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家、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客顏。一隻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後面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家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着一種凄厲的怪聲,朝着田野、朝着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里挖掘出一百多具屍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了,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佈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毀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家屬,廠長石永偉一家三口無一倖免。那個臨時被調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由於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了灰,連屍骨都沒了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了,除了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麼東西蕩然無存。除了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了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划傷。此刻,他們剛接受了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着白紗布,正從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裏?」

「我還能去哪裏?杜先生那兒。」陸所長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彙報、認錯,去遲了,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了身體。」

陸所長凄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麼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落了。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了車。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衝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幹了些什麼?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了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麼大一堆事來,毀了一個軍工廠,還死了那麼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着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麼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了他。說。你還有什麼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麼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着,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麼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獃獃地立着,等待杜先生繼續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凶,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雷霆。」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着他鼻尖警告他:「記着,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裏,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着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吁短嘆。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裏。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了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了。醒來后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了?」

「嗯。」

「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

「杜先生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了。」

「下一步怎麼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傢伙,我的人已經守了整整一夜,還等着你下命令呢。」

「他娘的!」陸所長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真是昏了頭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抓,立刻抓!」

老孫恨恨地說:「本來早就該抓,這幫王八蛋,殺了我們那麼多人。」

所長說:「抓他們可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治那個王八蛋,薩根那個王八蛋l現在我們要把他趕走,叫他滾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糧店那幫傢伙抓了,抓了活口好審問,收集證據!」

老孫問:「要不要向杜先生請示一下?」

陸所長瞪一眼,「請示什麼?還想遭罵啊。這不明擺的事情,有什麼好請示的。就是到時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個王八蛋在場,千萬不能傷着他,否則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護身符,我們暫時動不了他。」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孫說。

「如果他不在場,」陸所長想了想說,「一定要抓個活口,今後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孫領命而去。

可惜的是,這次行動又失敗了。

原來,敵人早懷疑小周的身份。看到他和老孫一起走進糧店,儘管裝得像是一個主人、一個棒棒,是來買米的,但總是有些異樣,經不起審視。那個坐在櫃枱里負責收錢的日本特務,感覺到他們提的米袋子裏好像藏着槍,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從櫃枱下面拖出一支槍來,率先朝他們射擊,好在老孫和小周有備而來,避閃及時,迅速還擊,擊傷了他。

糧店裏頓時槍聲大作。

樓上的少老大聽見樓下的槍聲,知道有人來端他們的窩子了,一邊吩咐桂花燒毀文件資料,一邊也找出槍來朝樓下射擊。受傷的日本特務寧死不降,負隅頑抗,他發覺老孫他們想抓他活口,更是囂張,挺身而出,連連擊發,一邊指揮么拐子往樓上撤退。么拐子農夫一個,哪裏見過如此場面,槍聲一響,嚇得渾身顫抖,手裏的槍怎麼也拉不開栓,逃跑也選錯了路線,竟往後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邊的戰士擒住。

受傷的日本特務從樓梯上的窗戶里發現么拐子被擒,居高臨下,對着么拐子頭頂開一槍,打得他腦袋開花,當場斃命。接着,他又準備朝老孫的手下開槍,情急之下老孫一槍奪了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着樓板襲擊樓下,火力很猛,一時間小周很被動,有生死之虞。老孫帶人冒死往樓上沖,高喊著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況不妙,放火燒了房子,帶着桂花拚命突圍。當他發覺難有逃脫的希望后,他把最後的子彈給了桂花和自己。

老孫等人衝上來,奮力撲滅了火,翻箱倒櫃、破牆挖地搜索,結果既沒有發現電台,也沒有發現密碼本,所有可能成為證據或有用的東西,都化為一堆灰燼。那堆灰燼冒着絲絲熱氣、神氣活現地躺在燒焦的樓板上,對所有來看它的人發出陣陣嘲笑。

杜先生從電話上得知消息,大怒,可又實在不想開口罵人,什麼話都沒說,憤憤地掛掉了電話,對身邊的秘書發牢騷:「連個活口都抓不著,飯桶!一群飯桶!」

跟秘書發牢騷挺沒趣的,反而暴露了內心的無助。杜先生氣哼哼地去院子裏踱步,散心,泄氣。中午吃飯前,他有了主意,回來對秘書發號施令:「立刻通知新聞辦,就鬼子炸我被服廠這個事馬上組織一篇特稿,明天讓我們所有報紙都在頭版登出來。」

第二天,一篇題為《美外交官勾結日軍,我科研基地夜遭襲擊》的文章就在當地所有大報小報隆重刊登出來,大膽而又辛辣地揭露了事實真相:

茲我軍管某科研基地夜遭敵機偷襲,夷為平地,百餘人葬身火海。發生這一特大慘劇,事因美利堅駐華使館內出奸賊,無恥為日本軍方當走狗所致。

據悉,美利堅大使館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探得我軍管某科研基地的地址。在親自前往查看、確認無誤之後,××將此地址向日軍透露。該科研基地系我軍遠程武器研究中心所在,歷來為日本軍方所忌憚。得到××提供之地址,日軍如獲至寶,立刻組織了這場轟炸,導致該科研基地在無任何防備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工作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難,我軍的遠程武器科研工作也因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日本為我敵國,其野蠻兇殘無恥世人皆知,做出此等禽獸行徑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美利堅系我國盟友,本應與我國政府、軍隊、人民同心同德,並肩抗擊日寇的侵略暴行。孰料大使館內竟會隱藏××這樣的無恥敗類,不但視兩國盟約於不顧,更做起了日本人的走狗,幫助日鬼破壞我核心機構,殺戮我抗戰精英和無辜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我們堅信××的作為只是他的個人行為,於情於理,美利堅國都不可能允許自己的使館工作人員為日本國效力。故,我等切望美利堅國駐華大使詹森先生能夠珍視兩國友誼,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依法對××進行處理,還死者一個公道,給生者一份信念……

消息一下傳遍山城的大街小巷,民怨沸騰,罵斥之聲直指美駐華使館。有個老人氣得不行,又無處發泄心中的憤怒與怨恨,竟從自家茅廁里掏了大糞,挑到美國大使館,將那臭氣熏天的屎尿倒在門前。有幾個放學回家的小學生,還潛到美使館後面的梧桐林里,用彈弓瞄準玻璃窗,一齊朝它發射小石子,打碎窗玻璃數塊。

事實上,這也是杜先生差人安排的。

杜先生的用心似乎未能瞞得住陸所長,後者看到報紙后,像迷航已久的水手突然看到了一線陸岸,興奮地拍著桌子對老孫感嘆道:「妙,妙!真不愧是杜先生。居然在倉促之間想出這麼一手反客為主的高招,我想現在美國大使館里一定鬧翻天了!」

老孫卻擔憂地說:「你怎麼還高興?美國人在中國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氣?他們肯定要對我們興師問罪,這樣要趕走薩根豈不是難上加難了?」

陸所長訓斥老孫目光短淺:「你呀,怎麼就這麼笨,難怪老是把我們的事辦砸!我們現在急需大使館的官員跟我們坐到一張桌子上來論理,問題是他們憑什麼要這麼做?他們一無義務,二無責任,不可能聽憑我們擺佈。換言之,我們已經到了有力氣沒法使的時候,龍游淺水,虎落平陽,非常之境地必須採用非常之手段,否則就是坐以待斃。杜先生這麼做等於是把包袱扔給了他們,他們無論接與不接,都會前來興師問罪。來了,我們就有了對話的機會。」

「問題是我們還沒有拿到薩根是間諜的證據。」

「是啊,這隻老狐狸。」陸所長說,「不過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則他不會貿然去捅這個馬蜂窩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後續手段,絕不會被馬蜂蜇到。」雖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麼主意。但自己倒是有了一個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經主動出擊,我們也要該有所行動。」

「怎麼行動?」老孫問。

惠子到底是不是薩根的同夥,陸所長一直在猶疑中,他希望她是,所以格外擔心她不是。到底是不是?機會來了!陸所長有些得意地說:「你快去買一份報紙給陳家鵠送去,讓他下班就帶回家,把消息捅給惠子,就說報上所說的美國大使館的奸賊實為薩根,看她是個什麼樣的反應。」

陳家鵠帶着報紙回家的時候,家燕已從街上買了報紙回來。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經看過消息,正在數落鬼子的殘暴和那個未名的美國人的不義。家鵠覺得這正好,熱烈地加入到議論中,情緒激動,心有另謀。說着說着,家鵠把矛頭直指惠子。

家鵠說:「惠子,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家鵠很少對惠子說話,惠子有點受寵若驚,趕緊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麼話請你儘管說吧。」

家鵠說:「我聽人說,報上講的美國使館那個內奸,就是你的那個薩根叔叔。」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家人都驚而震之。惠子更是驚愕得腦充血,一時意識混亂,竟用日語喃喃自語道:「薩根叔叔,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說得一家人呆若木雞,面面相覷。

家鵠厭惡地看着她,情緒失控地訓斥:「閉上你的嘴,我們聽不懂,也不想聽。但你要聽着,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家鵠,你怎麼這樣說話?」母親出來干預。

「上樓去,別給我沒事找事。」父親也發話了。

家鵠原地不動,他有任務在身,不會輕易收場的。他叫父母別管,繼續對惠子說:「我還聽說,那天你還陪你的薩根叔叔去看過那個地方,你不覺得這事也跟你有關嗎?」

「什麼地方?」惠子很茫然。

「你還陪他去過很多地方?」家鵠冷笑道。

「我只陪他去過一個地方。」惠子這才反應過來,怯怯地說。家鵠問她是哪裏,她說出地址。家鵠一針見血地指出:敵人轟炸的就是那個地方!「不可能。」這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氣地反駁他。怎麼可能呢?如果真要是這樣,家鵠不是出事了?想到這兒,惠子變得底氣十足,堅決地說,「大哥,我不相信,這絕對不可能!」

之前,家鵠早已跟老孫合計過,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現場。話趕到這兒,他似乎已經很好說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認識那個地方。可我擔心你可能認不出那地方了,因為現在已經披夷為平地,化作焦土了。不過你放心,報紙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

計劃最後有點變動,因為家燕和他們父母親執意要一同去,家鵠怎麼阻撓都不行,只好都去了。一去,麻煩大了,老父親和惠子各自認出這地方:父親認得是石永偉的被服廠(他來過),惠子認的是家鵠的工作單位(也來過)。當他們倆望着眼前這片被炸成焦土的廢墟和廢墟上遍佈的斑斑血跡,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為石永偉及其家人的生死着急,惠子為家鵠的安全擔心,兩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個人哭哭啼啼地沿着圍牆去找陳家鵠的「宿舍」。當發現陳家鵠的「宿舍樓」已經坍塌成一堆廢墟,家鵠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夾在瓦礫間,有的在隨風飄飛……所有一切,在惠子看來都像是看見了家鵠的屍首一樣,她瘋狂地撲在廢墟上,瘋狂地呼喊,瘋狂地搬挖破磚爛瓦,直到昏迷。

老孫和所長都在現場,他們遠遠地躲在車上,用望遠鏡在觀察惠子,看她的反應。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瘋狂、拚命。他們從望遠鏡里看到全家人都為惠子的昏厥急得團團轉,沒辦法,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只好把車開過去,想把惠子送到醫院。

這下可好了,粘住了——陳家人正要找他們問事呢,他們居然主動撞上門來。廢墟四處是家鵠的「遺物」,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惠子很快蘇醒過來,把來龍去脈一講,一家人更是堅信家鵠出了事,都圍着老孫和陸所長不放,一定要他們說清楚陳家鵠到底怎麼了。沒事,沒事,陳家鵠什麼事都沒有。他好好的,一根頭髮都沒少,你們放心。兩人好話說盡。又是安慰,又是保證,卻非但沒有起到安撫作用,反而激怒了老父親。老父親像老獅子一樣發威了,衝上前一把抓住陸所長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懸崖邊:「聽着,你算是聽過我課、喊過我一聲老師的,請你給我一個面子,我要見人,馬上帶我去見家鵠,否則別怪老夫不給你面子!」

事已至此,陸所長知道只有一個辦法才能安撫驚慌悲痛的一家人,那就是讓他們在電話上跟陳家鵠相見。於是,陸所長將他們一家子帶到渝字樓,給陳家鴿撥通了電話。

在電話里聽到陳家鵠響亮而又歡快的聲音,一家人懸著的心才落了地。惠子是壓軸,最後才輪到她上場。話筒送到惠子手裏,掉了,篩糠似的。又遞給她,又丟了,最後不得不用兩隻手緊緊地捧著。

「家鵠,是你嗎……家鵠家鵠,真的是你嗎?嗚嗚嗚,家鵠,我沒有做夢吧家鵠……嗚嗚嗚,我好……我很好……嗚嗚嗚,我真的很好……嗚嗚嗚,我沒有哭,我是高興,我太激動了家鵠……嗚嗚嗚,家鵠,我好想你啊……嗚嗚嗚,家鵠,我好想你呀……」

那一聲聲真切的哭訴和呼喚,把全場的人都感染得淚水盈眶。

一向以鐵石心腸自詡的陸所長也覺得看不下去,乾脆把臉轉向一邊,假裝去看窗外的風景。窗外哪兒有什麼風景?即使有風景也看不見。這些天來他只要一定神,目光就會渙散,被服廠劫后地獄般的畫面就會自動浮現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斷壁殘垣,鮮血橫流,死屍遍野,一片狼藉……這差不多也正是陸所長此刻的心情:惠子這道必須邁過去的坎,只怕比想像中更加難了。

虛驚一場的不只是陳家,就連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的人也着實受了驚嚇。

以前叫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現在雖然沒有正式命名掛牌,但實際上大家都已經這麼認為了。隨着武漢淪陷在即,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人相繼轉移到重慶,包括山頭首長。山頭首長在黨內是知名人士,天上星在他面前是個學生輩,所以他來了后,雖然中央尚未明文下令成立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但天上星包括其屬下的組織都已經自動聽候他的吩咐,大家開口閉口、當面背後都稱他為首長,無條件地接受他的領導。

今天上午八點多鐘,天上星偶然看到報紙上的消息,覺得說的好像是黑室的事,不由一驚,連忙向山頭首長彙報。這是件大事,事關黑室和陳家鵠的存亡,可山頭聽了不急不躁,只是很隨意地看了一遍報道,然後淡淡地說:「我已經知道了,正要找你商量呢。」

天上星很奇怪,晃着報紙說:「報紙剛來的呀,你怎麼知道的?」

山頭笑道:「你的消息不靈通嘛,剛才已經有一個人給我打來電話,說的就是這件事。」

能跟他直接通話的人沒幾個,加之是能提前獲知這種高層內幕消息的人,天上星馬上想到是大首長。大首長這幾天正好在重慶,準備過兩天去延安,杜先生假惺惺地視他為上賓,安排他住在曾家岩。

「大首長給你來電話了?」

「嗯。」山頭笑笑,他是個和藹的老人,「你這個人消息不靈,但頭腦還是蠻靈光的。」

「大首長怎麼說?」

「大首長要我們趕緊調查清楚,敵機偷襲的是不是黑室。」

天上星不解地望着首長,「難道大首長懷疑不是黑室嗎?」

山頭說:「嗯,大首長認為是黑室的可能性很小,我也這麼覺得。你想,如果真是黑室被炸了,杜先生想瞞都還來不及呢,現在反對他的勢力有增不減,他在報上大聲嚷嚷,那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煩嗎?」

天上星心想確實也是,便鬆了口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山頭想了想,吩咐道:「你立刻去打電話,把李政和老錢叫來,我們一起吃個午飯,碰個頭,將各方面的情況都匯總一下,研究一下,看一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午飯前,李政和老錢都趕了過來,可大家把各自掌握的情況匯攏后,依舊還是雲遮霧罩,不明就裏。特別是李政,他早上看到報紙上的地址后,知道那是石永偉的廠區,連忙趕去現場,得知石永偉一家人均已犧牲,悲痛萬分,這會兒臉上還重疊著悲傷的陰影。他看看山頭,沉痛地說:「首長,說真的我都被搞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敵人怎麼會去炸那兒呢?那兒肯定不是黑室。」

山頭點點頭,問:「那你知道黑室在哪裏嗎?」李政說不知道。他又問天上星和老錢,兩人也都說不知。「但是你們都知道陳家鵠在黑室,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出了問題,」山頭看看大家說,「我們把陳家鵠放手后沒有牽住他那根線,讓他飛走了,無影無蹤,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黑室在哪裏啊。」

「是的,首長,」天上星說,「這是我的責任。我想着他剛進黑室,一時不會有什麼變化,沒有及時地去聯絡他。」

山頭對他擺擺手,說:「現在我們不是在找誰的責任,而是要找黑室,找陳家鵠。」說着打開抽屜,打開一個講義夾給大家看,「你們看,大首長給我們轉來了這麼多電報,都是八路軍在前線截獲的,如果能及時破譯出來,對我們打擊日寇一定會有很大幫助。」

李政嘆著氣說:「唉,如果當初能夠把陳家鵠留在我身邊就好了,我隨時可以喊他幫我們干這活兒。」

天上星看看首長,誠懇地說:「放他去黑室是我決定的,當時主要是為他的安全着想。」

山頭笑道:「不是說了,我們不找責任。你不要覺悟太高。當時的情況我是了解的,要是我也會這麼處理,安全第一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陳家鵠那時被鬼子暗殺了,你才要承擔責任。」回頭拍拍李政的肩膀說,「李政同志,我知道你和陳家鵠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街上出生的,你們的關係非同尋常,你的工作熱情也很高。我覺得下一步尋找陳家鵠的責任你應該多擔當一些,有問題嗎?」

「沒問題。」李政胸一挺,果斷地說。

「所以我不着急,有你在,我心裏就有底。」山頭又拍拍李政的大腿,「我相信即使他現在不在你身邊工作,你照樣能發揮獨一無二的作用。」

李政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爭取儘快完成首長的任務。」

山頭說:「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掉頭問天上星,「你看,你還有什麼好的建議?我認為下一步你們小組的工作可以把這個作為重點,大首長確實很關心陳家鵠的情況啊,希望我們能夠儘快找到他,因為我們需要他的幫助。」

天上星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向首長彙報,也沒跟同志們講起過,現在看來是到該講的時候了。其實我在陳家鵠進黑室前已經安插了我們一個同志進去,我當初為什麼同意放陳家鵠去黑室,一則是情形所迫,胳膊擰不過大腿,二則也是因為裏面有我們的同志,可以隨時起用他,做陳家鵠的工作。」

李政笑道:「我早就有這種預感,你在裏面安了人。」

天上星接着說:「這位同志只跟我單線聯繫。在他進黑室之前,我專門向他提到陳家鶴有可能要去黑室,希望他盡最大可能去接近他,發展他,對他開展工作。但是這麼長時間了,他跟陳家鵠一樣消失了,從沒有跟我聯繫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現在我們必須儘快找到黑室,找到了,就可以爭取跟他們取得聯繫,下一步的工作才能順利開展。」

李政說:「我們單位的趙子剛被退回來了,這是一個突破口。」

天上星聽了很是興奮,「是嗎?你怎麼不早說呢,你早該去找他了解一下情況啊。」

其實李政早找過他,只是趙子剛才吃過虧——吃了一塹,長了一智,對有關黑室的情況很警惕,很謹慎,旁敲側擊根本不管用。李政意識到他是有意在防範自己,也是很謹慎,沒有去深挖。關鍵是沒有正當的理由不便去深挖,挖了容易挖出趙子剛的疑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但轉眼間情況突變,現在李政覺得已經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決定鋌而走險一次。

當天下午,就在陳家一家人在渝字樓跟陳家鵠通話的同一時間,李政把趙子剛叫到辦公室里,開始對他進行「深挖」。兩人相對而坐,先聊了一陣單位里的事,當開場白。然後,李政煞有介事地拿出那張報紙,問趙子剛:「這報紙你看了吧?」

「看了。」只掃了一眼,趙子剛說。

「你知道這是什麼單位嗎?」李政問。

「不知道。」趙子剛說,「報上說它是科研重地,具體什麼單位沒說。」

李政笑道:「現在的報紙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胡亂安一個聳人聽聞的名頭就跟家常便飯一樣容易。什麼遠程武器科研重地?嚇唬人的,我太了解那個單位了,一個軍用被服廠而已。」

「是嗎?」趙子剛來了興趣。「想嚇唬誰呢?」

李政搖頭嘆氣,面色沉痛地說:「嚇的人多呢,包括我,都被它搞得煩死人了。」

「怎麼回事?」

李政開始言歸正傳:「你不知道,敵人炸的這個軍用被服廠,廠長就是陳家鵠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雙方父母的關係都很好的。可現在,那廠長一家人都死了,陳家鵠的父母到處找他,想讓他回來跟老同學一家人的遺體告個別。任務交給我——找陳家鵠的任務,可我找了一大圈都沒人知道他在哪裏。他好像去了天上,找不到了。後來一想,操,知道他的人其實就近在眼前,我還捨近求遠去瞎找,真見鬼了。」

「誰知道他?」趙子剛小心地問。他已經有預感,明知故問。

「你啊,」李政脫口而出,「難道你不知道?」

「我……」趙子剛支吾道,「我……我想……他不可能出來的。」

「關鍵是在哪裏,知道了地方才能說下一步的話,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爭取的嘛。」

「嗯……」趙子剛在猶疑中變得堅定,「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你也不知道?」李政有意大聲驚叫道,「怪了,你們不是同窗過嗎?」頓了頓,笑道,「真人面前別說假話,再怎麼說我是送你過去又是接你回來的人,陳家鵠呢也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有些事想瞞我是瞞不了的。」

「陳家鵠跟你聯繫過嗎?」

「當然。」

「那他怎麼沒告訴你地方?」

「操,就是這麼怪,那天我該說該問的都說了,問了,偏偏忘了問這事,他也忘了說了。」

「他不可能跟你說的。」

「為什麼?」

「那是保密的。」

「你說不知道也是因為保密?」

「這是規定,不能說的。」

李政突然爽朗地大笑道:「當然你不能跟大街上的人去說,可我是大街上的人嗎?」言下之意很明白:我是黨國的人,又是你的頂頭上司,你有什麼不能說的?

趙子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顯得很為難又很無助,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還是拜倒在「血的教訓」面前,守住了秘密。但他也不想開罪自己的上司,所以為自己的保密編了一個挺像回事的說法:「過了江,在南岸上了車后,他們把我們的眼睛全蒙了,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時還是這樣。所以,具體在哪裏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憑感覺應該在山上,車子顛顛簸簸地開了好一會兒才到。」

李政想,大致方向有了,可以去找找看了。自然,如果再追問一個他說的「好一會兒」是有多長時間,以後找起來肯定更容易。但李政當時有點心虛了,怕再這麼問下去讓他多疑,弄巧成拙,又想也許這樣就可以找得到,頂多是多花點時間而已。總之,李政沒有追問下去,他想以「多花時間」來避免可能有的「弄巧成拙」,結果錯失了一個難得的見到陳家鵠的機會。

真正是一個難得又難得的機會啊,李政為此悔恨不已。

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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