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第13節

「這是一個神聖的節日,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參加慶賀的。」

「完全正確。」大佐說,「我們司令部今夜要舉行隆重慶典,司令長官要我來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裏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面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讓那張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著。

「閣下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並不是您。」大佐說。

英格曼迅速抬起臉,看着大佐微垂著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抖顫。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的。「無恥!」英格曼神父把請柬扔在地上。

架著木拐的阿多那多撿起它,讀了一遍,楞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其實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怎麼辦?完了!完了!……」

「她們都只有十二、三歲,從來沒離開過父母……全是孩子啊……」阿多那多說,他現在是一副乞婦的聲調和表情。

「唱完之後,我保證把她們護送回來。」

「沒有商量餘地。」英格曼神父說:「邀請被謝拒。」

大佐笑了笑。他身邊士兵似乎看懂了他這笑,周圍出現一片微妙的聲響:槍、刀、肌肉都進入了狀態,都就緒了。「聖誕節,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說。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拼的神父,對大佐說:「邀請來得太突然了。孩子們都沒有準備,總得給她們一些時間,讓她們換換衣服。要知道,這樣的儀式是必須洗澡西頭,換上大禮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斷他:「你以為他們真是要聽唱詩?禽獸需要聽唱詩嗎?」

阿多那多趕緊用中文說:「拖延一小時,是一小時。」

大佐說:「拖延是沒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電話也不必打了,線路已經被掐斷。」

「您總得允許我們向孩子們解釋一下,不然這些小姑娘會嚇壞。都嚇壞了,還怎麼唱呢?」阿多那多說。畢竟在中國長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周旋技巧。

英格曼神父這才認為阿多那多是機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許會發生轉機。也許國際安全委員會會派代表來祝賀聖誕。或許某個西方報刊的記者會心血來潮,突然來此地採訪。奇迹若發生,也只能發生在延拓的時間裏。

大佐和身邊拎公文包的軍官低聲商量了幾句,轉向英格曼神父:「給你半個小時。」

阿多那多見英格曼神父還想討價還價,迅速向他使了個眼色,同時說:「謝謝。不過請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隊帶出去,否則很難消除孩子們的恐懼。」

大佐猶豫一陣,認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黃色吼喊一聲。眨眼間,日本士兵們撤出門去。

女孩子們聽見了院子裏的對話。她們見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進大廳,全是滿臉空白。

這種魂飛魄散的空白更讓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說:「孩子們,只要我活着,誰也不會傷害你們,禱告吧。」

女孩們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頭,閉上眼。英格曼神父知道她們的靜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說:「我去一趟國際安全委員會。」

「來不及了。」

「你在這裏和他們周旋,爭取拖延到我回來。」

「他們會讓你永遠也回不來!」

「總比不去強!」

「我跟孩子們一塊去。」英格曼神父說:「我盡最大的力量保護她們。」

「沒用的!對這些畜牲,等於多送一條性命上門去。他們一天殺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個美國孤老頭兒,太簡單了!……」阿多那多大聲吵嚷,這是他頭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貴的英格曼神父說話。

天完全黑了。彌撒大廳里所有的燭火傾斜一下,晃了晃,又穩住。英格曼神父回過頭,見玉墨和她十二個姐妹走進門。

「神父,我們去吧。」玉墨說。

阿多那多沒好氣地說;「去哪裏?」

「他們不是要聽唱詩嗎?」玉墨在燭光里一笑。不是耍俏皮的時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騙不過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學生恐怕還行。」玉墨又說。她身邊十二個窯姐都不說話,紅菱還在吸煙,吸一口,眉心使勁一擠,貪饞無比的樣子。

「她們天天唱,我們天天聽,聽會了。」喃呢說。

「調子會,詞不會,不過我們的嘴都不笨,依樣畫葫蘆唄。」玉笙說。

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紅菱。她們兩人的髮式已變了,梳成兩根辮子,在耳後綰成女學生那樣的圈圈,還系了絲綢的蝴蝶結。

紅菱把煙頭扔在地上,腳狠狠捻滅火星。「沒福氣做女學生,裝裝樣子,過過癮。」

阿多那多心裏一陣釋然:女孩們有救了。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釋然太歹毒,太罪過。儘管是些下九流的賤命,也絕不該做替罪羔羊。

「你們來這裏,原本是避難的。」英格曼神父說。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給禍害成什麼了。」玉墨說,「我們活着,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玉墨又是那樣俏皮,給兩個神父飛一眼。她腰板挺得過份僵直,只有窯姐們知道,她貼身內衣里藏了那把小剪刀。

窯姐們把能做暗器的東西全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髮釵。走運的話,一根髮釵可以賺他一隻眼珠子。什麼樣的女子她們不會裝呢?羊羔一樣溫馴的女中學生也可以裝得維妙維肖。然後他們便放下警覺,打算美美地享用她們一場。牛排刀、廚刀、髮釵在這當口亮出來。假如走天大的運,扎瞎他眼珠子之後再奪下他的武器,聖誕夜就變成狂歡夜了。

窯姐們穿上白紗襯衫,黑色長裙的唱詩班的大禮服時,門鈴又被打響。女孩們發現她們真象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裏拿着一本樂譜,以及一本燙金皮面的聖經。女孩們和窯姐們匆匆看一眼,誰和誰都未來得及道別。

書娟始終看着趙玉墨。她看見玉墨在用手絹擦拭口紅。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後轉臉讓紅菱看看她。紅菱接過手絹,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為聖誕夜精心描畫的柳眉。

女孩們又開始閉目祈禱時,聽到阿顧大聲喊「等等,就來開門!」然後她們聽見沉重的鐵門打開。她們睜開眼,回過頭。又是一院子縱橫交錯的手電筒光柱,從窗帘的縫隙和破洞透進來。

只有書娟一人走到窗子邊上,看見十三個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兩排,被網在光柱里。

排在最後的是趙玉墨,她發現大佐走到她身邊,本能地一躲。但又側過臉,朝大佐嬌羞地一笑。象個小姑娘犯了個小錯誤,卻明白這一笑就討到饒了。

日本人給她那純真臉容弄得一暈。他們怎樣也不會把她和一個刺客聯繫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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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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