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1節:引子

引子

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嘆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

——《墨子?所染》

我的客廳掛了一幅油畫,海外慈善義賣場拍買下的。畫的是深藍色的花瓶,插著一束粉紅玫瑰。玫瑰正在怒放,像籠罩着一層薄霧。

構圖有些像凡?高的《向日葵》,只是調子為安靜祥和的藍色,不同於凡?高的熾烈。花瓶卻是歪斜著,將傾欲傾的樣子,叫人頗為費解。

我似乎總怕那花瓶碎落一地,忍不住想伸手去扶。可是,扶正了花瓶,畫框歪了;扶正了畫框,花瓶又歪了。

畫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知道藏着什麼禪機。大約供奉此畫兩年之後,我才看到畫框很不起眼的地方,寫着小小的一個字:怕。

菩薩怕因,凡人怕果。心裏有怕,敬畏常住。

我把這幅畫寫進了這部小說,掛在一位主人公的客廳里。

第2節:烏柚縣出了兩個劉星明

烏柚縣出了兩個劉星明

有天劉星明下鄉,到了偏遠山區,見白雲出岫,風過袖底,頗為快意。只苦於不會寫詩,倒是想起了前人的句子。他也記不清那是誰的,脫口吟哦起來:「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

身邊圍着好幾個人,紛紛鼓掌喝彩,只道劉書記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劉星明也含糊著,不說自己拾了古人牙慧。他雙手叉腰,遠眺滿目青山,發起了感慨:「真想學那老和尚,遠離萬丈紅塵,到這深山裏結茅屋一間,還讓去白雲半間。人的貪心不可太重,日食不過三餐,夜宿不過五尺。」

李濟運正好在場,也是無盡感慨:「是啊!錢財如糞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麼多幹什麼?有些人手伸得那麼長,到頭來人財兩空!」

劉星明又道:「濟運哪,我退下來之後,就到這裏來,建個小茅屋,過過清閑日子。你們要是還記得我,一年半載上來看看,我陪你喝杯好茶。」

李濟運笑道:「劉書記年富力強,前程似錦,結茅屋的日子還遠著哪!」

劉星明寫得出這麼好的詩,李濟運不太相信。他有回偶然想起,才知道那是鄭板橋的詩。李濟運文才雖是不錯,但肚子裏古典文學,也不過幾首唐詩宋詞。劉星明是學機電的,文墨功夫不會太好。鄭板橋畢竟不像李杜,他的詩平常人知道的少。劉星明記住了這首詩,也許是碰巧讀到過。他剛到烏柚縣的頭幾個月,不論走到哪裏都喜歡吟誦「白雲半間僧半間」,都說要建個小茅屋。李濟運若是在場,就只是微笑着鼓鼓掌,不再生髮感慨了。他怕自己再說話,劉星明就會尷尬。那等於提醒人家老說幾句現話。別人誇劉書記好詩,李濟運只作沒聽見。他是縣委辦主任,時常陪同劉星明下鄉。照說縣委書記出門,犯不着老帶上縣委辦主任,人家大小也是個常委。可李濟運年紀很輕,劉星明有事就喜歡叫上他。

沒想到有人卻把劉星明這些話記落肚子裏去了,背地裏說:「劉書記要那麼多小茅屋幹什麼?」於是,劉星明就有了個外號,叫劉半間。劉星明到烏柚縣轉眼就快一年,該調整的幹部也都重新安排了。有得意走運的,也有背後罵娘的。縣裏的幹部,敢直呼國家領導人名字,卻不敢把縣委書記名字掛在嘴上。哪怕背地裏說起,也多會叫劉書記。口口聲聲劉半間的,都是些無所謂的老油條。用烏柚話講,他們是爛船當作爛船扒了。

烏柚縣還有個劉星明,他是黃土坳鄉黨委書記。他也有個外號,叫做劉差配。縣政府換屆,副縣長差額選舉,得找個差配。差配是官場的非正式說法,指的是差額選舉的配角。這種障眼法原本就擺不上桌面,自然也不可能有個正式說法。莫說文件上找不到,字典里都找不到。李濟運覺得好玩,去網上搜索,得到的解釋是:差配,指古代官府向百姓攤派勞役、賦稅。看來差配二字,放在古代也不是個好事。

劉星明最先想到的差配人選是舒澤光,縣物價局局長,一個公認的老實人。差配必須找老實人,這都是心照不宣的。選差配不能太早,須得在人大會前不久。選得太早,怕差配人員搞活動,反倒把組織上考察的人差掉了。差掉了組織上的意中人,選舉就是失敗的。眼看着人大會議漸近,劉星明找舒澤光談話。沒想到舒澤光一聽,臉就紫紅如秋茄子,罵道:「莫把我當哈卵!看哪個讓我做差配!」哈卵是烏柚土話,說的是傻卵,也就是傻瓜。

第3節:劉半間點將劉差配

劉半間點將劉差配

劉星明被嗆得說不出話,眼睜睜望着舒澤光拂袖而去。他生了半日的氣,還是得趕緊另找差配。選舉不能出任何紕漏,不然就是班子的駕馭能力太差。這時候班子並不是眾人,就是縣委書記。縣裏的幹部,像床底下的鹹鴨蛋,劉星明心裏都有數。摸來摸去,卻不知拉誰出來湊數。他本應該同縣長和組織部長商量,卻叫了李濟運過來。原來劉星明和組織部長都是外地調來的,幹部們的人脈關係和個性,他倆都不如李濟運清楚。縣長明陽還是代理的,他來烏柚的時間也不長,自己還得過選舉大關。代縣長只是個說法,行使的就是縣長權力,沒有意外肯定當選。但時代畢竟有些變了,意外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代縣長要是落選,就看他上面的人硬不硬了。如果有過硬的後台,終有辦法再次選上;後台要是不太牢實,可能從此就栽了。

劉星明請李濟運坐下,沒有說舒澤光罵了娘,他不想讓自己太沒有面子,只道:「舒澤光不願意做差配,也不能勉強人家。濟運,你對縣裏幹部可能比我還了解,你談談看法?」

李濟運不好怎麼說,先是應付:「選差配得慎重,應該考慮得周全些。」

劉星明心裏着急,加上又受了氣,聽李濟運只是支吾,便很有些不快,道:「真想不出人選?難道讓我自己出來做差配?」

劉星明幾句氣話,反讓李濟運眼睛一亮,笑道:「劉書記,您倒提醒我了。我看黃土坳鄉黨委書記劉星明同志比較合適。」

劉星明略作沉吟,道:「星明同志不錯。濟運,你們是老同學,你不妨先找他談談?他若願意,我們再做方案。」

李濟運聽了暗自歡喜,心想他替老同學做了件好事。差配幹部雖說只是擺樣兒,但事後依例都會適當提拔。比不上正經當選來得正路,卻到底也是晉陞捷徑。陞官有些像排隊買火車票,前面插隊的不是同窗口相熟,就是惹不起的票販子。做個差配幹部,說不定就插了隊,好醜算撿了便宜。

這時,縣委辦副主任於先奉的腦袋在門口探了一下。劉星明瞟了門口一眼,並不說話。於先奉笑笑,說:「沒事沒事。」人就縮回去了。李濟運隱隱有些不快,心想你於先奉沒事老往書記這裏跑什麼?有事也先得問問我,怎麼直接往書記這裏跑?於先奉年紀比李濟運大,當個副主任總覺得很虧似的。李濟運也聽見有人議論,說於先奉總埋怨自己屈居人下。於先奉越是背後講怪話,李濟運就對他越客氣。外人初看好像李濟運不善識人,日久方知這正是做領導的高招。人們慢慢的就討厭於先奉,不再以為是李濟運的傻。於先奉為人如何,李濟運其實朗朗明白。此人滿腦子鬼名堂,平日卻最喜歡說:「我們於家自古多忠臣!于謙知道嗎?要留青白在人間!于右任知道嗎?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第4節:鄉黨委書記要求出場費

鄉黨委書記要求出場費

李濟運領了劉星明的意思,馬上驅車去了黃土坳鄉。司機朱師傅等在外頭,兩個老同學關起門來說話。李濟運把來意說完,道:「星明,這事你自己想好,組織上沒有勉強的意思。有一點請你相信,這是縣委對你的信任。」

「早信任我,我就不只是鄉黨委書記了。」劉星明這麼說話,自是官場大忌。可同學間私下說說,倒也無所謂。

劉星明好像並不領情,李濟運也不生氣,耐著性子好言相勸:「老同學,你論能力、論實績、論資歷,該進班子。道理說多了,老同學會講我打官腔。一句話,你若能從大局考慮,從縣委的難處考慮,說不定這對你個人也是個機遇。」

劉星明就像外行人見了古董,信了怕吃虧上當,不信怕錯失良機。他望着老同學半日,說:「濟運,我聽不懂你的話。」

李濟運笑笑,說:「我是說這事對你有好處,但我不能明確對你許什麼願。我這個老同學起不到什麼作用,但處處都在幫你。官場上的事,時時都有變數。」

劉星明搖頭笑道:「縣委真是慷慨大方!差配出問題了,讓我出來救場,卻閉口不談出場費。」

劉星明把話說得太直了,聽起來有些刺耳。李濟運卻只好當他是玩笑,道:「星明越來越幽默了!劉書記看我倆是老同學,讓我出面看看你的想法。我相信他會有考慮。」

劉星明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他給李濟運換了茶葉,慢慢地重新泡茶。桌上晃出一點茶水,他取來抹布小心地擦著。李濟運點上煙,緩緩地吞吐。他知道劉星明慢條斯理,腦子裏卻在翻江倒海。

李濟運等劉星明落座,便道:「星明,組織上選差配是件嚴肅的事情。劉書記是個大好人,不然舒澤光今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劉星明臉上像掠過一道閃電,先白了一陣,馬上就紅了。李濟運頓時尷尬萬分,感覺自己有些威脅人的意思。他奇怪自己的臉沒有紅,倒是劉星明的臉紅了。李濟運琢磨自己處於心理優勢,不免暗自快意。

劉星明臉色慢慢平和了,說:「濟運,我話說在明處。我不怕有人給我穿小鞋,也不想抓住什麼機遇。既然要我出來演戲,我就演吧。」

劉星明說這話,只是要面子,且由他說吧。只要他肯做差配,難題就算結了。李濟運非常高興,卻又道:「星明,既然你同意,我就向劉書記正式彙報。你呢就不要再說怪話,別做好不得好。老同學說話就不繞彎子了。」

「好吧,怪話我不說了。你是老同學,我當然口無遮攔!」劉星明笑笑,接下去說的儘是同學之誼。他敘舊的話說得越多,越流露出奉迎之意。李濟運也就越是放心,不怕劉星明再反悔。

正是周末,劉星明隨車回縣城。他老婆陳美是縣婦聯副主席,家也住在機關大院裏頭。李濟運在路上給劉星明發了短訊:事妥,回來詳細彙報。劉星明只回了兩個字:謝謝!

劉星明的絡腮鬍子很重,每日颳得青青的像塊生鐵。這種生鐵臉色,要麼顯得很兇,要麼就是很冷。

車外是冬日的田野,黃草在風中抖索。偶爾見到油菜地,綠綠的格外搶眼。李濟運回想起小時候,冬日田野並不像現在這般蕭索,不是種著草籽,就是種著油菜。烏柚人說的草籽,就是紫雲英。這個季節草籽正好開花,漫無邊際的紫色花海。草籽花開得正盛的時候,油菜花也開了,一片片金黃。

一時沒人說話,難免有些尷尬。劉星明忍不住了,便說:「濟運,你當了常委,我倆私人往來倒少了。今天你要是沒安排,不如到我家吃晚飯去。」

李濟運知道這是客套話,就說:「太麻煩了吧?」

劉星明道:「濟運你要是講客氣就算了,不然就去我家。」

李濟運也想同劉星明多聊聊,管他是不是客套,就答應了。劉星明馬上打老婆電話,說:「美美,我同濟運在回來的車上。濟運一家來吃晚飯,你準備一下吧。」

第5節:銀杏樹下的一筆秘密交易

銀杏樹下的一筆秘密交易

李濟運突然又覺得不妥,給自己找了台階,說:「如今不是至交,哪個請你去家裏吃飯?太麻煩美美了!還是算了吧。」

劉星明說:「美美別的不說,好客倒是真的。你能去家裏吃飯,是你賞臉。」

李濟運拍拍劉星明的手,只說老同學說話怎麼越來越生分。他私下卻想城裏早已風俗大變,不怎麼有人在家裏請客了。劉星明給老婆打電話,先說自己正同李濟運一道回家,怕老婆在那邊說不客氣的話。手機有些漏音,免得不好意思。

李濟運也打了老婆舒瑾的電話,說:「我下鄉回來了,正同老同學星明在一起。他邀請我們吃晚飯,你就……」

舒瑾沒等他話說完,就說道:「自己還自在些!」

李濟運知道老婆說話有時缺胳膊少腿,意思是說自己在家隨便吃點還好些。他怕劉星明聽見,忙搶著說:「我們老同學隨便,你下班領了兒子來吧,就這樣啊!」他掛了電話,又說:「舒瑾怕你們麻煩,她是最怕麻煩別人的。」

劉星明只道別講客氣,話說得含含糊糊。看來他是聽見舒瑾的話了。李濟運也並不在意,舒瑾是個不太好接近的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他本來是說直接去劉星明家的,進了院子卻說回去洗個臉。

車子停了,劉星明突然拉拉李濟運的袖子,悄悄兒說:「不會讓我當哈卵吧?」

李濟運搖搖頭,輕聲道:「相信老同學吧。」

怕朱師傅聽見了出去傳話,他倆的交談就像地下黨員。劉星明又把手放在老同學腿上,李濟運就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幾下。劉星明回握一下,力氣用得很大。兩人相視而笑,像談妥了一樁大生意。

車正停在銀杏樹下,李濟運感覺腳底軟軟的,就像踩在海綿上。銀杏樹從深秋開始落葉,每天清早掃乾淨了,一到下午又是滿地金黃。李濟運是學林業出身的,卻頗有些浪漫情調,很喜歡黃葉滿地的樣子。他想要是自己有個私人院子,也長著這麼大棵銀杏,一定不讓人掃掉落葉。秋冬黃昏,殘陽如血,踩在黃葉上散步,該是多麼美的事!可他是縣委辦主任,必須規定每天清早打掃機關大院,地上得乾乾淨淨。

這棵大銀杏樹沒人知道它到底長多少年了。腳下這地方原來就是千年縣衙,秦磚漢瓦找不到半片,只有這棵古銀杏樹高高的蓋過所有房子。據說自有縣衙,就有這棵銀杏樹。大家都把這棵樹喊作大樹,大樹底下也就成了縣機關大院的代稱。有人指點人家走門子,會隱晦地說:你該到大樹底下去走走!銀杏樹的南面是兩棟辦公樓,北面是幾棟住宅。兩棟辦公樓東西相對,東邊是縣委辦公樓,西邊是政府辦公樓。大院正南方是大門,院子正中有個大坪,幹部們要上領導家裏去,必須經過大樹下面。有人晚上去領導家,看見了不想碰面的人,就圍着大樹走一圈,始終讓樹桿擋着,就能躲過去。

李濟運回到家裏,再次打了舒瑾電話。舒瑾免不了在電話里嚷幾句,說自己在家隨便弄些吃的自在多了。舒瑾是縣領導夫人里長得最好的,卻又是背後最招人笑話的。她原是縣劇團的演員,後來去了幼兒園當老師。縣劇團撐不下去,有門路的都飛了。舒瑾能夠飛出來,就因嫁了李濟運。他官越當越大,老婆在幼兒園的位置越來越高。他成了縣委常委,老婆就當上了幼兒園園長。舒瑾身份越來越高,圍着她轉的人也越來越多。都是些喜歡在場面上混的女人,多是部門領導的夫人和機關女幹部。舒瑾成天聽到的都是些好話,慢慢的就覺得自己真了不起似的。也有些女人,她們巴結人的法子,就是打小報告。誰說了舒瑾的壞話,就悄悄兒告訴她。漂亮女人本來就容易神化自己,同權力挨邊的漂亮女人更不消說。只要聽誰說了她的壞話,她就要逼着李濟運去問罪。李濟運倒是個男子漢,他絕不會攪和女人間的事,還要勸老婆少聽閑言碎語。每回遇上這事,舒瑾就火冒三丈,兩人就要吵上幾天。李濟運心裏是護著老婆的,只是覺得為女人的事出頭,太損自己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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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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