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現實或噩夢

「那不過是戲劇」,這話刺痛了丁一。

此後的很多天就像曾經的那個早春,丁一的心情忽又似塵沙蔽日,四野茫茫。「不過是」,「不過是」,「不過是」……這三個字尤其令人心碎神傷。

應該說,我理解他。

或者說我愛莫能助。

然而秋光卻好,分外地雲輕天凈。秋風一旦鋪開便不再像剛起程時那般緊迫,唯以萬物之悄然的演變來展示它的影響。太陽變換著角度,走過荒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一草一木……處處留下拖長的影子;走下地平線去的剎那,尤顯其步履沉靜。秋水撫平了波濤,水天之間散佈着候鳥的歡叫——成群結隊去履行它們一年一度的承諾。悠悠鹿鳴,聲聲鶴唳,落木蕭蕭……大地上的生命都在翹首諦聽季節的召喚。

但用不了多久它們就都要離去。

原野,將是一片枯疏,與空曠。

是呀「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不過是戲劇」。

只有我倍著丁一,或閉門呆坐,或四處浪走。我是說——我!陪着——你!只有我是你牢靠的哥們兒。是嗎?謝謝啦。不過咱還有酒……是呀,酒,此時此刻這東西自是不可或缺。那廝把頭縮進衣領,於陣陣嚴厲的秋風裏踽踽獨行,甚或是把心溶化進酒精,踉踉蹌蹌如步虛無。

我試圖飛出他,變這廝的衝天酒氣為我的自在遨遊。但是不行,這廝揪住我不放,灌一口酒向我發一句問。哥們兒你說,那不過是戲劇嗎?那隻能是個夢嗎?我他媽一直都在做夢,春秋大夢,是嗎?/丁兄你又醉啦!/我醉了?除非你能證明我說的這些不……不算是個問……問題。/是,是問題,是問題你也別喝啦。/好,是問題就好,說明你也沒醉。那我就再問你:這世界上可……可有什麼東西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嗎?有,還是沒……沒有?/有。/好,你夠哥們兒。那再請問:什……什麼是真的呢?/比如說娥,她想要過她想過的生活,你承不承認這是真的?/照你這……這麼說,一個人,說變就變也算是真的啦?/當然是真的,她又沒假變。/那麼說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認賬,也……也算是真的啦?/娥嗎?/咱不說她,咱說比如,比如說一個人。/娥並沒對她說過的話不認賬呀?但人是可以變,娥是自由的。你也說過大家都是自由的,那麼你現在算不算不認賬呢?/我……我KAO,你丫說得還挺他媽有……有理是不?/哥們兒你得正視現實,否則還說什麼真與不真?/嘿,倒好像是他媽我錯了?告訴你們這……這不行!/不行你能怎麼着?/一個人要對他說過的話負責!/那你對自由負責嗎?/滾,滾他媽的自由!都這麼自由還……還有什麼能是真的呢?/哦對了,你認為娥說變就變,可娥她並沒變呀,我看倒是你變了。/我變了?笑話!/當初的戲劇,是娥的自由選擇,現在要過正常生活,仍然是娥的自由選擇。娥變了嗎?變了的是你呀丁一,你變得不許她自由了!那廝不吭聲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開始哭泣。酒灌進肚裏,淚流在臉上,風吹得滿臉生疼。

我再次試圖飛離他。那種飛翔的感覺多麼誘人,多麼美妙哇,不受這廝的拖累,不受這個那個的限制,乘風馭夢,想哪兒是哪兒——原野,阡陌,村莊……林莽,幽谷,山巔……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但是不行。也許是因為這幾年不大喝酒的緣故吧,飛離的技法也已生疏;試了幾下都不成功,卻聽得那丁又在叫我了。

哥們兒,喂哥們兒!/又咋啦你?/你不覺得這事有……有點兒毛病嗎?/什麼事?/不……不給人自由,固……固然是有點兒那個。/哪個?說清楚,什麼?/有點兒容……容易弄出姑……姑父來。可要是都他媽自由了呢,哎……哎你說,咱可還往哪兒走呢?

唔嗬,您甭說,這丁還真有點玩意兒。——我之所以從虛無縹緲之中來到丁一,或那一絲浪浪無形的慾望之所以凝聚進此一軀身器,是為了什麼?就因為那無限的自由實在也是寂寞,也是無聊;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沙漠,每一步都是重複,無論你往哪兒走也似原地未動。博爾赫斯老漢真是高瞻遠矚:由牆壁所盡量縮小的空間是監獄,由沙漠所任意擴大的空間還是監獄。是呀是呀,無邊的自由形同無邊的沙漠,咱可往哪兒走呢?——這廝的最後一問真是把我給問倒了。

幸好他不再問了。丁一睡著了。這廝睡著了也不耽誤喝酒——鼾聲高奏,酒令喃喃……

他夢見了一起兇殺。

一起發生在沙漠上的兇殺:鮮血淋淋,染紅了一條蒼白的衣裙……但是看不見死者,甚至處處都未必有人,唯見那血之鮮紅在裙之蒼白中絲絲縷縷地洇開,並隨那蒼白在藍天裏獵獵招展……不見死者也不見兇犯。一望無際的黃沙與藍天的相接處,那團鮮紅像一棵樹在長大,那片蒼白像一朵花在綻放……然後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看見了自己的腳——腳尖,腳腕,兩隻腳一前一後地移動着,或邁動着,向那棵鮮紅的樹和蒼白的花走去……他想的是去看看,到跟前去看看那是什麼,或者是誰,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忽兒狂風大作,塵沙迷目,先是些沙礫打在他臉上就像鞭抽,接着,那強勁的寒風又吹得他站立不穩,他不得不瑟縮著伏下身來……這一伏身可不好了,看見了血——那片蒼白已經鋪展到他跟前,那團鮮紅已然蔓延到他腳下……他驚恐萬狀地後退,但背後卻似有人在把他往前推……隨之,那蒼白與鮮紅一齊飛揚起來,像一隻只巨大的蝴蝶,飛得遮天蔽日,飛得地轉天旋,夾雜着「咔嚓咔嚓」的震耳噪音——就好像姑父當年的剪枝聲……他掙扎著後退,後退,但背後還是像有人推他,「咔嚓咔嚓」的剪枝聲便越來越近,越來越緊,蝶群隨之轉了個方向朝他飛來,「撲嚕,撲嚕」地撞着他的頭,撞着他的臉……

「丁兄,喂,丁兄!」確實有人在推他。

那廝躺在地上滿頭滿臉地拍打,轟著那些蝴蝶。

「喂喂,丁一,丁一你醒醒呵!」

這他才一骨碌爬起來,睖睜著倆眼坐着。

是薩。「丁兄,你這是怎麼啦?」薩正掏出手帕,給他捂住鼻子。

那廝老不樂意地推開薩的手,雪白的手帕上是鮮紅的血。

「咋弄得你,摔了?」

「哦,多……多喝了點兒。」這廝才算是醒了。

「上醫院不?」

「咳,沒事兒。你幹嗎去?」

「找你唄。都找你呢!」

「都?」

「娥,秦漢,還有商周。」

得,這下丟人現眼了吧?

不料那丁惱羞成怒,沖着薩喊:「我雇你們找我了嗎?」

145.薩的追問

還是在當初那片草地上,丁一一臉的鬱悶,把娥那句令人痛心的話來問薩,問她是不是也認為「那不過是戲劇」。

「既然叫戲劇,」薩試探著說:「當然就是戲劇呀?」

「不過是,或者只能是——你最好在這兩個修飾詞中任選一個。」丁一冷腔冷調。

草地依然一片綠色。野花卻都不見了蹤影,惟一隻只乾裂的子房抖抖瑟瑟,把紛飛的草籽付之秋風。

「完整的說法是這樣,」丁一說:「既然稱之為夢想,當然就只能是夢想。」

「難道不是嗎?」薩強使自己笑笑。

「是是是,誰說不是!」丁一仰嘆一聲,頹然躺倒。

翩翩然一朵飄搖的草籽落在丁一的鼻尖。他兜起下唇,一吹,那草籽便悠悠蕩蕩隨一股上升的氣流又飛起來。丁一不眨眼地盯着它——就像曾經在人山人海中追蹤某一陌生的女子那樣,一直盯着它,盯着它飄向樹梢,飄向遠山,在落日的襯照中看它的每一根纖毫都閃耀着光芒……但忽一陣疾風,那細巧的身影便告消失——在,一定是還在,惟不知其宿命何方。

「那倒不如坦率些,」丁一說:「乾脆就叫胡說,就叫扯淡,就叫放屁——真真正正是演了一出狗屁戲劇。」

「那倒不一定。」薩說:「如果是『追尋夢想』,也就不只是夢想了。」

「狡辯!」

「怎麼是狡辯?如果是『強迫夢想』,那就又是一種夢想。」

「那麼『放棄夢想』呢?」

「放棄誰的夢想了?你的?娥不能有自己的夢想嗎,以往的,或是嶄新的?」

「喔,天哪天哪!我懂了我懂了,我到今天才算是懂了,所有的話都可以隨意解釋,一切美好的言詞都可以任人糟蹋!」

薩望着遠山,和遠山背後的飛霞,也似墜入迷茫。

我則又想起那句話了:人生墮落語言始。

但,誰來鑒定什麼是墮落呢?

誰來鑒定自由,和夢想?

是自由的夢想,還是夢想的自由?

喔,天哪天哪……

「丁一,」薩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趁我還活着,趕緊說。」

「你不一直都在問,人間最美好的那種情感為什麼不能盡量地擴大嗎?那我問你:比如說商周,他能不能也參加到你們的戲劇中來?」

我聽見那丁腦袋裏「嗡」地一響,我感覺他心裏忽悠悠地像似有個深淵,人不由得就往裏墜落,墜落……睜大的眼前竟是一片昏黑,閉上眼睛呢,是無邊無際的血紅……

「丁一?」

「丁一!」

「那,你幹嗎不問……問問他自己?」這廝敷衍道。

狡猾,哥們兒你這是狡猾!「不,我問你!」薩盯着他。

她說什麼?/她說商周也來加入我們,行不行?/是呵是呵……你說呢?/她問的是你!/我?對,她問丁一!/這……這你得讓我,想想……

「丁一,丁一?」薩叫他。

「丁一,丁一!」薩推推他。

「丁兄,也許我不該這樣問吧?」

丁一睜開眼睛,落日輝煌卻似僵冷,飛霞燦爛卻好像虛假。他翻身坐起來,看着薩,看她好像正在飄進落日與飛霞,伴着那一句越飄越遠,越飄越遠的問……而自己昏昏然彷彿貼在地面上,變成一張扁平而且單薄的東西……

丁兄,你還說你不是忌妒嗎?/哦,哦,這麼說到底還是我,是我混……混蛋嗎?/我怎麼知道?/那……那就讓這個混蛋死了吧,讓我跟了你去吧……

「丁兄,要不然咱先回家吧。」

146.丹青島的悲劇

這一年接近末尾的時候,風傳起一個消息:那個小小的「丹青島」上發生了一場慘劇:詩人島殺死了畫家丹。很快,媒體便紛紛證實了這一傳聞:詩人島殺死了畫家丹后投海自盡,畫家青則不知去向。

丁一忙跑去秦漢家打聽。

「怎麼回事?」

秦漢不說話,兩手插在衣兜里,一副瑟縮的樣子。

丁一再抖抖手裏那張報紙:「肯定嗎?」

秦漢坐下,不停地晃着一條腿,微微地點一下頭。

「你怎麼知道的?」丁一問。

「跟你一樣。」

「那你就能肯定(是真的)?」

「差不多吧,應該是這樣。」

「應該?」

秦漢仰臉望望丁一:「我是說結尾。」

「為了什麼事?」

「具體是為了什麼,現在還沒人知道。」

「我是說你,你憑什麼說『差不多應該是這樣』?」

「我只是說,這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畫家青呢,在哪兒?」

「是呀,這才是問題。」

丁一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夢,便問:「她是怎麼死的?」

「什麼?你說鷗也……」秦漢彷彿一驚。

「鷗?不不,我是說丹,丹是怎麼死的?」

「噢噢,丹,」秦漢像似鬆了一口氣,「丹……哦對了,好像是流血過多。昨晚有個朋友打來電話,說是流血過多,又是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小島上,所以,所以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血,哥們兒你注意到沒有,也是血!/是呀是呀,這倒真是有點蹊蹺,丁兄你還記得那是哪天嗎?/但那是在沙漠,不是海島。/也許,也許是幻景,比如海市蜃樓?/可秦漢說那是真的!再說了,咱那不過是個夢呀。/可那會兒你正醉得人事不知呢哥們兒,敢說一定是夢?

也許,那天我其實飛離過丁一?也許,在那廝醉倒的當兒我到過別處,到了「丹青島」上?還有一種可能:是夜遊的行魂們曾傳播過類似的消息——給我講述了他們在不拘時空的行途中見聞過的一個,發生在沙漠上而非海島上的相近的故事。或經流傳,那故事已演變成一個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的寓言。

丁一又問:「畫家青是當時不在場呢,還是事後離開的?」

「其實想起來,那海島並不是很遠。」秦漢答非所問,明顯心不在焉。

147.畫家青

事後丁一愈覺蹊蹺。

咳,死嘛,我說:常常會跟血有關聯。/不,丁一說:蹊蹺之處並不在血,而在於說到畫家青時,秦漢怎麼會誤聽成鷗?/口誤唄。想的是青,說成了鷗。/怕沒這簡單。你注意到他有點心不在焉了嗎?/唔,那倒是。

這時薩風風火火地來了,跟丁一辭行。

「我明天走。」

「走?上哪兒?」

「南方。」

「就你自己?」

「還有秦漢,我陪他去。」

「陪他?他用得着你陪?」

「我想,現在,他得有人陪。」

那丁碰碰我:怎麼樣我說什麼來着?那傢伙心裏有事。

「南方大了,具體是哪兒?」

「一個海島。」

「『丹青島』?」

薩點點頭。

那丁說:依你看,什麼事?/我說:廢話,我咋知道?

「去參加葬禮?」丁一又問。

「不全是。「薩說:「他好像很……很想知道青的下落。」

「是他要你陪他的?」

「不。是我覺得他需要人陪。」

「哦嗬?他就那麼讓人不放心?」

薩又點頭,並且流淚。

「要不要,我也陪他?」

別鬧了哥們兒,看來事態嚴重。

「我覺得,」薩抹著淚,「他現在,特別需要有人陪,有人陪陪他……」

「到底出了什麼事?」

「以後我再告訴你。」

丁一愣愣地坐着。

「那,我先走啦?」薩整理一下背包。

丁一似聽而不聞。

「我必須得走了。」薩看看手錶。

丁一似二目空空。

薩走出門去。丁一似視而不見,耳邊響起了另一句話:現在我在這兒,等我不在這兒的時候,那個女子就等於沒有……

空空之中,那隻巨大的蝴蝶又好像在什麼地方扇動起翅膀了。

但是薩又轉身回來:「我還是告訴你吧。」

那隻蝴蝶定格在半空,或是在並非鐘錶的時間裏等待。

「畫家青姓什麼,你知道嗎?」

丁一機械地搖搖頭。

「姓歐,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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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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