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三雄聚會

09、三雄聚會

張秀才果然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然後獻上禮物,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是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指罵着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我這個畜生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

「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

「說哪裏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着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生,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練。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飲;少不得先有些不着邊際的閑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努一努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裏去說。」

這便是摒絕閑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裏就有了預備,只等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大器至親?」

「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他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大器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大器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那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大器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裏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裏;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大器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大器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些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大器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大器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迹: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朱大器「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着,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

「明人不說暗話,大器的靠山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大器還憑啥來混?」

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裏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朱大器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謊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着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我從前也跟張大洋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裏,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為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煙袋,噗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於是劉不才從京里的政變談起,談到曾國藩的穩紮穩打;以及長毛的內鬨。雖無結論,消長之勢,卻是很明白的。

張秀才很用心地聽完,隨又問道:「浙江呢?歸哪個來打?」

「也是湖南人,叫左宗棠;曾制軍保的他浙江巡撫。聽說此人的才氣大,脾氣也大。」

「只要牛皮不大就好。」張秀才又過了好些時候,才慢吞吞地說:「令我倒要跟大器走一條路子。將來有公的、私的、暗地下都可以通消息。不過,說老實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在岸上,我在水裏。到時候,他『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怎麼辦?」

這是需要擔保之意,劉不才即答道:「張大爺,請你吩咐。」

「聽說大器的家眷要搬走。那又何必?自己弟兄,他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我也還奉養得起。」

劉不才方在驚愕,小張先就氣急了,「人家母子要團圓。」他說話很率直,「沒有道理留她在這裏。」

張秀才正在耍手腕的當兒,為自己兒子攔頭頂這麼一下,不由得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懂什麼?」

「我不懂,你懂!」小張毫不客氣地碰了過去,「專門做半吊子的事情,害得我不好做人。」

這句話中便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節在內;張秀才當着劉不才,面子上下不來,出手一巴掌,正打在小張臉上。

小張總算還有分寸,不敢還手,只捂著臉跳腳:「你打我,你打我!」

「我早就要打你這個狗娘養的,忤逆不孝的東西了!」張秀才口不擇言地亂罵:「總有一天捆起你來,送到仁和縣衙門裏,一頓板子,活活打死。」

他們父子衝突,一在張家上下是司空見慣了的,沒有人進來勸解。劉不才卻大為不安,夾在中間作調人,一面拉住小張;一面向張秀才引咎自責:「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張大爺不必動怒,我總有交代就是。」

「要什麼交代——」

「老弟,老弟!」劉不才急忙攔住,「請你少說一句,讓老人家消消氣再說。」

「氣?我受的窩囊氣還不夠?老劉,」小張拉住劉不才氣急敗壞地說,「好好一件事情,每一趟都是他搞壞的;左手不放心右手,牽絲扳藤,搞得人家煩了,歇作拉倒。要我去說好話,事情才能夠挽回;挽回是挽回了,人家的話說得很難聽,只好我來賠不是。這種情形也不曉得多少回了?你問他自己!」

張秀才不作聲,只是冷笑着,擺出不屑與辯的樣子,一袋接一袋地抽水煙。這就見得做兒子的理直氣壯了——劉不才心裏明白,他們爺兒倆常做些包攬是非的買賣;張秀才做事不大上路,而小張為人爽朗重然諾,所以在外面,兒子比老子吃得開。此時張秀才員又打又罵,其實少不得他兒子這個幫手;凡事弄到頭來,還是要小張作主。

了解到這層微妙的情況,劉不才便有了計較,一把將小張拉到角落上,低聲說道:「老人家總是長輩,禮貌不可不顧。等下我有一番場面上的話說,你不要打岔;事後我們再作商量,我總聽你的就是。」

小張會意;賭氣說道:「我索性走開,省得聽了生氣。」

話是這麼說。他仍舊在裏屋「聽壁腳」。只聽劉不才說道:「張大爺,我先說我跟大器是門啥親戚?他是三房合一子,兼祧叔伯,可以討三房家眷;其中有一房,就是我的侄女兒。」

「喔,」張秀才神態如常了,從容說道:「原來你是大器的叔岳。」。

「我忝長一輩。不過說起外場來,我實在不如我這個侄女婿。他是孝子;為了想念堂上老親,在上海病倒了。所以這一層,一定要請張大爺高抬貴手。」

這句話是綿里針,張秀才急忙答道:「言重,言重!我決沒有攔擋他們母子不能團聚的道理。」

「其實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動;活到五十幾歲從沒有出過遠門。如今杭州雖說苦一點,能住在張大爺府上,真正『大樹底下好遮蔭』,求之不得。不過,在大器做兒子的,心裏總是在想,老太太吃了這一場苦,無論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過幾天安閑日子。說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慣,馬上要回杭州;那時候一定要來打擾府上」

劉不才這番話真是煞費苦心,不但婉轉,而且要為張秀才開脫他想拿朱老太太當押頭的用心;這一來,張秀才反倒無話可說,因為怎麼說都不得體;真所謂「越描越黑」,就不如不描。

劉不才當然了解他的想法,不願意冷場,所以緊接着自己的話又說:「不過,大器在杭州已經住了五代,且不說還有點薄產要料理;就是幾十年的親戚世交,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所以在杭州還要有個親人照應聯絡。這件事,大器本來托的是我;不過說實話,我到底不姓朱,有些事情做不得親戚的主。再說一句,我的性子好動好玩兒,叫我枯守在這裏,未免束縛。如今承張大爺念舊,肯照應朱家,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張大爺肯不肯幫忙?」

「笑話!哪有不幫忙的?劉三哥,你請吩咐。」

「我想叫我侄女兒留在杭州。她也算朱家一個正主兒,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不過,她到底是年輕婦道人家;叫她獨門獨戶去住,我跟大器都不會放心。好不好在張大爺府上借住一住?」

張秀才的功名雖已被革,當初掙這名「生員」倒是筆陣中憑真本事讓學台取中的,所以肚子裏也還有點貨色;想到「戰國策」上「親子交質」的故事,了解劉不才便是仿此行事,以表誠意。按場面上的道理,既有這樣的表示,自己也就應該做得很漂亮;無奈他就是小張批評他的「牽絲扳藤」的脾氣,不大有句痛快話,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

聽壁腳的小張,真是喉嚨發癢,恨不得閃出來說一句;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此時開出口來,決不會有平心靜氣的聲音,那一來又起衝突,害劉不才為難。然而癢得也實在難受;只得連連咳嗽,用來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勁兒。

這幾聲咳嗽提醒了張秀才,大聲喊道:「阿毛!」

阿毛是小張的小名,聽得他老子喊,很快地走了出來,先就說道:「我都聽見了。」

「那頂好。你看,怎麼樣?」

「沒有什麼怎麼樣!人家話都說到頭了,我們多說一句就是半吊子。」

「好,我不多說。」張秀才終於說了句很漂亮的話:「既然自己人,何分彼此?一句話:悉聽尊便。」

這句話倒是面面俱到,劉不才反覺得不易應付;而眼前只有先致謝意。

到此地步,主賓自然盡歡。劉不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怎麼到了寓所的,一覺醒來,一片漆黑;將阿招喚了進來,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壺冷茶,人才覺得舒服了些。

「小張大爺來過了。」阿招跟他說,「因為你醉得像死豬一樣,喊都喊不醒,所以他又走了。臨走交代,明天一早,請你不要出去,在家等他。」

「喔。」劉不才問,「還有啥話?」

「還有?」阿招想了想,「還有,他明天晚上要在這裏請個客。好像是江湖好漢,什麼幫里的孫大爺。」

「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麼江湖好漢?」劉不才呵斥着,「你樣樣都好,就是一張嘴糟糕。」

「我也不懂——」

「不懂就少說。」

連碰兩個釘子,阿招賭氣而去。劉不才也不理她,將今天上午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覺得心滿意足,於是翻身又睡,酣暢地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起得極早,一個人在門口閑眺;遠遠看見小張,便迎了上去,口中問道:「到哪裏?上茶館;還是就在我這裏談?」

「找個清靜的地方。」小張說道,「這裏離城隍山近,到城隍山去。」

自從劫后,劉不才還是第一次來這裏;本來就受了兵火,殘破不堪,加以寒冬臘月,人跡稀少,越見凄涼。不過,藥王廟前倒還有一處茶攤;兩個人泡了茶,叫來一盤油蓑餅,邊吃邊談。

「昨天真對不起,害得你們父子口角。」

「常是這樣的。人家罵我不孝,我自己也覺得;不過到時候我就忍不住了。再說——」小張停了一下又說,「自己人面前,說說也不要緊;孝是孝在我心裏,我們老的,好幾次不得了,都是我出頭去硬挺。這些話不便說給別人聽,人家聽了也不相信。總而言之,自己心裏明白就是。」

「是呀,我也看出來了,你是你老人家的一條右手膀;所以昨天我才那樣跟你說。」劉不才說,「話,我說出口了,一定要做到——」

「哪句話?」

「叫我侄女兒住在府上。」

「不必!」

「不、不!」劉不才搶著解釋,「『光棍好做,過門難逃。』一定要這樣子過一過門;住些日子,你再跟你老人家說,放她回上海。這樣,大家面子上不都蠻光鮮了嗎?」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張放低了聲音說:「現在大家合在一起做事,形跡就不可不避,說朱某人有房家眷,寄住在張某人那裏,反而大家都不方便。」

話外有話。劉不才便很謹慎地問道:「怎麼呢?請你說個道理我聽。」

「我跟你說,我們老的昨天想了一整夜;還起了個卦,長毛是『盛極而衰』之象。」小張的頭幾乎湊到劉不才的鼻子底下,很起勁地說:「曾國藩、左宗棠他也知道,穩紮穩打,能夠挺得住,就有希望。所以,他的心思完全改過了,也想趁這一潮水裏撈他個官做一做。你懂了吧?」

小張平日言談很有條理,這幾句話聽來有些雜亂無章;劉不才知道,這是因為他激動的緣故,話太多,擠在喉嚨口都要搶著出來,反就說不清楚了。

因此,他相反地出以平靜的態度:「懂是有點懂,還不太明白;你慢慢說。」

小張略停一下,咽了口唾沫說:「千言並一句:我們老的,現在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那好啊!」劉不才不由得興奮,「老人家真是大徹大悟了。」

「他跟我說:朱某人的眼光、手腕,他是佩服的。好像押寶一樣,跟他走決不會錯。所以,他要跟朱道台搭一條線;跟官兵方面通通消息。朱道台人在上海,他跟曾國藩、左宗棠有啥往來,長毛自然曉得;也要忌他一腳。這樣子你想,如果有人說:張某某跟朱某某,本來不大和睦;現在忽然好了,朱某人的家眷就住在張某人那裏。這話傳到長毛耳朵里,還不起疑心?」

「有理啊,有理!」劉不才一面深深點頭;一面輕輕拍著桌子,「我倒見不到此。說起來到底是老人家看得多,料得透。」

「好了,現在你明白了。事情我們分開來談,第一是老孫送朱家眷屬的事,今天晚上我約了他在阿狗嫂那裏吃酒,你們當面商量。」

「好的。」劉不才問。「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我們以後怎麼樣聯絡。我跟你,當然是一條線;不過也不能每樣事情,都是我們兩個人碰頭傳話。總還要另外安排一個跑腿的。」

「說得不錯。」劉不才略想一想說:「這個人,最好你來安排。為啥呢,我說實話,這個人如果出了毛病;對你們這方面的關係大,對大器設有什麼大關係,他人在上海夷場上,長毛拿他沒奈何。所以,這個人,要你們這方面信得過的才好。」

「既然你這樣子說,那我也就說老實話了;人,我們已經有了一個,這趟就想跟了你去,讓朱道台看看——他的眼光厲害,看看這個人靠得住靠不住?靠不住不用,不必客氣。」

這樣處置,異常誠懇周到。劉不才大為佩服,同時也對小張另眼相看了;先當他不過是比較精明的紈絝子弟,哪知胸中竟大有邱壑。

「再還有一句話,我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

「這話真的,還是假的?」劉不才很認真地問。

「這,」小張微感詫異,「我用不着騙你。」

「好!這一趟一起走。」劉不才拍拍胸脯,「一切都是我的。吃喝玩樂,統通不用你費心,而且還要你稱心如意。玩到明年春天,說不定還可以帶個萬把銀子回杭州。」

有這樣的樂事,小張一顆心都像飛走了。不過也還有所不解。

「怎麼說,還可以帶個萬把銀子回來呢?」

「我好好賭他幾場。「劉不才扳着手指數:「江蘇的蘇、松、太;我們浙江的嘉興、湖州,天底下最富庶的五府,加上揚州、鎮江,那班石庫牆門裏的大少爺,像蝗蟲一樣都飛到上海了,吃飽逛厭,還是賭桌上最有勁,輸贏出入極大;賭得精的固然不少,賭脾氣的更多——」

「慢慢!」小張打斷他的話問,「怎麼叫賭脾氣?」

「大少爺脾氣啊!」劉不才說,「大少爺脾氣是,輸錢不要緊;不能輸面子。只要抓住這個訣竅,穩紮穩打,包你得手。」

這一說小張越發喜心翻倒,手都有點發癢了。於是當時作了決定,隨朱家眷屬的船,一起到上海——這在劉不才又算加了一重保障;有小張在船上是更安全、更方便了。

酒菜早已齊備,孫祥太卻還不到;劉不才倒有些擔心,因為長毛的宵禁很嚴,應付不得法,就會被扣,怕孫祥太出了什麼毛病。但小張力保無他;說約好了是先由他善後局派人去接,一路必可通行無阻。此時不到,或許是因為孫祥太臨時有事耽擱,決非被扣。

那就只好等了。好在這兩個人氣味相投,言不及義的話多得很;圍爐喝茶,想到哪裏,談到哪裏,辰光倒也易於打發。

正談得起勁,阿招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進來,「祭灶了!」他向劉不才說,「請你去磕頭。」

劉不才有些啼笑皆非,「怎麼要我去祭灶?」他推辭著。

「自然要你羅。」阿招振振有詞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這我曉得。你們家的灶,狗皮倒灶,亂七八糟;我算啥?我又不是你們的一家之主。」

「怎麼不是一家之主?這是小灶,不是前面的大灶;從前沒有的,今年你要住常了,才起的灶。什麼狗皮倒灶,亂七八糟?從你來了以後,我跟你兩個人安安分分過日子;只有你在別處地方亂七八糟,我是大門都難得出一步。這樣子你還嫌我!」阿招越說越委屈,粉臉上立刻出現了兩條溝,「總是嫌我不會說話,嫌我不上台盤;不管有人沒有人,開口就罵。現在索性冤枉我狗皮倒灶。小張大爺,你倒評評理看!」

用不着小張評理;劉不才見機,站起身來拉着阿招說:「好,好!祭灶,祭灶;『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

阿招很老實,而且倒是一片真心;劉不才可以將她玩弄於股掌之上,所以兩句好話一說,她立刻回嗔作喜,很起勁地領着劉不才去祭灶送灶,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小張看在眼裏,有些好笑,丟開他們,一個人撥著爐火想自己的心事——他雖是浪蕩子弟,其實倒是像劉不才所看出來的,胸中頗有邱壑;他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一床錦被」遮蓋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這個機會要等官軍攻到;做個內應,攆走長毛,光復杭州。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豈不揚眉吐氣了?

因此,現在跟朱大器搭一條線,確是明智之舉。不過做這種事,最要緊的是未見好的,先想壞的;不能一廂情願,只是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傳話的人要靠得住;接頭的地方要長毛防不到,最好另外租房子、設機關。租房子當然要像「做人家」;那就少不得女眷。想到這裏,靈機一動;覺得有個主意倒不妨試一試。

於是等劉不才祭完灶回來;他便問道:「老劉,你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阿招說單為你起的灶,倒像是租的阿狗嫂的房子,自己立個門戶?」

「這件事說不清楚。我不在,這裏就算阿狗嫂的;我來了,就算我的。」

「這是以前。以後呢?」小張提醒他說,「阿招說是『一家之主』,以後你家裏總不能再有亂七八糟的人來,那不真的狗皮倒灶了?」

「是啊!」劉不才說,「我心裏也這麼在想。既然你也是這麼看法,那我就決定那樣子做了,按月給阿招幾兩銀子,叫她一個人過日子;算是我來來往往一個歇腳的地方。」

這正是小張所想像的情形;「老劉,我倒有個主意,」他看一看門外,放低了聲音說:「好不好就拿這裏作個通消息的地方?有人來了,就作為你的朋友,住在這裏。因為阿狗嫂那裏生張熟魏,哪個都好來;所以即使有比較陌生的人,也不容易惹眼,彼此搭線方便。」

「這倒也不妨。就有一點顧慮,阿招這個人不知道輕重,喜歡信口胡說。」

「不要緊。」小張答道:「能夠干到這種差使,沒有一個不是謹慎機警的;只要告訴他們有這樣子一個懵懵懂懂,喜歡多嘴多話的人,要格外小心就是了。其實照我看,阿招倒是懵懂得好;換了個心思靈巧的。嘴裏不說,心裏七猜八測在疑心,反而容易出事。」

「說得對,就這麼辦。」

剛說到這裏,阿招急急忙忙奔了進來,「客人來了!」她指著外面說,「一對大燈籠照了來的。」

果然是善後局的一對燈籠,照着孫樣太來赴約;他一進門便是長揖,連聲道歉:「來遲了,來遲了!」

彼此略作寒暄,阿狗嫂又趕來巴結;小張告訴她不必費心,只找兩個「雌頭」陪善後局的小夥計喝酒。然後肅客入內;而孫祥太到底是真正江湖中人,抓一把碎銀子塞在那兩人手裏,同時一再致謝;將小張的面子做足了才隨他入內。

坐下來,他少不得又為那天招待不周而致歉。話說到一半,阿招來招呼入席,菜是阿狗嫂在前面預備好了送來的,四盤四碗一火鍋,倒有六樣是羊身上的東西——時世艱難,有什麼吃什麼;阿狗嫂養了一隻羊,打算拿它做年菜,因為小張要請客,特為提前宰殺。

安排好了席位、酒菜、茶煙,阿招十分知趣,悄悄放下棉門簾,退了出去。主客三人,把杯談心;孫祥太接着未完的話頭,講他的「麻煩」。

「說起來實在是家醜,不過兩位連我們的香堂都到過,不能算是外人,談談不妨——」

原來那天開香堂處置李小毛,曾起了極大的爭執;李小毛的引見師,與李小毛家有特殊淵源,極力護短。此人口才來得,頗難招架,虧得幫里「三老四少」畢竟主張正義的多,結果還是將李小毛依照家法處置。那引見師一怒而去,就此結成怨家。

在幫里這叫「結梁子」;依照正規。不管哪一方受了怎麼深的委屈,只能邀自己人來評理「叫開」。而那引見師卻做了件半吊子的勾當;假借公家——自然是長毛的勢力找孫祥太的麻煩。

「喔,」小張聽到這裏,為孫祥太不平,但忍不住插嘴問道:「麻煩怎麼樣子找法?」

「我有一條船,一直停在拱宸橋;船上有幾包米,是帶出來自己吃的。長毛上船來,一翻就在艙底下翻到,說我『囤積居奇』,指我是『奸商』。你說,氣人不氣人?」

「你先講完!」小張說道:「我替你出氣。你當時怎麼說?」

「我說,第一,米在我手裏撥上撥下,少說說出有百把萬擔,不過我不做米生意,談不到商不商,更談不到奸不奸。第二,就算囤積居奇,也不至於只有這幾包米。囤米都國在倉里,沒有困在船上的道理。」孫祥太又說:「最氣人的是,我說,」如果你們一定要說我囤積居奇,那就拿這幾包米充公好了。你道他們怎麼說?說是充公也不行,還要抓人扣船。」

「這不是有意『裝榫頭』。老孫,」小孫拍一拍胸脯,「這件事你交給我。有面子的長毛,我也認識幾個;等我來他個以毒攻毒。」

「謝謝!我倒也想到,該來求老弟幫忙。不過轉念想一想,我不能這麼做;不然也就跟他一樣,變成半吊子了」

劉不才點點頭:「這話不錯!不過,你老大哥的麻煩總還在啊!」

「還好。好在我的朋友也不少。」

當時是有一名職位較高的長毛,原是洪門弟兄,跟孫祥太舊識,而且孫祥太曾經「放交情」給他過;適逢其會地遇到了這件事,仗義執言,硬壓了下去。孫祥太就為了料理這樁麻煩,所以延到此刻才能赴約。

這番敘述在小張和劉不才心中,引起了不同的聯想。劉不才顧慮的是那引見師一計不成,害人之心未見得就會消滅。俗話說的是:「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像這些情形,道理也是一樣;孫祥太只以為事情已經過去,而對方卻在俟機而動,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倘或朱家眷屬坐了孫祥太的船,而對方來尋仇找麻煩,豈不受了池魚之殃?

這話不便明說,只能旁敲側擊。「孫老大。」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這個梁子,總要叫開才好;不然你在明裏,他在暗裏,再來這樣一下,不見得剛好有一位洪門弟兄出來幫你的忙。」

「說得是。」孫祥太點點頭,「我已經託人遞話過去了。現在上了幾歲年紀,火氣沒有了;這件事我就再受委屈,也要拿它擺平。不比早年,遇到這種花樣,非硬上不可。」

有此一句話,劉不才比較可以放心了。但是小張的心事卻一直沒有機會說;因為孫樣太接着便跟劉不才談起送朱家家眷的細節。照劉不才的意思,最好年前能夠趕到上海;但孫祥太認為年底下趕路是件最不聰明的事,倒不如過了年初五,路上清閑,一切都有把握。

「一切都有把握」這六個字中,包括了許多未盡之言。劉不才以安全為重,覺得付託了人家,便得尊重人家的意思,便同意過了年初五再走。

談到此處,小張心裏的一個念頭,盤算了又盤算,已經頭頭是道,迫不及待地要講出來,但卻必須先徵求劉不才的同意,而又不能當着孫祥太講,這就得要打個過門了。

「你們坐一下,」他站起來說:「我跟我局子裏的小夥計去交代一點事。」

走到外面,找到阿招,用「有人在外面找」的託詞,將劉不才也調了出來,這才吐露了他的想法。

「我們將來做那件接應官軍的事,要不要拿老孫也拉了進來?」他向劉不才附耳說道:「有老孫的船經常往來,這條線就很通暢了。」

劉不才想了一下,認為這個主意不錯,不過:「應該先探探他的口氣。」

「那當然。只要你贊成,一切我都有了安排。進去吧,時候太久,老孫會起疑心。」

於是一先一后回到座位上,小張便問孫祥太,有沒有意思做點生意?」

「有啥生意好做?」孫祥太答說,「現在漕運沒有了,坐吃山空,也不是回事;如果有生意好做,倒不妨試一試。」

「這樁生意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俱全,不做拉倒,做起來一定順手。」

聽小張說得神氣十足,就不但孫祥太要聽,連劉不才都很注意了,「是啥生意?」他說,「我倒也要聽聽。」

小張靈機一動,馬上又修改了他的盤算,「如果你有意思,大家也不妨合做。」他說,「這樁生意老孫最在行,是雜貨生意。」

孫祥太領漕船的時候,南來北往,一向帶做這樣買賣,這是人和;水路碼頭,他無不熟悉,就是地利;如今大亂之後,百業凋零,不過地方秩序慢慢在恢復,重整家園,什麼都要新置,所以日常動用的雜貨一定吃香,照小張的說法,這就是天時。

「有道理。」劉不才大感興趣,「這樁生意大可做得。夷場上的洋廣雜貨,挑最實用的販了下來,只怕一船貨沒有到杭州就光了。」

「就是這話羅。杭州有我,碼頭關卡上我來打招呼;上海辦貨,自然歸你。」

「歸我,歸我。」劉不才滿口應承,「本錢我來墊。其實沒有本錢也可以做;我有個朋友,這方面很熟,先賒了一批貨來,賣完了再結帳都可以。」

聽他們兩個人談得興高采烈,孫祥太那顆心越發熱了:「那就一起來做,我們三股開。你們兩位在上海、杭州『坐莊』,路上的一切都歸我。」

提到這一層,劉不才有意見了,他是好自由的性情,坐莊絆住了身子,殊非所願。而且出身紈絝,凡事看得不在乎;這幾年跟朱大器在一起,耳濡目染,眼界更高,覺得這是個小生意,做着玩可以,一定要當樁正經大事,將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大可不必。一因此,他說:「孫老大,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樁生意,要以你為主。不過,我一定幫忙。要辦貨,要墊本錢,有一分力量,一定盡一分力量;至於上海坐莊,瑣瑣碎碎的事情很多,說實話,我沒有這份耐心,還是要你自己派個得力的夥計在那裏。好在有『家門』的照應;松江老大也在上海,有啥為難之處,一定可以擺平。至於小張,我看也跟我的情形差不多——」

「一點不錯。」小張很懇切地說,「老孫,我們是想幫你打開一條路子。這條路子,打開了我們還有大大借重你老大哥的地方。說實在的,這也是為你老大哥的老本行打算。」

「光棍眼裏揉不得沙子,」聽他言語閃爍。孫祥太立刻追問:「老弟台,這跟我的老本行有啥牽連?」

小張不即回答,反問一句:「你想不想恢復老本行?」

問到這話就難以回答了。因為孫祥太先自勾起無窮感慨;定定神,理一理思路答道:「我們漕船這個老本行,從海運一來,好像走到末路了。不過一兩百年下來,總不能說在我們這一代里就完結。所以也不知道費過多少氣力,總想從沙船幫里拿漕運收回來。哪知道遇到這種時世,還談點啥?除非——」他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將下面的話縮了回去。

話雖不曾說完,意思大家都懂,除非長毛滅亡,南北運河,依然一葦可航。不然一切無從談起。

他心裏有這番意思,話就容易入港了。張劉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是由小張說下去,「老孫,」他問,「我倒再請問你一句話,你看將來運河會不會通?」

這句話真箇問到孫樣太的老本行,「一條運河,來回我走過上百趟,真是閉了眼睛,只聽聲音就曉得是哪個碼頭。要問到運河將來會不會通?這話說起來,三天三夜都談不完。不過,千言並一句,」他停了一下很有力地說:「時世不平靖,就永遠不會通。」

接下來便滔滔不絕地談運河的情形,哪裏淤塞不通,哪裏管理不善,應該如何修浚。如何改良?但是,說來說去總要時世平靖了,才能動手。現在連歲修都已停頓,何能期望大修?

「河工是個無底洞。『南河』上的大小官兒,那份闊綽,想都想不到;人家都說揚州的鹽商闊,從前兩江總督陶大人沒有整頓淮鹽的時候,大鹽商我也見過,他們的闊,闊得還有道理,河工上的闊就闊得沒有道理了。」

談到這裏,有跑野馬的模樣,劉不才便把話拉了回來,「我也聽說過,河工上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管有人聽還是沒人聽,戲,天天照唱不誤。又說,一個廚子只做一樣菜,這樣菜上了席,他自己就到堂子裏吃花酒去了。這都不去說他;孫老大,你倒說說河工的歲修看。」

「河工的歲修,一年有好幾百萬銀子的經費,真正用到河工上的,只有一兩成;用到三四成,除非這年雨水特別多,不然一定可以『報安瀾』;若是用到一半,那真是刮刮叫的好官。到『大計』的時候,包定高升。這樣子,你們想想,就算它每年用一兩成,也有幾十萬銀子花在河工上;現在呢,哪個去管,哪裏來的錢修?好好一條運河,要弄到不可收拾。這件事,唉!」孫祥太痛心疾首地說:「真正是劫數。」

「大家都遭劫,不過,」小張急轉直下地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先是這面得勢,現在看起來,這面又要得勢了。這面倒像『放花筒』一樣,虛好看了一陣子。」

同是口中的「這面」,要看小張的手勢,才能分辨出來,先頭的這面是提長手,現在的這面是提朝廷,而「虛好看了一陣子」的也是長毛。

「是的。」孫祥太點點頭,「我看他們的氣數也就是那麼一點點。不過,局面一拖長總不是辦法。」

「拖長、縮短全在自已。」小張湊過臉去問道:「老孫,如果官兵打過來,你怎麼樣?」

「我?」孫祥太很仔細地看了看小張,「我還是要官兵。」

小張和劉不才相視笑了。

話到此處,無須再有所猶豫,小張率直表明,他決定幫官軍的忙,打探消息,策反接應;希望孫祥太也「站到一起來」,一面做雜貨生意,一面負責往來聯絡之責。他雖沒有提出朱大器的名字,但有劉不才在座,也就可以想像得到,必有關聯。

孫祥太到底上了幾歲年紀,做事穩重;所以聽得小張吐露心曲,一時卻並無表示,只低着頭喝酒。但見他濃眉掀動,雙眼不住眨動,是在往深處去想的神情。

劉不才和小張都有些焦急,但卻不是擔憂;江湖道上到了這種信得過的地步,孫祥太即使不願參與密議,也一定守口如瓶,點滴不漏,大可放心。焦急的是,這件大事,實在少不得孫祥太這樣一位可以將杭州、上海以及兩地之間各碼頭貫串起來的人物,所以丞待他的一諾。

重如千金的一諾,終於有了,「好的,算我一份。」孫祥太說:「事情可以做,也應該做。」

「孫老大,」劉不才到這時候才開口表明態度,「這件應該做的事,做得決不會錯!幾時到上海,跟大器碰碰頭。孫老大,這件事做好了,將來你們幫里,就算你是頂幾尖兒的人物了。」

「但願如此。」孫樣太也要說明他的看法,「照規矩說,清幫骨子裏是要反清復明;不過做事也要睜眼睛看一看,動腦筋想一想。反清復明四個字一定要聯在一起講,長毛雖說跟洪幫山頭有關係,他們的所作所為,哪裏有一點恢復大明江山的味道?說實話,恢復大明江山是假,為老百姓是真。我就是為了這個,不贊成長毛,比較起來,還是清朝的皇帝好。」

孫祥太有此想法,劉不才倒不免驚奇:看他像個草莽英豪,不道還有一番為國為民的大道理,倒要聽聽他的。

於是他問:「孫老大,你行的路多,見的事廣,倒說說看,比較之下,高在何處,矮在哪裏?」

「這一層說來話長,我們在漕船上的人最清楚。明朝末年,不管軍餉也好,宮裏頭的胭脂花粉也好,統通都堆在種田人頭上,只要一遇刀兵水旱就『加派』;結果弄到種田的有田不敢種,情願到外路地方討飯。所以田地的田字,有兩句話,叫做『昔為富之基,今為累字頭』。照老輩講起來,明朝的皇帝,混帳的多;到了末年的腐敗,不亡是沒有天理了。」

這番話更令人悚然動容,劉不才對明朝末年的情形,不大清楚,只是聽他的語氣如此有決斷、有把握,便不知不覺地聽從了。

「這一點,說起來就是清朝的皇帝好了。不說別樣,光說一條亂糟糟的運河,能夠把它修好;從杭州到北通州,一路暢通無阻,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接下來,孫祥太便大談康熙年間,皇帝如何教靳輔興于成龍治河的故事。然後提到「永不加賦」的詔令。

「這也是清朝皇帝了不起的地方,從康熙到現在,永不加賦,沒有哪個皇帝敢違背家法;所以種田人的日子,說起來還是好過的。」

「那倒也不見得。」小張說道,「遇到貪官,照樣颳得『天高三尺地無皮』。」

「那是一時的,有貪官也有清官。如果聖旨說要加派,清官亦沒有辦法。」說到此處,孫樣太覺得話該收束了,便下了個結論:「總而言之,哪個做皇帝都要納糧。只看這個皇帝是不是真為百姓?真為百姓,心甘情願納糧;不然隨便他說得天花亂墜,大家表面聽聽他的,心裏有數,到了辰光,對你不起,皇帝請你不要做!現在長毛就快到這步田地,他們越垮得快越好。」

「老孫,」小張異常滿意他的態度;但因為如此,反倒似有些不信以為真,不知本覺地脫口問道:「你這話是真的?」

這句話在孫祥太覺得很嚴重,臉色都有些變了;一言不發,斟滿了一杯酒,然後取出一把「解手刀」,伸出左手小指,用刀尖一刺一擠,瀝了幾滴在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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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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