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

沽寧守備司令部里,一間屋子的燈還亮着。蔣武堂正頂着燈光坐在地圖下發獃,龍文章一路嚷嚷着進來:"那倆陰人真要在這住了嗎?"

"是的。"蔣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見他們有多討厭了嗎?"

"龍副官,鬼子在哪兒,你在地圖上給我指出來。"

龍文章愣了一下:"我……怎麼知道?"

"那就忍着,我何嘗不知道共黨跟這事沒相干,可這種兩眼一摸瞎的仗怎麼打?我只好從姓共的那裏找個頭緒,誰讓他們知道咱們不知道的……"

一名馬弁進來:"司令,高會長……"

高三寶進來,行色匆匆,面有憂容:"用不着通報了,我想蔣司令不會把我這老廢物拒之門外的。"

蔣武堂站了起來:"高會長……"他看着高三寶臉上的傷疤,"高會長無恙乎?"

高三寶抱抱拳:"先說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謝。再一句,有什麼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寶毫不掩飾的急切神情讓蔣武堂有些感動:"您就該在家裏好好將養……"

"高某的老哥們兒一天內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兒死活不走,說什麼同生死共存亡,要說昨天你我還分個彼此,現在就沒那個了,危城之下,保國就是保家,高某明白這個道理。"

蔣武堂苦笑:"我今兒請所謂的上司往沽寧派架偵察機,那邊說飛機寶貴,幾十個師在前線浴血奮戰,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寧?哈哈,踢了一世皮球,這回倒也乾脆。"

"誰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寧人自己了。"

"靠什麼?沽寧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亂。我這是無兵無將,背水一戰,靠什麼?"

高三寶有點茫然:"……我有錢。"

蔣武堂啞然:"錢在這時候是管不得用了。"

"錢總是有用的。"高三寶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夠一根救命稻草。

2

往常的這個時候,沽興車行已是一片繁忙,但因時局緊張,今天往外出車的並不多。

四道風端著缸子在漱口,老小饃頭拉着車往外走,老饃頭又在鼓勁想央告四道風退車的事,四道風先一眼瞪了過去,老饃頭唉聲嘆氣地走開。

四道風看不過去:"行了行了!下午回來把車退了!逃你的小命兒去吧!"

老饃頭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滾遠點!不想看見你!"

老饃頭知趣,拖了小饃頭走開。

四道風接着漱口,一雙眼睛又盯上了跟着兩饃頭往外走的一個生人,那人整套黃褂圓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頭混混。四道風晃晃水缸:"穿屎黃的那個,過來!這是大馬路嗎?你進來晃什麼?"

那人過來,老遠便唱個無禮諾:"正找四爺呢,四爺有禮。"

"別扯,我今生也不是什麼爺。"

"我們爺有請四爺,您知道,鬧個和頭酒。"

四道風厭惡地轉開頭漱口,一口水噴得陽光下虹光泛射:"你們爺是哪個會的?"

"我們爺……"

"閉上嘴走吧你,告你們爺,我煩人搶到刀把子就騎窮哥們兒頭上,甭管他啥會。"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離開。四道風把洋鐵缸子一甩,從窗沿上看歐陽睡的屋子,日頭高照,被子下邊一個人形一動不動,他回身揪住皮小爪:"愛抬杠的沒死吧?怎麼這個點還睡?"

皮小爪道:"教書匠啊?兩個點前就起了呀。"

四道風愣了一下,跳進屋裏一腳把被子踢飛,被子下邊是一個被卷。四道風看看車行門外:"你借他一身屎黃的衣服?"

"就你特煩那身。"皮小爪從窗邊拿起堆破布條,"你瞧他這身,扔花子堆里也沒人要。"

"你這個胳臂都長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過那把布條扔了,往車行大門跑去。

黃衣圓帽的歐陽早已拐進小巷,妝化得實在粗疏,半撮鬍子已經快掉下來。他一邊走一邊修復著,從另一條巷子裏出來時鬍子已經復原了,巷口有兩個士兵,歐陽在牆上蹭了蹭脊背,一臉無賴相地看着他們。

士兵厭惡地將臉轉開,歐陽又磨蹭了一會兒才通過哨卡,他走向沽寧的街道。

一家藥店出現在歐陽眼前,他想也沒想便進去。店裏沒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種瓶裝西藥,伸了四個手指頭。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藥。

店伙嚇了一跳:"先生,這葯一年也吃不了幾瓶的。"

歐陽搖搖頭,只管把錢遞了過去,他把葯揣進口袋,把找的錢仍留在柜上:"小師傅,跟您打聽個人。"

店伙看看那找錢,點頭。

"有個女人,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總來貴店買這種葯……"

"她可有幾天沒來了,這兵荒馬亂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錢推給那店伙,有兩張紙幣已經被他折成了長條,交叉著放在一個最醒目的位置。他滿懷希冀地看着對方。

"……給我的?"

歐陽把錢推給對方,他只看到一個小市民的貪慾,但他還沒有絕望:"這有鐮刀和鎚子嗎?"

這種暗語已經接近赤裸裸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搖頭:"我們……只賣葯。"

"有人來買外傷葯嗎?"

"那就多了去啦,鬼子剛鬧完,您瞧這兒。"

歐陽看看那空出整大塊的葯架,外傷葯早已賣光。他正打算離開,卻又轉過身來,熱切地看着店伙:"如果她來了,如果買這種頭痛葯的人來了,告訴她,我沒走,暫時不會走,我在找她,我……所有的朋友都斷線了。如果她知道,給我個信,不用管我,怎麼都行,只是讓我知道……她還好。"

店伙莫名其妙地點着頭,彷彿歐陽是個瘋子。歐陽看着他的表情沉默下來,離開。

〖BT2-1〗3

老小饃頭坐在街頭等活。可今天的活並不多,兩輛車現在還是個空載。

"爹,咱真要走嗎?"小饃頭有點心不在焉。

"走,驢子才跟這沽寧耗呢,趁他今天說了鬆動話,等拿回那三塊大洋的押車錢……"

"四哥一直對咱們挺好的。"

"好是他說了算,壞也是他說了算,咱是草民,這條命得靠自己抓着。"

小饃頭不吭聲,蹲在車邊有些冤苦地扒拉車輪子,老饃頭二話沒說給他一下:"我知道你打見那幫無法無天的心就飛了!他靠不住!你想吧,分文不掙窮快活!車行說話就倒!四道風?到時候你們跟他喝西北風去!這都不說了,還跟鬼子打?玩去!等鬼子退了咱回來了,可保這車行都平啦!"

"可四哥是真英雄……"

老饃頭沖着兒子又是一下:"可今天鍋里該有的還是沒有!他是英雄你又不是英雄!小王八樂意餓死?要不讓鬼子挑死?"

小饃頭咬了咬牙:"樂意。"

老饃頭又想打,神態卻瞬間變得恭敬。他的視線里,龍文章領着一小隊軍人和一個民間鼓樂隊正過來。高三寶、高昕、何莫修和沽寧倖存的幾個士紳跟在後邊,有人還帶着傷殘。所有人都沉默著,這支隊伍看起來有些凄惶。

龍文章揮了揮手,那些人停下,鼓樂隊將手頭的各種樂器一齊奏響,並不和諧,龍文章煩躁地又揮了揮手。所有的樂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頭羅非煙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對沽寧長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聲中有人聚攏,有人開了門窗,人們漸漸圍了上來,死氣沉沉的街道上終於有了些活氣。

曲終是沉默,龍文章身後的守備軍不失時機展開一張紙,大聲念道:"字諭沽寧民眾,敵寇來犯,兵臨城下……"

龍文章一伸手把那張紙搶過來揉了,他拄著拐杖跛行兩步,白凈的臉上泛著殺氣:"什麼字諭不字諭的?人都死整條街了。兩天前我在這說過,我有一千發子彈留給日本鬼子,現在還是這話。再添一句——鬼子再來,三百人擋不住,誰跟我一塊兒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饃頭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饃頭又拖了回去。

龍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惱火,他往身邊叫了一聲:"高會長!"

高三寶點點頭,一邊的全福把一塊紅布揭開,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銀洋,另一塊揭開,露出一口裝設在木架上的大號銅鑼。

龍文章聽着人群里發出的驚嘆和竊竊私語大聲道:"這錢是高會長捐出來的。敲一響這鑼,十塊銀洋拿走!敲一響這鑼,上城外跟兄弟吃幾天軍糧!別怕,用不着怕,鬼子腦袋敲起來不比西瓜結實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饃頭問,"小兄弟,怕嗎?"

小饃頭張嘴就答:"誰怕他?鬼子來我們那搶糧,我六叔一手一個給他們扔糞堆里了。"

龍文章總算笑了笑:"原來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裏人?"

小饃頭看看老饃頭,老饃頭一雙烏珠子快給那筐銀元吸過去了,根本沒管他,小饃頭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請出來給大家見見。"

小饃頭乾巴巴地說:"死了。他扔那倆鬼子都有槍。"

龍文章忽然有些沮喪,可是他仍然堅持着:"你不想給你六叔報仇嗎?不想回你的家鄉嗎?"

小饃頭再不敢說話了,掉頭看着自己的父親。龍文章轉了身,他對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徹底絕望,他寄希望於人群:"沽寧人,鬼子來了要毀的是沽寧,高會長傾家蕩產要救的是沽寧,鬼子來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寧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麼,誰來救沽寧?"

沉默,被他掃視的人都略微後退了。老饃頭靠得最近,也退得最遠。

龍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寧人,我也流了血,可沒流光我的勇氣!"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鑼被敲響了,龍文章驚喜地回頭,小饃頭拿着足一臂長的鑼槌站在鑼邊:"我想給我六叔報仇。"

同一刻鼓樂大作,彩紙的花瓣被甩在小饃頭身上,他手裏被塞上了十塊銀洋,項上披上了紅花,人群里的老饃頭嘴唇開始顫抖。

龍文章大力拍著小饃頭的肩:"我喜歡他!瞧見他就喜歡!站這來小兄弟,以後咱就是兄弟了!"

小饃頭站到了人群中間,一向不敢吭氣的主,現在牛到不知道自己是誰。

萬事開頭難,鑼再次被人擂響,沽寧幾天來第一次顯得有些歡騰。小饃頭擠開人群,捧了那十塊銀洋向老饃頭走去,老饃頭仍在發獃。小饃頭把錢交給老饃頭:"爹,那我走啦。"

十塊銀洋似乎觸動了老饃頭的某個開關,他捧著錢擠向龍文章:"這不行這不行,他搞錯了,他不懂事,他財迷心竅……咱有錢,咱不缺錢……"

龍文章拿着那摞銀洋愣住,旁邊拿槌的人停了下來,喧嘩也靜了下來,好容易激起來的鬥志被老饃頭澆下一盆涼水,老饃頭拖着兒子擠開人群往外走。

龍文章惱怒地吼:"給我站住!你當你在買醬菜嗎?"

老饃頭誠惶誠恐:"求求你,求您了軍爺,您饒了這王八羔子,我們就是拉車的,我們還回行里退車呢,行里還押著五塊錢呢。"

高三寶在一旁問:"沽興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里說一聲,這車押錢退人家,他要還拉車以後份錢全免。"他拍拍老饃頭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說匹夫有責,兒女都是心頭肉,可誰讓咱們都老得扛不動槍呢?這隻能說是個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轉身到筐邊,於是老饃頭手上又多了十塊銀元。

"不行,我不賣兒子。"老饃頭捧著錢想放下,卻又捨不得。

龍文章把槍在老饃頭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說聲不行!"

小饃頭扯扯老饃頭的衣裳:"爹,就這幾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饃頭干張了張嘴,他怕穿軍裝的,尤其怕穿軍裝又拿着槍的,對着眼前的槍他說不出話,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車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猶豫一會兒,在筐里抓了一把銀元追上去。

人群里鑼又被敲響了。敲鑼的是個十歲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發銀洋的傷兵伸手,惹得人們一陣哄堂大笑。傷兵一腳把小乞丐踢飛了出去:"娘的,這錢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頭在石階上撞出個包來,不知好賴地還要往人堆里擠,人們嬉笑着夾緊了不讓他進去。

"鬼!"小乞丐嘴裏模糊不清地吐著字。

人們大笑:"大白天嚷什麼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執着地說着。

高三寶皺皺眉:"像什麼話?全福,給他拿點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離開。

高三寶下意識地在人群里尋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經擠出人群之外追上了老饃頭,她把那把銀元塞給他:"那天是你們救了我,今天你們又給我勇氣……勇氣,我們現在都需要勇氣……"她有些茫然,看看那把銀元,"這不算什麼,真的,它什麼用都沒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說什麼,窘得臉發紅。老饃頭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後的人群,他將錢放進了口袋,放下車,猶猶豫豫地擠過人群。

龍文章正忙着給新丁排隊,身後的鑼不幹不脆地又響了一下,人們轉身,老饃頭拿着槌站在鑼邊,他怯怯地看着龍文章:"我也吃口軍糧,成不?"

龍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讓他站到新兵隊里。老饃頭理直氣壯伸着手,龍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塊銀元塞給他。

老饃頭走向新兵隊時腰裏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寶:"高老闆,我那車……"

高三寶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幫人把車送回去。"

"那押錢……"

高三寶總算反應過來,立刻又拿了幾塊銀元給他。

老饃頭終於站進新兵隊,小饃頭訝然地看着:"爹,你幹啥?"老饃頭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

那筐銀元已經見底,鼓樂隊開始收攤。龍文章一瘸一拐地帶着新丁隊列,踢踢踏踏參差不齊地離開,他威武地對着這幫菜鳥們嚷嚷:"打今天起你們就是武夫!看見披黃皮的別叫軍爺,要叫弟兄!這叫傢伙事不叫槍!這不是腦袋,這叫六斤半!人要問你哪部分的,你就說蔣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們都被他喊得熱血沸騰,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緊跟隊列。一行人向著郊野外的陣地走去。

4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歐陽坐在流水淙淙的河邊,他仍是早晨出門時那身裝束,他試圖就著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個藥瓶蓋,那是個很艱難的工作,因為他是要洗去上邊日本人的血漬而保住思楓的字跡。

一條小烏篷船從他身邊過去,郵差從船上跳上岸。歐陽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郵差走過,歐陽愣了一下,馬上想起他曾在思楓的店裏見過這個男子的身影。他顧不得再洗滌,揣了瓶蓋,匆匆跟上。

郵差意識到了歐陽在跟蹤,閃身拐進一條巷子。歐陽跟了上去,他突然站住,一支槍在門洞裏指着他。

"專諸刺僚。"他攤開兩隻手表示沒有敵意。

那支槍放下了,郵差從門洞後走出來:"別轉過來。暗號已經換了,你說得不對。"

"我找不到你們,也沒人通知我!我被你們掩護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轉身,郵差毫不客氣地用槍對準了他,歐陽苦笑着舉起了手。

"我們都知道你已經走了。"

"我又回來了!"

"帶着新指令?那你該知道新暗號。"

"我根本就沒有走!"

"我不信……這兩天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們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麼樣了!"

郵差猶豫着,臉上的感情複雜莫名,手上的槍仍沒有放下:"別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經死了——"歐陽猛然轉過身,身後空空蕩蕩,似乎從來就沒人在那裏待過,歐陽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堅強的人越軟弱,他掩著臉開始無聲地慟哭。

許久,歐陽總算平靜下來,他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開。

他穿過一條巷子,前面的路口設有哨卡,哨卡邊貼着他和思楓的通緝令,他神情渙散地看着,再沒了平時鷹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個聲音在空落的街頭炸響:"抓赤匪呀!"

周圍頓時炸了窩。歐陽身邊的幾個士兵拉開了槍栓吆五喝六地從他身邊跑過,僅有的幾個行人四下奔散。歐陽莫名其妙地站着,剛才還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變得空曠,歐陽也似乎大夢方覺。

一輛黃包車旋風般地從身後卷過來,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車的人,歐陽只聽到一個壓低了的聲音道:"快上車!"

歐陽下意識地上車,那車拐進另一條巷子。

車在黑漆漆的巷子裏平治,拉車的對這些鬼打牆似的巷子熟得很,在每一個拐彎的時候都毫不猶豫。歐陽在顛簸中看着前邊那個壓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漸漸恢復了意識,明白自己險些做了什麼:"對不起同志,我錯了……我幹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剛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只是……我一定認真地檢查自己……不,你們可以重新審查我,怎麼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表白著,終於問出自己最想問的話,"我只想知道她怎麼樣了?"

那人不吭聲,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聲音漸漸遠不可聞。

"她到底怎麼樣了?同志,請你告訴我!"

那人終於停車轉過身來,歐陽還未看真切就聽見一個無拘無束到讓人生氣的笑聲:"她是你的匪婆子嗎?"

那是四道風。

所有擔憂和希望全部落空,歐陽頹然坐倒在車座上,繼而有些憤怒地跳下車離開,把四道風的嚷嚷丟在身後。

歐陽快步走着,他又來到了之前碰到郵差的河邊,他期望在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風拉了車不即不離地在後邊跟着。

河邊寂靜無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無人自橫。歐陽鬱郁地看着。四道風看看歐陽:"噯,愛抬杠的別生氣,你那麼跟我抬杠我都沒氣。"

歐陽轉過身來:"第一,我不愛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麼生氣了。"

"嘿嘿,赤匪講話還一二三的呢。"

"別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一條沒人的小船走去,他想找一個四道風沒法跟着的地方。

歐陽跳上船,四道風想也沒想就放下車跟上船。歐陽瞟他一眼,坐下,從口袋裏掏出剛買來的藥瓶,倒出幾粒放在嘴裏。

四道風跟着坐下:"你吃的什麼洋玩意,給兩顆。"

"你不會愛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歐陽忍着氣倒給他幾顆,四道風撥弄兩下,全扔進嘴裏,然後他將半個腦袋扎在水裏漱口:"你有病的?嚼這個?"

"我頭痛。"

四道風又打量着他,嘿嘿地樂:"你夠狠,你真夠狠,我大師兄眼沒瞎戴個眼罩冒充狠,你拿黃連當糖豆嚼,我真有眼力,你是真狠。"

歐陽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實在是很難真跟他生氣:"你死跟着我幹什麼呢?我對你真會有什麼用嗎?我們根本是連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都沒可能啊。我就是個窮念書的,沒讓人打死就當了共黨。你想你的地盤,而我就是有個憂國憂民的毛病,我們哪一丁點相像了?"

四道風瞪着他,臉終於拉了下來:"給鼻子上臉不是?上趕着不是買賣不是?"

"你盡可以一腳給我踹水裏,只要別再跟着我。請、踢、快。"

四道風沒踢,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震得船左右晃動。歐陽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怎麼折騰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風雲變幻。"

"我要殺鬼子,歐陽爺爺,歐陽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儘管去殺好了,不過建議你別拉上全行的夥計。"

"我已經殺了,可還是恨。害大風的鬼子我已經殺了,可還是恨,恨得睡不着覺,我天天晚上想,他們幹嗎要殺他?我沒恨過誰,你信不信?"

歐陽看看月光下那張大孩子似的臉,點點頭。

船在緩流的水裏漂移,漸漸離了河岸,這只是幾十米寬的小河,兩人都懶得去管。

四道風接着說:"可我現在恨鬼子,不是哪一個,是那一窩。我要殺很多很多鬼子,可憑我自個兒,最多最多十個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腦子,想大事不夠使,你細腦子,細腦子烏珠子一轉就有點子,我要你的點子幫我殺鬼子。"

歐陽沉默著,看着水裏兩人的倒影,嘆口氣:"求求你別跪着跟我說話。"

四道風咧咧嘴:"那沒事,我就當是劉備大哥在請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黨費了很大勁就想告訴很多人,你長著膝蓋,不是為了下跪。"

"別說,你那黨跟我蠻像的。"

歐陽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點城市無產者的初期癥候。"

"這算好話壞話?"

"不好不壞,一個評價。噯,四爺你起來說話行嗎?"他無形中已經在和四道風戲謔,這是歐陽做夢都沒想過的一種交流方式。

"沒事,你看我屁股是擱在腳跟上的,其實我還是坐着。"

歐陽看看四道風那個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這麼個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爺……"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謝謝你,不是我說個謝謝就當自己是上等人,我真謝謝你。"

"啥事謝我?救你呀?沒事,老輩說這輩子挨救的人下輩子要還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謝謝你剛才那一聲喊,要不我現在已經死了,我剛才就是想被他們打死。"

"原來你是尋死呀?我還當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們槍呢。"

歐陽苦笑:"我對自己發誓,無論天堂地獄,絕對不再放棄,若有違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義、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過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將來人生將悟到的一切。"

四道風聽得發愣:"你們真怪,發誓都這麼輕飄飄的,也沒個天打雷劈三刀六洞,還對自己發。"

"這個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風抓耳撓腮,明知不該,可他忍不住不問:"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麼辦?"

"我會忘了她。"

四道風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別說話。"

"你會幫我嗎?"

"我會幫你。"

"你……"

"別再說話了,好嗎?"

四道風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看着歐陽全身放鬆地躺倒。他不明白那個人在想什麼,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難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無蹤。船順水而淌,歐陽紋絲不動,四道風也一生難得的這麼安靜。

船仍在漂,歐陽還躺着,四道風看看周圍的景物,終於耐不住性子:"噯,再漂就出海了。"

歐陽沒動。

"出海就出海吧,誰怕誰呀?"四道風自言自語,索性也躺了下來。船正漂過入海前的最後一座小橋,歐陽坐了起來,這讓四道風甚是得意:"沒事沒事,就出趟海吧,你不會游泳吧?我也不會。這個來勁,老二老三想脫了頭也想不到我們逛龍宮去了,哎呀不好,小時候要不著飯凈偷龍王廟的供品來着,哈哈沒事,我今兒身上揣著雙響炮,我做了它搶它的地盤。"他自覺妙語如珠,歐陽卻全沒答理,他目不轉睛地瞧著橋上。

四道風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個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風想摸槍,歐陽伸手摁住,船從橋洞下漂過。歐陽回望,他終於確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蹤過的郵差,郵差正沖他招了招手。

歐陽騰地爬起來,搖船靠岸,未等泊穩便跳上岸去,他頭也不回地叮囑四道風:"別跟來,在這兒等我。"

船在橋洞下蕩漾,四道風意外地很聽話沒跟過去。

歐陽上橋,走向郵差。郵差面對着他再不遮掩:"新暗號是天下刀兵起。"

歐陽舒了口氣:"謝謝。"

"清晨6時,橋下會有一條烏篷船,說暗號。你和我們一起撤出沽寧。"

"由衷感謝。"

郵差點點頭,他打算離開。

"她……怎麼樣了?"歐陽掩飾不住自己的迫切。

郵差沉默著,那種沉默讓歐陽絕望,但郵差把什麼東西遞了過來:"這個轉交給你,我買的,可是……是她特地囑咐的。"

歐陽伸手過去,觸手硬硬的一個圓柱體,歐陽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麼,他已經不知道吃空多少個這樣的藥瓶。他怔怔地看着對方嘴角上綻開的笑紋,這是個值得歡笑的消息,可他已經只會發怔。

"你還需要什麼?"郵差問。

"需要……太陽馬上出來。"歐陽的臉上笑容綻放。

郵差愣了一下,他也樂了,拍了一下歐陽的肩膀走開:"天亮再見,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馬上出來。"

歐陽一直看着郵差走遠,才轉身去找四道風。他向橋下的四道風打着手勢讓他上岸,他的手勢如此張揚,以至於看上去更像舞蹈。

5

新丁們在陣地邊的空地上集結。一箱老漢陽步槍被打開,塵封二十多年的老槍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華盛頓吳給他們做教練:"這叫漢陽造,打完一槍別狠扣扳機,你得拉栓,"他做了組動作,"這叫拉栓退殼,這是瞄準,開槍不能瞎打,你得把覘孔對準了前邊的準星……"

新丁們啥也不懂:"什麼孔?""啥叫準星?"

華盛頓吳一臉無奈:"就是把後邊這眼對上前邊這槽。下邊講裝彈……"

龍文章拍拍華盛頓吳的肩,小聲道:"小吳,別費事了,這老古董有槍沒彈,每人一個彈夾。"

"哦……我們講卧倒,"他又做了一個動作,"這個姿勢比較難被子彈打中。"

老饃頭極認真地學習這個姿勢,並示意小饃頭也學。

龍文章實在看不下去,轉身離開。他向在制高點上看操練的蔣武堂走去:"司令,您覺得怎麼樣?"

蔣武堂反問:"你覺得怎麼樣?"

龍文章苦笑:"比咱們更像炮灰的一隊炮灰。"

"挺過這一仗,他們就是像你我一樣的軍人。"

"您真覺得他們挺得過嗎?"

蔣武堂惱火地揚了巴掌,龍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給人打了整天氣,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給我打挺了起來。"

蔣武堂揚起的手抖了抖收了回來:"抗戰,就是以我血肉之盾禦敵鋼鐵之矛!"

龍文章哈哈慘笑,什麼軍容官威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四仰八叉在陣地上躺了下來,蔣武堂瞪了他一會兒,也躺下。兩人都在慘笑,笑得比哭還難受。

他們忽然住了笑聲,黑暗裏傳來士兵拖得很長的聲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龍文章坐了起來。

"好啊,耗死不如拚死。"蔣武堂也坐了起來。

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人一騎從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平治過來,前方哨兵衝來人拉動了槍栓:"口令?!"

"沽寧守備軍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經舉槍瞄準。

"我們是六十七團,打正面撤下來的!"

蔣武堂冷笑:"鬼信!龍副官。"

龍文章舉槍,子彈呼嘯著從馬頭前劃過,馬匹驚躥,把那人摔了下來。幾個士兵向黑暗地裏撲了過去。

龍文章放下槍:"是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

"他們披張人皮來我都不奇怪……我誰都不信了。"

一名穿着國民黨中央軍軍服的中年軍官被押過來。即使纏着血污的繃帶、沾了滿身的硝煙、剛才又在地上滾了一身土,對方的軍服看起來仍比守備軍筆挺。龍文章很不滿意地斜眼看着。軍官看起來很出眾,有華盛頓吳的書卷氣卻沒那份獃氣,他挺直敬禮:"久仰沽寧蔣司令大名,六十七團參謀官鮑廷野有禮!"

這份不含糊先讓蔣武堂有了好感,他眯了眼睛:"六十七團?你老哥也不怕報錯了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軍,跟地方軍拉屎都不蹲一個坑,沒事能來我的沽寧晃晃?"

"司令說笑,六十七團再怎麼着,也記得您跟我們陳團長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裏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屬。"他好像剛明白過來,笑,"司令在詐我吧?難怪人都說蔣司令有勇無謀,偏團長說您是貌粗實細。"

蔣武堂面無表情地說:"拍得我是再舒服不過,可我納悶陳少堂會用你這麼好溜拍的人。"

"陳團長是司令領出道的,最討厭的自然就是溜拍。可在下好的也不是溜拍,是說個實話。"

"哦?"

"這年頭說點好的實話也是要勇氣的,您知道的,罵者滿街,屁精又如雲。"

蔣武堂拍著掌哈哈大笑:"說得很對!可我要被你兩記馬屁就拍趴下了,豈不是很沒面子?"

鮑廷野很無奈地笑笑:"別人假作真,我這就真亦假呵,司令。"

蔣武堂從鮑廷野的眼裏看不出什麼,只好拍著龍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家也是嘴利如刀,可就會叫人舒服。"

龍文章哼了一聲問道:"六十七團的大爺來沽寧有何公幹?"

鮑廷野並不看龍文章,以他的身份職位只該向蔣武堂報告,他看着背着身的蔣武堂道:"稟司令,不是六十七團的大爺,是六十七團的弟兄,是整個六十七團要來沽寧。"

軍官中起了騷動,蔣武堂轉了身目不轉瞬地看着。

"我們在前線跟鬼子打了場硬仗,傷亡慘重,得撤下來修整。團長說久不見故人,索性繞道沽寧。"

蔣武堂問:"傷亡慘重是什麼意思?"

鮑廷野惻然:"能作戰的只剩下六百多號,所有的重武器全丟光了。"

"能幫我們協防嗎?"龍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沒有問題,我們團長的意思是……"

他的話被軍官們的騷動打斷了,那已經是壓不住的驚喜,對守備軍和沽寧來說這是個太好的消息。蔣武堂掃視着那些欣喜的臉,周圍有人長長地吐出口大氣。

"我不相信,"他盯着鮑廷野,"這消息太好了,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沒聽過好消息了,經過太多壞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鏗然出鞘,指住了鮑廷野的喉頭。

鮑廷野對了蔣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後伸手到懷裏。一瞬間所有的槍口都對上了他。鮑廷野頓了頓,接着自己的動作,他把自己的軍裝脫了下來,然後使勁撕開裏邊的襯裏。蔣武堂目光炯炯地盯着,想在對方眼裏瞧出哪怕一絲的心虛。

鮑廷野迎著蔣武堂的目光說:"難怪司令生疑,我們在來路上也撞上一隊鬼子,打了一場遭遇,沒見過這麼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難民的衣服……"

他話沒說完,軍官中間已經嗡嗡地議論開來,蔣武堂伸了只手將那些議論壓下。

"打掃戰場,陳團長急命我把搜到的這份文件送來。"鮑廷野從襯裏拿出兩份文件,先遞上一份。

蔣武堂展開掃了一眼,終於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陳少堂的親筆信,又有私印,幹嗎早不拿出來?"

"廷野對司令聞名已久,不想初見便是官樣文章。"

"等打跑了鬼子,我會留你幾天好聽夠馬屁。"蔣武堂不客氣地伸了一隻手,鮑廷野乖覺地把另一份文件遞了過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蔣武堂轉向龍文章,"沽寧城有會說鬼子話的人嗎?"

鮑廷野徑直拿迴文件念起來:"茲命你部先期往沽寧潛伏,T日與海軍陸戰之師會合,海陸夾擊予以佔領——廷野粗懂一點日文,團長命我星夜趕來也是這個原因。"

蔣武堂眉頭皺得更緊:"六十七團何時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軍速度該是黎明抵達。"

"T日是什麼日子?"

"既然此時沽寧還在司令手上,那該是從現在起算的任何時候。"

蔣武堂沉吟許久:"我部歡迎友軍協防。"

這是一種很正式的表態,鮑廷野又行了個軍禮:"團長說隨司令兩次北伐,快哉壯哉,此次就算是最後一戰,也足慰平生了。"

"陳少堂這傢伙倒還夠義氣。"蔣武堂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看着繁星似塵的夜色,壓力越來越重,心也越來越亂,他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海陸夾攻,會不會是他的最後一戰?

6

燃燒的火光下,龍文章正向陣地上的士兵傳達命令:"掩體加深半米!壘牆加厚半米!別偷工減料!我不會監督,因為你們不會拿自己的命偷工減料!"他看看蔣武堂,蔣武堂點頭,繼續道,"幹活吧!你們新來的別跟那發獃,挖土這種活沒人教也會!"

一堆鍬把子扔在跟前,新丁們開始幹活,忽然來臨的劍拔弩張讓他們無所適從。幾個軍官風風火火地走開,簡陋的陣地上忙碌起來。

"海上來的是大頭,灘頭交你們應付成嗎?"蔣武堂在高地上邊走邊交代著,身邊跟着龍文章和鮑廷野。

鮑廷野答道:"司令放心。團長說他多少年前就是司令的下屬,這次也還是司令的下屬。"

"如果六十七團先開打,蔣某人不會死在守備團陣地上的。"蔣武堂看看龍文章,"龍文章,你陰著個鬼臉幹嗎?"

龍文章答:"司令,您最近那個字說得太多了。"

"那我說什麼?你我都不會死的,弟兄們都不會死的?我乾脆說這仗就沒開打,咱不過是一塊兒做了個大夢?明兒早上醒來咱還在沽寧佔山為王,兵不兵、民不民地做土皇上?"

龍文章看看鮑廷野:"參謀官請幫我照應一下右翼。"

鮑廷野很知機地笑笑走開。

蔣武堂瞪眼:"你支開他幹嗎?怕我說出格話?"

龍文章苦笑:"在下水性楊花,這六年倒換了七個碼頭,最後跟上司令,只因為司令的率真。"

蔣武堂大笑:"原來你小子不說死字就改說最後,那真不是我這大老粗能比的。放心,你想到最後也到不了最後,我一總說死是因為老了,你年輕得很,我保證蔣某不是你跟的最後一個人。"

"誰知道呢?"龍文章憂心忡忡地看鮑廷野,鮑廷野正和陣地上一幫軍官打得火熱。

"有話就說吧,現在沒工夫跟你扯淡。"

"我不喜歡他,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是不喜歡他。"

"你是說你不相信他。"

"不是,我是說莫名其妙的……一股憎惡。"

龍文章用的這個詞讓蔣武堂皺了皺眉:"你們是細瓷,我這粗瓦罐子搞不懂那門心思。"

華盛頓吳匆匆過來,龍文章拿槍托在他屁股上杵了一下,這小子早習慣這種戲謔,瞪龍文章一眼向蔣武堂敬禮:"司令,跟總部核實過了,六十七團確實傷亡慘重,已經撤防修整。"

龍文章訝然地看蔣武堂。

蔣武堂看着華盛頓吳:"我要更確切的消息。"

"查不到,前邊幾十萬人裹着打,一個打散了的團就跟沙粒一樣。"

"那份鬼子文件?"

"我讓城裏懂日語的商人看過,是鮑參謀官說的那個意思……我還跟總部核實了文件印章的樣子,總部說沒錯,是鬼子陸軍軍部的印信。"

蔣武堂點點頭:"你很細心,這麼下去你能活得比他長。"

被當做反面教材的龍文章咧了咧嘴,對華盛頓吳作勢要打,華盛頓吳搪一下跑開,龍文章轉向蔣武堂:"你不相信姓鮑的?背後搞這些花樣?"

"我不信姓鮑的,可我信姓陳的,當年我被發配到沽寧,他那邊險些兵變,我沒讓他動,死定了的人不該再拖人下水,你沒跟我打過仗,不知道什麼叫過命的交情。"

龍文章有些不滿:"那我們現在在幹什麼?"

蔣武堂苦笑着拍拍龍文章的肩:"我搞這些花哨,因為我只想這事情是假的,假了,沽寧就興許還能保住……我多希望這事是假的。"

龍文章聽得出蔣武堂語里的沉重,他不再說話,苦笑一下,往陣地的另一端走去。

那裏,老饃頭正鑽在單人掩體里不見頭尾,洞穴里的泥土裝了自動挖掘機一樣飛撒出來,小饃頭扒著洞口對裏邊叫喚:"爹,人都是豎着往下挖,你怎麼橫著挖?"

老饃頭的聲音悶悶地從裏邊傳來:"我來教你,豎着挖炮彈片照打得到,橫著挖,它就打不到。"

"可你整個全貓在裏邊,怎麼照鬼子開槍呢?"

"開你個球的槍!你當是打畜生呢?照死了兩鞭子它也不咬你。"

"鬼子就是畜生。"

"對,鬼子就是瘋畜生,你沒招它惹它也能給你村裏甩個炮,你請它吃飯它拿你家房子點火。這種瘋驢我招它幹什麼?趁早躲遠遠的。"

"爹,真不能再跑啦。這都海邊了,要不咱直接跳海得了。"

"誰說要跑啦?"

"爹……"小饃頭有些驚喜。

"沒瞧出來嗎?這要打大戰!丘八太爺怎麼對逃兵的我知道,要跑等打輸了再裹亂跑,這會兒死了都不管收屍,你跟我一路飄回承德去?"

小饃頭氣哼哼地在掩體邊一躺:"他媽的,反正一開打你也管不到我。"

龍文章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新來的,現在你躺着,等開打你也永世不用起來了!"

小饃頭忙鑽進了自己的掩體,吭哧吭哧地挖。老饃頭想起什麼,土猴兒一般爬了出來:"剛想起來,槍一響你小子保不準又毛手毛腳,得看住了。饃頭,你也給我往橫里挖,給兩個洞挖通了。看我幹什麼?"他往小饃頭的洞裏砸了個土坷垃,"快挖!"

龍文章晃過去,拍拍老饃頭的肩:"真賣力氣,大叔。"

老饃頭笑笑:"軍爺……長官好,咱家世代就是挖土為生的。"他往旁邊蹭兩步,攔住自己的掩體,等龍文章走開,他又往坑裏砸了個土坷垃,小饃頭的坑裏終於往外甩土。

7

四道風拉着歐陽在漆黑的巷子裏拐來拐去,於無路處又走出一條路來。歐陽心情如此爽利,以致四道風有些妒忌:"那麼高興幹什麼?是不是又給你配了個匪婆子?"

"不是,哈哈!"

"有那麼高興的事情說出來有福同享好嗎?"

"沒什麼,你不會愛聽。"歐陽微笑着。

"你是教女學生吧?是不是女學生特好糊弄?說說你怎麼糊弄女學生吧,算是有福同享。"

"我不回答你關於匪婆子和女學生的任何問題。"

一聲大響,四道風毫無預兆地把車扔下,歐陽險些摔下車來,他納悶地看着四道風:"你怎麼啦?"

"我不拉你了!"

歐陽下車:"本來就不用你拉,是你逼我上來的,要不我拉你?"

"別碰我車!跟我聊女人丟份嗎?打剛才到現在一直陰著樂。"

"什麼叫陰著樂?"

"就是你那麼樂!"

四道風的歡喜與憤怒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歐陽努力適應着:"我從來就沒有什麼身份,所以也沒什麼丟份,至於女人,"他苦笑,"在下虛度二十九的光陰,實在是一無所知。"

"胡扯!我看你臉上包了天大的心事,其實就兩個字:女人。女人跟喝酒一樣都是上頭的,你看你看,現在你額頭上都是那兩字。"

歐陽讓他說得有點發毛,訕訕一笑,還真摸了摸額頭:"我哪來的心事?我是在記路,你走的這拐彎抹角路我都沒走過,這我能跟你比嗎?我得記路,要不天亮了回不來。"

四道風其實也並不需要一個太堅實的理由,立刻就前嫌盡釋:"上車上車!我跟你說,這些巷子我要說第二熟,沒人敢認第一。噯,你也別記了,咱們回去吃點喝點,聊聊天下大事,天亮我送你回來。對了,你還回來幹啥?"

歐陽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天亮就要走的人,立刻正經起來:"老四,我跟你說個事,是關於打鬼子的事,你有這個心,我們很歡迎。"

"你們是誰?"

"就是我的黨。"

四道風悶聲悶氣地哦了一聲。

"我們有很多人,我是說人才,比起來,我確實是不合適你想我乾的事,我以後給你引見個人,比我有膽識,比我點子多,要說我是魯肅魯子敬那人就是諸葛卧龍……"

當的一聲,車又被撂下了,歐陽這次有所準備,早扶住了車把。

四道風氣哼哼地轉身:"跟你講古你就拿古事來糊弄我?門兒都沒有!老子看中你是給你面子,就算你姓蔣名干也還是你!找個人來糊弄我?四道風是女人家踢的毽嗎?你直說什麼意思!"

歐陽很認真地看着對方,無論四道風如何渾,總是個值得人認真的人:"天亮我就要走了,我不希望你那樣去跟鬼子斗,我想告訴你,我背後有一些人,有組織和頭腦,也有經驗,他們歡迎你這樣的人,他們一定會……"

"你背後的人?赤匪嗎?我見過,前些年他們腦袋掛在牌坊上的時候見過,沒什麼了不起的,惹事惹到丟了腦袋,那叫不會惹事。"

歐陽有些躥火:"是沒什麼了不起的,我的黨如果跟別的黨派有什麼不一樣,就是它相信它跟苦哈哈窮哥們兒一樣,沒什麼了不起,而且也沒人會為了惹事把自己的腦袋掛上高處,那是為了理想。"

四道風揮了揮手:"別跟我說虛的,一句話,跟我,上車。跟你那什麼,愛上哪兒去哪兒。"

"真是對不起。"歐陽幾乎不用猶豫地走開。

四道風瞪着走得輕鬆的歐陽,他比剛才更加惱火:"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仗義?"歐陽頭也不回:"我不知道什麼叫仗義,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過的,我不大懂你的義氣。"

"去死吧!全城都在搜你,你等著吧,沒我幫忙你的腦袋明兒就掛得高高的,你們這號人都是一臉死相!"

這話讓歐陽很惱火,他轉身,鞠了個很歐化的躬:"那是不可能的。委員長幾年前已經用槍刑代替了砍頭,我們從那時候已經成了現代的文明國家!"他沿着長巷走開,四道風瞪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

離天亮還早,歐陽在黑漆漆的巷子裏獨行,他進了一條斷頭巷,巷子盡頭堆著居民們的破爛家什。這種地方照常不會有人來,歐陽在雜物中清出個巢,拿個半邊破桶當枕頭放在身後,又拿出藥瓶,倒出幾片咽了下去,然後躺下休息。

窄巷的天穹隔出了一條流動的星河。帶着一個期待,歐陽睡得就像在家裏的溫床上一樣。〖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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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線(蘭曉龍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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