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11節

我回到卧室,躺回床上,律師鼾聲的節奏絲毫沒變。對於他,和亞當共度的這個凌晨從沒有存在過。我今後要好好待他,因為對他來說,我這裏暗中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或將要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從來就沒發生過,或將不發生。

律師決定延長我們婚前的交往。他說這樣能把一切事更好地計劃。他一封一封的信發出去,取消婚禮邀請,為自己失了一次信用而致歉,同時請大家等待他下一次邀請。一些提前到達的賀禮,他和我一同去郵局退還。

聖誕過了,新年也過了。復活節步步逼近,律師吃了晚餐后出去買雞蛋回來染。他過鬼節刻南瓜,過復活節染雞蛋,我對這些挺傻的事漸漸也少了些嘲意。

我計劃給亞當打個電話。從那次和他凌晨一別,已快半年沒見他和菲比了。所以我向律師告假:不陪他一塊去買雞蛋了。電話卻是清潔工索拉接的。

「亞當剛送菲比去醫院!」她口氣緊急,「菲比從前天夜裏開始發燒!」

我急忙要下醫院地址,要來計程車。五分鐘后我坐在計程車內後悔,沒給律師留個字條。又一想,去它的。

菲比全身武裝,各種儀器、管子纏繞着她,圍在她床邊。亞當看見我進來,微微點了點頭。亞當臉上沒有太多焦慮,只有得自失眠的遲鈍。

醫生護士散開之後,亞當告訴我,這是半年來菲比第三次這樣如臨大敵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說都是為了我好。我說誰給他權力「為我好」,他說趁現在還來得及,抓緊時間培養和律師的感情,然後,趁早生個孩子,生個正常的孩子。

「謝謝你!」我說。我咬牙切齒,兩拳緊握,卻只是說了個「謝謝你」!

「不要這樣。」亞當說,「我們應該習慣了,菲比的六年生命,讓我們準備了六年。就是為了今天,為這個時刻準備的。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大致就緒,像我一樣。」

我仍是咬牙切齒,卻沒有一句回敬他的話。還有什麼可回敬他的?我也不知道。亞當更加瘦削,輪廓鋒利起來。我們坐在菲比身邊,兩人的眼光都定在心臟監視器的熒光屏上。亞當問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寫的小說是否完成了。我說,完成了。亞當又問他給我寄的一份小說新手競賽的啟示我是否收到。我謝了他,告訴他我不想花一百元競賽費而邀請人們來否定我;我實在沒剩多少讓別人去否定了,我剩的這點只夠自己慢慢否定:英文語法毛病、用詞不當、結構愚笨。大概最後剩下的,就只是個赤裸裸的故事。

「它叫什麼名字?」

我看亞當一看,目光馬上又回到熒光屏上。他的興趣是真的。我說:「名字不重要。」他倒是懂行的,換個人問我:「這小說是寫什麼的?」就討厭了。

「名字為什麼不重要?名字很重要。」

亞當不愧交了不少文學愛好者的朋友,他不問內容,就問名字,名字所泄露的,就足夠他去猜測。

「名字暫時叫『何必』。」他看着熒光屏,點點頭。不知他猜出了多少。

「你不寫詩了?」

「你看我還能寫詩嗎?」

他沉默了,他同意我放棄詩。

早晨六點十五分,菲比的神智大致恢復了。我和亞當站在床兩側。菲比睜大沒有視覺的美麗眼睛,支著沒有聽覺的耳朵,鼻翼掀動,像只小貓咪。她嗅出了亞當和我。我伸出右手,她準確地攥住了食指。卻攥得相當軟綿綿,一點力量也沒了。半年中的三場大病,死裏逃生的菲比真的像天使一樣慘白。

我就那樣一直讓她的小手攥在我的食指上。她領我去她記憶中的所有地方:滑梯、沙地、客廳、餐室、卧房——那遍佈着披頭散髮、赤身****的時裝娃娃的卧房。她看不見那些屍橫遍野的赤裸裸的娃娃,她只把她們做僅有的玩伴兒。菲比整整一天都溫存地攥着我的食指,領我到她可憐的記憶中那點可憐的屬於她的領地,那裏沒有聲響,沒有顏色,沒有形狀。

第二個凌晨,菲比攥着我的手抽搐起來。熒光屏上的波級亂氧氣管在她的抽搐中扭動不已。我看一眼亞當,他正靜止在一個奔跑的動作上:他的本能已開始了狂奔——奔出去找醫生來急救——但他的理性卻制止了他的本能。他奇怪地僵在那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毫無表示,並不對他叫喊:「你還等什麼?快去喊醫生!」

我只一心一意感受菲比攥在她小小手心裏的食指。她一定以為我在跟着她去,跟她去隨便什麼地方。

我也以同樣奇怪的目光看着亞當。他收回了這個一觸即發的狂奔。仍是兩個合謀者,我們默默在尚未被唇舌印製出的協定上達成了共識。他在我這裏看見了「同意」,我也同樣看到了他的「同意」。

熒光屏上的線條不再亂,氧氣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扭曲。我和亞當完成了我們的合謀。

菲比的小手卻一直攥在我的食指上,比活着的時候反而攥得緊些。她一定認為我同她一起走的,起碼,一部分的我是被她拉走的。

她這樣認為沒錯。

一年後我和亞當相約,到菲比小小的墳塋前來看她。一塊白色大理石墓碑上有菲比一張照片,是她四歲生日那天照的。照片上看,誰也不會看出菲比的失明與失聰,只是看上去比一般孩子嚴肅。

她攥住我食指的感覺,至今還那麼真切,成了一塊不可視的傷,不知我的餘生是否足夠長,來養它。

亞當和我坐下來。墓地很大,一望無際的花。我們漫無邊際地談著,談到亞當的日本庭園設計,談到我和律師的好聚好散。從醫院出來,我便打電話到律師的辦公室。他說他很抱歉菲比的去世。我告訴他:「我想我們該停止相處。」他愣了一會兒說:「可能你是對的。」

「謝謝你。」「別客氣。」以後每隔三四個月,我就和亞當一同來看菲比。亞當有了不少白髮。我們總是挺愉快的。我對亞當講的實話,已遠遠超過對M講的。有時我們在墓園裏散步,心裏真是挺愉快的。

一天我說:「亞當,告訴我你的真名字吧。」他表示驚訝:「我並沒有假名字啊。你呢?」我笑了,告訴他,伊娃這名字從認識他之後就成了我的真名字。從那以後我認識的人,都叫我伊娃。這麼多年下來,它理直氣壯地獲得了重新命名我的權力。它有足夠的理由使我承認它,作為一個永久性的名字。

這時候,他擁抱了我。

「假如我說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你會怎樣?」他說。「說出來,看看我會怎樣。」

他告訴我,他和我的親密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我們這個擁抱很長。這在我現在的生活里是罕見的時刻——我心裏沒有出現「何必」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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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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