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月琴聲珠子般彈跳的時候,新郎倌覃玉成還不曉得自己將從洞房裏逃出去。他的耳朵如同兩隻瓜瓢,將那些晶瑩圓潤的珠子一顆不落的接住了。他湊近與堂屋相鄰的板壁,將右眼對準一條裂開的縫隙。

他感到自己從那條縫隙里穿了過去。

所有來參加婚禮的親友,還有那些來鬧房的左鄰右舍,此刻全聚集在堂屋裏。從蓮城請來的南門秋師傅與徒弟分坐在八仙桌兩邊,各抱一張月琴。他們捏撥子的手像啄米的小雞,在琴弦上活潑地跳躍,逗弄得那些玉珠子不斷地蹦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南門秋眼風一掃,用假嗓唱道:小幼尼到如今哎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青絲髮,恨爹媽他不該送奴來出家,哎,好叫人難過這冷落生涯……這個唱段叫《雙下山》,據說是南門秋年輕時從洞庭湖畔一個絲弦班子那裏學來的,是他最拿手的,也是最受大家歡迎,逢請必唱的。

覃玉成盯着南門秋,都捨不得眨一下眼。他熟悉南門秋的嗓子,許多唱段都耳熟能詳。不過他不太在意唱詞,他喜歡的只是月琴彈奏的丁冬之聲,還有南門師傅唱出的那種聲調,那股韻味,總是讓他陶醉。這回家裏請南門秋來唱月琴伴喜,還是他寫的請帖。他將「雅韻賜奏,伏乞早臨」八個字練了十幾遍,才寫到帖子上去。在他的整個婚禮中,只有這件事是他樂意做的。白天裏身穿禮服的他幾次跑到大門口,往街口張望,看有無南門秋的蹤影,旁人見狀竊笑不已,還以為新郎倌急不可待,在盼望新娘的花轎早點到來。

覃玉成看得發痴,聽得入迷,耳邊吹來一縷酒味與胭脂味夾雜的氣息——婚禮中,按照禮數,他和新娘坐了床,喝了合巹酒。梅香貼著了他的後背,他忍不住抖動了一下。是的,新娘叫梅香,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曉得她比他大一歲之外,他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月琴好聽嗎?」梅香問。

他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

梅香又說:「月琴就這麼好聽啊?」

他點點頭,有點煩,他的心情被打擾了。

「那讓我也聽聽。」梅香伸手推他的肩。

聽就聽,為何跟我爭一條壁縫呢?他想是這麼想,但還是將那條壁縫讓給了她。他在床邊坐下,跟着時緩時疾的月琴輕聲哼著:見和尚站路旁,眉清目秀貌堂堂,青春年少正相當。我有心搭一腔,話到嘴邊不敢講,又恐怕來的往的君子道短長……倘若是,得成雙,商商量,量量商,商商量量量量商商下山崗下山崗……他搖頭晃腦,在音韻中浮了起來,往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漂去。但這感覺很快被打斷了,梅香又推他一下:「哎,你也會唱呀?」

他瞥了她一眼,搖搖頭。

「你要是唱,一定不比南門秋的徒弟差。」梅香端杯茶過來,「你潤潤嗓子羅。」

他將茶推開:「我不要。」

「那,我們躺到床上聽,好么?」

他很奇怪:「為什麼?」

梅香低下頭不吱聲,嘴巴有點翹。

床頭的紅燭哧的閃了一下,燭光暗淡了一些,他撥了撥燭芯,燭光隨即亮了起來。他發覺她在瞟他,便轉過臉,望着自己投在板壁上的影子。

梅香問:「我是尼姑么?」

他又奇怪了:「誰說你是尼姑了?」

梅香說:「可尼姑都曉得找個和尚作伴好下山呢。」

她把剛聽來的唱段引用上了。她很聰明。可他還是不曉得她什麼意思。他覺得她有點怪,懶得睬她,眯起眼繼續聽月琴。琴聲卻戛然而止,南門秋與徒弟季惟仁各扮僧尼,時而道白,時而清唱,甚是風趣,逗得看客們發出陣陣鬨笑。

覃玉成聽得兩眼發直,梅香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好像有點煩躁,後來就窸窸窣窣地脫起衣服來了。她影響了他聽月琴,他沒好氣地回頭挖她一眼。可他撞見了她赤裸白皙的後背,眼睛一酸,好像被那白色灼傷了。梅香拿一雙黑幽幽的眼睛乜他,他打了個尿顫,叫了一聲:「誰要你脫的衣服?」

「不脫衣我哪么睡?」

「你不曉得吹了蠟燭再脫嗎?」

梅香鼻子哼一聲,鼓起嘴巴一口氣吹滅了床頭的紅蠟燭,溜到床上,抱住被子一滾,朝里躺着不動了。桌上還有一支蠟燭亮着,但光線黯淡了許多。

他吁了一口氣,重新湊到那條壁縫前。我見你慌慌張張,敢莫是瞞着師父逃下山來的?——我看你這樣倉倉皇皇,必定是瞞着師傅逃下山來的!——那你是先逃(仙桃)。——你是先逃(仙桃)!——先逃也是逃(桃),后逃也是逃(桃),——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倒不如你和我下山去結成親結成親……在兩盞大馬燈的映照下,南門秋臉色微微的有些紅,但嗓子仍舊那麼清亮。季惟仁的嗓子不如師傅,但他唱得很賣力,額頭上都滲出汗來了。堂屋裏的聽眾有的默然凝神,有的搖頭晃腦,還有的嗑著瓜子,聽得有滋有味,也吃得有滋有味。梅香在床上翻來覆去,唉聲嘆氣,顯然沒有睡着,但這不關他事,誰讓她不喜歡聽月琴呵?這麼好聽的月琴她都不曉得享受,是她沒福氣呢。覃玉成屏氣傾聽,慢慢地忘記身在何處了。

他在那些好聽的音律里漂浮。

月琴聲止息,覃玉成從沉醉中清醒,最後一粒珠子在他耳腔里跳了幾跳,不動了。夜已深,南門秋將月琴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藍布袋裏,客人們紛紛起身拱手告辭。爹過來道了謝,掏出一個鼓鼓的紅包遞給南門秋,南門秋客氣地推了幾下,也就收下了。覃玉成曉得,等吃過夜宵,南門秋就要帶着徒弟回蓮城去了。

覃玉成意猶未盡,回過身來,只見梅香背朝着他,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了。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像一粒月琴彈出的聲音,在心裏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再跳了一下,打得他的心直痒痒。他決定,按照它的指引去做。他悄悄脫下黑綢馬褂,再接着,又脫下了簇新的藍長衫,換上了便裝,這樣一來,他就不像一個新郎了。

他又坐了一會,聽了一會梅香的呼吸和屋外的動靜,重新考慮了一下自己的決定。然後,他慢慢地拉開兩斗櫃的屜子,從裏面摸了兩塊銀元塞進懷中,躡手躡腳地往後門而去。他拉門栓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是門卻不遂他意,吱呀一聲,令他頭皮發麻。床上的梅香醒了,翻過身來了,她的目光刺在他的背上。

梅香問:「你做什麼去?」

他緊著喉嚨答道:「上茅什去。」

梅香不吱聲,又翻身朝里了。

他趕緊溜出門,進了後院。後院是他家的傘作坊,到處擺滿了竹子、傘架和油桶,瀰漫着濃郁的桐油味。傘匠的住房裏還亮着燈。他避開燈光和月光,沿着院牆的陰影迅速地竄到後院門口,推開門,縱身一躍,就到了門外。

他的身體很輕,風一樣往前吹過去。他繞到街面上的時候,只見滿街樹影搖曳,遍地月光蕩漾,南門秋帶着季惟仁在前頭匆匆走着,他們的背影像兩片樹葉一樣飄浮不定。

覃玉成追到碼頭時,划子正要解纜,他壓着喉嚨對水手說,夥計,搭個順水船好么?水手說,這是南門師傅雇的船,他做不得主。南門秋從艙里丟過來一句話,船家,就行個方便吧。水手便放他上了船。覃玉成沖艙里作個揖,在沒有蓬蓋的前艙坐下來。怕南門秋認出他,他背過臉,望着岸上那些黑黢黢的吊腳樓。

划子搖晃着滑離了碼頭,大洑鎮的屋影、燈火以及泊在碼頭上的大小船隻,都徐徐往後移動。江流寬闊平緩,水波幽幽閃光,天上一輪月亮,水裏也一輪月亮,都是那樣渾圓金黃,宛如一對銅鈸。夜空藍得深邃,月光水一樣從空中傾瀉下來。槳聲吱呀,雪白的水花在槳下次第綻開。

水手站在船艄上,邊打槳邊與南門秋扯白話。一方晴傘鋪的覃老闆大方么?大方大方,覃老闆是個講禮性的實在人,沒說的,又是夜宵又是紅包。聽說新娘子好漂亮?漂亮漂亮,眉清目秀,很端莊的。哎呀呀,那新郎好福氣呀!這個時候只怕好事已經做成了吧?水手和客人都笑了起來。南門秋的笑聲很低,嘿嘿兩聲,是那種長者矜持的笑,笑過後,感慨地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世最好的時光呵。」

覃玉成有些納悶,他們怎看出新娘眉清目秀而且漂亮呢?他這個與新娘坐過床了的新郎,都沒看清新娘的眉目呢。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福氣,這是一個他不情願的婚禮。他還沒想過要成親。除了月琴好聽,月亮好圓好亮,八月十六真不是個好日子。他伸出手,接了一巴掌涼涼的月光。

河面上月色蕩漾,粼粼閃閃,水中的月亮緊緊地跟隨在船邊。過了一陣,水手說,南門師傅,月亮這樣好,不如你彈奏一曲,養養大家的耳朵?南門秋便坐到船舷上,取出月琴抱在懷裏。月光從圓圓的琴板上反射出來,覃玉成覺得,南門秋抱的不是月琴,而是天上的月亮。他顫抖了一下,心中有根弦被南門秋撥動了,他整個人成了一把月琴,丁丁冬冬的樂音源源不斷地從身體里跳了出來……

一曲彈罷,天地無聲。水手叫道,真的是好聽死了!南門秋笑問,什麼叫好聽死了?水手說就是味道好得不得了哇!又不是肉味,又不是魚味,眼睛一閉,說不出的味!就好像,抓癢抓對了地方呢!南門秋和徒弟嘿嘿直笑,很得意。覃玉成望着江水默默無言,他隨琴聲流走的心思似乎還沒有回來。

南門秋轉頭問:「後生,你有什麼感覺?」

覃玉成想想說:「我感覺看到了一條大河,但不是這條河,我又看到了又圓又亮的月亮,但也不是現在的月亮,我還看到一條小船在河上漂,卻也不是我們這條船,因為那條船上好像有古人在飲酒……我感覺自己躺在波浪上,上下起伏,我又好像飄在風裏,我很輕很薄,我看不到自己,我跟着師傅的琴聲四處漂流,也不曉得自己漂到哪裏去了……我好像沒有了。」

南門秋驚訝地看看他,拍拍他的肩膀:「後生家,謝謝你的感覺!」

覃玉成起身作揖道:「不不,是我應感謝師傅,您的月琴讓我從心眼裏舒服!」

「這樣說來,你早聽過我唱月琴了?」

「嗯,只要聽說您在近處唱月琴,我就要找去聽的,有兩次飯都忘了吃,事也忘了辦了……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您了。實不相瞞,今朝搭師傅的順水船,是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怕暴露自己的新郎身份,覃玉成一直側對着南門秋,此時他也不敢大意,側着臉在跪下來,將頭嗑在艙板上:「懇求師傅一定答應我!」

南門秋忙扶他:「起來說起來說。」

覃玉成執意不起:「您答應了我才起來!」

南門秋只好說:「好,我答應,請起請起。」

覃玉成這才起身:「我想拜您作師傅,我要學唱月琴。」

「噢?」南門秋眼裏一亮,說,「你既早認識我了,就該曉得,我是開綢布莊的,唱月琴不過是我的雅興而已。唱月琴難以養家餬口,更別說安身立命,你學它何用?」

「我喜歡。」

「嗯,喜歡是最好的理由。今夜萍水相逢,一曲相通,也是我們的緣分……」南門秋拉過他的左手,逐個地掰着他五個手指仔細查看,「唔,手指細長,是塊好料。你讀過書嗎?」

覃玉成忙說:「讀過讀過,我上過新學堂呢,最喜歡背《增廣賢文》。」

南門秋說:「那我考考你,背一個與現在的情景相適的句子出來。」

覃玉成想想,念道:「三人同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而從,其不善者改之。」

南門秋欣喜地拍手:「好一個三人行必有我師,貼切,貼切。真乃其言也切,其心也誠,其人也慧啊!」

覃玉成跪下便拜:「師傅!」

南門秋將他扶起:「不必拘禮,不必拘禮。來,見過你師兄季惟仁。」

季惟仁從艙內出來,覃玉成也迎了過去。或許是興奮過度,覃玉成忘了掩蔽自己的面孔。季惟仁正視他一眼,叫道:「師傅,他是一方晴的新郎倌!」

南門秋大驚,湊近他的臉端詳一遍,錯愕不已:「你、你這是何故?居然拋下新娘,從洞房裏跑了出來!」

「我就是想跟師傅學月琴。」

「哪有你這樣的?真是!」南門秋苦笑一下,回頭說,「船家,快調頭送他回去!」

水手不樂意了,三十里水路快走了一半了,回去又是上水,費勁。南門秋便說給他加船錢,又叫季惟仁去船頭幫他划前槳。划子慢慢地調過頭,往來路而去。

覃玉成衝動地將一隻腳踏到船舷上:「師傅,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已經答應收我為徒了,如硬要送我回,我就跳下去!」

「你想逼我於不義?這樣的君子,不做也罷!你瞞了父母,棄了新娘,收了你我良心何在?學藝先從做人起,百善孝為先,你若真想做我徒弟,以後徵得家人同意了,再來蓮城找我也不遲;你若執意不回,那我就沒有你這樣的徒弟!至於跳江與否,你自己決斷吧。」

南門秋不溫不火地說,轉身坐下,望着江心。

水中的圓月起了皺。覃玉成有些無奈,想了想,朝南門秋拱拱手,輕聲道:「師傅,我聽你的。」然後,他走到船頭,奪過季惟仁手中的槳,用力地劃了起來。槳葉吃水很深,他的力氣很足,每劃一下,划子就明顯地往前沖一下……

覃玉成回到洞房裏時後院裏的雞已經叫了頭遍了。門開着,所以他的歸來很順利,人不知鬼不覺的。梅香在床上打着鼾,看來也睡熟了。他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慢慢慢慢地躺到新娘身邊。新娘卻突然說話了:「你是上茅什去了還是造茅什去了呵?」他不吱聲,背對着新娘,有意打起了鼾。他心裏很平靜,他聽到枕頭下傳來了美妙的月琴聲。後來他乾脆把那個綉有鴛鴦鳥的枕頭抱在懷裏,然後就睡著了。

梅香對鏡梳妝的時候,發現自己黑亮的杏仁眼裏透著一些迷茫,一些憂鬱,一些怨忿。她看見了自己的不快樂,嘆息一聲,將短髮一把挽了,盤到到腦後,給自己梳了一個巴巴髻。婆婆覃陳氏端著一碗糖水雞蛋笑吟吟地進門來,梅香連忙起身接過碗。覃陳氏走到床邊收拾床鋪,梅香拉拉婆婆的袖子,說:「娘,不勞你動手,我自己來。」

覃陳氏不由分說將她推開了,仔細地拍打着床單。其實,被子梅香早疊過了,枕頭也放好了,床單上的皺褶也抹平了。只是鋪在床中央的那塊白布她沒有動,那是昨晚鬧房之後,婆婆收拾床上的花生紅棗時悄悄鋪下的,它也是習俗的一部分,她早就曉得了的。覃陳氏的眼睛也盯着白布不動了。梅香看到婆婆的臉板了起來,她有點怕,回到桌前坐下,那碗雞蛋也不敢去碰了。

她非常清楚婆婆變臉的緣由。上花轎之前,娘家嫂子扯着她的耳朵說了半天私房話,告訴她進洞房之後如何應對。嫂子說,到了那種時候,男人是有點急的,有點橫霸蠻的,你要順着他,你順着他了,他就會一輩子對你好。可是你也只能稍稍順一順,不能太順了,你太順了就顯得有點主動了,你一主動男人就會嫌你不守婦道了,所以呀你一定要把握好分寸。嫂子還說,那個時候你是會破的,你一破是會有點疼的,你要忍着,不要緊的,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疼過之後就會舒服了的,要是男人對你好,那種舒服是一輩子都享用不盡的。不過你破時會流一些血,你不要把血揩掉了,要讓它沾到白布上,讓家裏大人看見,因為它就是喜,規矩人家收媳婦,是要見喜的。嫂子壓低了聲音說,黃花閨女進洞房都會見喜,你要是經過男人了,就要想辦法弄點血到那白布上去,否則你在婆家一輩子做不起人。梅香生氣地就揪了嫂子一把,你才經過男人了呢!

可嫂子說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沒有見喜。新郎躺在床上像根沉潭木,碰都不碰她,這喜從何來?可他為何不碰她呢?梅香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覃陳氏抓起那塊佈展在梅香面前,聲音顫抖:「梅香,哪么沒見喜?」

梅香不吱聲,偏過頭去。

覃陳氏的眼光尖得像根刺:「你說呀,難道你給過別人了?」

梅香懊惱地回嘴道:「昨晚你不聽聽壁腳,怪我作什麼!」

「不怪你怪哪個?」

「問你兒子去。」

梅香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本來她有好多話說,那些話都已經擠到了喉嚨口了,但她怕衝撞了婆婆,於是就用雞蛋將它們堵住。婆婆的質問和疑慮也被她堵住了,拿着那塊令她失望的白布憂心忡忡地走了。

梅香吃完雞蛋,將身上收拾熨貼,到堂屋認了一遍神龕上方「天地君師親」五個大字,又瞟了瞟神龕里祖宗的牌位,然後燒了三炷香,鞠了三個躬。堂屋裏並沒有人,鞠一個躬也可以的,可梅香還是認真地履行了規矩。從此她就是這屋裏的人了,頭一次還是馬虎不得,祖宗即使不怪罪,心裏也過意不去呵。堂屋有點暗,令人壓抑,她隨即就離開了。她邊走邊打量屋裏屋外的情形,這可是她要住一輩子的地方,她想看個一清二楚。自從合了八字定下親之後,娘家的姑娘們沒有不羨慕她的,都說她命好,有福氣,誰不曉得一方晴傘鋪是大洑鎮有名的殷實人家呢?就連一些光屁股小伢,見了她就故意唱那個爛熟了的童謠:一方晴的傘,落口溶的糖,老油鍋的油條一庹長,大洑鎮真真好地方!可是如今看來,她是不是有福氣,還很難說。不說昨夜新郎倌的冷落,就說現時,他也該帶着她熟悉一下屋裏,給公公婆婆請個安吧,可他一早就沒了蹤影,人毛都沒見到一根了。一過門就遭如此冷遇,是人都會憋氣的,人一憋氣就會不快樂,一個人如果不快樂,那福氣又有什麼用呢?

梅香邊走邊想來到了店子裏。一方晴傘鋪是前店后坊,鋪面臨街。公爹覃有道正在櫃枱后整理自家製作的各種油紙傘。梅香拘謹地叫了一聲爹,行了一禮。覃有道便咧嘴一笑:「噢,梅香就起來了?玉成呢?」

梅香說:「不曉得,沒見到人影子。」

覃有道又噢了一聲,問:「你們幾時去吃回門飯?」

梅香說:「也不曉得,還沒聽玉成說呢。」

覃有道說:「早去早回吧,路不近呢。給你爹媽多回點禮,你爹媽見我們講禮數,對你也放心些。男伢懂事遲,玉成還是個懵子鬼,你比他大,要多教他,多管他。他怕是在後院,你去找他吧。」

梅香便出了店子往後院而去。婆婆肯定還沒有告訴公公沒見喜的事,要不公公對她不會這麼客氣。她咬着嘴唇,很是鬱悶。這玉成是不懂事沒開竅呢,還是他另有相好,所以才在新婚之夜冷落她?這念頭嚇了她一跳,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心裏一時成了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後院的空坪上擺滿了撐開的傘,還都是剛蒙上皮紙的半成品,正待上色抹油,乍一看像一大片凋敗的荷葉,七零八落的。傘匠師傅林呈祥蹲在地上,正往傘上刷著紅漆,瞥見梅香,咧開嘴笑了一下,嘴裏一顆銀牙一晃。梅香面頰上有點癢,曉得林呈祥盯着她的,便扭頭避開他的目光。沒尋到覃玉成的影子,林呈祥哼的山歌卻到了她耳邊:

遠看姐兒白又細,

好比蘿蔔削了皮,

心想討個蘿蔔啃,

人多眼雜不便利。

這是唱給她聽的,她只能裝傻,不能理睬的。要是在娘家,她可不許他沾便宜,馬上一首罵歌回過去。她的潑辣性子和清亮嗓子方圓十里都是有名的。可現在不同了,她成了媳婦了,為人處事都要小心謹慎了。她加快腳步往後院深處走,山歌子又追着她的腳後跟過來了:

姐兒走路不要忙,

慢走三步又何妨,

你又不是天鵝體,

我也不是餓螞蝗。

梅香實在不想示弱,卻又不好回歌,臉都憋紅了。她氣鼓鼓地回頭,徑直走到林呈祥面前,直通通地說:「請問傘匠師傅,踩到過玉成的影子么?」

「嘻嘻,新娘子找新郎倌呵?你尖起耳朵羅。」林呈祥眨了眨鬼眼睛。

梅香凝神豎耳,林向祥身旁的一把撐開的傘后發出輕微的崩崩之聲。她忙繞到傘后,只見覃玉成坐在地上,手拿一塊竹片,有節奏地彈撥著傘骨,好像在彈一把琴,嘴裏咿咿呀呀地哼。梅香沒好氣地說:「都成家的人了,還只曉得好耍。」

覃玉成站起來,拍拍屁股,癟著嘴不說話。

梅香又說:「到我家吃回門飯的,你去也不去?」

覃玉成嘟噥一句:「誰說不去?」

梅香轉身就走,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後面。這時林呈祥又哼起了山歌,梅香回頭瞪了他一眼。林呈祥一點不在意,快活地一笑,嘴裏的銀牙閃出一縷銀光來。

太陽升到一竿高的時候,覃玉成挑着一擔細篾籮,相跟在梅香身後,出了一方晴的大門。篾籮肚子上貼著大紅的喜字,籮筐里則放着紅紙包好的蓮子、木耳、桂花糖、寸金糖、染了紅的大塊鮮豬肉,還有一方晴特製的幾把油紙傘,都是用心選擇的回門禮。臨出門時覃有道特意叫兒子撤去了籮蓋,以便讓路上遇到的人見識到覃家的禮數。

新夫婦一出門,街上行人立時被吸引了,眼光上下亂瞟,嘖嘖聲連連。不過,他們的羨慕和稱讚不是沖着回門禮而是沖着人去的,確切地說,是沖着新媳婦去的。梅香身穿一襲紫紅色喬奇絨旗袍,斜襟,金絲滾鑲邊,高開衩,左胸處綉一朵不大不小的牡丹花,那腰是收得恰到好處,使凸的顯凸,凹的顯凹,看上去十二分的貼身;袍子底下,一雙天足套在黑色方口皮鞋和白色的機制襪里,隨着她的走動,不時有兩道白光閃現出來。

好多人都眼睛發直,目光隨着梅香的移動而移動。還有人抽動鼻子,聞新媳婦的香粉味。按老規矩,覃玉成若即若離地跟在媳婦身後七八步的地方,他看到了那些人的痴迷神情,還有那些蒼蠅一樣圍着梅香飛舞的目光,覺得好笑。有人拉了拉他的籮索,玉成,昨夜推了幾回回磨?又有人說,新磨不好推的,玉成你要是推不動哥哥幫你!他一概笑而不答。

走過街口那棵桂花樹后,覃玉成終於鬆了一口氣。小街沒有了,人也不見了,左側是收割過了的稻田,右邊是波光閃閃的蓮水。風帶着水腥味和田野的氣息吹來,令人神清氣爽。梅香放慢腳步,回頭說:「挑得動么?」

覃玉成順溜地將扁擔從右肩換到左肩,用這個輕鬆的動作做了回答。

「鎮里的人好喜歡講醜話。」梅香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們見不得怪的,別人喜歡你才逗你,不喜歡你話都懶得跟你講呢。」

覃玉成承認她的話有點道理,於是用鼻子嗯了一聲。

梅香話鋒一轉:「可是你好像不喜歡我?」

他說:「我沒有不喜歡你呵。」

梅香說:「可我過門后你話都沒講幾句,夜裏碰都不碰我!」

覃玉成啞口無言。他沒有不喜歡她,可也談不上喜歡她。他沒有想碰她。他的婚事是大人們張羅的,他只是冥冥中被他們推著走,既然人人都要婚配成家,那就成家算了。他沒別的想法。

「昨夜你上茅什去那久,我睡一覺醒來你才回,你到哪去了?」

「我……」他望着水天迷茫處。

「是不是會你的相好去了?」

「我哪有什麼相好。」他驚訝她會這樣問,嘴巴張開好大。

「真的?」

「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

「那你做什麼去了?」

「我送彈月琴的南門秋師傅去了。」他說。

「你是新郎倌,要你送什麼?要送也不用這麼久啊!」

「我喜歡送啊,我送得遠啊,」他指著前面的江面,「我一直送到那下邊呢!」

「為什麼送這麼遠?」

「我想送嘛,我還想拜他為師學唱月琴呢,要不是曉得我是新郎倌,南門秋就收下我了,我已經到蓮城去了,哪還在這裏陪你回娘家啊。」覃玉成望着遠處的船帆,嘟噥著。

梅香紅潤的臉皮慢慢地白了,一甩頭,咚咚咚地往前走。覃玉成連忙跟在後邊,小心地問:「我,我得罪你了嗎?」

「你沒得罪我,我這樣的鄉下人,哪值得你去得罪呢?你不過是新婚之夜把堂客⑸丟到一邊,跑到船上去了。我算什麼東西?你一點都可以不放在眼裏。撿一隻野貓兒回來,你也要喂口飯,摸它幾下呢,我連只野貓都不如!你還回來搞什麼,你走了就不回頭哇,你讓我一過門就守寡呀!」梅香越說越氣,也越走越快。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他說。

梅香不睬他了,突然一陣小跑。覃玉成只好撩起長衫快步跟上,連聲陪不是。他曉得不好惹她生氣的,岳父一家若是看見她紅了眼睛就麻煩了。跑了一陣,梅香累了,就放慢了腳步,雖然還不理他,臉色卻有好轉。

路邊現出一幢白牆青瓦的房屋,那就是梅香的娘家了。一個短髮婦女在曬場邊洗衣服,瞟見他們,將棒棰一丟,脆聲歡叫,哎呀,梅香和姑爺來了!梅香叫了一聲嫂嫂,就和她摟在了一起。覃玉成聽見嫂子悄聲問,梅香,洞房花燭夜,過得好吧?梅香回頭瞥他一眼,突然摟住嫂子的脖子,嗚嗚地哭了起來。覃玉成頓覺後背發涼,慢慢地將頭垂了下去。

回到家裏吃晚飯的時候,覃玉成一看爹皺紋緊繃的臉,就曉得昨夜從洞房跑掉的事敗露了。當然是梅香告的狀,但他並不怨她,這樣倒好,他正愁不知如何跟爹說。這事遲早要說的,因為他是烏龜吃秤砣鐵了心了。

剛剛放下碗筷,覃有道就將一把鐵尺塞給覃玉成。它是爹做傘時量竹子裁皮紙用的工具,也是他家的家法。爹說:「曉得爹為何把它給你么?不曉得就自己抽自己一下,把自己抽醒!」

他硬起頭皮說:「我曉得,我昨夜裏不該跑出去,想跟南門秋學唱月琴。」

「你這個鬼相,還想學月琴?」爹鼻子裏哼一聲。

「南門師傅說我是塊好料呢;再說了,『擔米的笛子碗米的琴,嗩吶只要一早晨』,只要下功夫,哪有學不會的。」他說。

「胡說!那說的是胡琴,不是月琴!你花碗米的功夫就學得會?再說了,你不曉得父母在、不遠遊的道理嗎?你拋下堂客不說,連爹媽都不要了?連這份家業都不顧了?」爹的眼睛有銅鈴大了。

「不遠呀,才三十幾里,再說我頂多學一兩年,出師就回來了。」他說。

「爹媽尿一泡屎一把地把你拉扯大,起早摸黑為的是你娶妻生子,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從洞房裏跑掉了,你對得起哪個?」

「我要是招呼,你還讓我走么?」

「還犟嘴!這事要傳出去,覃家的臉都丟到河裏去了!你一負祖宗,二負爹媽,三負堂客,你對得起誰嘛你呀你!子不教,父之過,我走出去別人會戳爛我的背!」爹的指頭在他額上恨恨地戳了一下。

「多大的事嘛。」他說。

娘立即拉了他一把,梅香也碰一下他,示意他不要衝撞了爹。這倒讓爹怒氣上升,猛地跺了一腳,大叫:「好呀你這個小畜生!你本事大了敢頂起老子來了,看來不打你頓惡的你不長記性!你打,自己打,給老子狠點打!」

覃玉成睹氣道:「打就打,你以為我不敢呀?」說着就給了自己一鐵尺,力量不輕,有點懲罰自己的意思了。覃有道更生氣了,抓起他的手,奪過鐵尺,朝他掌心就要猛劈。梅香急忙挺身過來,抓住他的手夾在腋下,央求道:「爹,別打了,他記性了的。都怪我不好,是我沒栓住他。他不懂事,您老不要生氣了好么?要打就打我吧,求求您了!」說着,就要拉着覃玉成跪下來。覃玉成抽出手,一把將梅香推開,叫嚷嚷地:「不要你當和事佬!我就讓他打,打死都不吭聲,反正不是打我,是打他自己的崽!你打呀,打呀,往死里打呀!」他往爹身邊湊,將一隻手掌直直的伸在爹面前。爹被他逼得下不了台階了,手起尺落,噼啪一聲脆響,一道麻辣火燒的疼感閃電般從他掌心射向心臟。他哎呀一聲,雙腳直跳,把手掌湊到嘴邊不住地吹氣。「疼死我了!」他鼻子一酸,眼淚下來了。

爹還不罷休,又揚起了鐵尺。

「你打,打死算了,反正是從河裏撿來的。」

他斜瞟著爹,他曉得拿這句話來抵擋那把鐵尺肯定有效。果然,爹的臉怪異得像一張儺戲面具,嘴唇直哆嗦,那隻舉鐵尺的手在空中顫抖,放不下來了。

梅香急忙將他拉進了新房。

一股怨忿之氣鬱積在他心底,好久沒有平息。梅香點亮燈,給他打來了洗臉水,搓好了手巾給他,他胡亂地揩了幾把。梅香又往紅腳盆里倒了溫水,要親自給他洗腳。「我不要你做好人!」他一腳把她踢開了。

梅香呆在一邊默默不語,待他洗完腳,又默默地給他揩腳。這一回,他倒是沒踢她了,任她擺弄。梅香洗漱完畢就上床了,彎彎的身體側躺在帳子裏,一動不動。他曉得她沒睡着,她在等他。

他不想上床,便踅到後院,坐在一堆竹子上,望着天上的月亮發獃。月亮已經缺了一小圈了,但是仍然很明亮,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湮沒了他,浸透了他。隱隱約約的,零零落落的月琴聲從月亮里彈出,一顆一顆的滴落下來。他伸出那隻剛剛挨過打的手掌接住它們,它們在他掌心滾動着,蕩漾著,如同荷葉上的水珠,圓潤而透明。不知不覺中,掌心的灼疼漸漸消隱,波動的心也慢慢平靜了。

傘匠林呈祥上茅什路過,看到他說,新郎倌,新娘子等着你暖被窩呢。覃玉成咧咧嘴,也不說什麼。林呈祥搖了搖頭,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飽漢不知餓漢飢啊!說着,搖頭晃腦地走了。過一會,他在房中唱起了山歌子:單身苦哇,苦單身,出門一把鎖呵,進門一盞燈,燈看我來我看燈,燈前燈后一個人……

覃玉成不禁想,你山歌子是唱得好聽,可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打單身多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要是一個人就沒有這多筋筋絆絆的事了。男人為何要有一個堂客呢?真是麻煩啊。他煩惱地摳了摳頭皮。清涼的夜風水一樣從他脖頸里流過,他打個冷噤,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又坐了一會,身後吱呀一聲響,他回頭一看,堂屋後門開了,娘正探頭向他張望。他不想讓娘擔憂,便起手拍了拍手,咳嗽一聲,回新房裏去。

他回到房裏時洋油燈亮着,梅香裹着被子朝里躺着。他脫了衣服坐到床上,發現枕頭上有個白布鑲紅邊的肚兜,上面綉著一對摟抱在一起的男女,都一絲不掛。他明白肚兜的用意,也聽說過有些女人的嫁妝里有類似的物件。他臉上火燒火辣。這時梅香翻過身來說:「是娘叫我給你的,穿上免得肚子着涼。」

他不曉得是哪個娘吩咐的,是岳母娘還是自己的娘。把娘搬出來讓他心裏更加窩火。他想狠狠地瞪梅香一眼,一轉身,卻見她掀開了被子,像肚兜上的人一樣赤著身子,身上的隱秘部位赫然在目!他嚇了一大跳,人都木了。這時梅香的手蛇一樣游過來,叼住他的手,往她身上拉。他猛地將那條蛇甩掉,一口將床頭的油燈吹滅了。但是,剛剛看到的景象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若干年前,他看到過同樣的景象,那是在外婆家跟表姐上山打豬草時發生的。在一棵樹下歇息時,表姐一定要他看看她哪裏與他長得不同。他被迫看過之後,就是現在的這種感覺,還因此做了許多的怪夢。這景象,這感受,都讓他極不舒服,他不想再遇到了。

他迅速地穿好衣服,藉著窗欞里透進的月光,從抽屜里摸出一個褡褳,往門口摸去。褡褳里有他的私房錢,還有兩件換洗衣服,是早上起床時放進去的。似乎他已預感到會發生這一切,所以早就做好了出逃的準備。

他打開後門時梅香在身後低聲問:「你又做什麼去呵?」

「上茅什!」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出這三個字的。

他大步穿過後院,卻發現後院門被一把生鏽的牛尾鎖鎖住了。可是一把鎖能鎖住他這樣的後生嗎?院牆不高,只要有個小梯子就行了。現時現地,心中的怨忿和厭惡就是他最順手的梯子。他退後幾步,一陣助跑,跳上一堆碼在牆邊的竹子,縱身往牆外一躍,就落到了牆的那一邊,落到了一片銀波蕩漾的月色里。爹,娘,梅香,怪不得我了,我是你們打走的,是你們嚇走的。他扯開胯,朝蓮城方向狂奔而去。在奔跑的過程中,他聽到月琴在黑夜深處丁冬作響,而耳邊的風呢,好像拉成了一根一根的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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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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