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歸 宿

第十六章 歸 宿

等你想有個歸宿的時候就知道了,其實沒有歸宿,即使到了你以為是歸宿的地方,也會發現還看不見盡頭。人生沒有窮盡。

像伊索的舌頭一樣,最好的是沒有窮盡,最壞的也沒有窮盡。

就看你怎麼想啦。

我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曾經認為子彈有可能是不會打死我的,一顆彈頭十多克,我的體重六十七公斤,一顆子彈怎麼會讓我的生命終結呢?我會痛可我不會死的。

作為一個軍人來說,這是個蠢到不能跟人說的說法。

我是說,這樣的人不會想過要找歸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覺得累了,然後歸宿這個詞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腦子裏,成了你立刻想實現的一件事情。

幾年的辛苦,是不是夠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當兵的人可能對首都有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過的防區反覆在說,我們在保衛首都。

對鋼七連的人來說,人民英雄紀念碑也有特殊的意義,而且七連的老指導員說過,軍人登上天安門是無需買票的,因為當年我們打下了那裏,然後還給了人民。

我的軍人證還在手上,很快就要沒有了,但我現在去的話還不用買票。

在往首都的火車上,我甚至還想過在首都打份工。

後來我徹底否了這個想法,我在首都看見一個違章經營的外地人被查證件,他地攤上的商品:他的皮帶,甚至鞋帶,一件件被搜走。

最後是他手上的表。

那個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順從了,他掙扎,說這是我老部隊給我的。

我的腦子裏炸了一下,我認識那種表,軍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團軍里,很流行過一段子。

我當時很犯傻,我就想,他們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為什麼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違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團軍的戰友。

好在他們只是把那塊表和別的私人物件裝進一隻膠袋,貨物裝進一隻麻袋,然後他們帶着他走了。

我愣了許久,覺得臉上一直很熱。

最後我沒上天安門城樓,我忽然覺得很索然。

我只是看了很久的國旗和紀念碑,久到被幾拔兵查過了證件,我確定我不屬於這兒,不屬於被我們護衛的這兒,至少現在還不。

在那塊碑上,我們沒有名字。

從北京車站出來,便裝的許三多如落進沙灘上的一粒沙子。

當兵當到第四年零八個月的時候,士官許三多來到了首都。雖然最近的時候離它只有一百公里,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國的心臟,他一無所知。

剛下車時,許三多以為看見了世界上最高的樓,可一出車站就發現對面的樓更高,最後走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樓而只知道更高的樓,這就是首都印象。

一身衣服確實能騙不少的人,剛走出車站,許三多那副不太有頭腦但又時髦的樣子,便引得開出租的和拉人住賓館的紛紛詢問。

但許三多機械地告訴他們:「對不起,不用了。謝謝。」

公汽終於駛來了。許三多一個衝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個上步戰車的動作上來的,這讓車裏的人都有點瞠目結舌,當然,也引來了售票員的狠狠一瞪。

上哪?售票員問道。

……上哪?許三多不知道。

去哪?買票。

許三多終於知道別人並不關心他去哪,如釋重負地掏出一張零票遞過去,售票員也懶得再問,只給了他一張票就算完了。許三多還有點等著給他找錢,發現沒有找,便只好找個座坐下。這是始發站,車很空。

車動的一瞬間,車外的霓虹燈開始閃動了。

許三多覺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們都很忙,忙得不要找頭,於是到什麼地方都是一塊。首都好像很複雜又很簡單,首都不要鋼蹦。

剛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車,他看着,忽然想起來這上下間就是成才一天的煙錢。後來他知道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幾輛車。

夜色降臨,這座城市開始流光溢霞。

夜裏,許三多先是進了一間的吧。鋪天蓋地的音樂,讓他覺得裏邊充斥着槍炮與戰車轟鳴的音響。許三多坐在角落,手指頭下意識地隨着節奏在酒杯上彈動。

隨後,他坐進了一家酒吧。酒很貴,等於成才三十天的煙錢。

許三多留戀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對他來說酒杯既空就沒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實這裏許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個晚上,但許三多不會這種計算。

他就要走出大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上邊舞蹈的狂熱人群中,一個長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腳踩空跌了下來。許三多臨機的反應是轉身接住了那女孩。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許三多是一個很靦腆的男子。

許三多給女孩敬了一個禮,然後發現女孩瞪大了眼睛,齒髮現自己不對了。

你在開玩笑嗎?你真會開玩笑!那女孩說。

在酒吧里這不折不扣是在大聲嚷嚷,並且女孩依樣畫瓢地學習著,給許三多來了個回禮。但許三多轉身就走。

喂,你跑什麼?我又沒要你以身相許!女孩在後邊喊道。

許三多錯亂了。許三多被堵在了門口,被人很仔細地端詳他的神情。

那女孩並不傻,她說:這麼說……你真是個兵?

許三多說:是的。

你們也蹺課出來玩兒?喂,我不是你們連長!我也被你們軍訓過的!那女孩沒有放過他,她說:我覺得你們雖不是最可愛的人,可也是蠻有趣的人!這麼着行不行?今晚上咱們一塊玩兒,本小姐把你包啦!

許三多愣了一下,掉頭還是要走。

女孩還是攔住,她說我這麼說話挺討厭是不是?都是網絡惹的禍。我的意思就是咱們好好交個朋友!……

許三多再沒敢搭訕,掉頭還是走。

女孩追出去的時候,眨巴眼間許三多已經不見了。

許三多就藏身在兩輛車的縫隙里,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對面的行人路。

隨後,他戴上了墨鏡,他要去逛逛前邊那條繁華的街道。

落荒而逃那會,他忽然想起過隊長臨行時的問話,隊長說你覺得自己還可能做回老百姓嗎?他說能。可走了這一會,他已經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戰友,所有的規律都照着軍規軍紀,他怎麼可能還為不帶火藥味的事情激動?即使他罵着自己不會生活。可許三多只能是個軍人了。軍隊讓人在某些地方變得剛強,某些地方卻變得軟弱。

在地鐵下等車時,許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候車大廳里有人穿着軍裝。他看到的是一個背影,那個背影正艱難地挪動着一副沉重的行李,從大廳的這邊挪到那邊。

當然是因為軍人身份的緣故,許三多幾近歡快地跑了過去,他二話沒說就幫人拿起了幾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對方的表情顯得詫異而警惕,而且,這位軍人是個女的,並且是個中尉。

幹什麼?女軍人問道。

我……幫你。許三多像是有點說不清楚。

用不着,我拿得動。女軍人告訴。

……我是軍人!我也是……

許三多話沒說完,對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許三多愣了,一個人在戰友中間生活了將近五年,這種表情對他實在陌生。

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對方的手邊。

中尉看起來盡量想溫和一些,她說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

許三多獃獃地看着對方上了對面的地鐵,大概是被他氣的,居然一口氣把手上的重物拎了過去。

許三多可憐巴巴地看看自己這身時髦的便裝。

為了看升旗,許三多在天安門廣場等了一夜。

那一夜,他兩次被士兵盤查了證件,每次掏出軍人證的時候,許三多都覺得他的同僚都驚異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麼能穿着這樣一身衣服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

一個國家的清晨終於到了,在沉默與風聲中,他看到護旗兵走過了金水橋,在邁向對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說很少,許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個角落上。

那面旗被甩起來了,在緩緩地上升……許三多靜靜地看着,周圍的人與他一樣表情,都浸透了莊嚴和肅穆。許三多現在覺得:兵,還是該去兵該去的地方。

旗升到頂端時,許三多忽然想起他那連長說過,如果把所有為這面旗犧牲過的全排列在這廣場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鋼七連的旗。

他忽然之間很想他那連隊。他很奇怪他為什麼眼巴巴地來到這裏?

他覺得軍人該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圍,護衛着它,足夠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獲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飛速地脫下那身便裝,換上了他的軍裝。

轉身,許三多又回到了地鐵的下邊,與昨晚的門可羅雀相比,此時的地鐵站可謂水泄不通。

北京站已經到達,許三多讓著人群下車。

突然,身後有人嚷着:噯,當兵的!

許三多轉身一看,是一個打扮得時髦但很俗氣的青年女子。

幫個忙好不好?幫我把東西拎上去打車,實在有點過沉了。那女子說。

許三多二話沒說,幫她拿起那堆採購的東西,其實並不沉,對方似乎是怕掛壞了自己的衣服有損儀容。許三多直起身來的時候,腦子像被什麼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對方一眼,這一眼,他看出來了,她就是昨夜的那個中尉。

對方也在同一瞬間認出了他,頓時顯得極為窘迫。

你是……昨兒……

沒關係。許三多說。

他沉默地順着台階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邊,終於忍不住搶他手上的東西。

她說我自己拿吧。

許三多淡淡地把東西挪到另一隻手上。

真沒關係,我昨兒也穿着便裝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着自己,有時候是挺累的。

可她不再說話,只是隨着他走着。

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感到困惑。

他覺得這座城市裏有着太多太多的困惑。

隨後,他回到了白溝子,他當兵出來的地方。

機步團的大門似乎都沒有變,除了門口又換了一岔的哨兵。

值星官看過許三多的證件后,掩不住有些好奇。

他說泄密的話就不用答了,您是什麼兵種?

許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親熱勁。

他說報告,不該說的不要說,只能說我是咱們這練出來的兵。

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親切了許多。

他說你小子回娘家還登記個啥?說完對着值班室大聲彙報:班長,有個小子回娘家!

順着那條長長的車道,許三多看到周圍仍是特有的整潔和一塵不染。一個班的兵在清理著路邊的植物,邊打量著這位讓他們搞不清楚來路的同仁。車場馬達在轟鳴,幾連整編製的士兵剛從外邊操練回來,那柴油味兒讓許三多聞之精神頓時一振。

他一邊走一邊看着,他說清楚他想看什麼,他想看看鋼七連那兩桿招搖堂皇的連旗……他想看看那輛番號701的戰車……他想看這裏的一切……

操場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練習單環大迴環和裝彈……這就是他的鋼七連,他的鋼七連一如往昔,只是物是人非了。許三多愣在旁邊,獃獃地看着。

一個值勤兵覺得他穿的不同,忍不住朝他走來。

值勤兵說:請問,您……

許三多還來不及回答,就被紅三連的指導員在後邊砸了一拳。

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

紅三連的指導員說:我捶你一兩下子是講客氣了,誰叫你這一走小一年都沒個音訊?你可是老兵啦,這點事還不懂啊?干好乾壞總得有個明信片!我那兵在邊防買明信片不方便,信封里塞張樹葉也是個情義啊……

許三多只有不停地點頭稱是。

指導員顯然還是興奮不已,他說你們鋼七連重新組建你知道嗎?他們幾個領導都不在,我這是代教!這兵,就是你們七連的。他看着旁邊的值勤兵的神情,頗為有點驕傲,他說你們七連沒人性,盡出怪胎!人就得有個人動靜是不是?他好了,一個悶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間蒸發!崩哪兒去了呢?我告你啊……

許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那兵聽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著機靈也透著牛氣,嚓地一聲就給了許三多一個敬禮:歡迎老前輩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們這個家跟以前不大一樣!

指導員明知新兵都有爭強好勝的心,卻也不能放棄教訓人的機會,他說吹牛皮呢?不就是多兩輛電子偵察車,上個演習場嬌貴得抱蛋老母雞似的?……你以為你們這點基業誰們給打下來的?我告訴你,他喊聲列隊周圍這樹興許就立正了,喊聲開步走這步戰車興許也就答應了……日子久了全通了靈性,這就叫個老兵!

許三多的臉騰的一下紅了,他說誇張,太誇張,指導員。

紅三連指導員看着他的那一身裝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問道:回來幹啥?

許三多笑了笑,說回來看看。

想看啥?吱聲。紅三連指導員說,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帶道你還真不認得。

可許三多又忽然說:不看啥。

指導員只好又是一拳,他說你小子又來了彆扭勁了,那你在這一戳半天,幹嘛?老遠看當是個特務,近了一瞧敢情是你。

……我看人……看看人。許三多說。

要看誰吧?我給你叫來。

許三多囁嚅了半天,說道:……老同志。

什麼?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沒聽清楚似的。許三多隻好再一次地告訴他:想看看老同志。指導員上下打量了一下許三多,登時就有了些難受,只好回頭去看看那個值勤兵。

許三多一下又說不上來那些老同志都是誰?他只是覺得,那些和他一樣,從懂事起就進了軍隊,就在軍營里一起生活訓練,準備着在打仗時把命交給對方的那些人……

值勤兵覺得有些糊塗,他說這個團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臉熟。你得說是誰。而且,我也是個老同志了。

許三多差點他這話嚇了一跳,他打量着他,問你是老同志?

值勤兵嗯哪了一聲,他說我是鋼七連第五千一百號兵,鋼七連現在已經出了五千一百五十號兵啦。我當然是老同志。

許三多的臉色忽然就認真起來了,他看着那個兵,看着那張嫩得發青的臉,忽然,他沒來由的就是一陣心酸,眼淚就要湧出眼眶。但許三多已經是個不習慣哭泣的人了,他轉了身掉頭走開了。

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導員了,他氣得對那兵罵道:你這個新兵蛋子!

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複員啦!還叫個蛋子?

等你回到家再想起這裏,你就知道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

然後,追許三多去了。

許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時期。在指導員的屋裏坐了一會,他說:我要見成才。指導員說好好,這就給你見。可細心一想,得,這會見不著,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都什麼點了?我明兒請了假拉你過去。

可許三多沒有給他點頭,許三多說:我現在就要見。

指導員拿他沒有辦法,只好說:好,我去要車。

可許三多卻突然說:不要去了,這兒還有一個連呢。

指導員說還是去吧,我知道你特想去。

許三多搖搖頭:不去了。

指導員看着許三多那份溫和的執拗勁兒,就知道他已經恢復了常態了,終於開始苦笑:許三多呀許三多,我說你些什麼才好呢?

許三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怎麼樣了?

指導員說知道他問的是成才,便告訴他:好著呢。

好著呢是什麼意思?指導員說:就是比你好唄……我瞧你是有心事的許三多,我這做指導員的跟個婆婆也差不離,見兵有心事就忍不住要問。不過我想我也大概是幫不上你啦,你現在都飛了這麼高這麼遠了……

許三多看了指導員一眼,他真的很想把心裏話說出來,說出來也許會好受一點,但他最終還是堅持了原則:不該說的不能說。指導員看他不說,便說是吧是吧?我說的對吧,真給面子。什麼事你也不會說?忘了你小子的精髓是賊較真。

許三多的眼裏忽然閃出一種光來,他說,不過鋼七連的人也許能幫我……指導員聽着有點感到遺憾,他說是嗎?你們這些七連的人哪,死了都是七連的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算七連的魂?……我給你說那個成才吧,做好做壞,來來去去,我都不覺得他是我們三連的了,他怎麼着,其實都七連的貨,是七連的東西一直地附在他的身上。

許三多沒體察到指導員的不滿了,但聽到成才的名字時,不知怎的,他便有種暗暗的緊張起來,他說成才他到底怎麼啦?指導員說:那小子打從你們那回來后,一猛子扎到五班就沒再出來過。

許三多說啥意思?

沒啥意思?以前五班一月五個牢騷電話,三個書面牢騷,現如今,一個月不通人間煙火氣,倒是各兄弟單位表揚信源源不斷,搞得我這心裏倒是七上八下的。

聽得許三多又是一愣,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想出去走走?團里還有七連的人,我去看看。

別去了,你們七連那幾個掛了號的我心裏都有譜,本來攢著勁想往三連要,讓你們老連長先下手為強,一個紅頭文件全調成師偵察營骨幹了。

許三多把所剩的戰友便一一過了一遍,忽然,他高興了。

他說有一個人肯定還在,他去不了偵察營。

誰呀?

六一,他現在在機步一連。

就是上次選拔時跑傷了腿的那個吧?走隊列你們還在一個班?

許三多說對對對,他是我的班副!

看起來你們關係挺好?

對,他嘴說不當我是朋友,可對我比朋友還好。

那這人不錯……可他走也沒告訴你呀?

許三多愣得眼睛都呆了,他說他走了?怎麼可能?

指導員說:一連長幾月前怒氣沖沖,說正絞盡腦汁寫報告調伍六一當司務長,結果團部來人諮詢意見,可你那朋友,也就是伍六一,把頭幾天就把退伍報告呈交啦!一連長說真想千里追殺槍斃了他!

槍斃?

氣話不是嗎?一連長說一口一個不離開部隊,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堅決要留的,結果最後鬧一堅決要走。一星期後就走了,一連長氣得膩膩歪歪,現如今還打情緒官司呢。

許三多眼睛都呆得發直了,成才,六一,這趟回來他最想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本以為看見他們了,自己的心事也許就有了答案了,可是……

許三多忽然又有了一種想哭的味道。

許三多轉身就找機一連連長去了。

臨走的時候,一連長一邊走一邊給了許三多一句話,他說你們七連的人筋道,可要較起真來也真他媽硌牙。得了得了,這話別轉告,氣頭早過去了,你要見了六一那小子,跟他說,我這不氣了,他那份心那份志我不明白呀?哪是個願意沾人光的人?我就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要沾這光,幹嘛拖着條斷腿還跟我說不離開部隊?騙得我當時就剩想哭,我老一的眼淚就那麼不金貴嗎?

指導員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他說別在意,看到你回來,我們彷彿又看到了鋼七連。

許三多認真地點着頭,他說我知道,我們連長也是。

一連長於是笑了,他說老七才和我們不一樣,他是個大孩子,現在口口聲聲自稱鋼七連副營長,鋼七連下屬偵察營任職,我要告他亂了編製。

最後,他囑咐許三多:小子,看你就好像看見伍六一了。你告訴這渾球,到了附近就來這一連里看看,你們那老連隊是沒了,家可還在,這團里哪個連都是你們家。

許三多頻頻點頭:我一定告訴他。我一定去看他,您搞不懂的我也不明白,不過我看見他就准能明白。

一連長這時倒似乎伍六一就在面前了,他說你告訴這渾球,在外邊別那麼硌人了,到地方上要多點綿軟。你代我說,我求他了,別那麼生頂生扛,讓我們這放點心。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那是替伍六一答應的。

可一連長的話還沒完,他想想忽然就有了一點哀傷,他說你告訴他,我們這些連主官聚一塊挺愛給士兵排個座次,很多兵都讓我們這些連長指導員大寫了一個「服」字。別人第一個服的是你,第二個是他;我第一個服的可就是他,第二個才是你,許三多。我喜歡硬朗。這個事說明,我挺想王八蛋的。

許三多使勁點點頭,眼淚差點沒掉下臉來。

從一連連長那裏出來,紅三連指導員陪着許三多往前走去,經過操場上的跑道時在,一輛車嘎然停在他們身邊,車上蹦下兩個穿迷彩的,一左一右就把許三多給挾住了。許三多沒有反抗。在這裏他知道他不需要反抗。他任由那兩個對他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推又是擻,然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

然而,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是甘小寧和馬小帥。

回來了不吱聲!投降!甘小寧喊道。

禁閉!禁閉!馬小帥還是以往的那派天真。

許三多樂得一直合不上嘴。

指導員忍不住了,他朝他們喊道:喂喂喂,士兵,風紀!

那兩人老實了,異口同聲地說:謝謝指導員通知!我們副營長說老七情義心領,失物帶回。指導員問:副營長是這麼說的嗎?兩人說是!指導員看着許三多就笑了,他說別發愣啦。是我告了密,看你一個七連的也找不着,我這都替你堵得慌。

許三多還是有點不太相信,他說:你們都在……?

回答是:鋼七連下屬裝甲偵察營,高副營長手下任職的便是!

許三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指導員只好推了他一把,笑着說跟他們去吧,許三多,來這不就為了看看老朋友嗎?我不知道你心裏有什麼事,可我知道我幫不上忙,我知道你來這裏想有人幫你,我把你交給能幫你的人。你的心事大概羞於見人,可你的戰友都這麼想見你,你穿着軍裝就該……為人民服務是吧?

就是就是。我們也是人民。跟人民一塊走。

許三多還來不及跟指導員先打個招呼,就被兩人挾到了車上。

一路上,馬小則帥一直盯着許三多身上那套不一樣的軍裝。

許三多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問道:你幹什麼?

甘小寧回身對馬小帥笑了笑,說:小帥放尊重一點,雖然是俘虜,可也是咱們班長。馬小帥說我是響應副營長號召,副營長讓咱們不要放棄任何一個研究友軍與敵軍的機會。甘小寧問那研究結果呢?馬小帥說:結果是,我更期待全面換裝時刻的到來。

甘小寧發現許三多一直沒有說話,便對許三多說:我怎麼一直沒有聽到班座大人發話,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們是優待俘虜的。馬小帥說,他還是跟以前一個樣子,不,他的嘴簡直被老A鋸掉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拿許三多說事,完全沒有顧及許三多的心情。許三多確實一直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道他在找什麼,聽他們這麼一說,他終於向甘小寧伸出了右手,向馬小帥伸出了左手,說:來,握一握。

馬小帥對班長突如其來的感情戰術,有點防不勝防:搞什麼?一招制敵?

許三多雖然在笑,但嗓子已經有點啞了,他說不是,是見到你們……真的高興。

那兩人就猶豫了,他們聽出了嗓音里的那種懷念與情感。

甘小寧雖然開車不便,還是騰出一隻手,在許三多的手上狠狠地扣了一下。

馬小帥看看甘小寧,又看看許三多,根本沒理那隻伸向他的手,而是把許三多狠狠抱住,他說既然你的意志如此薄弱,那麼我……,我的老班長啊,你想死我了!許三多掙扎著,他有點不習慣別人的擁抱。甘小寧的車因此開得歪向了一邊,他氣惱地對他們嚷道:

再瞎搞就讓你們徒步前進了!

車繼續地往前開着。

一架直升機從空中飛過時,讓許三多想起還是新兵時的一些情景,那時天上也飛過直升機,指導員的鼓動工作也做得忒好,一路告訴他們這是偵察營,那是全電腦化的炮團,那是我們親愛的機步團。同志們驕傲不驕傲啊?自豪不自豪啊?

你們還記得指導員的話嗎?許三多問道。

馬小帥甘小寧和他心靈相通,齊聲說:驕傲!自豪!跟俺們一樣。

是真驕傲,也是真自豪。可那時候知道什麼是驕傲什麼是自豪嗎?只覺得莫名其妙的一股子燥動打哪兒升了起來,屁股下也起了火,坐不住,進了電影里似的,發海帶似的一股子自我膨脹……

現在知道什麼叫驕傲,什麼叫自豪了?甘小寧問。

知道吧。驕傲就是有一種東西讓你負起責任,你盡了心也盡了力,你覺得值得。自豪嘛?我們那邊的隊長說,飛機大炮,導彈航母,日新月異,一切都是曇花一現的玩具,最重要是你們自己的堅持。越來越多的人追逐浮華掠影,你堅持了,你自豪。

難怪就你在老A留下來了,他說的是你的人生準則嘛。

許三多神情中掠過一絲黯然,搖了搖頭:我沒什麼準則。

這時,車外的風景越來越荒涼了,像是在城鎮與草原的邊緣。

許三多不禁問道:這是去偵察營嗎?

是偵察營啊。甘小寧回答。

正說着馬小帥把一個真空膠袋扔給了許三多,他說師屬獨立單位就應該在師里獃著嗎?副營長老說的話。對了,副營長說估計午飯時間咱們還在路上,讓我們幫你多帶了份午飯。許三多打開真空包裝,那是他熟悉的野戰口糧,他想都沒想就往嘴裏塞。

一輛全副武裝的裝甲指揮車隱藏在天蒼草黃的旱草地,車上的一個人正把一塊壓縮餅乾嚼得嘎巴作響,然後又塞了一根香腸,再用軍用水壺裏的水沖服。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能把這種乾澀的食物嚼得如此之香。

那就是高城。

他掃視着在車上用餐的士兵,大喊大叫道:你們別跟我搶速度!趁熱多喝點綠豆湯!下次再看見誰偷喝涼水,我就替你們爹娘管教了……話沒喊完,他看見甘小寧的越野車回來了。

……報告連長。

慢吞吞下車的許三多,慢慢地給了高城一個軍禮。

上來。

高城朝許三多點點頭,許三多便從打開了的艙門進去了,回頭看時,甘小寧和馬小帥已經將車開走。

許三多很局促的站在指揮車的一個小角上,指揮車裏邊本是寬敞的空間,但加上了名目繁多的C4I設備后,車內顯得擁擠。車裏已經坐着的幾名通訊兵和作戰參謀,有人給他翻開一把摺疊椅,讓他坐下。周圍的幾個兵正在完成測繪和轉接設備。

高城依舊原樣地站在車上,在對着通話器高聲地嚷嚷着:……我是前哨二號,六號我要你機動行事,不要形成對戰車的心理依賴!……我是前哨二號,你哪裏?沒事不要佔用頻道……啊,你是一號?營長我說的就是你,現在我是前沿指揮,你當然不該佔用頻道……

這時,高城才從車艙里俯了下身子,拍了拍坐着的許三多。

許三多說了聲連長,然後想迎著高城站起來,高城卻讓他坐下,他說:好好看,回頭要意見。說完,高城的那顆腦袋又個了上去了。

許三多隻好無可奈何地打開了旁邊的周視鏡,往外看着。

後方猛地一聲炮響,尖嘯之後遠處的高地上便炸開了。高城一聲命令:發起衝擊!戰車便衝鋒了起來。一隊戰車迅速從指揮車跟前掠過,衝下四十多度的山坡。指揮車震動着隨後加入了衝擊,車上的高機開始震響,彈殼四下飛濺。

前方的車開始拉開了煙霧,再加上車上的自動拋射器,衝擊隊形很快被淹沒在煙幕之中。車載的步兵從行駛的戰車上躍下,並且在奔跑中保持着戰鬥的隊形。

裝甲部隊的這等獨特景觀,許三多已經久違了。

槍炮聲在周遭震響着,突然一個炸點幾乎就在許三多坐着的車邊炸開,黃土砰砰地直打在車體上,並就著打開的艙蓋迸了進來。

參謀緊急地拉着高城的褲腿喊道:副營長,快隱蔽。

裏邊視野不好!

高城喊了一聲,依舊地站着。

那名參謀只好看着目瞪口呆的許三多,苦笑着繼續他的作業。

外面依舊槍炮喧天,而最響的卻是來自前艙口打得水泄不通的高機,那種武器從艙里聽來足以把人震得熱血沸騰。

……四號八號壓制!六號七號迂迴!三號五號正面衝擊!……

艙外的高城無視飛沙礫彈,鎮定自若的進行着他的指揮。

一發高機彈殼從前艙叮噹作響地蹦了過來,許三多剛要去撿了,指揮車身車忽然間豎了起來,豎得幾乎是直立着,車裏人的,腳和頭幾乎收拾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這是障礙翻越,之後車又猛的倒回原位。

許三多的手也被流彈殼炙了一下。

參謀和通訊兵手忙腳亂地搶救著艙里那些未經固定的物品,猛烈震的撼中,那位參謀被甩得直撞到了后艙門上,把頭上的鋼盔撞得鏗然大響。車裏已經儘是車外飄來的煙塵和機槍射擊的硝煙,參謀從煙霧瀰漫中站了起來,氣惱又無奈看着周圍,通訊兵和他一樣狼狽,車艙里只有兩個人是好好的。許三多湊在周視鏡旁邊穩穩噹噹地看着,一隻手捏著那彈殼,一隻手調著周視鏡,就是說他沒有任何支點站在傾斜四五十度的車上卻如履平地。

參謀看着都驚訝了。

許三多看到,山腳下的一個隱藏火力點,仍在噴射着火舌。

車上的高城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高城伏下身對着駕駛艙說:四點鐘漏掉了一個,清除它!

可是,咱們沒有炮了!副駕駛疑惑地看着高城。

撞掉它!

回答無比的堅定。

車裏的參謀和通訊兵很有先見之明地坐下,扣緊了頭上鋼盔。與此同時,指揮車瘋狂地朝那個火力點撞了上去。火力點后的藍軍已經撐不住,開始四散奔逃,然後在機槍的掃射下一個個地冒起了白煙。

砰的一聲震響,幾個壘工事的沙包騰空飛出。

戰車在崩潰的工事上四處轉向,兩條鋼鐵的履帶深深地輾入了泥土裏。

車上的機槍手利用原地轉向的工夫,打掃著周圍仍在抵抗的假想敵,直至一個一個地冒起白煙。

高城拖出自動步槍與那些化整為零的假想敵對射著,因為目標突出他顯得甚是吃虧:

重機槍!接手!

高城喊道。他忘了機槍手已經犧牲。

車上的參謀左顧右盼了一下,才發現他就是重機槍,於是對着高城解釋道:我是參謀!

你是軍人!

高城仍是毫不留情。

艙口的重機槍忽然又開始鳴響了,高城驚訝地看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艙口冒出的許三多,他掌握著機槍,而且打得比原來的機槍手更有策略,他以足夠的心理素質,判定威脅最大的目標,然後一一殲滅。對高城威脅最大的幾個假想敵,在許三多的掃射下,紛紛躺倒。剩下的假想敵被逼出了自己的隱藏地點,在奔逃中被他們一一收拾乾淨。

高城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艙蓋,對許三多說:

這不成!

怎麼啦?

你身上沒激光接收器,沒有有效擊中,這算犯規……

機槍手忽然探頭有些不好意思對高城說:報告副營長,他剛才摘了我的鋼盔。

高城愣住了,因為許三多從冒頭便戴着的鋼盔上明顯的有着激光接收器。

這小子,算你有心。傳我的命令,下車搜索殘敵,注意協同。

周圍的槍炮聲漸漸零落,那座山連土裏都在冒着裊裊的白煙,剛才這一會兒它幾乎被一個營的飽和打擊給翻了一遍。殘敗的工事和壕溝之間,車上的槍炮仍保持着警戒,車下的步兵在休息。幾個在衝擊中真真負傷的士兵,正被軍醫包紮。

這場短暫的演習終於降下帷幕。

高城很有些內疚地看了看這片被自己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草皮。他於是撿起了一隻斷腿的蚱蜢,放在了自己的鋼盔里。

許三多的手裏仍在玩著那個彈殼,高城回頭看時,他已經把彈殼放進了口袋裏。

高城在一塊好點的草皮上坐了下來,示意著讓許三多坐到他的身邊。

怎麼樣?……

高城很想聽聽自己帶出的老A對這場演習的真實感受。

協同、衝擊速度、火力密集度又比以前高一大截了,真好。

許三多真心為看到的一切進步感到高興。

高城聽了這話,身子一挺坐了起來。

屁話!這個軍的速度和火力,在九十年代就世界拔尖了,這還用你說呀?我是說你怎麼應付?我的假想敵是跟你們死老A……你以為我把你從團里拉過來是讓你說這種屁話呀?我是問你在那個山頭上會怎麼應付?

我們不守山頭。避免陣地仗。許三多老實作答。

兩軍相爭,第一步是把敵軍逼進一個不利於他的環境。

我們擅長逃跑,隊長說,先別忙拚命,咱們輕裝佔個便宜,挪窩方便。

演習是個虛的,將軍每五分鐘換一個決定,營長得更快,因為更靠前。

許三多琢磨了一會說:步兵下車太早,影響速度……不過我是個外行。

高城樂了,說:成,有這句話今兒沒白拉你過來。然後轉頭吩咐甘小寧:伙頭軍造飯!今兒要有特色菜!甘小寧遠遠應了一聲,便樂呵呵地去了。

高城回頭看着許三多說:回頭跟我的兵練練!

演習結束他仍不想放過許三多。

許三多說練什麼?

高城說:刀槍劍戟,馬上騎射,你學了什麼給我亮什麼。

許三多搖搖頭,他不想。

高城說我的命令。

許三多還是搖頭說不。

高城奇怪了,他盯着許三多,不肯相信許三多怎麼會拒絕他。

他說你是不是心裏有事?打見你那張臉子就瞧出來了,你好大心事。

許三多低着頭,沒有做聲。

高城忽然就同情起來了,他說那就不妨說說吧,說說。

過了一會,許三多說道:我……想退伍。

高城愣了,愣得一時無話,只剩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許三多。

許三多說:這次出來是隊長給特批了一月假,他說讓先我好好想想。

高城坐直了身子,他直直地盯着許三多那憂鬱而憔悴的眼神。他感覺到,在許三多的身上大概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不願意說,然而卻要天天想着它。

高城說:我見識過你的毅力和恆心,現在看你的樣子,大概這種事情我也沒有經歷過。

許三多說:其實以前我也消沉過,每次都有人幫了我,班長,連長,六一,都幫了我。這次我回來,還想有人幫我。可人都不在了。

為什麼事許三多?我能知道嗎?高城看着眼前的許三多,心想好好的一個兵,怎麼被那個死老A折磨成了這樣了?他心裏有點恨。

許三多搖搖頭,開口想說,最後又咽了回去了。

高城說算了,你別說了。我相信說是不解決問題的,你是那種不需要廉價安慰的人,你自己想通了就一切都通了。你想不通,我可以陪你喝到吐。

許三多卻說真那樣就好了,可我不喝酒的。

高城坐了起來,拿起了自己的鋼盔,看起來他好像有點煩了,他說許三多,你瞧這個。

鋼盔里那隻斷了腿的蚱蜢還在,高城輕輕一彈,那隻蚱蜢蹬了一下那條獨腿,發出一聲類似榴彈掠過的強勁低嘯,成弧線形沒入足有四五十米開外的草叢之中。

高城說:它可是斷了腿的。你莫非還不如它。

他說完這句走了。

夕陽西下,士兵們就著最後的陽光正在草原上捕捉蚱蜢。硝煙散盡后這一切顯得極為絢麗,幾輛先行車已經繞開這小撮人群開始行路。

草原上,軍車搖晃着前行。高城不時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著對面悶坐的許三多。

參謀沒感覺到氣氛不對,問道:副營長,炊事車問在哪開飯?

0463吧,正好也給那幾個慰勞一下。咱不有特色菜嗎?

是。

咱們營那幾把好槍都來了吧?

參謀愣了,他詫異的看着高城:怎麼還要比呀?

當然得比,我就不信這個邪。高城看看許三多問:許三多,你說比不比?

不比。許三多的硬梆梆的,一點不給鬆動。

你知道我說比什麼嗎?

高城的臉上暗示地笑着什麼,但許三多沒注意到,他低着頭,依舊沒有做聲。

高城也不再多說什麼,他說了一聲上車,就把許三多拉走了。他把他一直拉到一個山岬的下邊才停下車子。

許三多,你不出去看看嗎?高城在車上許三多說道。

不看。許三多閉着眼睛在車裏坐着,他什麼也不想看。

你居然連他,也不想見了嗎?

站在車上的高城,好像有點驚訝了。

許三多好像聽出了什麼,不由睜開了眼睛。

誰呀?

成才!

車裏許三多忽然慌亂了起來,他沒有爬到車外,他手忙腳亂地打開了周視鏡。

外邊夜色漸沉的荒原,原來竟是五班的駐地。

許三多很快就看到了地根旗杆,同時,也認出了旗杆下的那一個身影。

那就是他的戰友成才。

高城仍在對着那幾個寥寥幾人的隊列行注目禮,然後對着車裏的許三多說:

你們是老鄉吧?他現在天天在這草原上。他已經把這個爛攤子給整好了。說實話,我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了,可現在,你真覺得這王八羔子不含糊。許三多,軍官喜歡讓他敬重的士兵,哪怕是個將軍。

然而,許三多卻沒有下去,他有些乏力地將頭靠在周視鏡上。離隊后,他最想見到成才,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比成才優秀,但看見五班的那個隊列時,卻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臉出去見他了。

高城並不強求他,他自己下車去了。

許三多後悔來錯了地方。他默默地坐在車裏,一動不動。

所謂的豐盛晚餐開始了。辛苦一天的士兵們嘻嘻哈哈的。高城敲打着身邊放着的鋼盔讓大家安靜下來,他說:大家,喂,大家!酒是沒有的,水是管夠的,不過這0463在的話,不管是酒還是水……士兵們很有默契地接他的話茬:一定要敬的!

五班那幾人都被偵察營的兵從人群中給推擻了上來。他們都很靦腆地微笑着,只有成才這個當班長的,顯得一臉的老成持重。高城指點着成才說:

成才,就是從你開始吧!一、二、三、四……怎麼少一位?

聽了這話,那幾個兵眼圈就都有些發紅了。

成才說報告副營長,薛林剛複員了。他說大家要是來,就替他問候一聲。

那就還是五位。你們五位在草原上,風吹,日晒,雨淋……

成才說報告副營長,沒受那些苦了,我們不會傻傻地淋著。

高城忙說對,是我說了虛話了。這個地方最要命的就是沒有任何壓力,人沒了壓力就沒了重心,要飛要跑,要爬要跳,總之就不想個人樣穩當走道。我佩服你這點,成才,幾個月,全軍最爛的班成了能拿到任何地方亮相的班。車要加油,人也是要有個家的,以前訓練的時候拿個小山包都當個家,現在你們這0463成了咱家,別看它小,連個營指部都放不下,它是個家。

成才筆直地站着:謝謝你,副營長。

高城不太滿意地瞧他半晌:我現在倒是佩服你了,可你也不能老是連眼神也穿了制服似的。高城的感覺很對,成才的眼神和口氣都像穿了制服似的:是。成才又說了一聲。

瞧着他那份一絲不苟的樣子,高城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他說媽的,我現在忽然覺得你很像許三多,可你跟許三多哪裏像了?

成才說:他比我強。

那倒未必。高城高高地舉起著盔:扯多了,以水代酒,先干為敬!

他淋淋漓漓地灌下了一盒水,看着大家都要學樣,卻又止住了,他說都別喝了,我這就算表了態啦。你們喝一肚水吃不吃飯了?開飯!

旁邊的參謀忽然提醒了一句,他說副營長,車裏頭那個……

你急什麼?上菜還得有會呢。成才,這會工夫咱們干點什麼?

高城的語氣是在有意的挑釁。

周圍幾個兵已經拎了幾枝狙擊步槍過來了。

成才一看就清楚怎麼一回事了:副營長說了算。

那你挑枝槍吧?我不想老占你的便宜。

用趁手的傢伙,其實是我佔便宜。

打什麼靶?固定還是移動?

副營長說了算。

你那槍連發,讓你占點便宜,移動吧。

成才簡單地回答道:成。

高城忍不住笑了笑:我這幾號兵最近練的可就是專打移動的。

成才卻又給自己加了碼了,他說你那槍是半自動。那我就只許打單發,連發算違規。

高城忍不住無聲地罵了句,然後有聲地發了句牢騷:

我就不信你那槍里干出來的是導彈。

士兵們都興奮起來了,顯然,某人的槍法已經成了傳說了,都在等著看呢。

高城有意敲了敲指揮車,說:車裏的別死不吭氣,給個亮!

許三多知道話是對他說的,就替他把車打開了。

一個士兵已經搬了一箱空酒瓶過來,士兵們騰出了大塊場地。

高城高聲吆喝着:這就開練吧?

周圍那幾個狙擊手已經如臨大敵地拉開了槍栓,檢查槍機。惟有成才很難堪地看着自己那桿如同骨折般包紮着手的自動步槍。

他說副營長,這不行……

高城以為成才服軟了,說放心。你可以打連發,這兩槍一個檔次嗎?還真占你便宜?

成才說不是,副營長……我沒子彈。

高城愣了一下,哈哈在大笑起來,他說對對對,我好勝心切,忘了五班不配發子彈!這話說出去誰信?我這輩子見過槍法最好的兵居然是個沒有一發子彈的兵!都說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成才,你是拿什麼喂出來的?

……不知道。成才看着自己的槍若有所思。

偵察營的士兵已經捧了七八個彈匣過來:要多少?

成才想了想:一箱瓶二十四個,就要一匣吧?

高城像是受了傷害,他說你還真干單發呀?

成才已經取下了那個空彈匣,給他那桿滑稽可笑的步槍上了實彈,然後一副萬事俱備的樣子。

高城搖搖頭:得,前三招算你讓的。

他揮揮手,士兵已經把一個酒瓶扔了出去。成才手指輕輕動了一下,酒瓶在空中爆開了。而那幾名狙擊手則還來得不及把眼睛湊到目鏡上。他們愕然地抬着頭,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高城對那個扔瓶的兵大打手勢。那士兵又開始扔了,顯然是被高城教唆過的,一手一隻車輪大戰地往外亂扔,成才的槍聲也越響越急,但始終是單發,把一個個的酒瓶打得粉碎。

那幾名狙擊手從響了第三槍后就基本鬥志全失了,只有一個人撈著開了一槍,可他瞄的那個酒瓶早已經爆開。而成才已經轉向另一個方向。那名狙擊手只好苦笑着放下槍,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那些酒瓶能在空中飛行的距離也越來越短,最後一個幾乎就在那士兵剛脫手的時候就爆開。嚇得那兵哇地輕叫了一聲。

成才放下槍了。

他說是不是崩著了?對不起,你扔太快我也只好快打了。

那兵搖頭。

高城說是嚇著了。你放心,要說這人能把你額頭上的蒼蠅打下來又不傷你,那我准信。

不可能。彈道會熾傷皮膚的。

高城笑了:行,你小子狠。換我來扔。

他替下那個士兵,看看那箱子裏還剩下的六個酒瓶,不知又生了什麼壞主意。

他說換個地方行不?

成才點頭:行。

高城很得意地把箱子捧到了車燈光柱之外的地方,那大概是目前看上去最暗的一段。

這兒行不?

成才眯起眼睛說:行。

高城已經打算扔了,可他發現成才仍是單臂持槍,半搭半垂的根本不像待擊的樣子。

有你那種射擊姿勢嗎?高城說。

沒有。

那怎麼瞄準哪?

這種光線根本沒法瞄,你肯定還給我假方向,所以乾脆這樣還看得清楚些。

高城笑了,擱在箱子上的手狠狠一撈,他手大,一手就抓住了三個瓶頸,然後南北合擊地照着暗地裏扔了出去。

只聽得三聲槍響,快得三響如同一響一般,然後他翻倒在地,就著天空上那點微光看見半空飛舞的酒瓶,又是快如一槍的三槍。

最後一個酒瓶在將落地時炸得粉碎。

成才翻身起來的時候,掌聲才轟然地響了起來。高城只好搖著頭苦笑不迭地過來了,而成才正掏出武裝帶上的那個空彈匣裝上,卸下那個還有餘彈的彈匣。

高城又一次服氣了,他說行了行了,我就沒打算比過你。只是想讓我的兵看看槍還有這樣打的。成才將彈匣遞過來說:副營長,還給您,還有六發彈。

槍王,六發子彈你也要還給我?

報告副營長,本班不配彈,就算留下一發也是違規。

高城點了點頭,接過那個彈匣,順手拿過成才那枝怪模怪樣的槍。大家都很愕然,因為他只手拎着槍指向那輛指揮車的方向。

他說成才,為什麼你的槍這副鬼形樣子?說難聽點,跟被打了骨折一個樣?

成才說副營長,這您問過……

我忘了。

我自己改裝的。

為什麼要改裝?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這是運動汽槍上的瞄準鏡,兩三百塊一個的便宜貨,連軍品規格的腳巴丫子也夠不著。

成才很愕然,這種愕然是因為高城說話的刻薄,並且愕然立刻變成壓着的憤怒。

他說副營長,因為這是我的戰友送給我的,他知道我喜歡狙擊步槍,也知道我呆的地方甚至沒有子彈。

你不覺得你這把槍的樣子很滑稽嗎?說白了,你不覺得你的戰友很滑稽嗎?

周圍的士兵都愣了。

成才也幾乎要憤怒了,他說副營長,如果您覺得滑稽……那是您的事情,我一點也不覺得……半點也不覺得……滑稽,我的槍也許滑稽,我的戰友不是。您明明知道他的,許三多,最好的步兵,鋼七連守到最後的一個人,我的戰友,老鄉,夥伴,我的兄弟……

高城在幾乎眾多義憤填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然後在人們的瞠目結舌下,對着指揮車就是重重的一腳。

他說:你這個不知自愛的王八蛋!聽聽人怎麼說你!你又憑了什麼就可以作踐自己?

那一腳踢得也過重了,那可是十幾噸的鐵傢伙。

高城瘸著走開了。

愕然的人們忽然聽到車裏傳出來一串嚎啕的哭聲。

愕然的成才一愣,但他第一個明白過來。

成才連忙打開艙門,把車裏的哭聲放到了外邊。

而與此同時,成才也笑着哭了。

成才和許三多兩人緊緊地抱成了一團。

已經散開的士兵們仍帶着方才的驚訝餘燼。炊事班終於忙着在草地上陳設他們那頓簡陋的飯席。席天幕地的宴席中,一盆盆爆炒蚱蜢端上來了,那就是偵察營的特色菜。

許三多一手筷子一手饅頭大口地吃着,成才在旁邊拚命給他往餐盤裏挾菜。在這裏許三多才忽然覺得餓,發現自己從離開基地后就沒吃過能算是飯的東西,也明白連長為什麼要說作踐自己。

狼吞虎咽的許三多,看起來要健康多了。成才把自己的饅頭也放在許三多的盤裏,他說你多吃點,別噎著。許三多,你幾頓沒吃飯了?

許三多搖搖頭。高城從身後過來,又端來一個食盒讓成才接着。

成才回過頭:謝謝副營長。

高城甩著瘸了的腳:我就不愛聽鋼七連的人沒口子說謝謝。

成才笑了:王八蛋再說,連長!

這就對了,成才,我也不知道你碰上了什麼事,可以後別那樣了,貌似兵味十足,其實是對所有人充滿警惕。老A怎麼殘害你了?

是,連長。老A沒殘害我。

許三多擦著嘴:對不住,連長。

高城追問:你的心事還有嗎?

沒有了……暫時沒有了。

暫時就暫時吧,大概你以前太純凈了,可是許三多,人沒點心事不算是活着的。我就覺得什麼無憂無慮是句害死人的屁話,有顆人心就得有憂慮,沒心沒肺咱就不說了。許三多,你已經是成人了,我這當連長的只能送給你這句話。

許三多猶豫着點了點頭。

高城忽然看着成才:怎麼着?你還是樂意在這兒獃著,不去我那偵察營?

成才遲疑着:……兄弟們剛像點樣子,我不能就這麼走了。

高城戳穿他的謊言:你明知道你這班戰友已經很像樣子,你不在的話他們可能會做得更好。

成才終於說:我不想去偵察營。

你想去哪?偵察營已經是全師最好的作戰部隊,說得狂點,也是全集團軍最好的。

我還想去老A。成才說得是斬釘截鐵的,許三多和高城因為他這一句都滿臉驚詫地看着。

高城幾乎是有些生氣:你不是剛……

剛被淘汰,但還可以再試試。成才並不迴避這個問題。

高城眼都不眨瞪着他,成才也又恢復了那種冷若冰霜但風紀十足的姿態。

高城:你覺得他們是最好的嗎?

成才:沒到見真章,誰知道什麼最好?

高城:那你幹嘛一定要去?

成才:我在那兒栽過跟斗,連長。

高城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走開。

許三多猶豫不決地看着成才的背影。

成才嘆了口氣:別笑話我,我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使足了渾身勁只是為個自己的目標。

許三多說不是的,成才,你自個都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樣。

燈光漸漸地熄去了。

成才就著五班營門口那點微弱的燈光,將幾小時前打過的槍械卸成了零件,仔細地拭擦著。周圍一片寂靜。許三多坐在旁邊,看着那一個個被完全分解開來的部件,默默地也不說話。

最後開口的還是成才,他說:人有了心事不能擱著,就好比這槍打了就得擦。許三多,你做事情就總讓我羨慕,乾乾淨淨,心無掛礙,因為你把自己的心裏料理得清清白白。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是我被A大隊淘汰了,我不是個輸不起的人,可這種輸是我受不了的,因為我輸的不是能力而是人品。隊長臨走時給我打的評語很好,說我表現優秀,因為懷念老部隊而不樂意在A大隊獃著。我知道他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我的未來,可人的將來會被什麼影響呢?我現在這麼想,不是別人的評價,是怎麼看自己。

他回頭看許三多,燈光下的許三多顯得很沉靜也很憂鬱。

成才繼續說着:我在那裏摔的,摔的不是別的,是自個那點子人生感悟和以往的信心,所以我必須再從那裏站起來。我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想法還有這把槍。

許三多看着他那支剛裝好的槍,綁着繃帶,綁着完全不配套的瞄準鏡,看上去很可笑,但是又不可笑。

許三多有些擔心:你哪來的機會呢?他們會再選你嗎,沒時間來測試每一個人。

我會等著的,我得等著。如果連等待都沒有了,那人還剩些什麼?

許三多看着燈光下成才的眼神,他終於相信有些東西是可以被人改變的,他說那我信……我等着你。

成才問許三多:你也有心事,許三多。

許三多搖了搖頭:我就是想你們,我沒有心事。

許三多想,跟成才比起來,他那算什麼屁心事呢?

第二天清晨,袁朗的電話找過來了,接電話時,許三多感到十分的驚訝,他說隊長?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袁朗說你個當兵的,除了這你還能去哪?許三多嗓子立即就有些發哽了,他嗯哪了一聲,袁朗在電話的那頭,便像是看見了一般。

袁朗說:心裏那事還沒了呢?

許三多說了啦!隊長,我這就回去。

袁朗卻說:我不是催你回來!也不要看你那張強裝的笑臉!

許三多說:是我想回去,我特想你們了。

聽得袁朗都有些感動了,他說這小子,想明白再說話。他說我找你是有事,不是隊上的事,是你家裏的事,你家裏來電話,我接的。

許三多心裏突然一落:我家?我家能有什麼事?

袁朗說:說是有一個叫許百順的人,入獄了,問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許三多愣了,腦子裏像被炸了一樣,話筒在手裏都有些捏不住了。

袁朗在電話那邊問道:這許百順是你什麼人?你哥?你弟?或者是表親?

半天後,許三多告訴袁朗:隊長,許百順,他是我爸呀!

電話的那邊,便再也沒有了聲音。但許三多沒有聽到袁朗把電話掛下。

電話里什麼聲音出沒有。

許三多收拾的背包的時候,成才在旁邊告訴他:

我給我爸去個電話吧,興許他能幫忙的。

成才的爸爸,還是他們那裏的村長。

許三多搖著頭:……幫不了的,進監獄啊。……

成才看着許三多的那張愁苦臉說:興許他認識些什麼……唉,也許也不認識,他只是個小村長。

忽然,許三多問道:成才,多大的事情能讓人進監獄呢?

成才想了想說:應該很大,不,多半很小……我怎麼知道?

成才看着許三多的表情說:你就別想了,老伯那麼個人能惹什麼大事啊?

這時高城進來了,他說許三多,車已經來了。我讓他們直接送你到車站……別着急,你能處理好軍隊里的事,也就能處理好家事。

許三多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背起了背包。高城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

……走吧,我瞧你的心思也不在這了。

許三多又是內疚又是難受,嘴裏只說了一個連長,就說不下去了。

高城說:你那意思是說你再不回來了不是?

許三多連忙說回來,得空就回來看你們。

那還不說再見?高城攆著許三多,一邊對成才示意着什麼。

成才連忙說再見,許三多。

許三多眼眶裏在不停地閃著淚花,他很想跟成才抱抱。

高城在旁邊看不下去了,他沖身後的甘小寧使個眼神,說:甘小寧,押走。

甘小寧提了許三多半邊身子,拖着就走。

成才背起許三多的背包,默默地跟在後邊。

草原上是閉着眼開車也不會撞到人。

開車的是甘小寧,他問許三多:你啥時候再來呀?……你再來可得勻出一個晚上給我,對了,還有小帥。……就這一晚上,全讓連長給佔了。說是說下了演習場就是哥們,誰敢跟他搶呀?許三多你說是不是?

許三多沒有做聲。

許三多在望着遠處丘陵上的那兩個人影。那是高城和成才。

甘小寧只好自己哼起了歌來,哼完了又去瞧瞧許三多,許三多還在那看着。

甘小寧撓頭了。

甘小寧說還看得見嗎?我說班長,你真的還看得見嗎?

許三多說:八點半方向,他們還瞅這邊呢。

甘小寧停下車,從司機座里翻出個高倍望遠鏡,一臉的不信邪,架在眼睛上就是一陣調。過一會他才找著了目標,看了看,苦笑了,他說我靠,神奇!他仔細看看許三多,突發奇想地說道:要不咱繞回去嚇他們一跳?

許三多苦笑了:會被他們罵的。……走吧。

甘小寧的車子只好再次發動,往車站開去。

因為車票是戰友們給他買的,這回辦了個卧鋪。

列車到站的時候,是第二天了。下站時,他有些茫然,看着這已經具備些規模的車站,他有點不敢相信這就是他許三多的家鄉,還不到四年呀。走出出站口裏,他的茫然已經成了愕然了,當年離開時,這外邊應該是一片人聲喧嚷的集市,今天已經成了幾棟高聳的大樓和廣場。看起來市面的興盛遠過於往日。許三多彷彿來到另一座城市。和所有正在發展中的城市一樣,它的發展足夠讓所有離家近五年的人認不出來這是哪兒?

許三多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問的,他向旁邊的一位行人提問,聽到的是熟悉的鄉音:人民廣場嘞,你買衣服買電器就是這兒了。許三多笨拙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說:我是說,這是哪座……城市?那位行人讓他氣得話也懶得說了,隨手指了指車站的大門,讓他自己看那上邊的站名。

許三多往那邊看了看,看見了自己熟悉的家鄉名字,臉上頓時有了些如釋重負的表情。許三多於是知道,他的確回到了家鄉了。

他轉身坐上了公車,當天就回到村上了。

許三多順着田埂,往他的上榕樹村走着,那是他自家的村落。

不是農忙,水稻田裏清清閑閑的沒個人,透著綠色,但就連這雞犬相聞的小村裏也有了些改變,進村口第一家,便是叫個「擁軍便民大商城」的小賣部,這狗屁不通的名字讓許三多着實多看了幾眼,然後走了過去。

剛才也沒個人影的店老闆,從門裏一下扎了出來,忽然就驚奇地拖住了許三多的手。

是許三多吧?可不是許三多嘛!我剛才瞧你多一會呢!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許三多,我兒子啥時候回來?

許三多愣了,他說您好!您是……

你別說不認得我!進屋去!

許三多這才認了出來,眼前這位就是成才他爹,本村的村長。

許三多說啊呀老伯,……我這不是故意的,我一時真沒想起來……

坐坐坐,我就問你成才他好不好!

好,好著呢。

怎麼個好呀?你們倆在部隊上有沒有互相照顧?

我們一直都是互相照顧的。

有沒有吃什麼苦?我跟你說,吃苦時要同甘共苦,有事時要互相幫忙。

老伯,我們天天都是這樣的。

那就好,上榕樹的人去哪就都該這樣才好。

村長不改他的官腔,他說我那兒子有什麼長進沒?

許三多說有啊!老伯,您現在再瞧見成才准就認不出來了。

村長恨得直咬牙:那就回來看看嘛!等認不出來了還回來幹啥?我看見你個軍裝還以為我兒子回來了呢!

許三多終於看見老頭臉上的失望和憤怒,他說老伯,他一準能儘快回來。

這兒子,老說做成了什麼就回來,再做好了什麼就回來。你做成個天又咋樣?你做成個天還是我兒子!等你把爹忘了再回來,你做成個天又管啥用?

許三多內疚之極地賠著笑臉,他說我準定告訴他。

外邊有人敲著玻璃櫃,說是買煙。村長說你等下子。就賣煙去了。

還是那個呀?村長問外邊的人。

外邊的人很不耐煩,說:白石萬寶。

村長拿着煙說:不是我說你,咱鄉下人抽這煙做啥?什麼白石紅石的。特意進這兩條也快讓你抽光了,一條一百多,你燒錢哪?然後村長小聲地嘀咕著:我是說你想想你爹……

許三多由不得好奇地往外望去,這一望,他大聲地叫了起來:

二哥!

許二和一聽,跳了起來:你怎麼……我還真認不出你來了。

我緊著趕回來的!許三多看了一眼村長,說在這歇會。

許二和的口氣忽然就冷淡了,他說回來幹啥?你回來也沒啥用。說着把錢扔在熾柜上,掉頭走了。許三多愣了一會,背了包便跟在了二哥的身後。

許三多緊緊跟在二和的身後,二和陰沉的臉色讓他頗有些忐忑。

二和拆開了煙,給許三多示意,許三多搖搖頭,許二和便自己點上了。

幹嘛不說話?許二和說。

許三多反應不過來,他說不知道說啥好……二哥,你還跟以前一樣。

二和愣了一下,他說我還跟以前一樣?我都不知道你說啥。你當了四年多的兵,我可花了三四十萬啦,還跟以前一樣?你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許三多被二和的三四十萬嚇著了:那麼多啊?

許二和隱隱有些得色,他說那可不?教你個乖,花得多才掙得多。二和仍然還是喜歡這個弟弟的,伸手去拿許三多背上的包。

許三多躲著,他說我拿得動。

你有多大勁我還不知道?二哥的不屑就是二哥的溫情,這許三多也知道,就手把包卸了下來。許二和讓他那包帶得整個身子都往下一墜,差點沒閃了腰。

你這裏頭裝的都什麼玩意?

許三多說:都說北方的蘋果好,我裝了一簍給爸媽嘗嘗。

許二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說你跑了幾千里地背一簍蘋果回來?你咋不背個五十公斤東北大米回來呢?

許三多有些高興了,他說我想過,都說東北大米好,可我吃了幾年還是覺得家裏種出來的好。二和更來氣了,他說,我是說……我簡單地說行不行,你有病啊?許三多總算明白了哥哥說的是什麼,他說那我總得給爸媽帶點什麼呀,沒啥錢就買了蘋果。許二和也有了些後悔,他說我知道,有個心意就行了,我是說你不用帶那麼多。

許三多親昵地沖二哥樂了:沒多沉,我正好鍛煉身體。

讓二和意外的是許三多那種行事時絲毫不為外物打動的神情。

他說你小子跟以前不一樣呢,說不出來,着實不一樣。

許三多說沒啥不一樣的,長大了幾歲而已。

那就好,不像你二哥,只能說長老了幾歲而已。

許三多突然想起爸爸來了,他說二哥,爹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二和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也不說話,叼著煙往前走着。

村裏隔幾戶便有兩三層的樓房崛起,這使這村落不再像個村落而有點像個小鎮了。許三多的軍裝和許二和的傲慢,都使同村人好奇而不搭話,只遠遠地看着。

許二和邊走,邊煩燥地撣著煙灰,他說是老大給你打的電話,我的意思是根本甭告訴你,你是不是好好當兵跟我沒關係,我是說你回來根本沒用。二和看着許三多的表情,接着說:估計老大啥也沒跟你說清楚,他那笨嘴跟十年前一個笨樣。

許三多搖搖頭:那倒不是,不是我接的電話。

說不說清都不打緊,不管事。咱們欠人家錢,那就得還人家錢。二和瞧瞧許三多的背包:不是蘋果,就是這個道理。

二哥,我還是沒聽明白。

我這麼告訴你行嗎?這事賴我,我想讓爸掙點錢,介紹他個合伙人,收咱家鄉這些個山貨。沒曾想那王八蛋靠不住,跟爸簽了約,一卷啟動資金,跑沒影了。我再見他非活剮了他不行。

許三多思量著:那也輪不到咱爸進去呀?

爸糊塗,我一瞧那合同擬的,他不知咋整的是個承擔人。沒掙過錢的人就這樣,一看能掙點錢啥也不顧,到了把自己裝進去。

許三多猶豫着看二和一眼。許二和很豪爽:我回來就為了了這事。法庭判的,還人十二萬資金,或者是牢裏蹲一年,都知道這事怨不得他這老農民,判得挺輕。

許三多頓時輕鬆了,他說這就好了,這就好辦了。

許二和卻莫名其妙了,他說好辦什麼?

不是咱還人錢就行了嗎?二哥你不是有錢嗎?

頓時許二和有些郝然了,他說我沒錢。

這幾年你不都花了三四十萬了嗎?

那是花的,花出去的你咋還算自己的錢呢?二哥今年不景氣,十二萬就是拿不出來,做生意就是這樣。二和看看許三多:信不信由你。

許三多一時有些茫然。許二和則有些窮途末路的悲傷。許三多低聲道:我信。

我想替爸在裏邊蹲著,爸不讓,爸說你在外邊還能想想辦法,你比我能掙,二和苦笑着:就是爸讓法院也不讓。我想借錢,可人都是拿個幾百萬做生意不難,借個一萬都掏他心窩子。我現在天天打聽騙咱爸那王八蛋的住址,找著了就揣把刀過去他害咱爸,我陪他玩。

許三多愣了一會:說句實話,二哥你那到底有多少錢?

……三兩千吧。

許三多不信:三兩千?

三兩千就是兩三千!二哥事做砸了,這是最後搏一把!發財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打天下就是這樣,你二哥認打認挨!

家中暮色很重,許一樂除了多一些老態,他仍是幾年前那副略顯愚鈍的樣子。

許三多滿腦想的都是父親的事情,他說怎麼辦呢?二和說沒什麼怎麼辦。爸的心思是蹲一年就蹲一年,十二萬你掐斷了他脖子也不吐出來。我的心思是天塌下來全家頂着,不就是兩臭錢嗎?無論如何我想得出辦法。許三多問有什麼辦法?二和說這不正在想嗎?

二和真的是一臉的困獸。

許一樂拿起二和放在桌上的煙,說:我出去遛會。

許二和橫了他一眼:這不跟三弟正琢磨嗎?你走什麼?

你們琢磨唄。這事我沒輒。許一樂也真說得出做得到,往門口便走,瞧二和神色是終於停了下來,便蹲在房門口抽煙。許二和火了:瞧瞧你這德行!三兄弟就你在家陪着爸,生把個爸陪到蹲大牢!你還一句你沒輒就完了事!許一樂不慍不火,就那一句我是沒輒。你有錢有辦法,你有輒。就算咱仨一人湊四萬我也沒那錢……許二和氣得跳將起來,那架勢是要出去追打,他說老三當了五年兵你好意思讓他掏四萬?你蓋房子娶媳婦你敢說你沒四萬?

許三多架住二和說二哥,跟大哥好好說話。

許二和不依不饒,他說我根本用不着他掏錢!我就是聽那話就想揍他!

許三多連跟一樂使着眼色,一樂終於有些懼意,站起身走了。

夜幕低垂下來了,許二和和許三多兩人坐在小院的桌椅邊,還是沒找得合適的辦法。許二和還是滿嘴的罵,他說靠,老爸這破事,老大那破家,就那兩臭錢,媽的。末了,許三多就勸他二哥,你過得該說是比我好,咋倒恨這個恨那個的?二和又是靠的一聲,他說你小子懂屁事!但二和看看許三多,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又說:你大概是懂點事了吧?倒是我現在說不清怎麼回事了。

許三多樂了,他說你瞧爸把這家裏拾掇的,我到現在還不習慣這就是咱們家呢。

許二和也打量著自家新起的小院,他說你知道這呆老頭子,一樂是搬出去了。他蓋了東廂房就湊西廂房,東邊是我的,西邊是你娶媳婦生孩子的,連傢具都辦齊了,錢花個乾乾淨淨,好像咱們誰還會回來住似的……

許二和忽然說得嗓子有些發澀,想笑,卻再也笑不出來,哽在那裏。

同樣的情緒也在許三多心頭瀰漫着,他說二哥,你肯定不會再回來了么?

不了。二和說難道你還會回來不成?聽說你在軍隊上干挺不錯的。

那也挺想家……想原來那老房子。許三多說。

許二和愣了一會說我也想。原來挺順那會,瞧爸樂得合不攏嘴,我就不知道他美什麼,這家裏除了少兩兒子又多出個什麼?

許三多瞧著西廂房說,因為他覺得我們會回來的。他想起這個就樂。

許二和看看他又轉過頭去:大概是吧。我現在可看透了,錢是個糟心玩意,咱們家原來好好的,現在……瞧你大哥連天塌下人全家頂着這話我都說不出來了。

二和沮喪的不知如何是好,許三多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別這麼說,他是咱們大哥。

許二和由不得又看了看許三多:老三,你這趟回來我覺得是長大了,你要沒回來我現在大概就又在喝悶酒了,跟誰也說不上話。我也不知道你經過啥事,大概你們軍隊上是真煉人。可我就想知道,你寬厚,你仁義,你有孝心,這有啥用?你拿這給我換回個十二萬來?

許三多苦笑着搖了搖頭。

許二和說得了得了,你知道你二哥,一個說了狠話就後悔的脾氣。

許三多的目光忽然在眼角掃過的房子上停住了,他說二哥,咱們家房子值多少?

許二和說你敢刨老頭子祖墳啊?我想過,老頭子跟我玩命。

許三多堅持着:那是爸給咱們蓋的,可現在出了事的是咱爸。

許二和終於看明白許三多的想法,不由瞪着許三多愣了。

第二天,許三多看父親去了。

二和沒有去,他跟許三多忙同樣一件事情:讓父親回家。

二和的焦燥是因為沒有孝順爸爸的機會,現在他終於找到這個機會了。

這是那種相對松疏的縣城拘留所。父親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許三多的面前。父親散手散腳的,不光沒見得萎靡不振,反而是滿面紅光。這讓許三多有些意外。

滿面紅光的許百順一屁股在兒子對面坐下,要不是旁邊還有個警察,幾乎就要樂開了花,他說小子,你還捨得回來呀?他不知道許三多心裏難受,許三多隻說了一聲爸,下邊的話就哽住了。

許百順說:聽說你現在又換地方啦?高級單位?到高級這班長就該算是個官了吧?

許三多說還是個兵,爸。

許百順說瞧你小子這點出息,趕緊回來算了。

許三多點點頭,看着父親那笑臉,又不知道怎麼說了。

許百順笑了,說難受啦?難受啥?你老子用不着你惦記,你老子上哪都能照顧自己,作息時間都按所里時間,勤著點打掃,見制服勤問著點好,人不會跟你咋的又不是啥大罪。許百順對着警察問:是不是,祁同志?

警察綳著臉轉開,丟了一句話:這點時間不跟兒子說話,你跟我嘀咕啥?

許百順說對對對。你瞧人多好,別替我擔心啦。你要這麼想,這要還可是十二萬,這要坐呢,也就是一年。一年十二萬,你老子我在這蹲,等於一月省一萬,不,是一月賺一萬哪!這好事上哪兒找去?

許三多看着爸笑得如花綻放,真箇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說爸,大哥二哥都惦記你,不能讓您在這獃著。許百順說惦記唄,你老子要在家,你們哪還會惦記呀?你回去告訴老大老二,大的可勁兒給我把孫子生出來,二的可勁兒掙錢,這事他們老子頂了,一年後出來了,你在部隊在家裏都準備好了,咱們全家和和美美聚一陣子。

許三多說爸,錢再還不上您就得轉正式監獄了,那時候錢還上您也出不來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呢。你急啥?這錢不還,啥時候都不還。

許三多說我昨兒跟二哥合計了一晚上,把東西廂房賣了,拿錢還人,您出來。

許百順一聽急了,他說嗨,你腦子又進水了。房子多少年攢出來的?坐牢不就一年嗎?再說了,房子賣了咱家住哪?絕不能賣。

正房夠您跟媽住了,我跟二哥這幾年都回不來。

你跟二的就是不想回來,把房子禍禍了好又多個借口。

不,我回來,當完這幾年兵我就回來。我不去別處。

那你住哪?許百順問。

許三多說我准能把自己住的地方掙出來。

許百順說閉嘴吧你,這房子有哪塊磚是你掙出來的?你敢賣老子的房,老子回了家跟你玩菜刀!

許三多看看爸,許百順也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可以立刻駁斥的意見。

許三多反而全盤說出來了:說實話,爸,二哥今兒沒來,他跟人談房價去了。這事他拿手,賣了錢,這幾天就接您回家。

許百順這回是真的急了,一下站了起來:你敗家子呀?明明你老子一年就出來,你非得給我砸鍋賣鐵?許三多你砸誰家鍋?你老子許百順的!

一旁的警察呵斥道:4598,注意點。

許百順只好坐下,他說你現在立馬給我走,去給二和打電話,告他房子不許賣!快去!

許三多搖著頭。他不想去。許百順雙手叉腰再一次瓶子站了起來,他說這房子是我的!

許三多也激動了,他說賣得了多少錢,我一定還給您。

許百順說誰要你還?你拿什麼還?

許三多說:我現在是士官,我一月能省下六百塊,就算我一直是士官,一直是六百塊工資,這錢我十六年後就能還你。

許百順笑了:十六年?你給我天南地北地開玩笑?誰要你還了?你趕緊去給我把二的吆喝住了。許三多說我不去。許百順急了,他說算老子求你了,三的,那房子是給你和二的留的呀!許三多說我知道,爸這些年掙點錢全花在我和二哥身上了,所以我們都覺得,現在正好把它還給爸。許百順還是不讓,他說有本事你們拿別的還!這老子掙的!你老子愛在這獃著怎麼的了?你拿錢來我也不出去!

許三多說爸,咱們家光明磊落,咱們家不能欠別人的。

許百順說我欠!又不是你欠!你不是我家的!二的也不是!

許三多也急了,他說爸,您是我爸。我不能讓我爸在這,我要讓我爸回家。二哥急得整天暴青筋,因為您在這;二哥一想起以前胡花掉的錢就想扇自個,因為您不能回家。我不能讓您在這地方委屈,因為您是我爸,我現在覺得家都不像家,因為爸不在家。

許百順這一下愣了,愣到眼圈忽地就發紅了,他終於嘆了口氣說:

你……你還真給我長出息了。

我沒長什麼出息。爸,我現在就知道這幾年真是沒為您做什麼,到現在有了事也只好賣您給我們攢的房子。爸,我記着的,等我從部隊里回來,我准給您把房子買回來,咱也不蓋別的,就把爸親手蓋的房子買回來,然後咱全家和和美美地在家裏獃著。

許三多的話讓許百順搖了搖頭,就勢抹了把眼淚。

那以後怎麼辦?

許三多說我不知道以後怎麼辦。我就知道咱們家挺好,尤其是咱爸,凡事都為我們想着,這麼大個事都沒給我們看個苦臉。我還知道二哥發了毒誓,以後不瞎花錢也不說錢是驢日的貨,二哥要好好掙錢好好攢錢,說不定還娶了媳婦生個兒子,這是還爸沒了的房子。

這個承諾是許百順聽着順耳,他說真的假的呀?……這事燒房子二的他都不答應的。

許三多說真的。爸,就因為這事二哥好好想了,他心裏有你。

許百順忙不迭地點着頭:那你呢,你呢,說給你老子聽聽。

許三多想了想,他說我還想當幾年兵,我的心愿還沒了,不過,不管我做什麼,我永遠是爸的龜兒子。

許百順愣了一會,伸手一下一下捋許三多的頭髮,許三多溫順地低了頭,讓爸捋著。許百順出神地微笑着,從心裏說出了一句:龜兒子。他覺得說這句他心裏好受。

那一天,許三多他忽然明白自己有一個多好的爸爸。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對不住這個好爸爸,那是個讓人悔得拿腦袋撞牆的事。他那個本該哭卻笑得心花怒放的爸爸讓我明白了,原來每個當兵的都拖欠了家裏人的那份情感,所以每個當兵的提起自己家來時都帶着些內疚。

見過父親出來,在街上,他晃過了一家修鞋的攤子,他看到上邊掛了一個牌子,上邊寫着「軍人免費」。他當時笑了笑。心想這年頭驚世駭俗的牌子真是飛滿了天了。

他看了一眼修鞋的攤主,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背影。便走過去了。

然而,當他的快要走出街口的時候,他忽然站住了,他又想起了那個修鞋的攤主,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轉身,就往逛奔了回來。

這一回來,許三多看清楚了那個修鞋的攤主。

那攤主就是他的戰友伍六一。

伍六一沒有看到他。伍六一正牛皮哄哄地正跟那一股子兵味的顧客拌嘴,他說:說了軍人免費就是軍人免費,你當我打廣告呢?那我會在下邊註明掛羊頭賣狗肉的。那顧客說我現在退役了,我在哪不能省兩錢?當兵的憑什麼占當兵的便宜?

伍六一偏和他叫板:那不叫便宜,多少錢買不著個樂意。知道不?

你哪個軍的?這麼牛皮?那顧客不服了。你哪個軍的?這叫一個死硬?

這時,許三多禁不住了,許三多大聲地喊道:他萬歲軍的。

許三多的聲音把伍六一嚇住了。

伍六一抬頭一看,看到了許三多,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泛開了。

這就是你們死老A的軍裝嗎?伍六一神奇地問道。

許三多卻沒有回答,他說他:你不是說不離開部隊的嗎?

伍六一收拾起攤子,兩人就到飯館里喝酒去了。

那一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喝完了伍六一又自己去拿。

許三多說你就別老走動了!還喝我去。

伍六一隻是笑,他說走走好,你走的時候我還沒出院呢,你現在以為我剛出院呢?要不要我給你起個大飛腳看看?許三多知道這人說出來就做得到,忙說行了行了,你就坐下吧。

伍六一告訴許三多,要說修鞋就這個不好,天天得坐着,沒曾想我伍六一最後幹了份跟公務員差不多的差使。

許三多一直地審視着伍六一的那條腿,最後他問了。

他說你幹嘛這麼干?

伍六一卻顧做不知,他說怎麼干?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你也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干。

兩人不約而同地去搶桌上的酒給對方倒上。

許三多低着頭,他說因為要強?

伍六一想了想,他說我沒覺得我多要強。

許三多默不做聲地拿杯碰了碰伍六一的杯了,然後一飲而盡。伍六一笑着端起杯子,說你小子一進老A,酒風大變哪?可許三多拿下了他的杯子,他說我不用你喝,我要你說。

伍六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說行,你小子現如今有些連長風範,跟他一般強橫。

許三多實話實說了,他說我從他那上車回家,我們都很挂念你,不知道你在弄什麼玄虛。

沒弄什麼玄虛,我相信我瘸著這腿兒也能上戰場,可你信我這腿子能跟你們站一個隊列嗎?伍六一很認真地望着許三多。許三多隻好說:其實,那時候我就不信你會老老實實去幹什麼司務長。伍六一說所以我走了,臨走時一連長珍而重之給我掖上殘廢證,好像給我掖上個後半生質量的保證。到了這,安排我在縣機關做個保安,我一瞧也摸不上槍,自個又試試,以前使把勁能追上步戰車,現在不使勁還真讓兒童三輪甩後邊了。我去蹭那口飯幹嘛?

許三多想了想,點了點頭,太心裏總是有些難受。

伍六一笑了:你點頭,是換你也這麼干?

這個問題讓許三多沉思了一下,他說那我會試試做保安,做不好再想別的。我點頭是我知道你的脾氣。伍六一便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所以伍六一永遠比不上許三多呀。可許三多說不對,他說許三多是永遠追在伍六一後邊的。

兩人不卻都笑了起來。

但喝着喝着,許三多的心裏又暗暗地披爬上了一絲憂慮。

他說修鞋愉快嗎?

伍六一不以為意,他說談不上愉快不愉快吧,它是門生計。靠了這門生計,我能自己養活自己,不用把自尊心和在每天的飯里一塊吞了,就是這樣。許三多,咱們這自尊心是在鋼七連練出來的,鋼七連沒了,這玩意可還顯得特別金貴。

許三多脫口就說:鋼七連還在。

伍六一愣了一下,說對對對,你還在,我也還在。很多事情是,只要你心裏有他就在。許三多,你這次來巧了,再幾天你就見不着我了。

許三多說你要去哪?

伍六一賣了一個神秘,他說我要去見一個你准也特別想見的人。

許三多想不起:誰呀?

伍六一想了想,便提醒道:你想想,誰帶你進的部隊,誰教你的當的兵,你忘了?

是班長?

伍六一笑了,將一張壓了膜的照片,拿出來放在許三多的面前。

他說:我珍藏在攤上,剛才捎出來了,我想你準定想看。

那是史今和一個年青的女人合影。

全家福?許三多從照片上好像看出了什麼。

得重新照啦。咱嫂子照這張的時候肚子裏已經懷了一個,現在出來了,是八斤一兩,我說班長你天天不慍不火的原來勁全攢這塊了?他說對了,就為趕八一這個有紀念意義的詞。

許三多看得不肯放手,他說你去看他?

才不,我們要合夥啦。他住在山下,那山聽說挺漂亮,現在人有錢了就花錢找咱們那種累,爬山,他剛開始做嚮導,做得八十里聞名了,乾脆做了教練,我打算去他那班繼續干班副。

許三多光是想想就很開心,他看看照片,又看看伍六一塌實的笑臉,覺得真好。

伍六一說:我去找班長,掙不掙錢,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還想過過去那日子……我打算這輩子就活在過去里了,用現如今的話說,我這算不算是特失敗呢?

許三多很認真地搖搖頭:我只能說,我特羨慕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伍六一笑了,跟許三多碰了碰杯子一飲而盡,而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臨走的時候,伍六一把許三多曾給過他的兩千塊錢,強行地塞著還給了他。伍六一說你已經幫過我了,沒這錢就沒這鞋攤。伍六一說明年來吧,來看我和班長,以及我們大夥的侄子。讓許三多感動的是,伍六一給他的錢,用的還是部隊里的那箇舊信封。

許三多回來后,就動手搬傢具了。他們把東西廂房的傢具,搬進仍屬於自己家的正房。然後把父親親手蓋成的房子賣了出去。

父親從監獄出來那天,是許三多和許一樂兩人攙扶著出來的。

許二和租了一輛車,在外邊等著。

家,是顯得擁擠而凌亂了,到處都是搬過來的傢具。

父親一坐下,許三多就給遞來了一個蘋果。許百順聽說是許三多背回來的,便細細地嚼著,想琢磨出這兒子背回來的蘋果到底有什麼不同。可嚼了一口又一口,最後他發現沒什麼不同,心裏只是知道,這蘋果是當兵的兒子賣回來的。

三天後,許三多就回部隊去了。

許家的人都到公路上去送。

許三多回頭看看爸,許百順伸出了手,許三多會意地低下頭,那意思是讓爸摸摸他的頭。許百順卻忽然把手縮回了,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他說得了得了,龜兒子穿着軍裝呢。許三多笑了,忽然跟父親狠狠地擁抱了一下。

許三多衝家裏其他幾個也揮揮手,說:我走了!

因為車已經來了。

許二和叫住許三多,他說老三。買回房子的錢,你不用操心,你當兵的能掙幾個錢?

許三多笑了,他說二哥,咱們一塊掙,好不好?

喝,你小子一個傻大兵敢跟我比掙錢?老子上半年就掙出十二萬……二和看着許三多笑着搖搖頭,他有些郝然。他只好改口說對對對,掙出來才算,你二哥又犯老毛病了。

許三多叮囑他,跟大哥好好的,爸說要和和美美過日子。

許二和半真半假地回頭沖許一樂瞪一眼,許一樂笑了笑,仍是很愚鈍的樣子。許二和便拍了拍弟弟的頭,他說你走吧。等房子買回來,你可得回來住。

許三多招了招手,就上車去了。

一家人看着車子把許三多慢慢地拉走了。

許三多剛回到A大隊的宿舍,袁朗和齊桓就帶了一幫人撲了進來。許三多這一走,就一個月了。他們都在等着他的回來。

第二天,袁朗讓許三多到他的辦公室里去了一趟。

他問他:現在,你的心裏清凈了嗎?他說許三多,你心裏要不清凈的話,你沒法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嗎?

許三多點了點頭,他說非常清凈。

他說比以前更加清凈,隊長。

袁朗說那你能繼續執行任務嗎?

許三多告訴他,我回來就是為了執行任務的。

袁朗說,那你告訴我,你出去將近一個月了,得到的答案是什麼呢?許三多說報告隊長,和您臨走時告訴我的一樣,我是離不開部隊的。袁朗說那這趟不是浪費嗎?許三多說報告隊長,別人的忠告會留在腦子裏,只有自己找到的才能進到心裏。袁朗點了點頭,他為他感到滿意,他說你這個固執的傢伙,我不怕你不回來了,我怕的是你回來了也變了,變得不適合我這支部隊了。許三多說不會的隊長,我想對軍人來說,軍隊是他衡量世界的尺度。

袁朗說好,我都快要說不過你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臨走時我說你離不開軍隊,我還說過什麼,記得嗎?

報告隊長,您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我回來一起完成。我猜這不是戰鬥任務,咱們的戰鬥任務都是突發的,不可能提前一月通知;我猜您現在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袁朗於是認真了起來。

他說有個國際偵察兵競賽,叫生存與突擊你聽說過嗎?

許三多搖搖頭,他沒有聽說過。

這是自上個世紀冷戰結束之後,各軍事強國為加強軍事交流舉行的敵後滲透作戰比賽,說是為了友誼,可你知道,所謂友誼是建立在較量基礎上的。這個競賽因為選定的地理環境惡劣,比賽條件嚴苛而立刻獲得了非人道的名聲,可這非人道正好是最殘酷的敵後作戰需要的,所以每屆的參賽隊都是趨之若鶩,每屆也有許多參賽隊因不人道而退出比賽。

許三多在心中想像著:到底是怎麼個不人道了?

允許因為環境惡劣而造成的真實死亡,允許因流彈擊中而造成的真實死亡,我這麼說你有個概念了吧?賽場選擇在直徑三百多公里的原始叢林,要求在八十七小時內完成奔襲途中的二十多個課目,假想敵的兵力、規模和部署是完全按照應付局部特種戰爭配置的,再要多的話這些資料你可以拿去看看。

許三多的眼睛裏已經開始發出了光來了,他說您希望我參加嗎?

我希望你看了這些資料后再回答。我們的國家從未用傾國之力對付這場世界級的比賽,每次參賽都是由各軍區輪換選出對手參加,每次參賽也都有相當不錯的成績這次是輪到我們軍區,參照以前的成績,倒讓我覺得威脅。

許三多重複了威脅二字,他有點不解除。

各軍區以前打出的成績都不錯,甚至比我們現有紀錄好。許三多,我相信中國有最好的步兵,這可不光說咱們軍區。

許三多知道了,他立即立正請命:我希望參加。

袁朗笑了,他說你不看資料了?

許三多說我肯定看,但條件合格的話,我肯定參加。我就想問隊長一句,同隊的還有誰?

我們選拔兩個參賽隊,一隊四人,我這隊是你,吳哲,那小子各種外語說得比母語還好,准用得上。

許三多有些意外,他說沒有齊桓嗎?

袁朗也在衡量,最後,他說沒有。他經驗豐富,可絕沒有你那種耐力。

還有一個人是誰?許三多問。

還沒有人選。最後一個名額我想留給跟你一樣來自步兵團的普通步兵,說到單兵能力他們好多人不比老A差。袁朗把那堆資料向許三多推了過去:各團隊推薦的人選後天到達,我會進行再淘汰,然後是幾個月的特訓。

說到特訓袁朗笑了,他望着許三多,說:對你來說主要是外語的特訓,我希望這幾個月你的外語至少達到六級。

許三多敬了個禮,莊重地把那堆資料拿了過去。

許三多拿回屋裏的那些資料,是歷屆比賽中的一些記錄。

躺在下鋪的齊桓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一些景點的事,他說我讓你看那麼多的景點,你真就去了一個?許三多說對,就去了天安門。齊桓說就是那個我愛北京天安門的天安門?老天爺,你去那兒幹什麼?許三多說:我去看升旗。

齊桓忽然就職激動了,他說那我我要通報全隊表揚你!你看見什麼?

許三多說看見了升旗。

齊桓說還有,還有你想起了什麼?

許三多說:想起我得回老部隊看看。

齊桓真真的激動了,他說我一定一定要通報全隊表揚你!

齊桓突然站了起來,他看到了床上的許三多在看什麼。他的臉上迅速掃過了一絲不豫,他說三兒,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可我知道你在看什麼,這不算違反手則。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遲疑着該不該告訴他。

但齊桓自己說了,他說是生存與突擊競賽的資料,這是我先說出來的,這就不是套情報了。齊桓素來是個磊落之人。

許三多說是的,齊桓。

齊桓說,我算計著日子也該到了,我還知道這次輪到咱們軍區。許三多,我等這個比賽已經幾年了,你知道嗎?它算是咱們步兵榮譽的頂峰了,這比賽要是拿了名次,你就是全世界排了頭幾號的步兵。

許三多想了想,說:這些資料……你要看嗎?

齊桓說,我想看,可我不看。

許三多從上鋪看着齊桓那個有些抑鬱的眼神,他很過意不去,他說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齊桓反而笑了:我也在算,如果沒通知到我的話,還能通知到誰。我想得有你,果然有,我想還有吳哲,誰讓那小子有語言天分。我想剩下那個是我吧?現在看起來不是我。

許三多愣了一會,摸出一個從家鄉帶來的桔子遞下去。

齊桓笑着接了:我謝謝你。許三多,我想過,我戰鬥經驗比你豐富,可你的耐力是沒人能比的,不光是體力上的,也是意志上的,這場比賽是你的天下,錯不了。齊桓笑着看着手上的那個桔子:現實有時候好像蠻殘酷,可你如果笑着接受了,現實其實也蠻多溫情。

許三多長吁了口氣說:謝謝你,齊桓。

齊桓乾乾脆脆地說:跟你說這些話,一是不想你那麼遮遮掩掩看壞了眼睛,一是實在忍不住想給你打個氣做全世界最好的步兵,許三多。

許三多看着齊桓把自己的燈滅了,把自己遮在一片黑暗中。

凌晨,許三多像往常一樣,又與別的老A一樣,出現在了靶場上了。

各步兵團推薦的參賽選手,已經到了。袁朗所說的新一輪的選拔,又開始了。

有效射程上的靶子轉眼間,就被士兵們收拾掉了,眨眼間,靶場上的槍聲就漸漸地稀落下來。然而,人們很快發現,還有一個槍聲仍在響着,而且全部是單發的,射擊者似乎是極其吝嗇自己的子彈。

這是個目視距離極差的黎明,剩下的靶子幾乎在靶場的另一端,那位伏在散兵坑裏不可見的射擊者,根本聽不出瞄準的間歇,那邊的靶子卻一個一個倒下。

停了射擊的那些選手在面面相覷,只有特種兵們在暗中竊竊私語。

最先好奇的是齊桓,他說這誰呀?早超出有效射程了。

吳哲用手測了一下距:違反生物規律。此條件下人類目視距離為三百米,他已經打到五百米開外。

齊桓突然轉頭去看見許三多的表情,他說三兒,這射手你認識?

晨色下的許三多,神情早已有了些異樣,而且有些激動。

他說我只認識一個人是這樣用槍的。

這時袁朗從那邊過來了,他怒氣沖沖的,他的身後,一個軍官在窮追不捨地解釋着什麼。但袁朗不想再聽,他說我不管你是行文錯誤還是根本就沒過腦子,淘汰過一次的人,你又送回來做什麼?你認為我有很多空閑時間嗎?

許三多一聽就知道了,他為此精神緊張起來。

那軍官還在解釋著:他是我們集團軍力薦的,他是馳名塞外的槍王!袁朗不聽,他說我要的是能和他的集體抱團的兵,我要的是個四位一體的小小的兵團!

袁朗說着走遠了。

許三多靜靜地站在那裏,他在尋找著伍六一的聲音,終於,槍聲停下來了,那名射手從坑裏站了起。

那就是成才。

許三多沒有做聲,他悄悄地就躍進散兵坑裏,匍伏着朝成才靠近。

成才才孤零零地調整著自己的步槍。

許三多低聲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愣了一下,回頭看一眼,起身便走。

許三多想留住他:你別走。我有些資料,對你可能有用……

成才沒有回頭,他加緊步子走向靶場中央。

許三多愣愣地看着成才遠去的背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許三多決定為成才找袁朗談談。

他敲門的時候,袁朗正在對着桌上的選手名冊發愣,上邊的大部分名字已經打上了叉。讓他發愣的是成才那個名字和後邊的連串項目成績,明顯高出儕輩。

許三多一個敬禮之後,將一摞靶紙放在了他的桌上。

袁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這是什麼?彙報你今天的射擊成績?

許三多說報告隊長,這是成才的射擊成績。

袁朗忽然就生氣了,他說許三多,你這算是什麼?你的職權範圍內包括選拔賽手這件事嗎?許三多說沒有。許三多說:可我現在不是軍人,我為我的朋友說話。袁朗於是掃了許三多一眼,他說軍人是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嗎?

這話把許三多噎住了。

你現在可以走了,袁朗說:你的越級行為我會徇情處理的。

可許三多不動,他說:可是軍人都有戰友,您可以說您的級別和職權,我要為我的戰友說話。袁朗頓時就更加生氣了。他說我會記下這一條,某月某日,士官許三多試圖干涉指揮官決策。許三多不怕,他說您還可以記下這一條,某月某日,士官許三多明知故犯,試圖與選手接觸未遂。他明知選手禁止與基地人員接觸,卻試圖向選手透露比賽信息,該選手因為不願意佔這種小便宜而掉頭走開。

我會給你記過一次,許三多,你喪失原則,讓我失望。袁朗吼叫道。

許三多微微鎮靜了一下,說了聲謝謝隊長。然後準備出門。袁朗也忽然地平靜了下來,他說你等一下。你先說出你要說的話再走。

許三多說:我覺得現在跟您說什麼都會起反作用。

袁朗卻來勁了,他說你現在連說話的勇氣也沒了嗎?許三多說報告隊長,我擅自去打聽過選手成才的成績,我知道他在各個項目上都名列前茅,甚至超過我在最佳狀態的成績,我也知道這沒什麼用,您對他沒有信心。

袁朗嘆了口氣,他說你又違規了許三多,你的服役紀錄非常清白,可我現在一次要給你記上三條。許三多卻像沒有聽見一般,他說我本來想告訴您,他是怎麼練出來的,可後來我想沒用,您入伍的時候我們連木頭槍都沒玩過,您當然知道怎樣才能練出這樣的成績來。

袁朗肯定地點頭:我當然知道。

所以我給您拿來了這些靶紙,成才的射擊成績。

你是認為我沒見過靶紙還是不知道成才的射擊成績?

許三多看他一眼,將那些靶紙在桌面上攤開,那些靶紙幾乎被洞穿在同一位置。

許三多說:用自動步槍,精確得像在用狙擊步槍,這就不說了。隊長您覺出什麼了嗎?

袁朗笑了:莫不是你小子把靶紙摞在一塊,然後一槍打出了這麼些洞?許三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說:所有的靶子基本都在同一位置命中,我想問您這樣的射擊要多穩的手?這麼穩的手要多穩的心?

袁朗卻故意輕鬆地笑了笑:你來跟我說玄的?

不是的,隊長。我知道您擔心成才的不穩重,可您摘了您的有色眼鏡吧,他這趟再來可不是為了什麼活得更好,要當最牛氣的兵,到哪都能當最牛氣的兵他不是非得來咱們這他來是為了圓自己的夢想。您要專業的軍人,專業不就是一顆穩重的心嗎?都擺在這靶紙上了。您要一個四位一體的兵團,我是不是這兵團的四分之一?如果我的戰友連公平的競爭都沒有就被淘汰,我終生遺憾。

袁朗想了一會許三多的話,他知道許三多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說:我仍然會給你記下那三條,甚至考慮到了國外也讓你做預備隊。

來的選手已經淘汰得只剩下四五個了,他們矗立在操場上。但裏邊有成才。

長官袁朗在隊列前踱步著,忽然回頭盯在成才的臉上:

成才,你身負重傷,彈盡糧絕,後有追兵,前有堵截,你還剩什麼?

報告隊長,惟有意志。成才早把這融在了血脈里。

你被淘汰了,回到你的草原上,你只有那桿沒有子彈的槍,你還剩什麼?

成才愣了一下,看着袁朗那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他已經與某人交談過了。

報告隊長,惟有意志。

你有意志嗎?袁朗以遲疑的口吻問道。

報告隊長,意志就是不放棄,只有放棄過的人才知道什麼叫放棄。我放棄過一次……我夠了。

袁朗的眼睛眯縫著,幾乎讓人看不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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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士兵突擊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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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歸 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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