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啞巴腦海里像一隻懸空的瓦壺,空蕩蕩的。甲寨上有叫罵聲傳過來,叫罵聲也像經過幾重水波傳播似的聽不大真切。不過對於啞巴來說喧囂是短暫的,更多的是大片的長久的孤獨。倘使沒有天光的明晦轉暗,幾乎難以覺察時間的無聲流逝。啞巴想是不是自己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呢,她決定出去走走。這是啞巴第一次出門,她把孩子放到院子裏,要「大」看着,她走上了山坡。熏風溫軟地吹拂,她走到埋着臘宏的地壟頭上看了看,墳堆堆有半人多高,她一屁股坐到墳堆堆上,墳堆堆下埋着臘宏,她從心裏想知道臘宏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一直以來她覺得臘宏是活着的,陰暗的東西在她的心裏根深蒂固得很,她不敢出門,臘宏不要她出門,今兒,她是大著膽子出門的,出了門,她就看到了鳥雀清脆的啼叫聲從山上的樹林子裏傳來。

啞巴繞着墳堆堆走了好幾圈,用腳踢著墳上的土,嘴裏喃喃地說着一串兒話,是誰也聽不見的話。然後坐到地壟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為啞巴在哭臘宏,只有啞巴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在哭啥。啞巴哭夠了對着墳堆堆喊,一開始是細腔兒,像唱戲的練聲,從喉管里擠出一聲「啊」,慢慢就放開了,嗩吶的衝天調,把墳堆堆都能撕爛,撕得四下里走動的小生靈像無頭的蒼蠅一樣亂往草叢裏鑽。啞巴邊喊邊大把抓了土和石塊砸墳頭,墳頭下的人讓她悚然而栗,她要砸出他來問問他,是誰給他權力要讓她這麼無聲無息地活着。

遠遠的看到啞巴喊夠了像風吹着的不倒翁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人們的心才稍稍放到了肚子裏。啞巴取出從不捨得用的香胰子,好好洗了洗頭,洗了臉,找了一件乾淨的衣服換上出了屋門。啞巴走到粉房的門口,沒有急着要進去,而是把頭探進去看了半天。看到韓沖用棍攪著缸里的粉漿,攪完了,把袖子挽到臂上,拿起一張大蘿開始蘿漿。手在蘿里來回攪拌著,落到缸里的水聲嘩啦啦,嘩啦啦響,啞巴就覺得很溫暖,很溫暖。啞巴大著膽子走了進去,地上的驢轉着磨道,磨眼上的玉茭塌下去了,啞巴用手把周圍的玉茭填到磨眼裏,她跟着驢轉着磨道填,轉了一圈才填好了磨頂上的玉茭。啞巴停下來抬起手聞了聞手上的粉漿味兒,是很好聞的味兒,又伸出舌頭來舔了舔,是很甜的味道,啞巴咧開嘴笑了。

這時候韓沖才發現身後不對勁,扭回頭看,看到了啞巴的笑,水光亮的頭髮,白凈的臉蛋,她還是個小女孩嘛,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腮幫,翹翹的嘴巴。韓沖把地里看見的啞巴和現在的啞巴做了比較,覺得自己是在夢幻里,用圍裙搽着手上的粉漿說:「你到底是不是個傻啞巴。」啞巴驚驚地抬起頭看,驢轉着磨道過來用嘴頂了她一下,她的腰身嗆了一下驢的鼻子,驢打了個噴嚏,她閃了一下腰。啞巴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韓沖不明白這個啞巴的笑到底是羊羔子瘋病的前兆,還是她就是一個愛笑的啞巴。

大摟着弟弟在門上看粉房裏的事情,看着看着也笑了。

啞巴走過去一下抱起來兒子,用布在身後一繞把兒子裹到了背上走出了粉房。

岸山坪的人來看啞巴,覺得這啞巴的羊羔瘋子病犯得日怪。臘宏活着時不見犯病,臘宏死了犯了,犯了病反到好,到比臘宏活着時更鮮亮了。韓沖蘿粉,啞巴看磨,孩子在背上看着驢轉磨咯咯咯笑。來看她的人發現她並沒有發病的跡象,慢慢走近了互相說話,說話的聲音由小到大,什麼事讓一些女人笑起來,壓腰疊肚的笑。誰也不知道啞巴心裏想着的事,是很簡單的事,就是想聽她們說話。

啞巴的小兒子哼嘰嘰的要撩她的上衣,啞巴不好意思抱着孩子走了。邊走孩子邊撩,啞巴打了一下孩子的手,這一下有些重了,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孩子的哭聲擋住了外面的吵鬧聲音,就有一個人跟了她進了她的屋子,啞巴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啞巴埋着頭在胸脯上抽泣,孩子抓着她的頭髮一拽一拽的要吃奶,啞巴讓他拽,你的小手才有多重,你才能拽媽媽多疼。啞巴把頭抬起來時看到了韓沖,韓沖端著灘好的粉漿餅子走過來放到了啞巴面前的桌子上。說:「吃吧,斷不得營養,斷了營養,孩子長得黃寡。」

啞巴指了一下碗,又指了一下嘴,要韓沖吃。韓沖拿着鐵勺子「梆梆」磕了兩下子鏊蓋,指著啞巴說:「你過來看看怎麼樣攤,日子不能像臘宏過去那樣兒,要來啥吃啥,要學着會做飯,面有好幾種做法,也不能說學會了攤餅子就老瀉了水攤餅子,你將來嫁給誰,誰也不會要你坐吃,婦女們有婦女們的事情,漢們種地,婦女做飯,天經地義。」啞巴站起來咬了一口,夾在筷子上吹了吹,又在嘴唇上試了試燙不燙,然後送到了孩子的嘴裏。啞巴咬一口喂一口孩子,眼睛裏的淚水就不爭氣的開始往下掉。韓沖把熟了的粉漿餅子鏟過來捂到啞巴碗裏,就看到了樑上有蟲子拽着絲拖下來,落在啞巴的頭髮上,一粒兩粒,蟲子在她烏黑的頭髮上一聳一聳的走。孩子抬起手從她的頭上拽下一個蟲子來,「噗」的一下捏死了它,一股黃濃一樣的汁液塗滿了孩子的指頭肚,孩子「呵呵」笑了一下抹在了她的臉上。啞巴抹了一下自己的臉摟緊孩子捏著嗓子哭起來。

啞巴一哭,韓沖就沒骨頭了。眼睛裏的淚水打着轉說:「我把糧食給你劃過一些來,你不要怕,如今這山裏頭缺啥也不缺糧食。我就是炸獾炸死了臘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給你種地,收秋,在咱的事情沒有了結之前,我還管養活你們。你就是想要老公家弄走我,我思謀著,我也不怪你,人得學會反正想,長短是欠了你一條命啊!你怕什麼,我們是通過村幹部簽了條子的。」

啞巴搖著頭像撥浪鼓,嘴裏居然還一張一合的,很像兩個字:「不要!」

岸山坪的人啞巴不認識幾個,自打來到這裏,她就很少出門,日子過得窮苦不說,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前後路都是黑啊。她來到山上第一眼看到的是韓沖,韓沖給他們房子住,給他們地種,給大粉漿餅子吃,臘宏打她韓衝進屋子裏來勸,韓沖說:「沖着女人抬手算什麼男人!」女人活在世上就怕找不到一個好男人,韓沖這樣的好男人,啞巴還沒有見過。啞巴不要韓沖錢的另一層意思就是想要韓沖管她們娘母仨。

韓沖背轉身出去了,啞巴站起來在門口望,門口望不到影子了,就抱了兒子出來。她這時看到韓沖的粉房門前站了好多人,手裏拿着布袋取粉面,看到韓沖走過去一下圍住了他。有一會兒,先進去的人扛了粉面出來走了,後邊的人嚷嚷着,就看到了一個女人穿着小格子褲也拿着一個布袋從崖下走上來。女人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布袋在手裏晃着像舞台上的水袖。女人用手扶著一塊石頭歇下來,一條腿擱在石頭上面,一條腿支在地上。長長出了口氣,看了看韓沖粉房門前的人,歪了一下脖子瞥了一下嘴一撅屁股雙手託了一下膝蓋,整個人就舉了上來,就跨到了平地上來。啞巴看清楚是甲寨上哭臘宏的琴花,琴花替她哭臘宏了,她應該感謝這個女人。

琴花上來了,韓沖他爹在家門口也看見了。昨天韓衝去和她借錢受了羞辱,今日裏她倒舞了個布袋還好意思過來,一個韓沖怎麼能對付得了她?我的兒三門親事荒了,為了啥,就為了她。人家一聽說韓沖跟甲寨上的琴花明裏暗裏的好著,這女人對他還不貼心,只是哄着想花倆錢兒,誰還願意跟韓沖?名聲都搭進去了,還不明白就裏,我就這麼一個兒,難道要我韓家絕了戶!韓沖爹一想到這裏火就起來了,,他從粉房裏把韓沖叫出來,問他:「你欠不欠你小娘的粉面?」韓沖說:「不欠。」韓沖爹說:「那你就別管了,我來對付這娘們。」

琴花過來一看有這麼多人等著取粉面,她才不管這些,側着身子擠了進去。琴花看着韓沖爹說:「老叔,韓沖還欠我一百五十斤玉茭的粉面,時間長了,想着不緊著吃,就沒有來取,現在他出事了,來取粉面的人多了,總有個前後吧,他是去年就拿了我的玉茭的,一年了,是不是該還了?」

韓沖爹抬頭看了一眼琴花就不想再抬頭看第二眼了。這個女人嘴上的土眼跳躍得歡,歡得讓韓沖爹討厭。韓沖爹頭也不抬地說:「人家來拿粉面是韓沖打了條子的,有收條有欠條,你拿出來,不要說是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欠了你了照樣還。」

琴花一聽愣了,韓沖確實是拿了她一百五十斤玉茭,拿玉茭,琴花說不要粉面了,要錢。韓沖給了琴花錢。琴花說:「給了錢不算,還得給粉面。」韓沖說:「發興在礦上,你一個人在家能吃多少,有我韓沖開粉房的一天,就有你吃的一天。」琴花隔三差五取粉面,取走的粉面在琴花心裏從來不是那一百五十斤里的數,一百五十斤是永遠的一百五十斤。孩子馬上要定婚了,不存上些粉面到時候吃啥,說不定哪天他要真進去了,我和誰去要?

琴花說:「韓沖和我的事情說不清楚,我大他小,往常我總擔待着他,一百五十斤玉茭還想到要打條子?不就是百把斤玉茭,還能說不給就不給了?老叔,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韓沖現在在哪,叫他來,他心理清楚。他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說我這粉面你還真是想要昧了我的呢。」

韓沖爹說:「我是奔六十的人了,奔六十的人,不等於沒有七十八十了,我活呢,還要活呢,粉房開呢,還要開呢!」

看着他們倆的話趕得緊了,等著拿粉面的人就說:「不緊著用,老叔,緩緩再說,下好的粉面給緊著用的人拿。」說話的人從粉房裏退出來,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來拿也沒有個啥,要這女人一點透似乎真有些不大合適,不就是幾斗玉茭的粉面嘛。

琴花覺得自己有些丟了面子了,她在東西兩道樑上,甚時候有人敢欺負她,給她個難看!她來要這粉面,是因為她覺得韓沖欠她的。不給粉面罷了,還折醜人哩?

琴花說:「沒聽說還有活千年蛤蟆萬年鱉的,要是真那樣兒,咱這圪樑上真要出妖精了。」

韓沖爹說:「現在就出了妖精了還用得等!哭一回臘紅要一頭豬,旁人想都不敢想,你卻說得出口,今兒是新聞聯播接續哩。」

琴花說:「我不和你說,古話說,好人怕遇上個難纏的,你叫韓衝來。我到要看他這粉面是給啊不給?」

韓沖爹說:「叫韓沖沒用。沒有條子,不給。」

琴花想,和他爹說不清楚,還不如出去找一找韓沖。

琴花用手兜了一下磨頂上放着粉面的篩子,篩子嘩啦一下就掉了下來。琴花沒有想那篩子會掉下來,只是想嚇唬一下老漢,給他個重音兒聽聽,誰知道那篩子就掉了下來。滿地上的粉面白雪雪地仰了一地。琴花就台階下坡說:「我吃不上,你也休想吃!」

韓沖爹從缸里提起攪粉漿的棍子叫了一聲:「反了你了!」上去就要打,被人攔住了。

事情的發展常常不是按預想的來,一個小細節突然就轉了事情的舵。

琴花此時已經走到院子裏,回頭一看韓沖爹要打她,馬上就坐在了地上喊了起來:「打人啦,打人啦,兒子炸死討吃了,老子要打婦女啦!打人啦,打人啦!岸山坪的人快來看啦,量了人家的玉茭不給粉面還要打人啦,這是共產黨的天下嗎?!」

韓沖爹一邊往出撲一邊說:「共產黨的天下就是打下來的,要不怎麼叫打江山,今兒我就打定你了!」

啞巴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端了碗站在院邊上看,碗裏的粉漿餅子散發出蔥香味兒,有幾絲兒熱氣繚繞得啞巴的臉蛋水靈靈的,啞巴看着他們倆吵架,啞巴興奮了。她愛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誰是誰非哩,如果兩個人吵架能互相對罵,互相對打才好。平日裏牙齒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麼說也碰不出響兒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臘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過嗎?沒有,長著嘴卻連吵架都不能。婦女們千嬌百態為了誰呢?還不是為了個張揚個性。她們笑得前仰後合,那是她們其中有一個人講了笑話,她們把快樂傳遞給了啞巴,他們現在吵架,那是因為他們需要吵架來發泄心中的愁苦。啞巴笑了笑,回頭看每個人的臉,每個人看他們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話的,有看稀罕的,有什麼也不看就是想聽熱鬧的,只有啞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樂的。

琴花在韓沖的粉房門前還在嚎,看的人看她乾嚎,就是沒有人上前去拉她。琴花不可能一個人站起來走,她想總有一個人要來拖她起來,誰沾著拖她了,她就讓誰來給她說理,來給她證明韓沖該她粉面,該粉面還粉面,天經地義。恰恰就沒有人來拖她,她迷着眼睛哭,瞅著周圍的人看誰有那個意思來,真真的就看到了一個人過來了。這一下她就很塌實地閉上了眼睛等那個人來拖她。過來的那個人是啞巴。啞巴端了碗,碗裏的粉漿餅子不冒熱氣了。啞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來,兩手捧著碗遞到埋着頭的琴花臉前,啞巴說:「吃。」

這一個字誰也沒有聽見,有點跑風漏氣,但是,琴花聽見了。

琴花嚇了一跳,止住了哭。琴花抬起頭來看周圍的人群,看誰還發現了啞巴不是啞巴,啞巴會說話。周圍的人看着琴花,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突然噤了聲!

琴花木然地接過啞巴手裏的碗,碗裏的粉漿餅子在陽光下透著亮兒,蔥花兒綠綠的,粉餅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漸瞪大了,像是什麼燙了她的手一下,她叫喚了一聲:「媽呀!」端碗的手很決絕地撒開了。地上有幾隻閑散的走動的覓食的雞,發現了地上的粉漿餅子,小心地走過來,快速叼到了嘴裏,展開翅膀跑了。琴花站起身,看着啞巴,看了半天,啞巴咧開嘴笑,用手比畫着要琴花回她的屋裏去。琴花又抬起頭看周圍的人群,人們發現這琴花就是壞,連啞巴都懂得情分,可她琴花卻不領情,把啞巴的碗都摔了,人家啞巴還笑,你琴花到像母雞叫鳴兒,亂了陣營,不知道自己是啥角兒了。

琴花彎下腰揀起自己的面口袋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卻覺得自己是沒有聽錯,害怕了,一溜兒小跑下了山,岸山坪的人想:這個女人從來不見怕過什麼,今兒個怕了,怕的還是一個啞巴。真正是不明白。琴花屁股上的土灰,隨着琴花擺動的屁股蛋子,一盪一盪地在陽光下泛著土黃色的亮光,彎彎繞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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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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