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假設我是個失去記憶的人,以七四年夏天那個夜晚為起點,正在一點點尋回記憶的話,那麼當時王二看到的是個膚色淺棕的女人,大約有二十三歲,渾身赤裸,躺在一張棕綳的床上。她像印地安女人一樣,梳了兩條大辮子,頭髮從正中分成兩半。後來王二常到她家裏去,發現她每次洗過頭后,一定要用梳子仔仔細細把頭髮分到兩邊,並且要使發縫在頭頂的正中間,彷彿要留下一個標跡,保證從這裏用快刀劈開身體的話,左右兩邊完全是一樣重。梳頭的時候總是光着身子對着一面穿衣鏡,把前面的發縫和兩腿中間對齊,後面的發縫和屁股中間對齊。後來王二在昏黃的燈光下湊近她,發現她的頭髮是深棕色的,眉毛向上呈弧形,眼睛帶一點黃色,瞳孔不是圓形,而是豎的橢圓形。她乳頭的顏色有點深,但是她不容他細看,就拉起床單把胸口蓋上了。這個女人嘴唇豐滿,顴骨挺高,手相當大,手背上靜脈裸出。她就是X海鷹。我認為她很像是銅做的。在此之前幾分鐘,他們倆一個人在床頭,一個人在床尾,各自脫衣服,一言不發,但是她在發出吃吃的笑聲。她脫掉外衣時,身上劈劈啪啪打了一陣藍火花,王二一觸到她時,被電打了一下。然後他們倆就幹了。他和她接觸時毫無興奮的感覺,還沒有電打一下的感覺強烈;但是在性交時勁頭很足——或者可以說是久戰不疲。但是這一點已經不再有意義。

王二和X海鷹干那件事時,心裏有一種生澀的感覺,彷彿這不是第一次,已經是第一千次或者是第一萬次了。這時候床頭上掛着她的內褲,是一條鮮紅色的針織三角褲。這間房子裏只有一個小小的北窗,開在很高的地方,窗上還裝了鐵條。屋裏充滿了潮濕,塵土,和發霉的氣味。有幾隻小小的潮蟲在地上爬。地下有幾隻捆了草繩子的箱子,好像剛從外地運來。還點了一盞昏黃的電燈,大概是十五瓦的樣子,紅色的燈絲呈W形。

王二和X海鷹干那件事之前,嗅了一下她的味道。她身上有一點輕微的羊肉湯味。這也許是因為吃了太多的炒疙瘩。因為豆腐廠門口那家小飯鋪是清真的。炒菜時常用羊油。但是這種味道並不難聞,因為那是一種新鮮的味道,而且非常輕微。那天晚上燈光昏暗,因為屋裏只有一盞十五瓦的電燈。她的下巴略顯豐滿,右耳下有一顆小痣。X海鷹總是一種傻呵呵的模樣。我說的這些都有一點言辭之外的重要性。長得人高馬大,發縫在正中,梳兩條大辮子,穿一套舊軍裝,在革命時期里就能當幹部,不管她心裏是怎麼想的,不管她想不想當。X海鷹說,她從小就是這樣的打扮,從小就當幹部。不管她到了什麼地方,人家總找她當幹部。像王二這樣五短身材,滿頭亂髮,穿一身黑皮衣服,就肯定當不了幹部。後來王二果然從沒當過幹部。

假設X海鷹是個失去記憶的人,從七四年夏天那個夜晚尋回記憶的話,她會記得一個相貌醜惡,渾身是毛的小個子從她身上爬開。那一瞬間像個楔子打進記憶里,把想像和真實連在一起了。後來她常常拿着他的把把看來看去,很驚訝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東西——癱軟時像個長茄子,硬起來像搗杵。它是這樣的難看,從正面看像一隻沒睜開的眼睛,從側面看像只剛出生的耗子。從小到大她從來就沒想到過要見到這樣的東西,所以只能想像它長在了萬惡的鬼子身上。從小到大她就沒挨過打,也沒有挨過餓,更沒有被老師說成一隻豬。所以她覺得這些事十分的神奇。她覺得自己剛經受了嚴刑拷打,遭到了強姦;忍受了一切痛苦,卻沒有出賣任何人。但是對面那個小個子卻說:根本就沒有拷打,也沒有強姦。他也沒想讓她出賣任何人。這簡直是往她頭上潑冷水。

這個小個子男人臉像斧子砍出來的一樣,眼睛底下的顴骨上滿是黑毛,皮膚白晰。這個男人就是王二。他脫光了衣服,露出了滿身的黑毛。這使X海鷹心裏充滿了驚喜之情。她告訴王二說,他的相貌使她很容易把他往壞處想,把自己往好處想。她對王二說,他強姦了她。他不愛聽。她又說他蹂躪了她,他就說,假如你堅持的話,這麼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後來她又得寸進尺,說他殘酷地蹂躪了她。這話他又不愛聽。除此之外的其它字眼她都不愛聽,比如說我們倆有姦情,未婚同居等等。他的意思無非是說,這件事如果敗露了,領導上追究下來,大家都有責任。這種想法其實市儈得很。

這件事又是我的故事,而這件事會發展到這個樣子,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難道我不是深深的憎惡她,連話都不想講嗎?難道她不曾逼問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之間的每件事,聽完了又說「真噁心」嗎?假如以前的事都是真的,那麼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就只能有一個解釋:有人精心安排了這一切,並派出了X海鷹,其目的是要把我逼瘋掉。而當我相信了這個解釋的同時,我就已經瘋了。我有一個正常人的理智,這就是說,我知道怎麼想是發了瘋。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往這方面去想。這件事只能用我生在革命時期來解釋。

在此之前,我記得她曾經想要打我,但是忘了到底是為什麼。X海鷹要打我時,我握住了她的手腕,從她腋下鑽了過去,把她的手擰到了背後,並且壓得她躬起腰來。這時候我看到她脖子後面的皮都紅了,而且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等我把她放開,她又面河邡赤,笑着朝我猛撲過來。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外,因為我一點也沒想到眼前的事是可笑的,更不知它可笑在哪裏。所以後來我把她擋開了,說:歇會兒。我們倆就坐下歇了一會,但是我還是沒想出是怎麼回事,並且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根不可雕的朽木頭。與此同時,她一直在笑,但是沒有笑出聲。不過她那個樣子說是在哭也成。

後來她就把我帶到小屋裏去,自己脫衣服。這個舉動結束了我胸中的疑惑。我想我總算是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了,而且我在這方面算是有一點經驗的,就過去幫助她,但是她把我一把推開,說道:我自己來;口氣還有點凶。這使我站到了一邊去,犯開了二百五。脫到了只剩一條紅色的小內褲,她就爬到床上,躺成一個大大的X形,閉上了眼睛,說道:「你來罷,壞蛋!壞蛋,你來罷!」這樣顛三倒四地說着,像是迥體文。而我一直是二二忽忽。有一陣子她好像是很疼,就在嗓子裏哼了一聲。但是馬上又一揚頭,做出很堅強的樣子,四肢抵緊在棕綳上。總而言之,那樣子怪得很。這件事發生在五月最初的幾天,發生在一個被「幫教」的青年和團支書之間。我想這一點也算不得新鮮,全中國有這麼多女團支書,有那麼多被幫教的男青年,出上幾檔子這種事在所難免。作為一個學過概率論和數理統計的人,我明白得很。但是作為上述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我就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樣的事發生。

2

七四年夏天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還有:X海鷹穿了一件皺巴巴的針織背心,脫下來以後,趕緊塞到枕頭底下了。王二還覺得她的皮膚有點綠,因為她老穿那件舊軍衣。至於她要動手打他的事,她是這麼解釋的:你老跟我裝傻!但是王二一點也記不得自己曾經裝傻。像這樣的事要一點一點才能想得起來。也許他不是裝傻,而是原本就傻。在她家的床上,王二總喜歡盤腿半跪半坐,把雙腳坐在屁股下,把膝蓋岔開,把手放在膝蓋上,這時候整個人就像一朵扎出的紙花,或者崩開了的松球——從一個底子(王二的屁股)里,放射出各種東西:他的上身,他的摺疊過的腿,他的陰毛和陰莖(它們是黑黑的一窩),每一件東西都堅挺不衰。到了那個時候,麻木也好,裝傻也好,全都結束了。彩中完了時就是這樣的。小時候我從外面回家,見到我爸爸怒目圓睜,朝我猛撲過來,心臟免不了要停止跳動。等到挨了揍就好了,雖然免不了要麻木地哭上幾聲,但主要是為了討他歡心。揍我我不哭,恐怕他太難堪。

王二胸口長了很多黑毛,緊緊地蜷在一起,好像一些小球,因此他的胸口好像生了黑銹一樣。拔下一根放在手掌里,依然是一個小球,如果抓住兩端扯開的話,就會變成一根彎彎曲曲的線,放開后又會縮回去。因此每根毛里都好像是有生命。夜晚王二躺在床上時,X海鷹指指他的胸口,問道:可以嗎?他在胸口拍一下,她就把頭枕上去,把大辮子搭在王二的肚子上。如果她用辨稍掃那個地方,他就會勃起,勃起了就能性交。這件東西根本不似王二所有。她家裏那間小屋子很悶。性交時她有快感,那時候她用手把臉遮一下,發出擤鼻子一樣的聲音,一會就過去了。

但是這件事又可能是這樣子的:我伏到X海鷹身上時,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顯出極為堅貞不屈的樣子;四肢岔開,但是身體一次次的反張;喉嚨里強忍着尖叫。那個樣子幾乎把我嚇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個X形,用手壓住她的手腕,用腳抵住她的腳面,這樣子彷彿是在彈壓她。X海鷹的身體是冷冰冰的,表面光滑,好像是拋光的金屬。幹完了以後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和X海鷹幹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對在一起,那樣子有幾分像是鬥雞。X海鷹跪在床上,還是比我要高半頭。這時候她的乳房在我們倆中間堆積起來,分不清是誰長的了。那東西有點像北京過去城門上的門釘。這些事情都屬正常。但是我們倆之間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是莫名其妙。

我和X海鷹躺在她家那張棕綳的大床上時,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頭夾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節上也有,因此從背面看去,那隻手像個爪子。X海鷹向下看到這種情形,就綳直了身體一聲不吭,臉上逐漸泛起紅暈。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這件事應該是從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沒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沒有意義。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過來就很困難。這是因為我的左手很笨。而兩隻手一隻有毛,另一隻沒有的話,還不如讓它都留着哪。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說,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臘降低融點,把它融化以後,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面,待冷凝后,再把手揭下來——屠宰廠就用這種辦法給豬頭拔毛。但是我覺得沒必要這樣子和自己過不去。這些事說明我的本性是相當溫良的。儘管如此,在鉗住她的乳頭時,我還是感到一種逼供的氣氛。我真想把氣氛變成事實,也就是說,逼問一下到底是誰派她來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干出來。因為一干出來我就是瘋子了。

X海鷹說我像個強盜,原因除了我長得丑,身上有毛之外,還因為我經常會怪叫起來。不管白班夜班,廠里廠外還是走到大街上,我都會忽然間仰天長嘯;因此我身上有一種嘯聚山林的情調。其實這是個誤會,我不是在長嘯,而是在唱歌,沒準在唱《阿依達》,沒準在唱《卡門》,甚至唱領導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別人當然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X海鷹因此而傾心於我,這倒和革命時期沒有關係。古往今來的名嬡貴婦都傾心於強盜。我們倆之間有極深的誤會:她喜歡我像個強盜,我不喜歡像個強盜。因為強盜會被人正法掉。我這個人很惜命。

其實X海鷹沒說我像個強盜,而是說我像個階級敵人。但我以為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多。我初聽她這樣說時嚇出了一頭冷汗。在此之前,我以為我遇上老魯、X海鷹和我搗亂純屬偶然,絲毫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後來X海鷹又安慰我說,不要緊。你只是像階級敵人,並不是階級敵人。聽了這樣的話,心裏總有點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的不錯的話,成為階級敵人,就是中了革命時期的頭彩了。這方面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說,我們的一個同學在六六年弄壞了一張毛主席像,當時就嚇得滿地亂滾,噢噢怪叫。後來他沒有被槍斃掉,但也差得不很遠。每一個從革命時期過來的人都會承認,中頭彩是當時最具刺激的事情,無與倫比的刺激。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常常獨自到頤和園去玩。我總是到空寂的後山上去,當時那裏是一片廢墟。鑽進樹林子就看到一對男女在那裏對坐,像一對獃頭鵝。過一兩個小時再去看,還是那一對獃頭鵝。我敢擔保,在這段時間裏,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動過一動。我對此很不滿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頭朝他們的方向滾過去,然後就在原地潛伏下來,等他們上山來找我算賬。等了好久,他們也不來。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來的地方去看,發現他們不在那裏了。他們在不遠的地方,還是在呆坐着。這種情形用北京話來說,叫作「滲著」。也許當年我就想到了,總有一個時候,這兩個滲著的人會開始獃頭獃腦的性交,這件事讓我受不了。事隔這麼多年,我還是有點納悶:人家獃頭獃腦的性交,我有什麼可受不了的。也許,是那種景象可愛的叫人受不了罷。而我自己開始和X海鷹性交時,也是獃頭獃腦。

在革命時期所有的人都在「滲著」,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馬上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了千千萬萬的土粒和顆粒的間隙;或者早晚附着在煤煙上的霧。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話,散在土裏或者飛在大氣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經過了一陣呆若木雞的階段后,他們就飄散了。滲著就是等待中負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擺脫這種滲著的狀態。等到我感覺和X海鷹之間有一點滲著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當時強化社會治安的運動也結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點都沒有要纏着我的意思,說吹就吹了。這件事也純屬可疑。

3

我在豆腐廠工作時,廠門口有個廁所。我對它不可磨滅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種新生的、朝氣蓬勃、辛辣的臭味,勢不可當。夏天又騷又臭,非常的殺眼睛,鼻子的感覺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蕭殺,有如堅冰,順風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漿糊。這些臭味是一種透明的流體,瀰漫在整個工廠里。冬天我給自己招了事來時,正是臭味凝重之時;我躲避老魯的追擊時,隱隱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X海鷹處受幫教時,已經是臭味新生,朝氣蓬勃的時期了。這時候坐在X海鷹的屋裏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上飄,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裏。臭味在空氣里,就如水裏的糖漿。在颳風的日子裏,這些糖漿就翻翻滾滾。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紫外線,我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能看到這種現象。刮上一段時間的風,風和日麗,陽光從逃訁照下來,在灰色的瓦頂上罩上一層金光,這時候臭味藏在角落裏。假如久不颳風,它就堆得很高,與屋脊齊。這時候透過臭氣看天,天都是黃澄澄的。生活在臭氣中,我漸漸把姓顏色的大學生忘掉了。不僅忘掉了姓顏色的大學生,也忘掉了我曾經受挫折。漸漸的我和大家一樣,相信了臭氣就是我們的命運。

我在塔上上班時,臭味在我腳下,只能隱隱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馬上被熏得暈頭脹腦,很快就什麼也聞不到。

但是聞不到還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線在走動的人前面伸展開,在他身後形成旋渦。人在臭味里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線譜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時,五官模糊,遠遠看去就像個濕被套。而一旦成了濕被套,就會傻乎乎的了。

有關嗅覺,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當你走進一團臭氣時,總共只有一次機會聞到它,然後就再也聞不到了。當走出臭氣時,會感到空氣新鮮無比,精神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夠聞不見初始的臭氣,只感到後來的空氣新鮮,一團臭氣就能變成產生快樂的永動機。你只要不停的在一個大糞場里跑進跑出就能快樂。假如你自己就是滿身的臭氣,那就更好,無論到哪裏都覺得空氣新鮮。空氣里沒了臭氣就顯得稀薄,有了臭氣才粘稠。

七四年夏天到來的時候,X海鷹帶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個大院裏,她想叫我騎車去,但是我早就不騎自行車了,上下班都是跑步來往。第二年我去參加了北京市的春節環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車後面跑了十來公里,到了西郊她家裏時,身上連汗都沒出。那個大院門方方正正,像某種傢具,門口還有當兵的把門,進去以後還有老遠的路。她家住在院子盡頭,是一排平房。門前有一片地,去年種了向日葵,今年什麼都沒有種。地里立着枯黃的葵花桿,但是腦袋都沒有了,腳下長滿了綠色的草。她家裏也沒有人,木板床上放着捆着草繩的木箱子,塵土味嗆人,看來她也好久沒有回去了。她開門進去后就掃地,我在一邊站着,心裏想:如果她叫我掃地,我就掃地。但是她沒有叫我。後來她又把傢具上蓋着的廢報紙揭開,把廢紙收拾掉。我心裏想道:假如她叫我來幫忙,我就幫把手。但是她沒有叫我,所以我也沒有幫忙。等到屋裏都收拾乾淨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但是她沒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裏喘氣。我就站在那裏往屋外看,看到葵花地外面有棵楊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猛然間她跳起來,給我一嘴巴。因為我太過失神,幾乎被她打着了。後來她又打我一嘴巴,這回有了防備,被我抓住了手腕,擰到她背後。如果按照我小時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該在她背後用下巴頂她的肩胛,她會感到疼痛異常,向前摔倒。但是我沒有那麼干,只是把她放開了。這時候她面色漲紅,氣喘吁吁。過了一會兒,她又來抓我的臉。這件事讓我頭疼死了。最後我終於把她的兩隻手都擰到了背後,心裏正想着拿根繩把她捆上,然後強姦她——當時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真是無與倫比的刺激。

X海鷹帶我到她家裏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黃色的,正午時分就比黃昏時還要昏暗。我跟在她的車輪後面跑過灑滿了黃土的馬路——那時候馬路上總是灑滿了地鐵工地運土車上落下的土,那種地下挖出來的黃土純凈綿軟,帶有糯性。天上也在落這樣的土。我以為就要起一場飛砂走石的大風,但是跑着跑着天空就晴朗了,也沒有起這樣的風。我穿着油污的工作服,一面跑一面唱着西洋歌劇——東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現在我想起當年的樣子來,覺得自己實在是驚世駭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過,就仔細看我一眼。但是我沒有把這些投來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到X海鷹要帶我到哪裏去,也不知道要帶我去幹什麼。這一切都沒有放在我心上。我連想都不想。那個時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級的智慧才能理解,而我只有最低級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愛。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個謎底就要揭開。而這個謎底揭開了之後,一切又都索然無味。

4

一九六七年我在樹上見過一個人被長矛刺穿,當時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轉,嘴巴無聲地開合,好像要說點什麼。至於他到底想說些什麼,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等到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才知道了。這句話就是「無路可逃」。當時我想,一個人在何時何地中頭彩,是命里註定的事。在你沒有中它的時候,總會覺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頭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我在X海鷹家裏,雙手擒住X海鷹的手腕,一股殺氣已經佈滿了全身,就是毆打氈巴,電死蜻蜓,蹲在投石機背後瞄準別人胸口時感到的那種殺氣。它已經完全控制了我,使我勃起,頭髮也立了起來。在我除了去領這道頭彩無路可走時,心裏無可奈何地想道:這就是命運吧。這時她忽然說道:別在這裏,咱們到裏屋去。這就是說,我還沒有中頭彩。我中的是另一種彩。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後來我在X海鷹的小屋裏,看見了楊樹枝頭紅色的嫩葉在大風裏搖擺,天空是黃色的,正如北京春天每次刮大風時一樣。這一切都很像是真的,但我又覺得它沒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寬銀幕電影也能做到這個樣子。

後來我還到過北大醫院精神科,想讓大夫看看我有沒有病。那個大夫鼻口裏長著好多的毛,拿一根半截火柴剔了半天指甲后對我說:假如你想開病假條,到別的醫院去試試。我們這裏假條是用不得的。我想這意思是說我沒有病,但是我沒有繼續問。在這件事上我寧願存有疑問,這樣比較好一點。直到現在有好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我想,這不是說明我特別聰明,就是說明我特別笨,兩者必居其一。

革命時期過去以後,我上了大學,那時候孤身一人,每天早上起來在校園裏跑步。每天早上都能碰上一個女孩子。她一聲不響的跟在我後面,我頭也不回的在前面跑。我以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把她甩掉,但是她始終跟在我後面。後來她對我說:王二,你真棒!吃糖不吃?她就是我老婆。過了不久,她就說,咱們倆結婚吧!於是就結了婚。新婚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嚼口香糖,一聲也沒吭,更沒有說什麼「壞蛋你來罷」。後來她對我放肆無比,但也沒說過這樣的話。這件事更證明了我所遇到的一切純屬隨機,因為我還是我,我老婆當時是團委秘書,X海鷹是團支書,兩人差不多,倘若是非隨機現象,就該有再現性。怎麼一個管我叫壞蛋,一個一聲不吭?

後來我和我老婆到美國去留學,住在一個閣樓上。我們不理別人,別人也不理我們,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她每天早上到行人路上練跳繩,還叫我和她一塊跳。照我看來,她跳起繩來實在可怕,一分鐘能跳二百五十下。那時候我還是精瘦精瘦的,身手也很矯健,但是怎麼也跳不了這麼多——心臟受不了。所以我很懷疑她根本就沒長心臟,長了一個渦輪泵。半夜裏我等她睡著了爬起來聽了聽,好像是有心臟。但這一點還不能定論。這隻能證明她長了心臟,卻不能證明她沒長渦輪泵。我的第一個情人身上有股甜甜香香的奶油味道。那一回我趁她睡著了,仔細又聞了聞,什麼都沒聞到。

我老婆長得嬌小玲瓏,白白凈凈,但是陰毛腋毛都很盛,烏黑油亮,而且長得筆直筆直,據我所知,別人都不是這樣。她還喜歡拿了口香糖到處送給別人吃。在美國我們倆開了汽車出去玩時,到了黃石公園裏宿營。她又拿了糖給旁邊的小夥子吃。人家連說了七八個「No,thankyou」,她還死乞白咧的要給。後來天快黑的時候,那兩個小夥子搭了一個小的不得了的帳蓬,都鑽了進去,看樣子是鑽進了一個被窩裏,她才大叫一聲:噢!我知道了!具體她知道了什麼,我也沒去打聽。因為我講了什麼她都不感興趣,所以她講什麼我也沒興趣。

我老婆有種種毛病,其中最討厭的一種就是用拳頭敲我腦袋。假如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我犯困,敲一下也屬應該。但是她經常毫無必要的伸手就打過來。等你要她解釋這種行為時,她就嘻皮笑臉地說:我看你發獃就手痒痒。她還有個毛病,就是隨時隨地都想壞一壞。走到黃石公園的大森林裏,張開雙臂,大叫:風景多麼好呀!咱們倆壞一壞吧!走到大草原的公路上,又大叫道:好大一片麥子!咱們倆壞一壞吧!經常在高速公路邊上的停車場上招得警察來敲窗戶,搞得尷尬無比。事後她還覺得挺有趣。我們倆到了假期就開着汽車到處跑,到處壞。壞起來的時候,她翹起腿來夾住我的腰,嘴裏嚼著口香糖,很專註的看着我,一到了性高潮就狂吹泡泡。這種景象其實滿不壞。但是對眼前的事還是不滿意。每個人活着,都該有自己的故事。我和我老婆這個故事,好像講岔了頭緒。

我說過,我老婆學的是P·E。她也得學點統計學,所以來找我輔導。我就把我老師當年說過的話拿出來嚇唬她。你想想罷,像我們學數學的學生十個人里才能有一個學會,像她那種學文科出身的還用學嗎。她聽了無動於衷,接着嚼口香糖,只說了一聲:接着講。然後我告訴她,有個現象叫random,就是它也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全沒一定。她說這就對着啦。後來我發現她真是個這方面的天才。用我老師的那種排列法,我能排到前十分之一,她就能排到前百分之一。我說咱們能夠存在是一種隨機現象,她就說這很對。她還說下一秒鐘她腦子裏會出現什麼念頭,也是隨機現象。所以她對自己以後會怎麼想,會遇到什麼事情等等一點都不操心。誰知這麼一位天才考試時居然得了C。我覺得是我輔導的不好,心裏彆扭。誰知她卻說:太好了,沒有down掉。為此還要慶祝一下——壞一壞。我因為沒輔導好很內疚,幾乎壞不起來。

我現在是這樣理解random——我們不知為什麼就來到人世的這個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眼前的事情,這一切純屬偶然。在我出世之前,完全可以不出世。在我遇上X海鷹之前,也可以不遇上X海鷹。與我有關的一切事,都是像擲骰子一樣一把把擲出來的。這對於我來說,是十分深奧的道理,用了半生的精力才悟了出來,但是要是對我老婆說,她就簡簡單單的答道:這就對着啦!照她的看法,她和我結了婚,這件事純屬偶然,其實她可以和全世界的任何一個男人結婚。她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像這樣的天才沒有學數學,卻在給人帶操,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和我老婆的感情很好,性生活也和諧,但這不等於我對她就一點懷疑都沒有了。首先,她嫁我的理由不夠充分;其次,她的體質很可疑。最後,有時她的表現像天才,有時又像個白痴;誰知她是不是有意和我裝傻。在這一切的背後,是我覺得一切都可疑。但是我能剋制自己,不往這個方面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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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時期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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