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還是霍林舟開車,奔上了去縣城郊區火葬場的道路,旁邊坐着三姨和趙斌,車后廂里則放着小寶的屍體。車開出鄉政府大院前,霍林舟讓媳婦帶其他人,去了鄉政府附近的飯店,跟着站腳助威吆喝一天了,又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總不能讓大家癟著肚子回去。王詠梅說:「好幾十號人呢,我身上哪帶那麼多錢?你能不能先跟鄉里借點兒?」霍林舟看三姨正在旁邊望着自己,再去找鄉長借錢,怕跟鄉里做下的貓膩露餡,便說:「能賒就賒,不答應賒就讓他們跟你回家取錢,這個月的工資不還在家裏放着嘛,正好沒來得及還飢荒。」有人喊三姨一塊兒去吃飯,三姨說:「我正好坐車順路,也不餓,回家再說吧。」霍林舟知道她這是怕身上的卡出閃失,十五萬呢,不到家誰的心裏都不落底。三姨又將王詠梅拉到人少的地方,塞過去一張百元票子,低聲叮囑:「當着領導的面,有些話我不好說。一會兒吃完飯,你務必叫上兩輛計程車,把那幾位歲數大腿腳不好的送回家去。」王詠梅點頭說:「三姨放心,要是我身上有錢,這錢哪能讓你出?」

汽車開出鄉里,就是蜿蜒的山路。天已經黑透了,有點兒假陰天,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時閃時沒,天地間就更黑得有點兒邪乎。車燈的檔次又低,只在前方投射出不能不讓人格外小心的光亮。三姨靠窗坐着,掏出手機擺弄,說:「別都閑坐着,我給你們念幾條短訊,都是手機被屏蔽時發進來的。頭一條,『我們已兵分兩路,分別到了縣政府和市政府。我們這一路是常務副市長親自出面接待,答應天黑前一定給答覆,並要求我們立刻撤兵。」』

霍林舟驀地想起吃過晌午飯時,三姨催促兩位老頭兒老太太回家歇息,那可能只是個幌子,實質是讓兩位不惹人眼目的老人帶出她的指令,調兵遣將,另出兩路兵馬佯攻;又想起傍黑前鄉領導找他談話,武書記讓秘書報告市領導一個小時內順利結束的話,原來一切盡在三姨的掌控之中。你們有手機屏蔽的高科技,三姨有送出雞毛信的土辦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等生孩子,人家早已先備下了貓月子的雞蛋,而且一大筐,不少呢。

三姨又念:「又一條,『報紙清樣已電傳發出,縣委宣傳郡的人已約去一家咖啡館面議。一切只可相機而動。」』

趙斌說:「喲,連媒體都參與進來了!」

三姨說:「沒有大領導在上邊壓,媒體在旁邊擠,鄉里的這塊豆餅能這麼快滴出油來?當然了,也不光是那一塊豆餅出油。聽聽這一條,『縣長剛剛開過緊急辦公會議,已定撥款二十萬,資助鄉里儘快平息事態。』再聽下一條,還是午飯前發過來的呢,『派出所所長到了局裏,局領導已派人再查三姨背景與相關情況,務請小心。」』

趙斌吃驚地說:「了不得,連公安局,三姨都有人啊!」

霍林舟只覺心裏越發緊上來,說:「有人也得小心。」

三姨冷笑:「我早小心了。犯法的事情不做,毒人的東西不吃。人家畫了圈兒,咱們就只在國家法律准許的範圍內行使民主權利,不過界,不犯規,不然,我葉奉華早他媽的坐進大牢裏去了。」

說話間,汽車已到了一處盤山道,一側是黑黝黝的山嶺,另一側則是不知深淺的山澗。山澗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像水怪的獰笑。唉,水出山就平緩了,小寶就是在這條河裏淹死的。突然,燈光照處,只見三條漢子並立山路中心,手裏都杵著鍬鎬之類的家什兒,兩輛摩托車則停在道路兩旁。霍林舟情知大事不好,急踩剎車。三姨倒還沉穩,吩咐說:「你們別慌,都少說話,一切由我應對。」

汽車停在了漢子們面前。燈光下,原來攔路者臉上還都束著黑布或圍巾,只留了眼睛在外面,讓人恐懼。三姨開門下車,平平靜靜地說:「兄弟們有事呀?」

一個高個兒漢子因圍巾堵嘴,瓮聲瓮氣地喊:「都下來。」

三姨說:「車后還有一個死孩子,也抱下來?」

漢子說:「少廢話,別拿死孩子嚇唬人,他成不了精!」

那個時候,霍林舟和趙斌還坐在車上。霍林舟心中陡地閃出一個不祥的感覺,他小聲對趙斌說,會不會這也是三姨事先安排好的,不然她為啥不讓派出所的人送咱們來?趙斌說,這種時候,活命第一。說話間,見三姨回身招手,兩人都下了車。

三姨說:「孩子叫河水淹死了。這位是孩子的爹,那位是孩子的姨父,都是土裏刨食老實巴交的庄稼人。活人不擋死人道,這是自古以來的講究,幾位兄弟不會不懂吧?」

另一位細瘦漢子說:「藉著死孩子,你們也算髮了一筆小財。你們吃肉,總得讓我們也喝上一口湯吧?」

三姨說:「這位兄弟說得有點兒不近情理。請問,又不是買彩票撿錢包,這種財誰願發?你們會盼著家裏的閨女兒子也去死嗎?」

一把鎬頭呼地掄過來,打在三姨的大腿上,掄鎬把的是那個一直沒吭聲的人,粗壯而敦實,還惡聲惡語地罵:「×你媽,你才盼着你的閨女兒子死呢。快把錢拿出來!」

三姨哎喲一聲跌坐地上,疼得嘴裏吸溜冷氣。霍林舟和趙斌急去扶,三姨卻往旁邊推二人,對打她的人說:「要命一條,儘管拿。但現金沒有,錢都在卡上,想要卡,你們也拿去。密碼我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而來,想去銀行提款,那你們去找二舅。」

高個子問:「二舅是誰?」

三姨說:「連二舅是誰都不知道,你們還在這條道兒上混個什麼勁兒?」

敦實人又高高地揚起鎬把,惡狠狠地說:「我這一鎬頭下去,叫你腦袋瓜子立馬開瓢兒,這你信吧?」

三姨仍坐在地上,舉起那隻缺了三個手指的巴掌,說:「那咋不信,人的腦殼,比山上的核桃也結實不了多少,一敲就碎。你們看我這個巴掌,我可是在鬼門關轉過一回的人啦。人死了比活着容易,我早有體會。你們可以一鎬頭打死我,還可以把這兩位兄弟一人一鎬頭都砸死。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你們得到了什麼?我身後這輛破農用車你們肯定看不上眼,

開走了也未必好處理。我們身上還有三部手機,都是過了時的低檔貨。可出了人命,就是大案,哪個國家的警方都不能不管,二舅也不會袖手旁觀,那你們日後要遭的罪可就比我挨了一鎬頭厲害多啦。依我的意見,你們就此罷手,我可以把今晚這個事看作是三位兄弟酒後犯蒙,一時取樂,保證不報案,還保證我的這兩位老弟也守口如瓶。如果你們信得着我,還可以給我留下銀行卡號或通信地址,五日內我會把一千元錢給你們打過去,算作三位兄弟今晚出來的車油錢。」

細瘦漢子說:「我知道大家都喊你三姨,姓葉,還知道死了孩子的那位叫霍林舟,家住河東村。」

三姨說:「知道了好,明人都別做暗事,我更不想跟誰坐仇結梁子。」

三個漢子對了一下目光,細瘦漢子一甩頭,率先奔了摩托,另兩個持着家什兒,倒退著,也到了摩托車邊。在摩托的轟鳴聲中,細瘦漢子留下話:「三姨,對不起啦,給二舅帶好!」

兩輛摩托逆着汽車來時的方向迅速駛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坐在地上的三姨撐不住了,突然趴在地上,哎喲哎喲呻吟起來。霍林舟和趙斌急上前去扶,三姨越發喊疼,說別碰我的腿,可能是把骨頭打折了。趙斌掏出手機,說我這就報警,路上還留着摩托車印,跑不了他們兔崽子。三姨說:「這幾個人像是初犯,還算聽人勸,沒惡到家呢,做人要言而有信,也別給咱們自己日後找麻煩,得饒人處且饒人,拉倒吧。」霍林舟說:「那就抓緊送三姨去醫院。」

兩人把三姨抬上了汽車。三姨不能再坐着了,只能趴在副駕駛的雙人座上,趙斌便跳上了車后廂。還是霍林舟開車,心裏急,卻不敢快開,怕顛疼了受傷的三姨。霍林舟問:「要不要再告訴什麼人先去醫院等著。」三姨說不用,又不是什麼要命的傷病。霍林舟說,我和我姐夫身上都沒帶錢,醫院要交押金的。三姨說:「我身上不是帶着那個卡嗎,就先從那個卡上划,行吧?」霍林舟說:「那個卡你不是不知密碼嗎?」三姨苦笑道:「我蒙歹人的,你怎麼也信?」

想想剛才對三姨的猜疑,再想想三姨面對高揚的鎬頭臉不變色的從容與鎮靜,霍林舟心裏好生慚愧,好一陣說不出話。三姨側伏在車窗上,手在腳下的挎包里摸了又摸,問:「還有煙嗎?」

霍林舟說:「帶一包都抽了,還有老旱煙,得自己卷了,」

三姨說:「那也給我。抽上,興許不再那麼疼。」

三姨接過煙口袋,在汽車的顛簸中伏在那裏捲煙,一個巴掌外加兩個指頭竟上下翻飛,卷得很熟練。她的煙癮很重,坐在鄉政府的院子裏,手上幾乎沒離過,扔下一支又一支,估計一天兩包都不夠,但檔次並不比賣力氣的人強多少,是五塊錢一包的硬紅河。霍林舟說:「三姨,想想這一整天的事,你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家,真得謝謝啦。」

三姨說:「也不光是為了你們家,我不是還要了你的一勾兒嘛。你放心,我只拿五萬,多一分都不要,去醫院看病的錢,也從那五萬里出。」

霍林舟忙說:「那可不行三姨。你不說我也知道,那五萬,最後到了你手上的,不會剩下多少,那麼多人跟着忙了一天,露了面的,還有不露面的,你都得有所表示,這個錢哪能再由你出?那我不太食親黑財了嘛。」

三姨嘆息一聲說:「你心裏有數就行啦。但這個事,你別再跟我爭,這不符合我給自己定下的做人做事的原則。為人辦事,應到哪兒,就得辦到哪兒,哪能見財起意,半道變桄子。那往後誰還能讓我插手人家的事情。再說,你到手的這筆錢,不比那些辦動遷爭產權的,沒了正招人喜歡的孩子,你和你媳婦心裏夠懊糟的了,我哪能再讓你們心裏不舒坦。」

霍林舟心裏越發感動,只覺臉上灼燙起來,突然之間,他心裏涌動了把那貓膩十二萬元的事說出來的衝動:「三姨——你聽我說——」

沒想,半趴在座位上抽煙的三姨打斷了他的話:「大黑夜的,路不好,好好開你的車,別說了,啥都別說了。其實,有些事,何必說出來,你不說誰心裏就沒個小九九?這樣的事,我經的見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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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二舅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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