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她再不必矜持了

他覺著睡著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時候都可愛

待到她睜開眼睛,已是滿屋陰霾,風涼颼颼地從竹簾的縫隙里鑽進來。她扯過一床毛毯,將自己裹住,身上懶懶的酸痛,卻十分熨帖。她聽見有沙沙的雨聲,知道是下雨了。可是下再大的雨她也不怕了,她到家了呀!她這時方覺得家挺好,確是個安全的宿地。遠處有沉悶的雷聲,屋裏越來越暗,可她知道這不是夜晚,所以不必害怕。雨點沙沙地落在陽台上,竹簾里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落在梳妝桌的鏡子上,發出幽光。她昏昏地半合著眼,覺著床像一隻搖籃似的輕輕晃蕩,催她入眠。她完全合上眼之前最後一個視覺是,一片黃色的樹葉從竹簾外飄了過去,竹簾正在那一瞬亮了一下,也許是天上的烏雲閃開了一瞬。

等到丈夫回到家,看見小別的妻子恬靜地睡着,他滿心地想喚醒她,將這十多天裏積累了許多的事情與她交談,可他又不忍。因他覺著睡著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時候都可愛的,再說他是長久長久地沒有見過她這樣恬靜的睡容了。他便開始躡着手腳燒飯。她是被一陣飯的焦香熏醒的。她睜開眼睛,看見丈夫在笨拙地剝一隻洋蔥,心裏有些感動,暗暗發誓,再不發脾氣,再不嘮叨,一定要平心靜氣,一定要溫存和平,猶如她在山上的時候。山是那麼遙不可及,她在記憶里搜尋着山,卻搜尋不到,只有濕漉漉的霧氣。有一雙眼睛穿過霧氣注視着她,她決不能叫這雙眼睛失望,覺得不認識她了,覺得認錯她了,她要好好地保護着她留在這雙眼睛裏的影像。

這是一個溫柔繾綣的夜晚,細雨沒有間歇地在窗外沙沙著,收拾乾淨的房間被吸頂燈乳白色的光環照耀着,格外地寧靜。沒有人來敲門,只有風,有時吱吱地推著門,電視里正轉播著女排的球賽,緊張地襯托著室內和緩輕鬆的氣氛。她與他徐徐地講著廬山的所見所聞,心裏同步地放映着與他同在的情景,他是那麼自然地浮現,不用費力,浮現得又是那麼不多不少淡淡泊泊的一層,不致打擾了這時候的和諧的心情。丈夫不時插嘴告訴一些近日家內家外的瑣聞瑣事,五斗櫥上的時鐘嚓嚓地走着,煤氣灶上的水嘶地吐了一口氣,他便走出去灌水。水咕嚕嚕地灌進水瓶,然後他又從廁所拿出拖把拖去溢在地上的水跡。等他忙完這一切,再走回來,坐在床頭的藤椅上,與躺在床上的她繼續聊著閑話,全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閑話了,沒有一點兒有意義的、須銘記的,可卻織成了一個和平而愉快的夜晚。丈夫心滿意足地上了床,拉滅了燈,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一夜晚,他們其實是有三個人相守着,是三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他們都將三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地在一起和平相處著,不會有風波與糾紛,所有的風波與糾紛全因了那第三個人的隱身的在場而煙消雲滅。丈夫只是隱隱地有些奇怪,妻子突然變得平和了,可是他願意妻子有這樣的好性子,懷着一種僥倖似的心理,享用着妻子的好性子,別的,他不願去多想了。

第二天,她踩着一地的秋葉去上班了,他好像隨着她也去上班了,他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了她,連一片落葉從她額前滑下也沒有放過。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額,她的頰,時時處處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照拂,他的目光猶如和陽光同在,合成了一束,穿透了一切,即使被烏雲遮住的時候,也化作了天光,漫了下來,披了她一身。到了夜晚,就如太陽將光芒寄託給月亮一樣寄託了他的目光,無論陰晴圓缺,總不會伸手不見五指。只要世界尚有一絲光明,那便是他的目光的照拂。就這樣,她歡欣鼓舞地踩着一地的秋葉去上班了。兩邊的梧桐樹在她頭頂牽起手來,枝葉有些凋零,袒露出俊秀而蒼勁的骨節。藍天在縱橫交錯的枝葉後面,斑斑駁駁地閃爍,她好比走在了一條彩穹畫壁的長廊。她懷着新鮮好奇的目光左右顧盼,馬路對面,有一個年輕的媽媽,抱了一個孩子,孩子唱歌似的啼哭道:「我不要去託兒所,我不要去託兒所!」媽媽絮絮叨叨地勸說。哭聲在母與子身後的陽光斑斕的道路上留了很久,嚶嚶地響着。她看見了前方,像一艘輪船一樣的四層的樓房,奶黃色的牆壁上爬了一些水跡,暗影似的。秋天極清澄的陽光洗着它,它的污跡退去了,它竟那麼新鮮明亮,舷窗般的圓形的窗戶灼灼地反射著陽光,猶如一列雪亮的鏡子。綠色的圍欄里有一盆美人蕉,開了鮮紅的花朵。她在樓前停了一下,眯起眼看着這幢她進出了有十個年頭的樓房,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它似的,然後她在心裏說了聲:「我到了。」便走上台階。

這一路上,她一直在心裏自說自話著,悄聲細語地,她不能讓佈滿了她周圍的他太冷落了,她要與他聊些什麼,才不致辜負他對她的目光。大樓里很靜,她晚到了半個小時,她是有心晚到半個小時的,她有心無心地希望能有個小小的歡迎的場面,至少,也應使大家注意到她的歸來。她歸來了,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後歸來了,她終於回來了。她輕輕地走上樓梯,心跳了,手心微微地發涼,她覺得她是很遠很遠,很久很久地回來了。她扶著光滑的扶手,扶手上有一些水跡,她將水跡抹去了,扶手被她的手推后,她像是自己升上了樓梯。她聽見門裏有腳步聲,卻沒有走出門外,只是在門裏響着。她走完樓梯,走進了寬闊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難得的寧靜,全部的人都在,全部的人都在伏案工作,工作得這麼專心,這麼投入,鳥在窗外叫着。她不知該怎麼宣佈自己的到來,她卻看見了正對着她所站立的門口,是幾級台階,台階通向主編辦公室。當時,副主編就是站在這級台階上對她說,有一個筆會,在廬山召開,你去一趟吧!她的心悠了一下,好比小船在水裏失了舵似的,然後又穩住了。她壓着心跳,走進了兩步,這時便有人抬起頭,是小張,卻是背對着她,抬頭是與對面的老李說話,等老李抬起頭來,才看見了迎面走進的她。老李站了起來,說道:「你回來啦!」然後,小張回過頭來了,陽光輝煌的南窗下的老王,也站了起來,大家都回過頭來,紛紛朝她點頭,微笑,說:「你回來啦!」接着,小謝從北窗底下跑出來,向她問道:「你到哪裏去了呀?」她驚異地望了小謝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這時,便有兩三個人一起告訴她,她是去廬山參加個會議回來了,小謝恍然大悟,說以為她是病假了呢!她方才想起,她走時,小謝正做了人流手術,在家休養。她忽覺得掃興起來,勉強應酬著走到那扇燦爛的窗下的自己的座位面前,桌子上很乾凈,老王每天都順手給她擦上一把,走時沒看完的一疊稿子放在中間,最上面的一篇揭開着,揭到第十二頁,是用碳素墨水寫得濃濃黑黑、方方正正的一種字體,摸上去,上面有一些粒粒屑屑極細極薄的灰塵。她聽見大家在說:「好快啊,真正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陣騷動之後又回復了平靜,各自埋頭工作。只有老王還在輕聲對她說,這些日子裏,有誰來找過,有誰來過電話,他又是如何一一地做了答覆與問訊,並且都記錄在當日的日曆上了。她道著謝,便去翻台曆,一邊在圈椅上坐了下來,圈椅也被老王揩拭得乾乾淨淨,她沒有顧慮地坐了下去。朝後翻著日曆,老王將當日的來人來電都記錄在上,清清楚楚,一絲不苟。她翻到了她走那日的那頁日曆上,上面有她用鉛筆寫的字:去廬山——不知道為什麼要畫一個破折號。她手裏捏了薄薄的幾頁日曆,心想,這便是全部了,還有那頁稿面上的一點兒灰塵,這就是這十日的全部了。她滿腹惆悵,慢慢地將日曆一頁一頁翻回去了。老王早已埋下頭看稿了,一手拿着一枝圓珠筆,一手扶著一杯茶,茶裝在一個套了玻璃絲套的玻璃瓶里,沒蓋,裊裊地升著熱氣。她翻完了日曆,便去拉右邊的抽屜,她知道她不在的日子裏,收發總是將信放在右邊第一個抽屜里的。抽屜里果然有一摞信。她慢慢地拆開,一封一封地看。有一隻蒼蠅在玻璃窗的外面爬,它的細細的茸茸的卻有着億萬隻骯髒的細菌的腳神奇地攀附着光滑的玻璃。發出吱吱的聲響,好像有一把極細極細的鋸子在划著玻璃。老王輕輕站了起來,走到牆角熱水瓶跟前往玻璃瓶里添水。蒼蠅後面,是從很遠的西北地方移來的一棵高大的泡桐,透過泡桐已經稀疏了的葉子,隔壁院落里那一幢紅磚小洋房牆上的爬牆虎有點兒蒼黃了,半圓形的陽台的鐵欄桿上,晾了一床小花被,尖頂的頂樓開着窗戶,窗戶里露出半個身影,像是個女孩兒,似乎穿着藍色的背帶裙,低着頭長久地不動一動,好像在看一本書。郵遞員在院子的鐵門外沒有聲音地叫着,然後有個女人匆匆穿過院子去開了門,郵遞員便走進院子,站在院子中央,昂起頭,依然沒有聲音地叫着。那頂樓上的身影依然不動一動。

她將所有的信都看完了,心裏便像脫了底似的,一下子變得虛無起來。她知道自己在等他的信,雖然她很知道他決不會這樣快就有信來。她覺著很累,而且灰心,靠在椅背上,默默地計算着他回家的途中需多少時間,從他的地方到她的地方,一封信尚需多少時間,算過之後,心裏稍稍寬解了一些,卻再提不起精神來。她懶懶的,覺得有些黯淡。早上那股子新鮮勁兒,不知到哪裏去了。他陡地遠去了,他的注視模糊了,失了他的照拂與督促,她便有些消沉。工間操的音樂響了,人們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紛紛走動着,椅子在打蠟地板上滑來滑去,就有幾個人走到她身邊,向她問這問那。她壓抑著不耐煩的情緒,努力使自己振作,描述著廬山的景色。她的心隨着她的描述不斷收緊著,她的每一點滴廬山印象都與他的記憶連接在一起,合為一體。因此,她每一點描述都需將他從景物里剝離出來,讓他獨自留在她心裏,在她心間的山水處徘徊。她不斷地被勾起對他的想念,可是,沒了他目光的照射,她的想念便落了空,單相思似的,叫她又委屈又難過。副主編從辦公室里出來了,看見了她,讓她在工間操之後上他那裏去彙報一下,隨後便徑直走到陽台,認真地隨着音樂原地踏步起來。

這日裏上下兩班的郵差都過去了,沒有她等待的那封信,她將希望寄托在了家裏。他們臨別時她給了他家的地址,他許會將信寄到家的。臨下班時,她重又興奮起來,希望惴惴地在心裏騷動,使她坐立不安。幸而暮色降臨,辦公室里暗了下來,安撫着她的心情。下班的鈴聲響起,她卻又磨蹭起來,她似乎已經確定他的信就在家裏等她,就好比他在等她一般,她必得矜持才妥。他的溫暖的凝視又在她身邊閃爍了,他隱身在漸濃的暮色里,悄無聲息地跟隨着她。她感到了幸福。黃昏里那一股寧馨的氣息包裹了她,她獨自在這寧馨的黃昏里穿行,心裏又開始了輕聲細語,與他的凝視做着交流。他的凝視從她身體里穿透了過去,她感覺到了他的穿行,她希望他能留住在她心裏,他卻總是走了出去。

她走進了樓道,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擋在信箱前邊,她一架一架拉了開來,終於開闢出一條曲折的小路,她擠身進去,終於走到了信箱跟前,她舉起鑰匙去開鎖,鑰匙激動地摸索著鎖眼,她止不住地有點氣急,好像行將去赴一個約會,一個她等待已久的約會。信箱開了,只有一份忠實的晚報。她幾乎渾身癱軟下來,身後的道路忽然閉合了,又讓自行車封鎖了起來,她再也無法退出去了。她將晚報夾在胳膊底下,關上信箱,重新上鎖。然後艱難地轉過身子,撤了出來。自行車被她拉得亂七八糟,擋住了樓梯入口,她再記不起原先它們是如何排列的了。她盡着她最後的力氣,推著自行車,留出一個狹窄的入口,便再也管不得許多,拖了沉重的步子邁上樓去。她不得不用手去扶那生了鐵鏽的扶手,扶手粗糙地剮着手心,她感覺到銹爛的鐵屑被她撫落了。她上了一層,走進了黑漆漆的樓道,什麼都看不見了,沒有一點光明的照耀。她慢慢地挪著步子,憑着感覺與習慣,摸到了自家門口。

家裏是黑沉沉的一團,她拉亮了電燈,房裏的傢具倚牆立着,流露出一種寂寂的情緒。她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她再沒有一點兒體力與精力,她只能躺倒在床上,她只有睡覺這一條路了。可是,多年來的生活早已形成了一種慣性,這慣性不露形跡地推動着她,她連坐都沒有坐,放下挎包和晚報,就繫上了圍裙。這一套操作早已形成了機械的程序,不用動一點兒頭腦,不用下一點兒決心。從她開信箱到進門,她幾乎是沒有浪費一分鐘的時間,她幾乎沒有休止一個動作,她連貫地、不間歇地走了上來,而在她漠漠的心裏,是早已倒下了數次,又掙扎了數次,是早已經過了長長的跌倒爬起的歷程。她是很累很累了。她心裏是又荒涼又騷亂,又虛空又緊張,這亂七八糟的心情最後便歸宿於一團怨氣。

她再不必矜持了,她再不必保護自己形象了,她已經失去了好性子,她是失了一切指望的。於是,她開始等丈夫回家。再過五分鐘,如丈夫還不進門,便算是遲到了,便有了她抱怨與發怒的理由。她盼著丈夫給她一個發怒的理由,可是丈夫的鑰匙總是準時摸索著鎖眼,他是不讓她挑出一點兒茬的,總是在水沸騰了飯,水又幹了,悶上鍋蓋的那一秒鐘推開了門,她是抓不住他一點兒把柄的。可是她多麼難熬啊!他一到了面前,她便再不需要理由,她的壞性子,她的無由的怒火,全失了約束,全被慫恿起來,她簡直是怒氣衝天,她對着他,劈頭蓋臉地發作了。這一頓飯是在她的絮叨中燒熟,吃完,直到收拾完畢。她絮叨得累了,再說不出新的埋怨,便忿忿地住了口,緊接着,心裏便湧起了一陣委屈與辛酸。她開始憐憫自己,她懊悔自己又失控了,她是再沒指望重新做人了,她便流淚了。丈夫對她的眼淚和對她的絮煩一樣地習慣了,早已不以為怪,便只默默地對着她看,問她是累了,還是怎麼了。她則又開始絮叨,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卸給他。他想上前安慰她,卻被她怒沖沖地一把搡開,他只得走到一邊去看晚報了,順手擰開了電視。電視里正播放着新聞。她大嚷着要他將聲音擰低一點兒,說頭腦都要炸開,話沒落音,丈夫已將聲音擰得沒有了,只有人形鬼影般地活動。她又覺著了無聊。她對這一切厭煩得透不過氣來,熟慣到了極點的生活,猶如一片種老了的熟地,新鮮的養料與水分已被汲盡,再也生長不出茁壯的青苗,然後便撂荒了。撂荒了的土地,天長日久,又再產生著養分,可是再不會吸引人注意了。她又不是勇敢的拓荒者,她生性厭惡荒地,而喜愛青草蔥籠的花園,她是再不會去留心一塊荒地,再不會去開拓一塊荒地。她將她的土地種熟了,以她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加緊地種熟了一塊土地,加速汲盡了一份養料,她的土地不是一年四季地輪迴,而是一年八季地輪迴,然後便失望下來,將土地撂荒在那裏了。她現在,守着這一塊荒地,為着荒涼哭着,惱著,怨著。

熒屏上的形象在無聲地行動,她的啜泣充滿了小小的房間。她滿可以走出房間,換一下空氣,調節一下心情,可她不願,她非得坐在這裏,找茬似的守着她的丈夫,非要將她的心情,和他的心情,弄得糟透糟透,否則,這一個晚上她便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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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谷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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