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紅星機械廠大門照壁上的那顆五角星日漸黯淡,不那麼紅火了。也不能怪李寅國和柴放這些領導們無能,市內幾家大中型國有企業都是舉步維艱,許多工人放了長假或被買斷工齡,不時有人去市委市政府請願,有時還封堵了街道。李寅國連夜裏睡覺都提心弔膽了,唯恐電話驟然乍響,他眼下的主要任務就是隨時去說服動員上訪的工人們回到廠里來。有一天,他趕到市政府,剛下汽車就呆住了,再邁不開腳步,也說不出話,眼窩窩卻濕潤起來。上訪的人很多都認識,都是廠里昔日的老師傅老領導,脫了帽都自發蒼蒼,都穿上了數十年前的舊軍裝,胸前都掛上了各種各樣的獎章勳章,整整齊齊,橫隊排列,不聲不響,不吵不鬧,挑在上空的條幅是「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看病」。幾家國營廠的老同志聯合行動,便有了如此讓人觸目驚心的一幕。

困難千重,歸結為一個字,錢。老企業的包袱太沉重,離退休人員已比在廠職工總數還要多。開工資、醫療、福利,都要花錢,廠里的設備太陳舊,西方國家都數控了,這裏還在搖手柄,想競爭就得更新,想更新想研發就要有資金保障,銀根緊縮,以防膨脹,銀行不再往無底的深淵裏注水,豬八戒的孩子已孕育成形揣在腹中,不生出來不行,生出來不養更不行,真是難死猴了。

留馬賣廄的思路是李寅國在廠領導辦公會議上最先提出來的,柴放給予了堅決的支持。所謂留馬賣廄,就是把廠子的地皮賣掉,另去城市郊區買塊地皮再建新廠。紅星廠是建國之初建起來的,完全的蘇聯模式,占的地皮不小,寬敞闊大,功能齊備,學校、醫院、文化宮、幼兒園一應俱全。連澡堂子都是廠里建廠里管着。城市裏的地皮值錢啊。寸土寸金,可以開發房地產,比市郊的漫荒野嶺不知貴了多少倍,用這差價可以建新廠,還可以添置更新設備。那些與機械裝備業無直接關聯的附屬單位也可視為廄舍,徹底推向社會,推向市場經濟,卸去重負的馬兒就可輕裝上陣,馳騁沙場了。

李寅國在會上提出這個設想前,在家先跟張秋萍說過,當初的提法叫留豬賣圈。張秋萍笑罵,說你才是豬呢,整個兒一個豬腦子。建了新廠,工人們上班要往郊區跑,心裏肯定不願意,再被叫成豬,那就先拱翻了你的豬槽子。李寅國說,那就叫留鳥賣籠?張秋萍說,也沒見高明到哪裏去。《水滸傳》裏的李逵和阮小二好罵人,罵貪官,也罵皇帝,掛在嘴上的就是鳥人。李寅國說,準確的讀法應該是屌人,人家施耐庵老先生是不想在白紙黑紙上留髒字。不像眼下的那些狗屁作家,什麼埋汰話都敢往書里寫。張秋萍說,工人們看《水滸傳》,記得的可是那個鳥字,你還能挨個兒地去給大家解釋呀?敬愛的李書記怎麼去給女職工解釋,典見着牛皮厚的一張臉呀?留馬賣廄的提法是張秋萍想出來的,李寅國高興,拍著大腿叫好,說還得是咱老婆,這個叫法她羅春芬肯定想不出來。張秋萍斥她,少扯上人家,羅春芬怎麼對不起你了?小心眼!

振興老廠的新思路先在職工中徵求意見,果然就引出了一片反對聲。都在城裏住慣了,誰願早出晚歸地跑通勤呀?廠領導對此有準備,承諾賣廄的錢到了手,最先購進的就是帶空調的高檔大客車。保生存總比多跑幾步路更有說服力,這一承諾讓許多職工閉了嘴巴。廠領導又將構想請示到市裏去,市委市政府的首腦很快帶領相關部門的領導來到廠里,又驅車奔郊區,親自幫助選址,親自與當地領導協調,又在市裏的大會上表揚說,紅星廠的這個改革思路好,實事求是,有前瞻性,也有開拓性,是大手筆。提法也好,形象生動,通俗易懂,壯人志氣。希望紅星廠真正成為一匹千里馬,奮蹄先奔,踏出一條成功的道路來,引領其他廠隨後跟上,形成萬馬奔騰的嶄新局面。

具體落實留馬賣廄規劃的前敵總指揮是副廠長柴放。總指揮的擔子很重,權力很大,風險也與權力唇齒相依,共存共榮共憂患。羅春芬對此不無憂慮,她在家又拿河豚魚打比方,說權力那玩意兒,會吃的是美味,不會吃的就是毒藥,你可得加點小心,你還有家呢,家裏有老婆孩子,我們可沒指望跟你大富大貴。這番話,羅春芬在家裏說,在廠里也說,只不過說法和語氣上略有不同,在廠里的說法是,「啥好事呀。權力那玩意兒就像直入雲端的山峰,有重重大霧裹着呢,一個閃失跌下來,就是粉身碎骨。我跟我家柴放說了,那是走鋼絲,不如往後退一退。」

同樣憂慮的還有廠里的黨委書記兼廠長,他在廠領導班子的會議上把話說得赤裸裸血淋淋,他說,寅國同志拿出的這個留馬賣廄的方子,既可能救活一個廠,但也可能毀掉一批人。據說,有人總結建設高速公路的教訓,說建設一公里,就可能倒下一個幹部。我已經這把年紀了,可能等新廠子投付使用時就要告老還鄉了,我只想看喜劇,不想看悲劇。所以,我建議,除了嚴格執行重大項目集體決策的制度外,再委派李寅國同志擔負起監察工作的擔子,與柴放同志具有同樣的權力,什麼都可以問,也什麼都可以查。出了問題,那就是監管不力,咎由自取,一併問責。

建新廠的戰車轟隆隆啟動起來了,資金是購地方以預訂金的方式先期投入的。為了搶工期,攤子鋪得很大,就好像一個大戰役,除了主戰場,還有許多小規模的街戰巷戰,先先後后都打起來了。那種鏖戰的氣息,張秋萍和羅春芬在家裏都聞到了。

一天夜裏,廠紀檢委的一位同志來到李寅國的家,進門時臉上雖掛着笑,但那笑容很僵硬,是掛上去裝出來的。張秋萍送茶時,李寅國說,你帶孩子去學習吧,我們談點事。說着,還把來人帶進了書房,房門也嚴嚴地關上了。

張秋萍感覺到異常,是從來人的笑容和目光里,還有李寅國的神情看出的。李寅國突然之間變得格外冷峻,那種冷峻是只有遇到非常嚴重的事件時才出現的。張秋萍到了女兒笑笑的房間,耳朵卻一直留心着外面的動靜,都是本廠的職工,不好拿大,走時總應該出去送送的。來人和李寅國在書房裏坐了將近半小時,房門總算響了,那人說,那我就按李書記的指示,再觀察一下看?李寅國點頭,說這種事,一定要穩准狠,重點是准,靜觀其變,等等看。

那天夜裏,李寅國失眠了,躺在床上來回「烙餅」,快到半夜時,抓起床頭柜上的話筒,給廠設備處處長打出去,說去西歐的那個團,明天我還是去吧,不然老闆不放心。放下電話,張秋萍問,你不是說已有了大框架,有事電話溝通,這次你就不去了嗎?李寅國說,嘴巴松一松,就是上千萬美元,尋思尋思還是跟去的好,免得日後落埋怨。張秋萍知道,他說的是進口設備的事,他隨廠長一塊出去考察過,大主意已定,再去只是洽談價格,所以這次他就讓主管設備的副廠長打頭陣,自己留在家裏做幕後監軍。監軍的職責就是只聽只看,不需表態,利劍高懸,且讓那些人如履薄冰,加些小心。

明天就要出發,仍是睡不着。李寅國鑽進張秋萍的被窩,說一走又是半個月,我提前給你交「公糧」。張秋萍沒準備,情知李寅國也有些勉強,「公糧」是頭一天才交過的,四十好幾的人了,哪能這麼疲於奔命。他是把交「公糧」當安眠藥吃呢,以前這樣的事情也有過。

事畢,「藥效」發作,李寅國果然沉沉睡去。張秋萍卻睡不着,悄悄起身,去了書房。她找出李寅國的鑰匙,打開寫字枱上的一個抽屜。那個抽屜常鎖著,放着一些重要的文件。作為主管紀檢工作的領導,許多事情是不應該讓家人知道的。張秋萍看到了那封舉報信,立刻明白李寅國為什麼臨時決定出國了。舉報信是匿名的,舉報柴放收受某工程公司的二十萬元賄賂,而且把情況寫得非常詳細,不僅提供了具體數額,還提供了儲蓄折的賬號,說該經理送去時是把儲蓄折放進了一個極品大紅袍茶葉盒內,送到了柴放家,當時只有柴放的夫人羅春芬在家。

張秋萍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打擊經濟犯罪的規則,家人收賄,與行賄人有着直接利害關聯的公務人員難辭其咎,但如果代替現金的憑證尚未提取或轉移,尚不可認定收受賄賂已成事實。李寅國以出國為借口,一是守株待兔,二也是有意迴避,他柴放若真是貪慾難禁撞到網上,那第一時間抓兔在手的人就不會是他李寅國,同事同僚一場,免了多少尷尬與仇怨啊。而且,這一時期正敏感,老書記兼廠長即將面臨退休,李寅國和柴放是接班帥帳的兩個最可能人選,都說官場無情,李寅國可不想親手揮刀斬對手於馬下,惹人詬誹呀。

張秋萍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在李寅國的鼾聲中再也睡不着。這個當年赤著大腳晾豬蹄的翻砂工,是城府漸深還是老奸巨猾?還有,那個口口聲聲擔心柴放失足落崖的羅春芬是根本不知茶葉盒內裝着炸彈,還是口是心非貪心已動?柴放知道嗎?那筆錢只要一動,就是按下了炸彈的引信,柴放立時就完了,一輩子都完了,休想再作辯解。樹榦朽伏,枝葉還能支棱多久?他一完,爭強好勝的羅春芬也完了,連歡歡都跟着完了,一家子呀……

張秋萍哭了,淚水簌簌流淌。她眼前滿是羅春芬的影子,風風火火,花枝招展,怒放枝頭。你想作死呀?還有小歡歡,初營待放,嬌嫩可人,日後可能比她媽媽還漂亮。學校開家長會,老師掛在嘴上最多的就是歡歡和笑笑。歡歡真要蔫萎了,笑笑還會笑得那麼開心那麼驕傲嗎?望着酣酣沉睡中的李寅國,張秋萍不能不想到柴放,那是一個多麼優秀的男人,精明而又寬厚,睿智而不失豁達,他應該是李寅國最理想的搭檔和戰友啊……

在迷濛的淚眼中,鋼管轟然滾坍那一瞬羅春芬的奮然一撲像電影鏡頭一樣閃回,閃回的還有,當張秋萍走進新東方國際賓館的旋轉門時,羅春芬對她遠遠招手的那個語焉不詳的笑容。那天的那個事,羅春芬是怎麼知道的?最難得、最讓張秋萍心存感念的是,那事過後,給人快言快語印象的羅春芬卻隻字再不提,對自己不提,對別人也不提,好像真的是偶然一遇不值一提。天亮之前,睡意終於襲上來的時候,張秋萍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救羅春芬,也來她個奮然一撲偶然一遇,而且要分秒必爭。

機會是現成的。廠里錢緊,等米下鍋,車間主任們天天來與材料主任拍桌子,主任又找主管副廠長吵資金。那天,當主任憤憤地摔了電話,說這活真不是人乾的,誰有本事誰來干時,張秋萍輕聲接了一句話,「這世界上哪有公平,咱們窮得連螺絲疙瘩都買不起了,可聽說有人的大紅袍極品茶葉都值二十萬元一盒了。」這話說得有點不搭界,頭一句腳一句,風馬牛不相及。但眼下,張秋萍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效果,它會刺激某人的神經,強化某人的印象。張秋萍猜想得到,羅春芬此時投向她的目光或者驚疑,或者驚異,甚至是驚愕,但她沒有去迎接那目光,說完就起身走開了。

羅春芬第二天一早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兩眼紅腫,狀如爛桃。但羅春芬並沒停止她的張張揚揚和喋喋不休,她說,真拿我老媽沒辦法,她的一個娘家侄在別的廠放長假了,非讓柴放安排到咱們廠來,柴放不點頭,老媽就跟我鬧,什麼難聽說什麼,氣得我哭了大半宿。別人陪着欷歔感嘆,只有張秋萍只是平和一笑,不接茬兒,她猜想,為那二十萬元錢,柴放昨夜肯定是吹鬍子瞪眼了,震怒難平,誰知羅春芬的以淚洗面是因為痛恨還是懊悔呢?這年月,招法用盡的那些行賄人,敵中有我,我中有敵,各揣心腹事,難料難測,對付那些人,豈可稍有僥倖呀。

確切的結果,是半月後李寅國從國外回來后才知道的。李寅國在飯桌上說,柴放這小子還真行,有人行賄,在茶葉盒裏給他放進二十萬元的儲蓄折,他動都沒動,就交上來了。張秋萍暗暗噓了口長氣,說,他不交,還敢自己留下呀?李寅國笑了一笑,沒再說什麼,但張秋萍從那眼神中卻讀出了眼看着懸卵平安落地的釋然,但也讀出了些許的心有不甘的疑惑和遺憾,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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