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那另一攤呢?」他似乎想起來其中一攤血跡不是皮皮的。

「也是皮皮的。」山崗說。

他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所以他不再說話。過了一會他又說:「山崗,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其實昨天我很害怕,踢死皮皮以後我就很害怕了。」

「你不會害怕的。」山崗說。

「不。」山峰搖搖頭,「我很害怕,最害怕的時候是遞給你菜刀。」山崗停止了按摩,用手親切地拍拍他的臉說:「你不會害怕的。」山峰聽后微微笑了起來,他說:「你不肯相信我。」

這時山崗已經蹲下身去脫山峰的襪子。

「你在幹什麼?」山峰問他。

「替你脫襪子。」山崗回答。

「幹嘛要脫襪子?」這次山崗沒有回答。他將山峰的襪子脫掉后,就揭開鍋蓋,往山峰腳底心上塗燒爛了的肉骨頭了。那條小狗此刻聞到香味馬上跑了過來。「你在塗些什麼?」山峰又問。

「清涼油。」山崗說。「又錯了。」山峰笑笑說,「你應該塗在太陽穴上。」

「好吧。」山崗用手將小狗推開,然後伸進鍋子裏抓了兩把像扔爛泥似地扔到山峰兩側的太陽穴上。接着又蓋上了鍋蓋,山峰的臉便花里胡哨了。

「你現在像個花花公子。」山崗說。

山峰感到什麼東西正緩慢地在臉上流淌。「好像不是清涼油。」他說,接着他伸伸腿,可是和木板綁在一起的腿沒法彎曲。他就說:「我實在太累了。」

「你睡一下吧。」山崗說,「現在是七點半,到八點半我就放開你。」這時候那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出現在門口。山崗看到她們怔怔地站着。接着他聽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看到弟媳撲了上來,他的衣服被扯住了。他聽到她在喊叫:「你要幹什麼?」於是他說:「與你無關。」

她愣了一下,接着又叫道:「你放開他。」

山崗輕輕一笑,他說:「那你得先放開我。」當她鬆開手以後,他就用力一推,將她推到一旁摔倒在地了。然後山崗朝妻子看去,妻子仍然站在那裏,他就朝她笑了笑,於是他看到妻子也朝自己笑了笑。當他扭回頭來時,那條小狗已向山峰的腳走去了。山峰看到妻子從屋內撲了出來,他看到她身上像是裝滿電燈似地閃閃發亮,同時又像一條船似地搖搖晃晃。他似乎聽到她在喊叫些什麼,然後又看到山崗用手將她推倒在地。妻子摔倒時的模樣很滑稽。接着他覺得脖子有些酸就微微扭回頭來,於是他又看到剛才見過的那兩攤血了。他看到兩攤血相隔不遠,都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他們中間幾滴血從各自的地方跑了出來,跑到一起了。這時候想起來了,他想起來另一攤血不是皮皮的,是他兒子的。他還想起來是皮皮將他兒子摔死的。於是他為何踢死皮皮的答案也找到了。他發現山崗是在欺騙他,所以他就對山崗叫了起來:「你放開我!」可是山崗沒有聲音,他就再叫:「你放開我。」

然而這時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腳底慢慢升起,又往上面爬了過來,越爬越快,不一會就爬到胸口了。他第三次喊叫還沒出來,他就由不得自己將腦袋一縮,然後拚命地笑了起來。他要縮回腿,可腿沒法彎曲,於是他只得將雙腿上下擺動。身體儘管亂扭起來可一點也沒有動。他的腦袋此刻搖得令人眼花繚亂。山峰的笑聲像是兩張鋁片刮出來一樣。

山崗這時的神色令人愉快,他對山峰說:「你可真高興呵。」隨後他回頭對妻子說:「高興得都有點讓我妒嫉了。」妻子沒有望着他,她的眼睛正望着那條狗,小狗貪婪地用舌頭舔著山峰赤裸的腳底。他發現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樣貪婪。接着他又去看看弟媳,弟媳還坐在地上,她已經被山峰古怪的笑聲弄糊塗了。她獃獃地望着狂笑的山峰,她因為莫名其妙都有點神智不清了。現在山峰已經沒有力氣擺動雙腿和搖晃腦袋了,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脖子上,他脖子拉直了哈哈亂笑。狗舔腳底的奇癢使他笑得連呼吸的空隙都快沒有了。

山崗一直親切地看着他,現在山崗這樣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山峰迴答他的是笑聲,現在山峰的笑聲里出現了打嗝。所以那笑聲像一口一口從嘴中抖出來似的,每抖一口他都微微吸進一點氧化。那打嗝的聲音有點像在操場里發生的哨子聲,節奏鮮明嘹亮。山崗於是又對站在門口的妻子說:「這麼高興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他妻子依然貪婪地看着小狗。他繼續說:「你高興得連呼吸都不需要了。」然後他俯下身去問山峰:「什麼事這麼高興。」此刻的笑聲不再節奏鮮明,開始雜亂無章了。他就挺起身對弟媳說:「他不肯告訴我。」山峰的妻子仍坐在地上,她臉上的神色讓人感到她在遠處。

這時候那條小狗縮回了舌頭,它弓起身體抖了幾下。然後似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它的眼睛一會兒望望那雙腳,一會兒望望山崗。山崗看到山峰的腦袋耷拉了下去,但山峰仍在呼吸。山崗便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什麼事這麼高興。」可是山峰沒有反應,他在掙扎著呼吸,他似乎奄奄一息了。於是山崗又走到那隻鍋子旁,揭開蓋子往裏抓了一把,又塗在了山峰的腳底。那條狗立刻撲了上去繼續舔了。

山峰這次不再哈哈大笑,他耷拉着腦袋「嗚嗚」地笑着,那聲音像是深更半夜刮進衚衕里來的風聲。聲音越拉越長,都快沒有間隙了。然而不久之後山峰的腦袋突然昂起,那笑聲像是爆炸似的瘋狂地響了起來。這笑聲持續了近一分鐘,隨後戛然而止。山峰的腦袋猛然摔了下去,摔在胸前像是掛在了那裏。而那條狗則依然滿足地舔着他的腳底。

山崗走上前,伸手托住山峰的下巴,他感到山峰的腦袋特別沉重。他將那腦袋托起來,看到了一張扭曲的臉。他那麼看了一會才鬆開手,於是山峰的腦袋跌落下去,又掛在了胸前。山崗看了看錶,才過去四十分鐘。於是他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他在屋門口站住了腳,他聽到妻子這樣問他:「死了嗎?」「死了。」他答。進屋后他在餐桌旁坐了下來,早餐像儀仗隊似的在桌上迎候他,依舊由米粥和油條組成。這時妻子也走了進來。妻子一直看着他,但妻子沒在他旁邊坐下,也沒說什麼。她臉上的神色讓人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她走進了卧室。

山崗通過敞開的門,望着坐在地上死去的山峰。山峰的模樣像是在打瞌睡。此刻有一條黑黑的影子向山峰爬去,不一會弟媳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看到她正在山峰旁邊站了很久,然後才俯下身去。他想她是在和山峰說話。過了一會他看到她直起身體,隨後像不知所措似的東張西望。後來她的目光從門口進來了,一直來到他臉上。她那麼看了一會後朝他走來。她一直走到他身旁,她皺着眉頭看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一件叫她煩惱的事。而後她才說:「你把我丈夫殺了。」

山崗感到她的聲音和山峰的笑聲一樣刺耳,他沒有回答。

「你把我丈夫殺害了。」她又說。

「沒有。」山崗這次回答了。

「你殺害了我的丈夫。」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沒有,」山崗說,「我只是把他綁上,並沒有殺他。」

「是你!」她突然神經質地大叫一聲。

山崗繼續說:「不是我,是那條狗。」

「我要去告你。」她開始流淚了。

「你那是誣告。」山崗說。「而且誣告有罪。」說完他輕輕一笑。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迷惑地望着山崗,很久后她才輕輕說:「我要去告你。」然後她轉身朝門外走去。

山崗看着她一步一步出去。她在山峰旁邊站了一會,然後她抬起手去擦眼睛。山崗心想:「她現在哭得像樣一點了。」接着她就走出了院門。

山崗的妻子這時從卧室走了出來。她手裏提着一個塞得鼓鼓的黑包。她將黑包放在桌上,對山崗說:「你的換洗衣服和所有的現錢都放在裏面了。」

山崗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望着她有些發怔。

因此她又說:「你該逃走了。」

山崗這才點點頭。接着他又看了看手錶,八點半還差一分鐘。於是他就說:「再坐一分鐘吧。」說完他繼續望着坐在樹下的山峰,山峰的模樣仍然像是在打瞌睡。同時他感到妻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站起來時沒有看錶,他只是覺得着差不多過去了一分鐘。他走到了院子裏。那時候那條小狗已將山峰的腳底舔乾淨了,它正在舔著山峰的太陽穴。山崗走到近旁用腳輕輕踢開小狗,隨後蹲下去解開綁在山峰腿上的繩子,接着又解開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此後他站起來往外走去。沒走幾步他聽到身後有一聲沉重的聲響,他回頭看到山峰的身體已經倒在了地上。於是他就走回去將山峰扶起來,仍然把他靠在樹上。然後他才走出院門。他走在那條衚衕里。衚衕里十分陰沉,像是要下雨了。可他抬起頭來看到了燦爛的陽光。他覺得很奇怪。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旁有人在走來走去,那些人像是轉得很慢的電扇葉子一樣,在他身旁一閃一閃。

在走到那家漁行時,他站住了腳。裏面有幾個人在抽煙聊天。他對他們說:「這腥味真受不了。」可是他們誰也沒有理睬他,所以他又說了一遍。這次裏面有人開口了,那人說:「那你還站着幹什麼。」他聽后依舊站着不走開。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他皺皺眉,又說:「這腥味真受不了。」說完還是站了一會。然後他感到有些無聊,便繼續往前走了。

來到衚衕口他開始猶豫不決,他沒法決定往哪個方向走。那條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亂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車以及汽車手扶拖拉機還有手推車擠在一起像是買電影票一樣亂鬨哄。後來他看到一個鞋匠坐在一根電線桿下面在修鞋,於是他就走了過去。他默默地看了一陣后,就抬起自己腳上的皮鞋問鞋匠那皮質如何。鞋匠只是瞟了一眼就回答:「一般。」這個回答顯然沒使他滿意,所以他就告訴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卻告訴他那不是牛皮,不過是打光了的豬皮。這話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開了。

他現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行人路上,他對街上的自行車汽車什麼的感到害怕。就是走在行人路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樣再也爬不起來。走了沒多久,他走到了一所廁所旁,這時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過去。裏面有幾個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撒尿,他也擠了過去。將那玩意揪出來對準小便池。他那麼站了很久,可他聽到的都是別人小便的聲音,他不知為何居然尿不出來。他兩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換著,可他還那麼站着。隨後他才發現了什麼,他對自己說:「原來我不是來撒尿的。」然後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行人路上。但他忘了將那玩意放進去,所以那玩意露在外面,隨着他走路的節奏正一顫一顫,十分得意。他一直那麼走着。起先居然沒人發現。後來他走到影劇院旁時,才被幾個迎面走來的年輕人看到了。他看到前面走來的幾個年輕人突然像蝦一樣彎下了腰,接着又像山峰一樣哈哈亂笑起來。他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后,聽到他們用一種斷斷續續又十分滑稽的聲音在喊:「快來看。」但他沒在意,他繼續往前走。然而他隨即發現所有的人都在頃刻之間變了模樣,都前仰後合或者東倒西歪了。一些女人像是遇上強盜一樣避得遠遠的。他心裏覺得很滑稽,於是就笑了起來。

他一直那麼走着,後來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築物前站住了腳,他朝這幢建築物打量了好一陣,接着就走了進去。他感到裏面很潮濕,但他很滿意這個地方。裏面有很多房間,都還沒有裝門。他挨個將這些房間審視一遍,隨後決定走入其中一間。那是比較陰暗的一間。他走進去后就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他將身體靠在牆上,此刻他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因為他實在太疲倦。所以他閉上眼睛后馬上就睡著了。三小時以後他被人推醒,他看到幾個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個人對他說:「請你把那東西放進去。」

一個月以後,山崗被押上了一輛卡車,一夥荷搶的武警像是保護似的站在他周圍。他看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樣彙集過來,他們仰起腦袋看着他。而他則低下頭去看他們,他感到他們的臉是畫出來似的。這時前面那輛警車發出了西北風一樣的呼叫后往前開了,可卡車只是放屁似地響了幾聲竟然不動了。那時候山崗心裏已經明白。自從他在那幢建築里被人叫醒后,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來到。現在終於來了。於是他就轉過臉去對一個武警說:「班長,請手腳乾淨點。」

那武警的眼睛看着前方,沒去答理山崗。因此山崗將臉轉向另一邊,對另一個武警說:「班長,求你一槍結束我吧。」這個武警也一樣無動於衷。

山崗看到很多自行車像水一樣往前面流去了。這時候卡車抖動了幾下,然後他感到風呼呼地刮在他的兩隻耳朵上,而前面密集的自行車井然有序地閃向兩旁。路旁伸出來的樹葉有幾次像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不久之後那一塊雜草叢生的綠地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站在這塊綠地的中央。和綠地同時出現的是那雜草叢生一般的人群。他還看到一輛救護車,救護車停在綠地附近。公路兩旁已經擠滿自行車了,自行車在那裏東倒西歪。他感到救護車為他而來。他覺得他們也許要一槍把他打個半死之後,再用救護車送他去醫院救活他。這樣想着的時候,卡車又抖動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車欄上,但他居然不疼。隨後他感到有人把他拉了過去,於是他就轉過身來。他看到幾個武警跳下了卡車,他也被推著跳了下去。他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隨後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擁著朝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被五花大綁的上身正在失去知覺。而他的雙腿卻莫名其妙地在擺動。他似乎看到很多東西,又似乎眼前什麼也沒有。在他朝前走去時,他開始神情恍惚起來。不一會他被幾隻手抓住,他沒法往前再走,於是他就站在那裏。

他站在那裏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腳下長長的雜草伸進了他的褲管,於是他有了癢的感覺。他便低下頭去看了看,可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只得把頭重新抬起來,臉上出現了滑稽的笑容。慢慢地他開始聽到嘈雜的人聲,這聲音使他發現四周像茅草一樣遍地的人群。於是他如夢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知道不一會就要腦袋開花了。

現在他想起來了,想起先前他常來這裏。幾乎每一次槍斃犯人他都擠在前排觀瞧。可是站在這個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現在的處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尋找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這時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對身旁的武警說:「班長,我要尿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請你替我把那東西拿出來,」他又說。

「就尿在褲子裏吧。」武警說。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嘻皮笑臉,他不知道他們為何高興成這樣。他微微劈開雙腿,開始愁眉苦臉起來。

過了一會武警問:「好了沒有?」

「尿不出來。」他痛苦地說。

「那就算了。」武警說。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接着他開始朝遠處眺望。他的目光從矮個的頭髮上飄了過去,又從高個的耳沿上滑過,然後他看到了那條像靜脈一樣的柏油公路。這時他感到腿彎里被人蹬了一腳,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沒法看到那條靜脈顏色的公路了。一個武警在他身後舉起了自動步槍,舉起以後開始瞄準。接着「」地響了一聲。山崗的身體隨着這一槍竟然翻了個筋斗,然後他驚恐萬分地站起來,他朝四周的人問:「我死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聲像雷陣雨一樣向他傾瀉而來。於是他就驚慌失措哇哇大哭起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暢流而出。他又問:「我死了沒有?」

這次有人回答他了,說:「你還沒死。」

山崗又驚又喜,他拚命地叫道:「快送我去醫院。」隨後他感到腿彎里又挨了一腳,他又跪在了地上。他還沒明白過來,第二槍又出現了。第二槍打進了山崗的後腦勺,這次山崗沒翻筋斗,而是腦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腦袋將他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沒有死,他的屁股像是受寒似地抖個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將槍口貼在山崗的腦袋上,打出了第三槍,像是有人往山崗腹部踢了一腳,山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綁着的雙手壓在下面,他的雙腿則彎曲了起來,隨後一松也躺在了地上。

這天早晨山崗的妻子看到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只有半個腦袋。那時剛剛進入黎明。她記得自己將門鎖得很好,可他進來時卻讓她感到門是敞開的。儘管他只有半個腦袋,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山崗。

「我被釋放了。」山崗說。

他的聲音嗡嗡的,於是她就問:「你感冒了?」

「也許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屜里有速效感冒膠囊,她就問他是否需要。

他搖搖頭,說他沒有感冒,他身體很好,只是半個腦袋沒有了。她問他那半個腦袋是不是讓一顆子彈打掉的。他回答說記不起來了。然後他就在一把椅子裏坐了下來。坐下后他說餓了。要她給一點零錢買早點吃。她就拿了半斤糧票和一元錢給他。他接過錢以後便站起來走了。他走出去時沒有隨手關門,於是她就去關門,可發現門關得很嚴實。她並沒有感到驚奇,她脫掉衣服上床去睡覺了。

那個時候衚衕里響起了單純的腳步聲,是一個人在往衚衕口走去。她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這時候黎明剛剛來臨,她看到房間里正在明亮起來。四周很靜,因此她清楚地聽着那聲似乎是從她夢裏走出去的腳步聲。她覺得這腳步聲似乎是從她夢裏走出去的,然後又走出了這所房子,現在快要走出衚衕了。她開始穿衣服,腳步聲是她穿好衣服時消失的。於是她走到窗前,拉開窗帘后陽光便湧現進來,陽光這時候還是鮮紅的。不久以後就會變成肝炎那種黃色。她疊好被子后就坐在梳妝台前,她看看鏡中自己的臉,她感到索然無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卧室。在外間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裏吃早飯了。於是她就走進廚房準備自己的早飯。她點燃煤氣灶后,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臉。

五分鐘以後,她端著自己的早飯走了出來,在弟媳對面坐下,然後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那時候弟媳卻站起身走入廚房,她吃完了。她聽到弟媳在廚房裏沈碗時發出很響的聲音。不一會弟媳就走出來了,走進了卧室。然後又從卧室里走出,鎖上門以後她就往外走了。

她繼續吃着早飯,吃得很艱難,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眼睛便望着窗外那棵樹上,那棵樹此刻看去像是塑料製成的。她一直看着。後來她想起了什麼,她將目光收回來在屋內打量起來。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沒有見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卧室的門上。但是不久之後她就將目光移開,繼續又看門外那棵樹。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長逝。那天早晨她醒來時感到一種異樣的興奮。她甚至能夠感到那種興奮如何在她體內流動。而同時她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顯地覺得腳趾頭是最先死去的,然後是整雙腳,接着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腳的死去像冰雪一樣無聲無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後就像潮水一樣涌過了腰際,涌過腰際后死亡就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這時她感到雙手離她遠去了,腦袋彷彿正被一條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後只剩下心臟了,可死亡已經包圍了心臟,像是無數螞蟻似的從四周爬向心臟。她覺得心臟有些癢滋滋的。這時她睜開的眼睛看到有無數光芒透過窗帘向她奔涌過來,她不禁微微一笑,於是這笑容像是相片一樣固定了下來。

山峰的妻子顯然知道這天早晨發生了一些什麼,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現在她已經走出了衚衕,她走在大街上。這時候陽光開始黃起來了。她很明白自己該去什麼地方。她朝天寧寺走去,因為在天寧寺的旁邊就是拘留所。這天早晨山崗將被人從裏面押出來。她在街上走着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議論山崗。而且很多人顯然和她一樣往那裏走去。這鎮上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槍斃人了,今天這日子便顯得與眾不同。

一個月以來,她常去法院詢問山崗的案子,她自稱是山崗的妻子(儘管一個月前她作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前天他們才告訴她今天這種結果。她很滿意,她告訴他們,她願將山崗的屍體獻給國家。法院的人聽了這話並不興高采烈,但他們表示接受。她知道醫生們會興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着的時候,腦子裏已經開始想像著醫生們如何瓜分山崗,因此她的嘴角始終掛着微笑。

在這間即將拆除的房屋中央,一隻一千瓦的電燈懸掛着。此刻燈亮着,光芒輝煌四射。電燈下面是兩張乒乓桌,已經破舊。乒乓桌下面是泥地。幾個來自上海和杭州的醫生此時站在門口聊天,他們在等著那輛救護車來到。那時候他們就有事可幹了。現在他們顯得悠閑自在。在不遠處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面上飄着水草,而池塘四周則楊柳環繞。池塘旁邊是一片金黃燦爛的菜花地。在這種地方聊天自然悠閑自在。

救護車此刻在那條泥路上馳來了,車子後面揚起了如帳篷一般的灰塵。救護車一直馳到醫生們身旁才停住。於是醫生們就轉過臉去看了看。車後門打開后,一個人跳了下來,那人跳下來后立刻轉身從車內拖出了兩條腿,接着身體也出現了。另一個人抓住山崗的兩條胳膊也跳下了車。這兩人像是提着麻袋一樣提着山崗進屋了。

醫生們則繼續站在門口聊天,他們彷彿對山崗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剛才的話題,剛才的話題是有關物價。進去的兩個人這時走了出來。這兩人常去鎮上醫院賣血。現在他們還不能走,他們還有事要干,待會兒他們還要挖個坑把山崗扔進去埋掉。那時的山崗由一些脂肪和肌肉以及頭髮牙齒這一類醫生不要的東西組成。所以他們走到池塘旁坐了下來。他們對今天的差使很滿意,因為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從某一個人手中接過錢來,然後放入自己的口袋。

醫生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才一個一個走了進去,走到各自帶來的大包旁。他們開始換衣服了,換上手術服,戴上手術帽和口罩,最後戴上了手術手套。接着開始整理各自的手術器械。山崗此刻仰躺在乒乓桌上,他的衣服已被剛才那兩個人剝去。他赤裸裸的身體在一千瓦的燈光下像是塗上了油彩,閃閃爍爍。首先準備完畢的一個男醫生走了過去,他沒帶手術器械,他是來取山崗的骨骼的,他要等別人將山崗的皮剝去,將山崗的身體掏空后,才上去取骨骼。所以他走過去時顯得漫不經心。他打量了一下山崗,然後伸手去捏捏山崗的胳膊和小腿,接着轉回身對同行們說:「他很結實。」

來自上海的那個三十來歲的女醫生穿着高跟鞋第二個朝山崗走去。因為下面的泥地凹凸不平,她走過去時臀部扭得有些誇張。她走到山崗的右側。她沒有捏他的胳膊,而是用手摸了摸山崗胸膛的皮膚,她轉過頭對那男醫生說:「不錯。」

然後她拿起解剖刀,從山崗頸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進去,然後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這一刀切得筆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醫生讚嘆不已。於是她就說:「我在中學學幾何時從不用尺劃線。」那長長的切口像是瓜一樣裂了開來,裏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黃的色彩,脂肪里均勻地分佈着小紅點。接着她拿起像寶劍一樣的屍體解剖刀從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遊離起來。不一會山崗胸腹的皮膚已經脫離了身體像是一塊布一樣蓋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崗兩條胳膊的皮了。她從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隨後去切腿,從腹下髂前上棘向下切到腳背。切完后再用屍體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遊離。遊離完畢她休息了片刻。然後對身旁的男醫生說:「請把他翻過來。」那男醫生便將山崗翻了個身。於是她又在山崗的背上劃了一條直線,再用屍體解剖刀遊離。此刻山崗的形象好似從頭到腳披着幾塊布條一樣。她放下屍體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斷皮膚的聯結,於是山崗的皮膚被她像撿破爛似地一塊一塊撿了起來。背面的皮膚取下后,又將山崗重新翻過來,不一會山崗正面的皮膚也蕩然無存。

失去了皮膚的包圍,那些金黃的脂肪便鬆散開來。首先是像棉花一樣微微鼓起,接着開始流動了,像是泥漿一樣四散開去。於是醫生們彷彿看到了剛才在門口所見的陽光下的菜花地。女醫生抱着山崗的皮膚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將皮一張一張攤開颳了起來,她用屍體解剖刀像是刷衣服似的刮著皮膚上的脂肪組織。發出聲音如同車輪陷在沙子裏無可奈何的叫喚。幾天以後山崗的皮膚便覆蓋在一個大面積燒傷了的患者身上,可是才過三天就液化壞死,於是山崗的皮膚就被扔進了污物桶,后又被倒入那家醫院的廁所。

這時站在一旁的幾個醫生全上去了。沒在右邊擠上位置的兩個人走到了左側,可在左側夠不到,於是這倆人就爬到乒乓桌上去,蹲在桌上瓜分山崗,那個胸外科醫生在山崗胸筋交間處兩邊切斷軟骨,將左右胸膛打開,於是肺便暴露出來,而在腹部的醫生只是刮除了脂肪組織和切除肌肉后,他們需要的胃、肝、腎臟便歷歷在目了。眼科醫生此刻已經取出了山崗一隻眼球。口腔科醫生用手術剪刀將山崗的臉和嘴剪得稀爛后,上額骨和下額骨全部出現。但是他發現上額骨被一顆子彈打壞了。這使他沮喪不已,他便嘟噥了一句:「為什麼不把眼睛打壞。」子彈只要稍稍偏上,上額骨就會安然無恙,但是眼睛要倒霉了。正在取山崗第二隻眼球的醫生聽了這話不禁微微一笑,他告訴口腔科醫生那執刑的武警也許是某一個眼科醫生的兒子。他此刻顯得非常得意。當他取出第二隻眼球離開時,看到口腔科醫生正用手術鋸子賣力地鋸著下頜骨,於是他就對他說:「木匠,再見了。」眼科醫生第一個離開,他要在當天下午趕回杭州,並在當天晚上給一個患者進行角膜移植。這時那女醫生也將皮膚刮凈了。她把皮膚像衣服一樣疊起來后,也離開了。

胸外科醫生已將肺取出來了,接下去他非常舒暢地切斷了山崗的肺動脈和肺靜脈,又切斷了心臟主動脈,以及所有從心臟里出來的血管和神經。他切著的時候感到十分痛快。因為給活人動手術時他得小心翼翼避開它們,給活人動手術他感到壓抑。現在他大手大腳地干,幹得興高采烈。他對身旁的醫生說:「我覺得自己是在揮霍。」這話使旁邊的醫生感到妙不可言。那個泌尿科醫生因為沒擠上位置所以在旁邊轉悠,他的口罩有個「尿」字。尿醫生看着他們在乒乓桌上窮折騰,不禁憂心忡忡起來,他一遍一遍地告誡在山崗腹部折騰的醫生,他說:「你們可別把我的睾丸搞壞了。」

山崗的胸膛首先被掏空了,接着腹腔也被掏空了。一年之後在某地某一個人體知識展覽上,山崗的胃和肝以及肺分別浸在福爾馬林中供人觀賞。他的心臟和腎臟都被作了移植。心臟移植沒有成功,那患者死在手術台上。腎臟移植卻極為成功,患者已經活了一年多了,看樣子還能再湊合著活下去。但是患者卻牢騷滿腹,他抱怨移植腎臟太貴,因為他已經花了三萬元錢了。現在屋子裏只剩下三個醫生了。尿醫生髮現他的睾丸完好無損后,就心安理得地將睾丸切除下來。口腔醫生還在鋸下頜骨,但他也已經勝利在望。那個取骨骼的醫生則仍在一旁轉悠,於是尿醫生就提醒他:「你可以開始了。」但他卻說:「不急。」口腔科醫生和泌尿科醫生是同時出去的,他們手裏各自拿着下頜骨和睾丸。他們接下去要乾的也一樣都是移植。口腔科醫生將把一個活人的下頜骨鋸下來,再把山崗的下頜骨裝進去。對這種移植他具有絕對的信心。山崗身上最得意的應該是睾丸了。尿醫生將他的睾丸移植在一個因車禍而睾丸被碾碎的年輕人身上。不久之後年輕人居然結婚了,而且他妻子立刻就懷孕,十個月後生下一個十分壯實的兒子。這一點山峰的妻子萬萬沒有想到,因為是她成全了山崗,山崗後繼有人了。他等到他們拿着下頜骨和睾丸出去后,他才開始動手。他先從山崗的腳下手,從那裏開始一點一點切除在骨骼上的肌肉與筋膜組織。他將切除物整齊地堆在一旁。他的工作是緩慢的,但他有足夠的耐心去對付。當他的工作發展到大腿時,他捏捏山崗腿上粗魯的肌肉對山崗說:「儘管你很結實,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們教研室時,你就會顯得弱不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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