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老實人-老實人

1928老實人-老實人

「老實者,無用之別名!」

然而這年頭兒人老實一點也好,因了老實可少遭許多天災人禍。

人是不是應當凡事規規矩矩?這卻很難說。

有人說,凡事容讓過,這人便是缺少那人生頂重要的「生命力」,缺少這力,人可就完了。

又有人說不。他說面子上老實點,凡事與人無爭,不算是無用。

話是全象很有道理,分不清得失是非。

所謂生命力者充塞乎天地,此時在大學生中,倒象並不缺少埃看看住會館或公寓的各省各地大學生,因點點小事,就隨便可以抓到聽差罵三五句從各人家鄉帶來的土製具專利性惡罵,「媽拉巴」與「媽的」,「忘八」與「狗雜種」,各極方言文化之妙用,有機會時還可以幾人圍到一個可憐的鄉下人飽揍一頓,試試文事以外的武備,這類人都是並不缺少生命力的人!

在一個公寓中有一個「有用」的學生,則其他的人就有的是熱鬧可看。有些地方則這種有用學生總不止一個。或竟是一雙,或三位,或兩雙,或更一大夥。遇到這類地方時,一個無用的人除了趕即搬家就只有怨自己的命運,這是感謝那生命力太強的人的厚賜!

公寓中,為那些生命力太強的天才青年唱戲罵人吆喝喧天吵得書也讀不成,原是平常事。有時的睡眠,還應叨這類天才(因為疲倦也有休息時)的光。

以我想,在大學生中,大家似乎全有一點兒懶病,就好多了。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作一點應分的工作。所要的是口懶同手懶:因為口懶則省卻半夜清晨無憑無故的大聲喊唱「可憐我,好一似」一類的戲,且可以使夥計少挨一點冤枉罵。手懶則別人可以免去那聽彈大正琴同聽拉二胡的義務,能如己意安安靜靜讀點書。

這樣來提倡或鼓吹「懶」字,總不算一種大的罪過罷。

不要他們怎樣老實,只是懶一點,也是辦不到的事!

還有那類人,見到你終日不聲不息,擔心你害病似的,知道你在作事看書時,就有意無意來不給你清靜。那大約是明知道自己精神太好,行推己及人之恕道,來如此騷擾一番。

其實從這類小小事上也就可以看看目下國運了。

在寓中,正一面聽着一個同寓鄉親彈得兵嘣有致的《一枝花》小調,一面寫着自己對那類不老實的人物找一些適當贊語。聽到電話鈴子響,旋即我們的夥計就照老例到院中大聲招呼。

「王先生,電話!」

「什麼地方來的?」我也大聲問。他不理。

那傢伙,大約叫了我一聲后已跑到廚房又吃完一個饅頭了。

我就走到電話地方去。

「怎麼啦!」

「聽得出是誰的聲音么?」

互相來一個「怎麼」,是同老友自寬君的暗號,還問我聽得出是誰聲音,真在同我開玩笑啊!

「說!」我說,「聽得出,別鬧了,多久不見,近來可怎麼啦!」

「有事不有事?」

我說:「我在作一點文章。關乎天才同常人的解釋。分析得相當有趣!」

「那我來,我正有的是好材料!」

「那就快!」

「很快的。」

把耳機掛上,走回到院中,忽然有一個人從一間房中大喊了一聲夥計,嚇了我一跳。這不知名的朋友,以為我就是夥計,向我干喝了一聲,見我不應卻又寂然下去了。

我心想:這多麼威武!拿去當將軍,在兩邊擺開隊伍的陣上,來這麼一聲叱吒,不是足以嚇破敵人的膽么!?

如今則只我當到鋒頭上,嚇了一下,但我聽慣了這吆喝,雖然在無意中仍然免不了一驚,也不使心跳多久,又覺得為這猛壯沉鷙的喝聲可惜了。

自寬君既說就來,我回到房中時就獃著老等。

然而為他算著從東城地內到夾道,是早應到了。應到又不到,我就悔忘了問他是在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我且故意為他設想,譬如這時是正為一個汽車撞倒到地上,汽車早已開了去,老友卻頭臉流着血在地上苦笑。又為他想是在板橋東碰見那姓馬的女人,使他干為八曼君感到酸楚。

朋友自寬君,同我有許多地方原是一個脾氣,我料得到當真不拘我們中誰個見到那女人時節,都會象見着如同曾和自己相好過那樣心不受用。我們又都是不中用的人,在一起談著那不中用的事實經驗時,兩人也似乎都差不多,總象是話說不完。

因為是等候着朋友的來,我就無聊無賴的去聽隔壁人說話。

「那瘋子!你不見他整天不出房門嗎?」

「頂有趣,媽媽的昨天叫夥計:勞駕,打一盆水來!」

兩人就互相交換著雅謔而大笑。我明白這是在討論到我那對夥計「勞駕」的兩字。因了這樣兩個字,就能引這兩位白臉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時我又想起「生命力」這一件東西來了。

……唉,只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來雁」,就把別人來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會,又聽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夥計,在院中響着腳步的卻不聞答應,只低聲半笑的說着「不是」,我知道是自寬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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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房門他就笑笑的說着:「哈,嚇了我一跳,你們這位同院子大學生嗓子真大呀。」

「可不是,我聽到你還答應他說不是呢。」

「不答應又象是對不住這一聲響亮喉嚨似的。」

「你這人,我才就想着有好多地方我們心情實差不多!我在接你電話回到院中也就給他吆喝了一聲,我很為這一聲抱歉咧。」

「哈哈。」

自寬君是依然老規矩,臉上含着笑就倒在我的一張舊藤靠椅上面了。

我有點脾氣,也是自寬所有的,就是我最愛在朋友言語以外,思索朋友這一天未來我處以前的情形。從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麼事。我有時且可以在心裏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興還是失意。

在朋友說話以前所以我總不先即說話。誰說他也不是正在那裏猜我呢。

「不要再發迷做福爾摩斯了,我這幾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朋友先說話。

從朋友話中,我猜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話真大有意義,這意義總不離乎……不離乎窮也可以,不離乎病也可以,不離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說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額上氣色很好。我近來學會看相咧。」

「別小孩子了。你瞧我額上真有好氣色么?」

其實我能看什麼氣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說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說可以仔細看看。

細看后我可看出朋友給我驚詫的情形來了。

在平常,自寬君的袖口頸部不會這樣臟,如今則鼻孔內部全是黑色,且那耳邊輪廓全是煙,呈黑色眉,也象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泊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捏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說:「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說,「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么?」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說我氣色蠻好嗎?」朋友接着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象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投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讓人去檢選,一面讓人去消遣,還有得準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類家中有着良好生活的人辱罵為「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復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為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妒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

見一個稍為標緻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為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么?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為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凶。

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於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於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嘗乏人。死去的夢葦,又哪裏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

努着力,作著口喊什麼運動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為的工作,血枯乾到最後一滴,手木強,人僵硬,我們是完了。

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才相信,天下人也有就從做夢一件事上活着下來的。但在同類中,就有着那類連做夢也加以嘲誚的攻擊的人,這種人在我們身旁左右就真不少!

朋友見我獃獃的在低頭想事情,就岔我說是要一點東西吃。

為他取現成的梨子,因無刀,他就自己用口咬着梨的皮。

「你不是說你有材料嗎?」

「你不是說你在作天才與常人的解釋嗎?先拿來我看,再談它。」

把寫就的題目給自寬君看,使他忍不住好笑。

「別發牢騷了,咱們真是不中用,不能怪人呀。」

「那你認為吵鬧是必需的了。」

實則朋友比我更怕鬧!然而他今天說是「若果他有那種天才就少吃不少苦楚了。」

關於這苦楚,朋友有了下面的話作解釋。

「你以為我這幾天上西山去了么?你這樣想便是你的錯。

「我要你猜我這幾日來究竟到了些什麼地方去。這你猜是永久猜不到。一個人,正是自己也莫名其妙,會有驟然而來的機會,使人陷身到另一種情形中去的。天的巧妙安排真使人佩服,不是一種兒戲事!

「我為人捉到牢裏去,坐了四天的牢。

「不要訝。訝什麼?坐牢是怪事嗎?象我這樣的人又不接近什麼政治的人,坐牢當然是令人驚詫,尤其是你。但當到這個時代也不算一回什麼事。不過這一次坐牢,使我自己也很奇怪起來了。

「這與『老實』太有關。說到這裏我要笑。你瞧我眼眶子濕了么?然而我是真在笑。我一點沒有悲憤。我從這事上看出一個人不能的方面永遠是不能,即或天意安排得好好的一種幸福,但一到我們的頭上結果卻反而壞了。

「這話說來很長!說不完。你哪裏會想到我因了哪一種事坐四天牢呢!?

「不過這真應說是我反正兩面一個好經驗。

「我傷心,不是為坐牢受苦傷心,那不算什麼。其中全是大學生,還有許多大學教授,我恨我不是因同他們作一起案件入獄,卻全出於一種誤會。

「要我坐牢的人還不知我是個什麼人。若是知道我的姓名,那不知又是什麼一種情形了。」

「說半天,我還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朋友說這急不得。有一天可說。說不完還有明天。

本來愛充偵探的我這一來可偵不出線索來了。我着急要想知道他為什麼去到警察廳的拘留所住那四天,又想知他在拘留所時的情形。

韓秉謙變戲法兒,一點鐘的時間倒有五十分鐘說白,十分鐘動手。我想朋友這時有許多地方也同韓秉謙差不多。

「我瞧你那急相。」朋友還在那裏若無其事瞄覷我臉色。

我說:「請老哥爽快一點。」

「那話很長的,說不荊不是一氣說得盡的!」

「先說大體,象公文前面的摘由。」

「摘由就是我坐了四天班房,正是這適於坐牢的秋天!」

使我又好笑,又急。我要知道為什麼事坐牢的,朋友偏不說。我說:「把那『為什麼坐牢』,一句話告了我吧。」

「為一個女人。」朋友說時又凄然的笑。

我又在這話上疑惑起來了。朋友為女人坐牢,這是什麼話?難道是到街上見到一個標緻女人就冒冒失失走攏去同人搭話,結果就……?不相信。我想去想來,總不相信。朋友的話我相信,我可不相信朋友有為女人事情入獄的。還是請朋友急把原委告我。

這真象是一種傳奇一種夢!

自寬君是那樣的告我入獄坐牢的情形:為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這女人是他的一個……

天氣今年算是很熱了。在寓處,房中放一大塊冰,這冰就象為熱水澆著的融解,不到正午就全變成了一盆涼水,這水到下午,並且就溫了。

在這樣天氣下頭,人是除了終日流着汗以外一事不作。要作也不能。不拘走到什麼地方也一樣。這樣天氣就是多數人的流汗少數人的享福天氣!

但一交七月,陽曆是八月,可好了。

天氣已轉秋以後,自寬君無所事,象一隻無家可歸的狗一樣,每日到北海去溜。到北海去溜,原是一些公子小姐的事!自寬君是去看這些公子小姐,也就忘了到那地方的勤。還有一件事,自寬君,看人還不是理由,他是去看書。

北海的圖書館閱覽室中,每天照例有一個坐位上有近乎革命家式的平常人物,便是自寬君。衣服雖為絲織物,但又小又舊,已很容易使人疑心這是天橋的貨色了。足下穿一雙舊白布靴子,為泥為水漬成一種天然的不美觀黃色。臉龐兒清瘦,雖乾淨,卻憔悴如三十歲的人。

把書看一陣,隨意翻,從龜甲文字到一種最近出版的俗俚畫報,全都看。看到閱覽室中只剩自己一人時,自寬君,想起坐在室的中央的看守人,似乎不忍讓他在那裏為一個讀者絆著不動,就含笑的把所取的書繳還,無善無惡的點着一個照例的頭,出了圖書館大門。

出了圖書館,時間約五時,這時正是北海熱鬧的下午。人人打扮的如有喜事似的到這園中來互相展覽給另外一人看。

漪瀾堂,充滿了人聲,充滿了嘻笑,充滿了團頭胖臉,充滿了脂艷粉香,此外還充滿了人的心中稱嘆輕視以及青年男女的詭計!

自寬君,無所謂的就到這些人的隊里陣里來了。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微笑着,有着別人意想不到的趣味。

沒一個熟人可以招呼一次,這在自寬君則尤其滿意。有時無意中,卻碰到那類到什麼地方見過一面兩面的人,拖拖拉拉反而把自寬君窘住感到寂寞出來了。

有時他卻一個人坐到眾人來去的大土路旁木凳上,就看着這來去的男女為樂。每一個男女全能給他以一種幻想,從裝飾同年齡貌上,感出這人回到家中時節的情形,且胡猜測日常命運所給這人的工作是一些什麼。到這地方來的每一個遊人,有一種不同的心情,不怕一對情侶也如此。一個大兵到北海來玩,具的是怎樣一種興趣?這從自寬君細細觀察所得,就有一種極有趣味的報告。在這類情形下頭,自寬君來此的意義,簡直是在這裏作一統計分類工作了!

又有時,他卻獨自到幽僻無人的水邊去看水,另是種心情。

然而來到北海的自寬君整個就是無聊!

自己不能玩,看人怎樣的玩也是一件好事情。抱着單來看別人玩的心情的自寬君,一看下來是一個多月,天氣更佳了。

天氣好,真適宜於玩,人反而日見稀少,各式茶座生意也日益蕭條下來,原來到這裏玩的人就無一個會玩的人,到這來,看人以外就是讓人看!自寬君,在先時,笑那些大兵,一到園裏就到「天王廟」「小西天」一類地方去,如今卻以為這些兵來此的見解倒比那些紳士老爺小姐少爺高明得多了。

人少了,在他是覺到一種寂寞,原無可諱的。不過人多也許寂寞還覺得深。人少一點則公園中所有的佳處全現出。在一些地方,譬如塔下頭白石欄桿,獨自靠着望望天邊的雲,可以看不厭。又見到三三兩兩的人從另一處緩緩的腳步走過,又見到一兩個人對着故宮若有深喟的瞧,又見到洒水的水夫,兩人用膀子扛了水桶在寂靜無人的寬土路中橫行,又見到……全是詩!

在往日,湖中的船舶追逐來去,坐八人,或十人,吆喝喧天無休息,真損失了不少湖景的幽美。如今則一二白色小船,船上各有兩個人,慢慢的在淡淡的略有餘夏味兒的銀色陽光中搖動,船上縱不一定是一男一女,那趣味也不會就不及一對情人的打槳。

到船塢附近去玩,看着那些泊著成一隊,老老實實不動的小船,各樣顏色自然的雜錯,湖水作小波嚙著船板,聲音細碎象在說夢話,那又如何美麗!

說是人日益稀少下來,也並不是全無。不過人比大六月熱天少了一點,北海從類乎遊藝園的騷擾中脫出,在各處可以喝茶歇憩的地方,再見不到那些一群一黨的怪模怪樣人物罷了。

以前不敢在五龍亭吃東西的自寬君,卻已大膽獨自據了一張桌子用他的中飯晚飯了。因所吃的並不比普通館子為貴,自寬君便把上午十二點鐘那一次返寓的午餐全改作在這地方來吃。

圖書館的例規是在正午又得休息兩小時,這一種規矩當然極對,一面讓館員全體在一個桌子上一同來吃飯,一面也免得讀書人太方便。因此自寬君,在吃午飯後,總是慢慢的在一條冷清的路上走,省得到了圖書館時還不開門,又得站在外面象等換不兌現的鈔票一樣着急。

誰料得到在三十天內哪一天有什麼意外?

每天照着規矩去吃飯,每天情形差不多,只一天一天人越少下來。在自寬君意思中,北海是越美,就因為人少!

上星期六朋友又到那裏去。一切全有例。不消說,鍾到打十二下時,朋友已在那繞瓊島的夾道上走着了。因是禮拜六,人象多了點,兵也多。天氣既是特別好,又有人可看,自寬君,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到了五龍亭,所有老地方已為別人佔去。一個認識的夥計,就來到面前解釋了兩句,把他安置在另一張桌邊坐下了。

隨意各處的流盼。這地方已恢復了一月以前的興旺。幾個夥計臉色也不象前幾日晦氣。亭中各個桌子上,茶盅的灰也都拭去了。亭中此時人雖不多,可以斷定,到下午三時就會非常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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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吃炒麵,一旁望那在自己每天吃飯的桌子邊的人,自寬君就似乎心中很受用。其實這兩個人在自寬君一進門時也就望到了他。

這是兩個學生模樣的女人,發剪了以後就隨意讓它在頭上蓬起似的聳得多高。自寬君,先是望到女人中一個的側面,女人一回頭,他把這女人的正面又看清楚了。不久另一個女人的臉也為自寬君看準,他就在這女人身上加以各樣的幸福估價。

女人的美不是臉,不是身,不是眼,不是眉。某一部的美總不能給人以頂深印象。看這人的美不美,當去看這人的靈魂。但還不容易。這既非容易,那就只好看她的態度與行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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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二十四五的光身男子,對於女人的批評,容易持偏心,那是免不了的。若說是「見到一匹水牛娘也覺得細眉細眼可愛」,則自寬君倒不會到這個地步。自寬君,把這兩個女人看來看去,總之已在心裏覺得這女人實不壞了。

女人之中一個略胖略高,這更給朋友走向到佩服傾倒方面。

不拘到何等地方,看遊藝會或看電影,在正文以外,去身前後左右發現那些喁喁說話,總是比台上戲文還更真實有趣。人人會覺得這類事的演述為更藝術得多。(這當然除了那些一心一意來看赤足跳舞的人在外。)只稍稍注意到那一方,於是就聽到:「誰不說這幾天這裏獨好咧。」

「我實怕人多,象中央公園那樣我真不敢去。」

…………

顯然是同調,更使自寬君覺得這話動聽了。

於是又聽到了一些關於兩人學校中的平常趣話。

過了一陣中,一個似乎是要去到什麼地方有事,聽到同夥計要一點紙片,兩人卻一同起身。女人從自寬君身旁走過。

為朋友設想,還是早早離開為妙了。候着別人的歸來,也沒有所謂益處。且早早離開,也省得給人發現自己是在注意她。

看人雖不算罪過,但一面愣著雙眼碌碌的對人全身攻擊,一面且在心中造著非凡大罪孽,究不是一個老實人所應作的事!

且看人家到使人察覺,這不藝術的行為,再糟也就沒有了。他終於起身。

在女人那邊桌上,原是遺下了傘同手帕以外還有兩本書。

來到北海圖書館看書,在自寬君看來,那是算頂合式的地方。

但見人拿書到北海來或是坐到大路旁板凳上去看,則總覺有點裝腔作勢的嫌疑。縱自己是如何歡喜看這書,從別人看這情形,多少會疑到是故意賣弄的!

如今這女人就有著書兩本。自寬君見人還未來,就作為起身去望湖中景緻模樣,把眼溜到女人桌上去。這一來,使朋友心跳不已。情形的湊巧真無比這事更巧的了。這書不是別的,就是自寬君作的小說——《山楂》,再看,也一點不錯,是《山楂》那一本書!恐怕書有同名罷?不。封面也不差,自己的書自己不會瞎眼吧。其他一本也是一個樣,看那頭上的綠字可以知道。這又是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心情。

照例在平時,把面吃完是白水嗽口,嗽完口就走。此時自寬君,卻泡一壺茶來,人依然坐下了。

天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因緣啊?!

把書印出來賣,拿書鋪版稅,無論如何一版總有兩千個讀者,這兩千未相識的朋友於自己總算是同情者了罷。然而這類讀者雖從書的銷數上可以斷定是並不少,可是主顧儼然同自寬君本人無關。是些什麼人來看這書,他就常常想到也是一些空想。既無一個人從他手上寄錢來買這書,也不曾在書攤子邊見到誰出錢買這書看,因此書出版以後,除了用着各樣柔軟言語請求書鋪老闆早為結賬外,讀者卻全不問了。如今卻見到這樣兩個青年女人拿着這書,且這人又是那麼樣清雅秀麗,不能不使人在心中生一種感激,以及由感激中生出一點無害於事的分外樂觀!

重複坐下來的自寬君,就是要等這女人回來。他願意用一種方法使這女人明白在對面隔一張桌子坐的就是所看新書的作者,可是找不出這自己表現的方法。自己既不能象唱戲那麼先報上名來,從別的事上又總覺不很合適。在中國此時,男子除了涎了臉皮跟着蕩婦身後追逐外,男女間根本上就缺少那合宜的認識習慣。想認識一個陌生女人,除了照樣極無禮貌外,就沒有法子可設。

在自寬君也並非定要這女人知道自己不可,因為一個讀者,也沒有必須認識一書作者的義務。不過他以為若果是這書曾給予了這女人小小歡喜,那讓她知道這給她歡喜的人,就坐在五尺內外,究竟是一件兩有裨益的事!

又想起,到這世界上來,得着許多非你所能擔受的罵名誤解,為人當着活奴隸,一副機械樣子的生活下來,不圖還有這樣的人來看這書,又未免傷心眼紅。就是這樣的人拿着這本書一天,就不必去看內容,也就算是有了懂過自己的人,自己是在作著有意義的工作的人了。看到這女人把這書中的不拘某一篇從頭閱覽到結果,那所得的愉快將比這書能為書局印行還更值得欣慶。唉,女人,女人這名詞,同一個無用的在為生活作文章的窮人,隔得有多遠!女人為甚生來要「高貴」這類名詞作裝飾?就是為得女人以外有我們這類人在!

決心等著的自寬君,想到一切只差要哭出聲來。心中只酸酸的如剛吃過一肚子楊梅一樣。當然不到五分鐘這兩個女人回到坐位上來了,自寬君又忍痛想索性走了到別處去好。但是走不動。一種不可解釋的吸力,從那邊過來,吸住了他動彈不得。這吸力,也可以說是在這邊,吸著了對面的人,不然別人動身他就不應當跟到又走!

「瞧呵,這下流。」誰不以為在一個青年女人身後有意無意的跟隨為可笑可恥呢!?但誰又能否認這是這個時代同女人認識唯一的一種好方法。

別人走到九龍壁,九龍壁左右有自寬君在。別人走到北海董事會裏去,那裏又可以見到自寬君的寒傖臉子。

久而久之,象是這也給女人中那個略稚小的覺到了。這兩人不在董事會久呆,就又轉入濠濮澗。

自寬君,怎麼樣?自己為自己算計。是轉身到圖書館去陪那位閱覽室管理人坐冷板凳極宜於自己。且到了那裏就可以大白日下睜着眼睛作著好夢,用眼前的事實作夢的影子,在這事實表格空處填上那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好處,不失一個穩健可靠無用畏怯臉紅的法子。上策不取取中策,是全放下不去想,少胡思亂想則也少煩惱。放下自然是放下,難道不放下到耽一會兒別人出了園門還跟人到學校不成?不過眼前要放也不能,真為這受罪!還有下策者,是仍然跟着下來,這地方是人人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高興到什麼地方玩就來玩,別人可以走的我照例也可以走,實在要分手,就在莫可奈何情形下,看着她走去。下策亦不算頂壞!

獨採取這下策,這就是坐牢的因!

先是怕別人察覺,以為在察覺了略露著不和氣的臉色以後,就即刻避開,那結果也成「挨而不傷」。誰知到人察覺后,顏色不如他所預想的難看,「軟泥巴插棍,越插便越進」,膽子更大,心情也就更樂觀,就又繼續跟着下來了。

女人匆匆的從濠濮澗東邊南門走向船塢去,自寬君,小竊一樣在後面二十步左右送著,露著又靦腆又可憐的神氣。女人一回頭,就十二分忸怩,擔心別人在疑他笑他。

在女人方面,也許以為在身後為一習見之窮學生,雖有意跟在後面,總不會用比跟在身後行走更可憐的方法擾鬧,也無妨於遊玩興味罷。

到了船塢碼頭邊,見有兩個人在撐一隻船離開碼頭,把水攪得起小浪。

女人似乎有意避開自寬君。兩人悄悄商量了一陣,到近水處石頭上,坐下了。

又有三個人來到碼頭邊取船。一個較年青的太太,望望這女人,又望望痴痴愣愣站在太陽下的自寬君,就同她的同伴一個小官僚樣子的中年漢子,低聲半羨半怪似的議論,不消說是這婦人已把自寬君並成同另外兩個女人是一塊同行的人了。本來在躊躇著是「走」與「坐下」之間不能一定的是自寬君,見有人對他下了議論,就決定揀一塊石頭休息,決定要在今天作一點足以給他日自己內慚的事了。

坐船的人把船撐出塢就上船去了,碼頭上大柳樹下縱橫剩了些新作的或待修理的船隻,和幾個管船人。此外就是自寬君與那兩位了。

……望不得那邊,再望別人就會走去了。

打量雖是打量著,但仍免不了偷偷瞧她們是在作些什麼。

在那一邊也似乎明白這邊人眼睛是不忠厚,然而卻並不想走,且在那石頭上把書翻開各人一本的看着。

設若自寬君身上穿得華麗不相稱,是白臉,是頂光致的頭髮,又是極時髦的態度,則女人怯於這新時代青年,怕麻煩走去,也是意中事。如今在女人眼中的他,就象從模樣上也看得出不象是那些專以追逐女子為樂的浪子——說「不象」還不切實,簡直還可說不配。自寬君又何嘗不是瞭然自己是在體態上有着不配追女人的樣子才敢坐下來的?

因為別人是在看自己作的書,自寬君的心中有一些幸福小泡沫在涌。在十步以內,就是那極忠實的讀者,且這讀者的模樣又如何動人!

這裏我們不能禁止自寬君在心中幻想些什麼,假若在這情形下,聯想到他將來自己有一個妻也能如此的專心一志看他所作的小說,是算可以原諒的奢侈遐想!假若就把這在現時低了頭,誠心在讀他小說的人,幻想作他將來的妻,或將來的友,也是事實所許可的!再,假若他所想的是眼前就有這麼兩個的友人,怎麼樣?假若有,自寬君將不知到要怎樣了。這切於實際的夢,就不是一個落拓光身漢子自寬君所敢作的夢!

然而這可以想些什麼?他想聽聽這兩個讀者的天真坦白持中的批評。自寬君想把女人作一面鏡子,看看這鏡子所反映出來的他小說內容合不合於女子心理分析成功失敗的影子。

就只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書便丟開,合意則按照脾氣習慣笑笑,這類女讀者,自寬君不是不見過。又或者,連看也不曾看,為應酬起見,遇於廣眾中,也順便惠而不費誇讚兩句扒搔不著癢處的話語,如那個去拜訪法朗士的基太太一樣,這樣女讀者也見過。

如今不是這人了。他相信,正因為對方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同這書有關係的人,則只要她們談話談到這書上去,總有極可貴的見解!一種無機心的褒貶只在眼前即可以聽到,自寬君衷心感謝今天命運所能給他的機會。

他算到這女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可以作一種教訓。凡是從這樣人口裏出來的話語,決無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這無心的批評卻偏向於同情這邊,那自寬君會高興得發瘋。

乾急是無用的事。女人就決料不到身旁有個人在等候處置。然而獃著話來了。

「聽四姐說及,我不信,嘻,當真的。——你瞧第幾篇?」

「是說什麼地方請他去講演,又為這些人在無意中把他趕去。」

「第幾?」

「四十八頁。」

聽到兩個人說到自己頭上來,又所說的獨獨是《山楂》上一篇全是牢騷的頂短的小說,自寬君几几乎不能自持到這邊答起話來。他想說「還有那九十一頁上的可以看看!」

這又歸到他的舊日主張上來了。朋友曾說過一個十全的地道獃子,容易處置一切眼前事情。一個平常人,卻反而有時發迷,不知如何應付為好了。

自寬君將怎樣來攙入這討論?他先以為聽聽別人的批評,是頂幸福事。這時又想不單是聽讀者的意見為重要,且自以為在一個讀者面前還有指示她省卻選擇精神專讀某篇的義務。這義務缺少那認為較好的機會來盡,就非常使自寬君痛苦。

頂幼稚到頂高明的自介給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個全不能實用。設若是會場,是戲院,是學校,就容易多了。可是這樣的地方,頂容易使人誤會,一開口,一舉足,就不是自寬君敢大膽無畏試試的!

接着在女人方面,其中一個又格格的笑,說:「不知是誰說:妙極了。這比許多翻譯還要好。一種樸素的憂鬱,同一種文字組織的美麗,可以看得出這人並不會象自己說得那樣不可愛。」

「先聽密司張說她的一個同學和他是同鄉,且曾見到過,是長身瘦個兒的人。……周二先生你是會過?」

「怎麼不?我聽他講希臘古詩,十分有趣。……」「還有一個姓馮的,文字也非常美,據說學周二先生。」

「在文字上面講求美,是創造社人罵的。不過我主張重視美。兩種都重要。不是有了內容就不必修詞。」

「是嗎!那這本書真合了你兩個條件了。」

「……我又不是什麼批評家,說話不算數!」

「但你看得多。說,哪幾個好?」

「我歡喜魯迅。歡喜周二先生。歡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還有這本書,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評家了。哈,……」

……偷聽別人談話以後又去偷看,才知道說歡喜的就是那大一點兒的女人。

女人的說話,每一個字都有一對翅膀同一根尖針,都象對準了他胸口扎過來。心為這些話語在心腔子裏跳着。血是只在身上涌。自寬君又疑心這不過是自己一種幻覺,其實別人或許並不曾說過一句話。

天下事正難說,在這種情形下頭,自寬君若並不缺少那見機的聰明,急急走開這地方,故事也就結束了。若有另一種把握,人不走,就站起來採取一個戲劇中小丑行徑,到女人面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說,對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誰能知道此後會成什麼局面?

在一種動的情勢下雖一瞬間亦可成為禍福哀樂的分野,但不動,保持到原狀,則時間在足下偷偷溜著跑着於一切仍無關係!

船塢邊,時間是正無所拘束的一分一分過去,看書的人仍然一旁看着一旁來談論,無可如何的自寬君也仍然是無可如何的呆!

那邊無意之間把自寬君的名字掛在嘴角拋來拋去,自寬君的身子也象在為這女人拋來拋去。毒的東西能使人醉癱,也沒有比這事更使自寬君感覺到中毒一樣的苦惱了,難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樣設法避開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面為人「忘卻不理」一面為人「念著憎恨」比較,自寬君所取的就毫不遲疑說是要後面一種。如今則不僅世界上人並不把他忘卻,且口角上掛着自己的名字的又是這樣年青好女人,這苦且願無終期的忍受下去了。

遠遠陪到別人坐下行其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的主義,是自寬君能採取的唯一主義!

在心中,對於情形變更后,也想着那「靠天吃飯」的計劃了。女人走,就是跟着下來。女人出了門,就念著那句「由他去吧」的詩,再返到圖書館去消磨這消磨不完的下午。

這一種精神算真難得,許多無用的人就用了這種精神把自己永遠陷到一種極糟糕的地位上!可是日子卻過得平安自在。

倘若這時一個熟人從南邊路上過來,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寬君也盼著是有個熟人來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這一行人仍是三個!

走到船塢盡處將轉過大道,他與一個李逵一點不差,竟趕上前去攔阻到那路。要說什麼似的不即說,吹着大的氣。

「先生——?」那大一點的女子,似早已料到這一著,有把握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那笑着微帶怒容的神色,使自寬君將所預想的一貫美妙辭令全忘去。為這半若譏諷半若可憐的問話,路劫的人倒把臉弄得緋紅了。

獃著不知說什麼的自寬君,見女人想從坡上翻過去,就忙結結巴巴的說出想要同她說兩句話的意思。

「有什麼說的?請說罷。」女人受窘不過似的輕輕的說着,就又停頓腳步下來,兩個女人且互相交換那憎著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們的姓名,不是壞意思。」

這種話,在自寬君自以為是對一個上流陌生女子最誠實得體的話了。這書獃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卻並不缺少那雋妙言詞,實際上,所有同面生的女人可說的話,真沒有說得比這再失體的了。

小一點的女人聽到這話就臉紅。大一點的卻仍然不改常度的笑着說:「先生,為什麼定要知道我姓名?我們沒有認識的必要,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

「我知道,但我……」

說但我什麼?就沒有說的!別人問他為什麼定要知道姓名,就說不出口。又聽到女人說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就臨時發覺自己莽莽撞撞攔阻別人的行動的過失,自寬君真不知要怎樣跳下這虎背了。

於是他又說:——

「我明白這不應當,不過並無其他惡意。」

女人見盡在「惡意」上解釋,又明明見到這與其說是「惡意」不如說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們今天真對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談。但若是要錢,說要多少,這裏可以拿一點去。」

那小的見到同伴說送錢,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誤會了我!我想你們一定願意抽出你們空暇時間咱們來談幾分鐘的,我想你們對於認識我總不會不感到高興。我們可以到那舊地方去坐一下。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東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證。」他指到女人手上的書。

兩個女人看自己手上只是一個錢袋子,一把傘,兩本書(書,就是書!),可是聽到這不倫不類的話,凜然若有所悟認定站在對面的人是個瘋子,怕起來,把先前的客氣禮貌以及和藹顏色全消滅於一瞬間,驟然回頭跑去了。

人象真瘋了。他趕去,又追出前面攔著兩人。

「你不要裝成瘋瘋癲癲,這地方有人會來,先生,這樣的行為於你很不利,一個人應當知道自重,同時還應當記到尊重別人。」

自寬君在心裏算計,「這樣行為於自己是自重?這樣行為是尊重別人?是我故意裝成瘋子?這樣為人見到把我又怎樣?

……「

他見到那大一點的女人,在生氣中復保存那驕傲尊嚴的自信,因而還露出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傷心。

「你們把我誤會了。」他現著可憐的自卑的神氣說,「我要求你們談一談話,也許可以從兩分鐘的談話上面互相會成好朋友。請兩位不要那樣生氣。也不要那樣的鄙視人,一個人相貌拙魯一點,衣服破舊一點,也不是他的願意。我們常常可以從醜樣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腸以及美麗靈魂來,在一本小說上面不是有人說過么?」

說了這一篇話的自寬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臉上顏色。

自以為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內心表示給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復第一次鎮定了。但自寬君苦心孤詣在剛才所說的話上引出自己的書上的名句來,可是這時女人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寬君,為什麼又不爽快的說出自己的姓名?此中在他還有別一種計劃。他以為,照此一來或許反而弄僵,縱不僵,女人若是稍多經驗的人,也會瞧不起自己!世界上,有急於自介大聲說自己為某某的么?若是有,這人縱算是名人,其獃子脾氣,也就不次於他的世譽!自寬君實想在談話以後再說出自己便是某某,因此一來則所給予女人欣悅的分量,必能將因冒失魯莽攔人的嫌惡冒失乖除還有餘。誰知女人就因不放心面前人的言語,仍然想亟亟離開這個地方。

女人在一種討厭的攪擾中,總不失去那蘊藉微曬的神態,就因此使自寬君益發以為自己姓名不應在未安定坐着以前說出來。

自寬君見女人已不即於要從自己包圍中逃出,想怎樣來一說就更使女人認出自己是與浪子全異的人物,就繞圈子說是這裏圖書館曾到過不?

說「到過。」是小一點的女人勉強應付似的說。

既到過,那又有話了。「是常到不是?」

說「並不常到。」是大的女人勉強應付似的說。

「那我可常到。」自寬君,以為「遇到秀才講書,遇到屠戶講豬」是講話妙訣,就又接着說這圖書館中的利弊。

三人是兩人朝西一人朝東對面站在那斜坡上談。有過路的人,不知道也許以為原是在一塊的熟人,誰都不去注意了。

「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上課?我願意知道,如同願意知道我頂熟頂尊敬的朋友一樣。」

「先生,又來了!先生要談的話就是這些么?我們實在對不起,少陪了,改日有機會再來請教。」大的攜著小的那女人的手,朝對面直衝過去,自寬君稍讓,女人翻越過那斜小坡走到大路上去了。

誰教他還隨到翻過這土堆去?是坐牢的命!

剛一到大路的白寬君,還想追上女人去,不顧旁邊是什麼,一舉步便為一黃色物擋祝頭抬起的結果,把面前的東西認清楚了。自寬君只差驚詫得大喊,一個警察官模樣的高個兒漢子,就立在身邊。悄悄的又若無其事的看警察的臉。看到警察的臉的難看樣子,自寬就明白,自己的事全給這傢伙所知道了。

然而以為一走也許就自然走去,就重新若無其事的提步向側面小路上走。

「走到哪兒去?」一隻有力的手擒著了自寬君膀子,「我看您這人真有點兒歪勁。幹嗎到這裏來搗亂?」

「是搗亂嗎,警官先生?」

「不搗亂,幹嗎跟着別人走還不夠,再又來攔人行動?那兩位是你什麼人?」

自寬君心想:「那幹嗎你又跟我身後走,阻攔我行動?」想是想,可不說。因這官家人對自己似乎也不會怎麼下不去,他就引咎似的笑一笑,且臨時記起女人才說的青年人也須要禮貌的話來,便向後斜退,對警察官把帽甩起揚一揚,點頭溜走了。

回頭望那警官還露著一個不高興的臉相站在路旁邊不走,自寬君深怕遲了情形又會變卦,就大步往前。

女人已經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把「搗亂」兩個字,細細在路上咀嚼,又不禁啞然失笑。他無可不可的原諒了警察對他的誤會。他不能在警察耳邊一五一十把這女人於自己是如何關係相告,警察執行他的職務,亦為所應為!

命運戲弄人的地方總不會適可而止。這時大約圖書館早已開門,要去也是時候了,他就過橋從東邊塔下山路走去。他又不即到圖書館,一直上,上到大白塔腳還翻過亭子上去望全京城煙樹。全是綠蔭的北京城真太偉大了,而這美又正是一種蕭條的沉靜的美,合乎自寬君認為美的條件。為留戀這光景,以及在這光景下來玩味眼前所遭逢的奇遇,自寬君呆在那亭子上就不動了。

愛人,或者友人,或者女人,……各式各樣的名詞,在他心上合成一堆雜無章次的東西。為什麼定要想這些無關於自己的事?在自寬君心上,根本就無所謂自己的事在。把每一類人每一個人的生活,收縮到心頭,在這觀察所及的生活上加以同情與注意,便是自寬君的日常工作!

有種人,善於抽象作一切冒險行為,在自己腦中,常常摹擬那另一時代的戰士勇邁情形,亦以為這是自己所不難的事。且勇於自信。但一到敵人在眼前時,就全完了,自寬君就類乎這種人物。在通常日子,為了一種慾望驅使,作著各式各樣大膽的戀愛的夢,以為凡在過去所失敗的是缺於機遇,非必因怯弱不前而塌台。然而瞧,如今怎樣?一個長於在自己腦中摹演戲劇的,一上台,就手忙腳亂了。一切的戲原就是為那類單止口上有戲的人所演!

他想這次可得了一個證明:證明了事實同理想完全兩樣。

事實縱能按到理想的環境顯現於眼前,可是在理想中所擬的英雄裝扮到事實里便成了傻東西。

自己傻憨的成分,不必對鏡子去看,適間那一個大一點的女人臉上就為明白告他了。

天的東南角上,一些淡灰色的雲鑲著銀色的窄邊,在緩緩移動。天頂藍得象海,海又似乎不及它的深和明。偏東的近於天腳下的地方,藍色又漸淺,象洗過下水太多的舊藍竹布色。這樣的天覆蓋着的是一個深綠色的北京城,在綠色中時時露出些淺灰色屋脊,從這些建築物的頂脊上就可以分出街道,有時還可以從聲音上辨識那街道上汽車電車的行動。新秋的北京,正是一年四季頂美的北京!

在自寬君左右,比他站的地位似乎還略較低的,是柏樹榆樹的枝。這枝子上葉底綴著不知數目的蟬類,比鄉下塾館中村童溫書還吵鬧得凶。這是蟬的「生命力」!再過一個月,這地方會忽然就寂寞了。想起以後不久的寂寞,蟬的嘈雜又象並不很討人厭惡,反而覺得拚命的叫嚷為可憐憫。

壞的陰鬱寒傖冬月天氣,容易使人對生活抱不可治療的悲觀。但佳景良辰能使一個落寞孤身中年人更感到人生無意義。

望望那雲,雲是正在那裏變化著。雲之所以美,就在善於變幻那一端。人的生活何嘗不如是?自寬君自視是正有着那極好的機會可變,卻為一種笨拙行為把這機會讓過,如今則又儼然度著那無所依傍的生活來了。從適間的無所措手足的行為上自己又穎然悟到了這世界真已不是自己所合棲身的世界,希望乃下沉向一個無底的黑谷墜去。

這並不是今日事情的結束,還只是起頭。

轉身從塔西下去的自寬君,還未曾下完亭子石磴,聽到一種極熟習的笑語。把身子略向後靠,則下面走過的人不會知道亭上有人在。

是誰?聽她們說話自然知道。

「我早就料到,這人必是一心一意要跟着下來的。我估量他縱是有意同我們打麻煩,也不敢有什麼兇狠舉動。」

另一個,就更說的聲音促,說,「我只怕是個瘋子,遇到瘋子人真少辦法。」

「神經病總是有,不然為什麼說我們同他談話就會認他為朋友?如今的男子也怪不得,我們學校什麼鬼男生作不出?我早看熟了。」

「……我記不起是誰還寫過一篇小說談到這事,莫非這就是那說為女人瞧不起的——」來的人,原不想到亭子上先有人在,正想繞着上亭子來望故宮,一面說,一面走,轉了一個彎,陡然見着自寬君顏色灰敗倚立在六尺內外牆下,嚇得一倒退。說話的是那小一點女人,見了自寬君就怔愕紅臉,忙另向那大的同伴說,「這裏有人,不必上去,」回身就向西邊山路過去。

心中為一股酸楚逼迫,失了自己的清明意志,自寬君忽然發癇似的向女人所走的山路追去。

怎麼樣就入獄,這要知道么?

追上了女人,正如以前一次一樣的蹩扭著時,頭一次那警官也追到自寬君了。他趕上了他時就站在他同那女人中間空處,心裏總以為正是在盡一種莊嚴的職務,樣子憤憤的說:「你這人真不是朋友!又在這兒胡鬧啦,咱們倆到那邊談談去。」

說不去,那變臉過來,用着那鐵打的手來擒著膀子,是在憤怒下的警官辦得到的事。

無用的自寬君可茫然了。低了頭,在說不出口的悲憤中設計。

聽到警官說:「請兩個先生不要再在這兒呆,恐怕還有其他的瘋子。」自寬君就抬頭去望這兩個女人。

在女人也正望着這邊的人,女人眼中露著一種又是惋惜又是驚詫又是快活的神氣。兩人似在商量一種計劃,細細碎碎談著話,象是想代為自寬君向警官說句情,那大的就走向警官。正說着。然而從大西邊來了一群遊人,那小點的女人卻拖着大點女人的手趕忙走去了。

官司是在這樣情形下,就不得不打了。

他讓這警官把他帶到園中派出所,一個小三間瓦房,房中兩個土炕,就坐到四盆夾竹桃間一句話不說,懣憤的眼淚在眼眶子裏釀成一個小湖。

這還說什麼?現眼的人證俱全,在眾人遊憩的公園中,麻煩不相識的青年女人,法律就是為這類不可補救的誤解而設的!

感謝這警官辦事認真,尊重國家的法令,知所以盡職,立時就打電話到區里請署長的示。

在沒有到這派出所時,自寬君就決心一句話不答,坐牢認罰。為了同一切弱者分途領受這法律尊嚴,每一個青年人就似乎都應找尋一點小小機會,去嘗嘗我們國家為平常人民設置的合理待遇。若人人都以坐牢為不相宜,則國家特為制止青年人的思想進步而苦心設置的一切法律以及偵緝機關就算白費一番心了。牢獄若果單為真應坐牢的國家罪人設的,那牢獄中設備就得比普通衙門講究些才合道理,同時衙門的設立倒是無須乎再有了。

為什麼人應胡胡塗塗在法律下送命?這在神聖法典上就有明白透徹的解釋。其不具於各式各樣法規者,那隻應說為什麼人就那麼無用,殺一次就死。法律不負殺人的責任,也就象這責任不應該使槍刀擔負一個樣。刀槍的快利,在精緻雅觀一事上也未嘗無意義,但讓一個強梁的人拿着刀把,則就只能怪人生有長的細的頸項了。

因了法律使人怎樣的來在生活下學會作偽,也象因了公寓中的夥計專偷煤,使住客學會許多小心眼一樣。

某種中國人的聰明伶俐,善於抓搔琢磨,何嘗不是在一種法律教訓下養成的?

自寬君聽到那小警官在電話間述說着今日執行職務的話語,婉約而又極詳細,心想着,這塊材料,一世也只好在這職位上面終老了。

在上燈時分,用兩個法警作伴,自寬君已從區里轉到警廳拘留所外了。在管獄員的監視下他給兩個便衣人全身搜索,除了把袋中所有七塊紙幣以及一些零錢掏去代為保存外,互相無一話可說,隨即就如所吩咐暫留在待質所候辦。

把人從待質所又移到優待室來,大約因了學生模樣罷。

將怎樣發落?不得而知。就是那麼坐下來,一年或一月,執行法律的人就可以隨早晚興趣不同而隨便定下。

在同一屋子內的人無一個臉熟,然而全是年青的學生。這之間,就有着那可以把頭割下來示眾的青年人吧。這之間,就沒有比自己更抱屈的漢子么?

來到此間以後的自寬君,卻把以前所有的入獄悲憤消盡,默想到這意外遭逢黯然微笑了。

進到屋中時,不少的眼睛,就都飛過來。眼睛有大小,可是初無善惡分別。心想到,得了這坐牢經驗,也許在將來作文章讚美這國家制度有所着手罷。

屋頂一盞燈,高高的懸起。三個大土炕,炕各睡十二個人,人各一床薄被,房中另外兩張大桌子,似乎是吃飯所用,初初所得的印象,如斯而已。

既不能說話,又無話可說,就也去細看別的同難中人。

自己居然也有資格坐起牢來,自然是自寬君在早上所料不到的事!然而,為什麼定要來麻煩這官家人?明明知道這幾月來為了擔心年青人在外面作噩夢,維持地方的人就已抓了不少年青人來到牢裏管束,忙得不開交……於是又覺得自己來趁熱鬧不很應該了。

設若法官在堂上,訊問起來又將如何分辯?

不說話也許更好。牢中不會比外面容易招感冒。又可以省去每月伙食。且……然而為這糊塗坐一年拘留所,會為那女人所知道么?就是這個時節,在這裏的情形,朋友中又有誰知道么?

莫名其妙在就寢時自寬君卻笑了。他覺得一切並不比公寓難堪。

到第四天時,他從管獄員手中,和一大群各大學生一樣,領回所有的存款,大搖大擺出了警察廳。

為什麼在四天以後連審訊也不曾正式審訊過一次,又即鬆鬆快快為人趕出牢外?只有天知道。原來詢問時知道是學生,不是什麼過激黨,就全部釋放了。

在自寬君的經過上,使我想每日也到北海去。有機會坐幾天牢,沖沖晦氣,也許比在寓中可以清靜許多。

當自寬君說到出了獄時,隔壁有人正在唱《馬前潑水》和《打嚴嵩》。

一九二七年冬於北京某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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