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與逃離

性與逃離

如果沒有慾望,你能領略到事物的奇妙本質,但如果被慾望控制,你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

――老子

火有可能是男人發明的,但如何玩火卻是女人發現的。

――凱麗《慾望城市》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陣微弱的鳥鳴中醒來。空氣里有桂花香,還有汽油味,烤栗子香,路邊飯店飄出的油煙味,――上海早晨特有的味道。在殘留的睡意中,我睜開眼睛,窗帘幾乎阻隔了所有的陽光,但還是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我扭過頭時,非常吃驚地發現,床上不只是我一個人,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靜靜地躺着。在這張大得像溜冰場的床上,他看起來特別單薄、蒼白而且年輕。

我費了很大勁,才認出來這是昨晚給我做足部按摩的男孩子。

我們都沒穿衣服,床單上有一圈淡淡的印痕,視線再往下移,看到了地毯上的兩個避孕套和一大堆紙巾。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腦袋清醒一些。老天,不知道昨晚我是怎麼回的家,是我強姦了他,還是他強姦了我?或者是我們兩廂情願?昨夜的情形怎麼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他也醒了,為掩飾尷尬,我走進廚房準備早餐。他也跟着過來,裸身上已套了件T恤與牛仔褲,這讓我感覺放鬆了一些。

「麥片與牛奶行嗎?哦,還有雞蛋。」我故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些,既不顯得高興,又不要顯得不高興。我實在很困惑,一覺醒來,居然發現有個陌生人躺在你旁邊,地毯上還扔著兩個避孕套與一堆小山似的紙巾,為什麼是兩個避孕套而不是一個?

我們坐在餐桌邊吃早餐,他還幫我切了一個甜瓜。我們不說話。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直接請他離開,而是做了一頓早餐。見鬼!我常常連自己的早餐都懶得做啊。與MUJU冷淡下來的原因之一是我不熱愛烹調,而MUJU卻是美食家,我們從做菜引申到女權主義與后女權主義,為此吵了不少架。有一次他的前妻還到我與他同居的公寓來向我示範如何做菜,如何熱愛廚房,如何在廚房裏發現生活的美與禪意。他的前妻與現任的有錢丈夫生了兩個孩子,她美麗豐滿,滿頭金髮,樂意把一天的4分之一時間花在廚房,她向我展示:一個女人若不能在廚房裏遊刃有餘,那麼她就是一個失敗者。

突然地想到MUJU讓我很不安,我巴不得地板上裂開一個縫,讓這個男孩子掉進去消失。

從心底里我不願意相信我與MUJU事實上已經分手。我這次回上海的目的是寫新書,但顯然我與他也的確需要分開一陣子以冷藏這段感情,等到該做決定的時候再決定,是繼續做戀人還是做朋友。回到上海才兩個星期就有男人在我床上過夜,我不能不覺得這是對MUJU的背叛。

想想古代中國的寡婦,在丈夫死後還要等三年才能再找男人,我不是MUJU的寡婦,可能也已不是情人了,但是,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我依舊深愛着他。

MUJU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是一具飄在海洋上的為MUJU殉情而死的美艷屍體,隨着波浪輕輕蕩漾,無知又無覺,世界不再存在…

昨夜與這陌生男孩的放縱,也許是對我自己的懲罰。懲罰我對MUJU的迷戀太深。――當你對一樣東西或一個人迷戀太深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失去了他。

我在不安與躁動中抽著煙,毫無食慾。看着眼前的男孩把整個臉埋在巨大的碗裏,呼呼地舀著麥片吃,一些白色的牛奶泡沫粘在他的嘴邊,非常地孩子氣。

他終於要離開了。我鬆了一口氣。站在門邊,我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多大了」?

「15。」他浮上一個自然而又滿不在乎的笑容,披上外套,用飛快而有力的步子跑下樓梯,一陣登登登的聲音后,他就消失了。

我抽著煙,蓬頭散發,披着粘著性的味道的晨褸,對着空空的樓梯發獃。天哪,他才15歲。我居然跟一個15歲的孩子上床!

喜珥在電話里惡作劇般地咯咯笑着,「怎麼樣?15歲的滋味不錯吧」。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不一會兒也忍不住笑起來,「他看上去就像21歲,不是嗎?至少也像20。」

在這個發着經濟的高燒的嘈雜而又能激起最大性慾的城市裏,我又過了迷迷糊糊的一星期。

我的枕頭邊,客廳里,浴室里都有MUJU的痕迹。臨走前我偷偷地從他公寓裏拿了一些東西:一把舊牙刷,幾綹從浴室的地上撿到的他的頭髮,一條沒洗過的黑色CK內褲,一隻絨布桃子,一張他在上大學時的舊照片。

當然還有我保存下來的一大疊卡片,小留言條,一起看過的音樂會的票子,一起坐過的飛機的票子,一起去過的飯店的名片,一些叮叮噹噹的小禮物……它們是從MUJU身體延伸出來的無數根小小的觸鬚,它們是我所保存的記憶的灰燼。它們填充著一片寂寞的空白。

試着給MUJU打過幾次電話,但總是電話錄音,給他寫過一封E——mail,他也沒有回。這種迴避的姿態,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遙遠而無助的感覺。現在,我們之間隔着12個小時,一個印度洋和一個大西洋,還有一整個歐亞大陸。

然後,我決定原先的計劃離開上海一陣子。

一個好天氣的下午,我帶着不多的行李,坐在一輛高速行駛在高架橋上的計程車里,穿過金色、咖啡色、紅褐色的秋天的闊葉梧桐樹,穿過像玩具一樣林立的摩天大樓與哥德式、巴洛克式老別墅,來到外灘的十六鋪碼頭。

眼前是一條銹跡斑斑的看上去比我年紀還大的輪船,陳舊的白色,刷著很鄉下人的筆跡的一行黑色的字,「海天號,――浙江省舟山輪船公司」。

從輪船慢慢駛出黃浦江那一刻,我就被莫名的激動與興奮攫住了。孩子們在船上奔跑、喧嘩,大人們在打牌、搓麻將、喝酒、看書、聊天,人人面帶喜色,似乎離開那個1600萬人口的城市是件令人開心的事。

住在上海的好處之一:離開它的時候你會覺得高興。

入夜時分,月色似霜,海風漸涼,水氣漸重。

輪船恢復了安靜,只剩馬達在嘩嘩地響着。四周都是水,望不到邊。不時有長滿松樹形狀各異的小島出現在視野里,配上空中那輪玉盤似的滿月,簡直就是一幅中國的水墨畫。

我睡意毫無,頭腦澄明而清晰。這是從紐約回來后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愉快,有所期待,我的鼻子能呼吸了,腦袋能思考了,我的心在感覺到真實的孤獨與茫然同時,也感覺到了真實的從容與勇氣。

久久地,我獨自站在船頭,面對這烏黢黢一片茫茫的水世界,慢慢悠悠地飄向一個被我遺忘己久、但在紐約的孤獨與迷惑中常常夢到的小島,一個有着50多座寺廟與祠痷的「海天佛國」,普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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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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