罕走到我面前,說,你這是幹什麼?

我這時才猛然清醒過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然會去嘗那一口。我說,我不知道……我突然想試一試。

不要試。罕黑著臉說。

我開始擔心,我會不會上癮?

不會。罕說,但不要試了。

我去漱口,我無法理解當時自己為什麼會湧起嘗一口的慾望,我好像被撒旦從後面推了一下。

……罕接着把我領進一個房間。他關上了門,然後坐到我的對面。我感到空氣有點緊張,氣氛變得奇怪起來。

出了什麼事嗎?我問。

罕這時用他那雙深深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摘下我的帽子,用手捏着我隱藏錄音機的部分,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半空。

罕說,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罕。

他的手在帽子上捏了半天,突然丟還給我,說,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我說,我找我的父親。

罕沉默了……好久,他說,好吧,我也在找我的父親。

我知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罕又問我,你還有別的目的。

我搖頭……我說,我真的是找我的父親。

我相信,可是你還有別的目的。他說。

我突然感到一陣悲傷,流下淚來。

他看了我一陣,說,你不說,就算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對這裏的情況那麼感興趣。

我想了想,心裏湧起一種感覺,那是一種想犧牲的感覺,我決定說出一個秘密。

罕,那我就告訴你吧。我說,我的確有別的目的,因為我憎惡毒品,我認為販毒是天下最可惡的罪,制毒也是。你們比吸毒的人更可惡,他們只是受害者,而你們是殺人犯。

罕用他那雙深深的眼睛看着我,一聲不吭。

我是來看我父親的,也是來看看,這兒的罪惡到底有多可怕。我說,你們不像我父親,你們的共產主義是假的,只是在矇騙別人,而我父親不是這樣,他是堅定的共產主義者。

……過了一會兒,罕說,你不應該這樣說張成功,他不像你說的。

你不承認嗎?那你也一樣。我說,我現在知道了,你也一樣,跟他一樣。前幾天我還一直在想,你在這裏是一個和他們完全不同的人,只有你一個人是清醒的。我父親說,你跟他們不一樣,現在看來,你們是一路貨。

罕歪著頭呆了很久,好像在喘息,他突然猛地把我抱住,我被他的舉動嚇壞了。他親我的臉,我用力拒絕,他仍然抱住我,終於親到了我的嘴唇,我開始顫抖。

他放開了我,喘著氣,我也喘著氣。

他看着我,說,你以後要再這麼說我,我槍斃你。

我全身發抖。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他注視着我,說,但我相信,她不會為了我去賣淫,她會帶我一起死。

罕領我看了製作鴉片煙的整個過程。當天晚上,他甚至帶我去了海洛英的製作坊。他們剛從香港請來了「師傅」,他們把有關專家稱為「師傅」。師傅負責指導從鴉片中提煉四號海洛英①的技術過程。有一個師傅用警惕的眼光看我。

在一個山洞裏,我看到了一排排等待裝運的豆芽清洗機、瓷塑像、鍍錫鐵皮罐頭(上面還貼著荔枝罐頭的標籤),甚至還有幾捆柚木。

這柚木拿來做什麼?我問。

罕把介面的榫頭②拿開,裏面是挖空的。

這些東西全是用來隱藏毒品的。

……我突然感到肚子疼痛起來,好像要腹瀉的樣子。罕說,這是吸了鴉片的緣故,第一次吸的人會腹瀉。

他把我用車拉回住處,我果然坐在馬桶上拉了好久,拉得我奄奄一息,有點虛脫的樣子。罕把我弄上床,我說我很困,想睡一覺。

他拿起桌上的《聖經·新約》,說,這是什麼書?

我說,《聖經》,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罕坐在床邊,把《聖經》拿在手上,沒有離開,一直看着我。

這時,我似乎產生了一種幻覺,罕在我眼前彷彿變成了一個虛幻的人影。我快要入睡前,他似乎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臉……

我終於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在夢中我乘着一條船順河直下,身邊有霧被風吹散,河面上撒滿了罌粟花瓣……我問撐船的人,這是什麼花?他說這是「必殼」③,這就是本地話,意思是會唱歌的花。這時,我看見在我的後面,距離我不遠的河裏,罕就站在河水裏,一直跟着我,他問,你為什麼不帶上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一問,我就心中悲痛,想哭,可是嘴裏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漸漸地落在了後面,消失了。我痛哭起來。

……大約在夜裏兩點鐘,我被劇烈的敲門聲驚醒,我意識到出了大事,我以最快的速度把眼鏡里的攝影機取出,藏在鐵床的床桿里。

燈亮了,幾個軍人出現在門口,他們走進來,說,鐵紅小姐,出了一些事,麻煩你跟我們走。

他們把我帶到一個房間里,這時,我看見一個人坐在桌子後面,他是張成功的兒子張繼業,他面無表情。

我在他對面坐下,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用了很短的時間考慮應該如何應對,但我不知道事情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也不知道罕的情況。

張繼業說話了。他玩着手裏的圓珠筆,說,你跟罕一見鍾情嘛。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張繼業說,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一見鍾情就一見鍾情嘛,不過,可能是你一廂情願,罕是我的好兄弟,你說他會做什麼?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好像被打昏了一樣,但我不相信罕會那樣做。

他帶你去看了什麼,做了什麼,他都和我說的一清二楚。張繼業說,當然啦,我是他弟弟,他能不說嗎?不過,他可能用了一些方法,讓你動了感情,也請你原諒,這是我們的一種戰術。

……有那麼一刻,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被毒蛇咬了一口。不過,我仍在辨析張繼業所說話的真實性。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說,罕帶我看了鴉片煙是怎麼做出來的,因為是我要他帶我去看。

你為什麼要看?張繼業問,有什麼好看,你要看鴉片煙,街上到處都有賣,為什麼要看?

我只是出於好奇而已。我說,來金三角的人,有誰不想看看這個?只是沒辦法罷了,但我有辦法,因為我是鐵山的女兒,你們不帶我看,我也會讓父親帶我看的。我不跟你們說,我要見我父親!

張繼業不說話了。

我心裏出現疑惑,我開始相信,罕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我彷彿看到了罕的眼睛,那雙深深的眼睛,從牆壁深處看着我,就像夢中他站在河水裏說,請你帶我走。

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在那一刻,我相信,罕,是我一生不會忘記的人。

張繼業走了。

我哭了一場,不是為自己,是為了罕。我產生了要見他的極度渴望,我知道那就是愛情,真真確確的愛情!

……早晨,我被帶到另一個房間,桌上擺了早餐。十分鐘后,張成功意外地出現在這裏,他說他要陪我吃早餐。

他握住我的手,說,你昨晚受了驚嚇吧?在這裏,能看到那些東西的外人,只有你一個。他用毛巾擦擦臉,說,所以,你受點委屈也值得,來,我們一起吃早飯。

早飯十分簡單,只有粥、酸筍和蘿蔔乾,外加一碗豆腐腦。張成功說,我吃得不多,有人說我是百萬富翁,讓他們來看看我吃的東西,我一生把自己獻給革命事業,卻落到今天的結果,真是叫人感慨啊。我抗日為了中國,可是台灣的中國人不要我,讓我自己解決出路,我像被爹媽扔掉的孩子,我怎麼辦?開始我們叫做雲南反共救國軍①,後來我們叫做東南亞人民反共志願軍①,可是我反了半天的共,沒人感謝我,我夾在好多人當中。我是撣幫人②嗎?不是,那麼我是中國人嗎?沒人承認我是,沒人收留我,我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我幫緬甸人、泰國人打仗,人家至少給錢,表示對僱工的尊重。可是有些人更可惡,對我們連僱工也不如。你父親是對的,他找到了他的信仰,他從來不變,我卻變來變去,所以我受的苦難比他更多,他是傻人有傻福。

我不知道張成功一大早跟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說,我想見罕。

張成功看着我,有那麼一會兒,他好像是在考驗我的信心。鐵紅,你如果信任我,你就告訴我真相,你來這裏到底想看什麼?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無論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你。

我說,我是來看我父親的,但父親走了,我就想多呆一些時間,因為這裏不是隨便能來的,我就是想看看,毒品是怎麼做出來的。

張成功沉吟了一下,說,你叫我帶你看不就得了。我覺得你是帶着目的來的,因為罕把什麼都說了,他正面臨我們的審判。

我呆在那裏,那一刻我在檢查思路,我很鎮靜。我想,他們不可能知道,因為他們沒發現什麼。更重要的是,張成功錯誤地撒了一個謊,我相信罕是不會說的。我突然有一種比他還了解罕的感覺,我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他什麼都不會說,這是罕。

你是在試探我。我對張成功說,罕沒犯罪,他只是應我要求,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帶我去看了那些。

張成功看着我,好一會兒,目光像印在我臉上,突然他笑起來,說,你跟你那個父親一個樣!好小子。

危機在這個早晨過去。事後我才知道,這段時間張繼業不停地跟蹤我們。罕被關了幾天,放出來后,不被允許見我,我的行動也受到限制。我的所有行李都被重新搜查一遍,但他們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張繼業來找我,要請我去吃野味,被我拒絕。他說他是為我好,他對我說,不要和罕來往,他有精神病,曾經找過巫師治療。

我說,我也有精神病,也許我能為他找到辦法。

張繼業悻悻地走了。

那幾天我一直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他們是在軟禁我,要等到我父親回來。我全身熱潮潮的,我發現自己發燒了,白天黑夜不分。我躺在床上,朦朧中看到罕坐在我床前,臉朝我接近,一滴眼淚掉在我的臉上,我知道這是夢。

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才意識到這是真實的,真的是他,他真的來了,就坐在我的身邊,可是我的意識模糊。我說,是你嗎?罕,是你嗎?

罕說,是我。

他和我說了很多話,他親我的臉,可是我渾身無力,在夢中飄浮。我覺得他的淚水沾在我的臉上,我想抱他,可是我沒有力氣。他給了我一個東西,叫我緊緊抓在手裏,我就緊緊抓着。

後來,他消失了。我慢慢地醒過來,無法分辨發生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但我看到了我手中握的東西,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他來過。

我手裏握的是一個小徽章,上面有一個人,手裏拿着一把劍,劍上面有一行猶太文:大衛之劍。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我不知道罕為什麼有這種徽章,但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紀念。

……父親終於在一周后回到了金三角。他跟張成功談了很久,談了什麼我不知道。他走進我的房間,緊緊地擁抱我。

我說,爸爸,我什麼也沒有做。

他說,我相信你,孩子。

我問,罕,他怎麼樣了?

父親看着我,好一會兒才說,也許一切都怪我,向你說起了這個人——罕。他摸着我的手,說,可是,鐵紅,你們差得太遠了,你們是不一樣的人。

連你也說這樣的話嗎?我問。

父親沉默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他是阿爾伯特的孩子。

我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說,張成功愛張理蕙,一直到現在,他愛的還是她,張理蕙離開中國時我去攔阻她,但她還是走了,我就知道,她永遠不會屬於張成功了。他把她的孩子劫持了,為的就是讓她不會離開中國,以為這樣可以留下她,他甚至願意當孩子的父親,可是她還是走了,就像你媽一樣。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覺得張成功這樣做極端殘酷。

他丟了一個愛人,但得了一個兒子。父親嘆了口氣,說,他愛罕,就像愛命根子。

我說,我現在要見罕。

父親擺手,不,你不要給我再惹麻煩了,你見不到他的,你們的事就此結束。你馬上離開,無論你此行目的何在,經我解釋,張成功已經相信。你馬上走,把消息告訴阿爾伯特和張理蕙。

那麼,你……你相信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我突然問他。

父親怔怔地看着我,說,你是來看爸爸的。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看到父親流淚了。

……我在離開的前幾分鐘,取出了藏在房間床桿里的攝影機。

我被送上了一輛吉普車,連夜向泰國邊境出發。

我終於離開了金三角,離開了這個神秘之域,離開了父親,離開了那個叫罕的年輕人,離開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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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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